說到此處,參觀者驚奇而興味地笑笑。我受到鼓舞繼續吹——
軍鼓(大、小羊皮鼓),隻要按照“X XX”的節奏敲在點子上,節奏不亂,多訓練幾次就熟能生巧。打腰鼓我本不會,還是特地和楊校長利用星期天跑到城上,跟城中小學談老師學。農村兩個大男人在城上學校的一個女教師後麵“張牙舞爪”半天,並畫下動作圖,防止回到家忘了。我學得慢,動作不協調,回家的路上,抓空隙一邊跑,一邊溫習動作,手舞足蹈,像個瘋子,引來路人好奇不解的目光。回學校後,楊校長就把光榮的任務就交給了我,我也欣然接受,從教學生紮係腰鼓帶子、背腰鼓開始教起,一招一式地練,從站立打鼓,到邊踏步邊打腰鼓,再到邊跑邊打腰鼓,直至打出花樣來參加表演。我為學生係腰鼓帶和站在學生隊伍前麵示範感覺很詩意、很得意、很純粹,是一生難忘的。後來這套技術我又手把手地交給了西揚生。學校幾乎天天歌聲嘹亮、鑼鼓喧天、管弦奏響。以後的升旗儀式,我讓鼓號隊、樂器隊一起上,大陣勢、大氣魄、大和聲,震撼心靈、振奮精神的“萬眾一心”與五星紅旗一道在校園的上空隨風飄蕩。
客人們聽得眼睛眨眨的,興趣盎然。我還想和他們講講土法上馬為學生演文娛化妝的妙趣,可惜時間不早了,打住,現在寫下來與他們分享了。
學生演文娛化妝,也是我親自動手,作為我教學的一個不可忽略的方麵,我很在意,下麵我和盤托出。
我懷揣美意和愛心,把學生裝扮成天使,從麵部到服裝,從外表到心靈,讓學生無與倫比地鮮亮、還原天生本來的仙子模樣。在我心裏好像孩子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或他們將來就是這個樣子,或比今天更亮。我喜歡看他們這個樣子,學生就是這麼可人,平時就是這麼讓人動心的。
化妝,我不懂裝懂,不知天高地厚,沒有別人的鏡子可照,隻照著自己的鏡子自打扮,好醜自知。不過也能“無心插柳柳成蔭”,演繹令人難忘的詩意:
農村條件差,都是因地製宜、土法上馬,化妝所需都是最簡單的材料——毛筆、黑墨、宣傳廣告色、痱子粉、歪歪油等等。但畫出來的效果是非常好的,至少當時是最好的。“化妝師”是高興的,而且覺得老師就應該是學生的化妝師;學生不僅積極,而且激動異常。化妝之前學生還是青澀的毛桃子,化了妝之後學生就像桃花仙子,學生對著鏡子看到天使般的麵貌,激動得要哭,(當然是不會哭的,生怕壞了妝)想不到自己這麼好看,仿佛看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色彩,或另一番色彩,一個個都歡喜得眼睛放光,不敢喝水吃東西,怕把口紅弄壞了。我看著自己的學生,驚訝、嘖嘖稱讚,原來我的學生這麼漂亮!恨不得他們都是自己的乖乖肉。
我教語文也喜歡點文藝,並不擅化妝之道,但我化妝是又快又好看,覺得和我上語文課一樣詩意無窮,學生是演員,他們是最美麗的,我是導演、化妝師,在他們登台之前他要讓他們鮮亮、鮮活奪目。學生在我心裏就是花朵一樣嬌媚動人、生機勃勃,我按照我的心裏審美尺度,有步驟地三下五除二,大寫意的大寫意,工筆細描的工筆細描……有的學生要根據臉型五官,畫出創意,在規定的時間內,紅男綠女在我麵前站成一篇美文,好詞佳句閃爍著亮晶晶的大眼睛,那種得意和幸福,難與君說!
我為他們麵部化妝的步驟是這樣的:先用熱水為學生洗臉,然後在臉上塗上歪歪油(潤麵油),再在臉上拍勻粉、抹上腮紅,本來紅撲撲的小臉就更加粉嘟嘟的了,即使菜色的小臉也花朵般的鮮豔動人。眼睛、鼻子、嘴上的畫技有講究。教語文的,對人物的麵部刻畫爛熟於心,實際操作是要略加誇張的。嘴長得偏大的口紅要撣得小,櫻桃小口,“口若含朱丹”的樣子,千萬不能撣得大,撣得大一說話就是血盆大口,誇大了這個學生的缺點,影響小孩的美好形象;嘴小的相對口紅要撣得大些,給人飽滿、陽光的感覺,如果畫得小,尖嘴掛油瓶,也對不起觀眾。最後是畫眉毛、畫睫毛、搽口紅等高難度動作。畫眉毛也是這樣考究。沒有錢買眉筆,我是拿毛筆用黑墨畫,男學生喜歡濃眉大眼,女生柳葉尖尖。這些比較好畫,難度大的是畫雙眼皮和睫毛。我有經驗,小眼睛的,把他(她)的眼線放一些,就可以避開“細眯細”的不足;單眼皮、滑眼睛邊子的,給她(他)“拉”出雙眼皮;睫毛稀短的眼睛,我用工筆的手法添加些睫毛,粗細勻稱,看不出是畫的。畫好後,當他們看人時,一雙亮而有神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迷人,好像說,“我好看嗎?”“真的嗎?”如果是小塌鼻子,我會用色調的明暗把鼻子“墊高些”。我的畫感比較好,會因人而異,“因材施畫”,揚長避短。那時我站在學生中間就有了“山花爛漫時,我在叢中笑”的甜蜜。這樣的美,西揚生也被感動眼睛放光,樂意來幫忙打下手。
化好妝的學生,高高矮矮、三三兩兩,臉上粉嫩粉嫩的,就像一片桃花開在春風裏。
每次化妝我都把他當我和學生的第二課堂,向著美麗延伸的幸福時光。每次根據各個節目需要畫出個性特點很明顯的人物形象,男女老少、好人壞人、工農商學兵,各色人等,盡量畫得立體些、形象點、藝術化點。畫裝扮老人的,人物都是要在小小嫩嫩的臉上用黑墨畫上胡子、皺紋或老花眼鏡子的,這樣才能栩栩如生。最有趣的是演活報劇,“王張江姚”的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都能在學生中找到相似的“特型演員”,化上妝神似就可以了,而“江青” 就難選了。我在班上選了一名小男生,白果子臉,白白淨淨,眉眼很好,小男生角色朗讀對人物理解的感覺不錯,我讓他扮演江青是不會差的。我按照江青臉型,用線條和色彩誇張地勾勒、塗抹,結果“跩呢”,一個活脫脫的“江青”。當然是美麗的“江青”,不是醜陋的“江青”,演出時,觀眾肚腸子笑得打結。
學生喜歡我為他們畫的妝,不論是畫的“好人”還是“壞人”都很高興,隻要角色需要。演出結束有些學生還舍不得洗掉臉上的妝,有的學生洗了但故意洗不幹淨,一路走回家,讓沿路田間勞動的父老鄉親誇說,“這小鬼真漂亮!”“今天演戲的呀?”回去給媽媽看看,化了妝是這個樣子的,是非常好看的……我想,我的母親要是知道我為學生化妝,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該多高興啊!
我化妝時,學生看,熟悉了,也和我幫忙,有大些的學生直接為小點的學生化妝。但更多的時候希望我來替他們畫,好像我是化妝的高手,“名牌商標”。我也是非常願意的,為了學生化妝,放棄休息時間,吃飯都是匆匆忙忙三扒兩噎,甚至來不及吃飯。我要把所有的“演員”都畫成我心中最美的畫,畫成學生最希望的畫。我要把不好看的學生畫好看,讓他(她)看到陌生而美麗的自己;我要把窮孩子甚至缺父少母營養不良的學生畫出光鮮、滋潤。我畫他們的個性、畫他們的信心,畫他們未來的美好……我為學生化妝時,注滿了愛意,充盈全部的詩情。學生在我懷裏仰著臉,眼睛甜甜地微閉或黑黑亮亮水靈靈地忽閃忽閃地看著,小小的鼻息呼哧呼哧的,“胎毛未幹”的“奶”腥味,都讓我醉醉的,讓我想起小桃枝,心裏湧動一股熱浪,我摟著他們的肩、扶著他們的頭、捧著他們的臉,像捧讀剛剛出殼的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小鵝,美極了,我的心靈也美極了!世界上竟有這麼美的事情被我這個小學教師碰上,而且隔三岔五的延續了那麼長時間,而且這樣的美意我都帶進了課堂。
我教語文,能演的課文都讓學生演一演,願意演的學生,我都見縫插針在講台後畫個簡妝,帶個頭飾什麼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邊演邊教,“披頭散發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凍紅了小臉,凍紫了嘴唇,瑟瑟發抖地在風雪裏走著……”全體同學在配音和這動態的真人畫麵裏朗讀,讀出學生自己的“共情”和悲情之美。教《金魚和漁夫的故事》、《將相和》《沉香救母》……演得學生一生難忘。
為學生化妝,畫出一大把花絮、樂趣、哲理。廣告宣傳色代替胭脂花粉,為學生畫得春花爛漫;畫老頭老奶奶,用的是墨汁,天熱化開了,和著廣告色,學生個個成了大花臉,我看到的是一場春雨過後的春光裏最爛漫的花。墨汁畫的老人的皺紋,和汗化在一起,好像是祖輩人生的酸甜苦辣盡在其中。妝化了,未補妝之前,似乎濃縮一種苦難,懷念滄桑歲月或多彩歲月,仿佛告訴你什麼是生活。
我為學生化妝,是我教學生涯中的一件被時間忽略的小事,但又平常得讓我一輩子心動,幸福簡單得不可克隆、複製,那就是我的一河春水。為學生化妝,也為學生的心靈種上了太陽,這些太陽——他們的精彩,把未來的天空全部照亮……
4
曹莊小學的辦學經驗很快傳到大江南北,在全國文明,楊校長成為村小學辦學的楷模,被調到鄉中心校做中心校長。趙獨膀子——趙福龍老師順理成章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了。
楊校長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在曹莊小學辦成學園、花園、樂園的三園學校的理想帶到全鄉,結合上級的文件,大刀闊斧進行改革。
中心校設在車樂小學,車樂小學設在運河腳下的三聖庵內,內有車樂亭,抱柱有一副不夠對仗的嵌名聯:“車載千年佳話,樂道三聖靈光。”與這所學校的文化背景和辦學思想吻合。這聯是楊校長請我寫的。
中心校長官不大權大,作為文教局派出幹部,是所在鄉政府具體管理教育的最高司令。全鄉各村的中小學幼兒園等教育事業,他“一覽眾山小”。鄉政府分管文教的幹部是不大問的。
車樂有“小學廁所半條街”的說法。意為車樂鎮半條街的居民都到小學的唯一廁所上茅廁。無論上課下課、白天晚上、刮風下雨、寒假暑假,常年不斷,時間長了,坐在教室裏的師生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誰。習慣成自然,沒辦法。
廁所在北麵一排教室的最西麵,即學校操場的西北角,後來楊校長在廁所南麵接近操場西南角建了住宅,從廁所向南鋪設一條小路,有人戲稱天街,與教室走廊構成直角。到中心校長楊桃山宿舍的必經之路。但多半人喜歡抄近路,從學校大門進來操場的東北角斜插走過去,直奔楊校長的院門,按照勾股定理說法走的是第三條邊——弦。也不錯,弦的平方等於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但現實數學是另一門學問。
時間一長,操場的斜角線——弦,就成了一條路,但不是一般人走的,是那些來辦事的人走的。來辦事的人總要帶點東西來,走勾股的話會碰到學校老師、來上廁所的居民,有些尷尬,避開點,於人方便於己方便。其實大家還是一目了然,背後總有人吃吃地笑著小聲議論:“走弦的來了。”
我想到一句話: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放暑假,雨水多,操場上長得齊人高的雜草,但這條路——弦還在,因為川流不息,仿佛繃得更緊。學校修建、人事變動、民師轉正等等基本是在暑假裏完成,來的人不會減少,被草埋得深的這條斜路仍然寸草不生,“青紗帳”掩蓋著求人的人那顆七上八下撲通撲通緊張亂跳的心,草深藏弦蠻好,來去走在其中,基本看不到人身子,刮風時隻看到人頭像個西瓜浮在綠色波浪之中顛顛地遊動。
教職工們有實際困難需要解決也是事實,傳統禮儀也沒有辦法,免不了有人眼紅。楊校長無奈地和我訴苦:“他們來辦事送點東西,爛腸之物,我不收,他們就不放心,好像不肯為他們辦事似的,他們心裏就很難受,說我拒人千裏之外,不近人情,不過有人送錢來我都拒收或事後退給他們了。”他和我無話不談。
我寬慰他說:“有官在身,身不由己,不容易,理解,接受人情也是一種美德。人家答謝也是一番心意,現在看病收紅包、找人辦事也是動用無形資產,資產變現也不是什麼大壞事。人是社會人,社會不是無菌室,做領導不可能是純淨水,青天包老爺還收人家一盆月季花呢。”他好像在聽又好像沒有聽。
1984年,教師整頓,精簡一批不能勝任的民辦、代課老師,唯一的的方法考試。被淘汰的人中有曹光明之子我的同事兼親戚曹北鬥。100分的卷子,曹北鬥語文考了8分,數學考了大零蛋。曹北鬥找到同事、中心校長楊桃山,楊校長說:“試卷是縣文教局統一改的,分數大家都曉得了,名額限定,不好辦。”
曹北鬥說:“我和上麵要到一個名額了,不占鄉裏的額子。”
楊校長說:“也不行,全鄉多少雙眼睛看著。老百姓不患貧,患不公。”說著就把曹北鬥的信封硬塞回到曹北鬥口袋裏,曹北鬥好說歹說不通,認為楊桃山不架事(幫忙),當上中心校長就甩官腔。
教師做不成,曹北鬥又找人——正好鄉政府缺人幫忙,通過曹光明關係,就在鄉政府幫忙打雜,端茶送水。過了不久,鄉裏開兩會,選鄉級領導,六選五,為保證既定的五人順利選上,要找個墊腳的,不能是熟悉的有政績有威望的,又不能是離譜的,還要保證能落選,商定由曹北鬥“陪公子讀書”去。哪知會議代表們不知葫蘆裏的藥,以為陌生的名字是上級派選的,結果把曹北鬥選上去了。民主事大,也不好拿掉,將錯就錯了。鄉幹分工,曹北鬥做過教師,順理成章副鄉長分管科教文衛。
上任之後,曹北鬥禮賢下士,親自來到楊校長家拜訪。
“祝賀啊曹鄉長,幸虧沒有做窮教師啊!還要你親自來,打個電話就行了。”楊校長邊倒茶邊說。
“唉,老領導要尊重,我順便再來走走,想不到這條路都跑滑啦,哈哈!”曹北鬥半真不假地說,“家裏裝潢不錯嘛!還是鄧小平說得好啊,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啊!”
楊校長感覺曹鄉長話裏有話,不是好兆頭……
第二天,曹北鬥打個電話說:“老楊,到我辦公室來下子。”完全一副上級領導的口氣。楊校長去了。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啊。教育要有活力必須領導首先要年輕化,這是‘四化’的要求啊。” 曹北鬥說。
“局管幹部要有局裏考察任命。”楊校長知道潛台詞,還是冒了一句。
“我知道,讓賢是我黨美德。”曹北鬥接著說,“哦,有人寫信說,到你家辦事叫走弦啊,我數學不好,但覺得有意思。”
楊校長剛想解釋什麼,曹北鬥突然來了句髒話:“我看不是叫走弦,叫B邊上跑馬,走懸,危險啊!”氣得楊校長血壓上升,立即用手支住頭。
曹北鬥關切地問:“身體不好?人到歲數,要保重哦!先回家休息吧。”
楊校長一氣之下,吐了一口鮮血……
車樂小學操場那條斜斜的路長起了雜草。我突然想到:世界上本來就有路,走的人少了,就沒有路了。
我很同情楊校長。
民辦教師最大的心願是轉正,轉正了一切都好辦。我也盼望著這一天,如果轉正了,找對象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民辦轉成公辦談何容易,上麵要出台政策,還要有靠山,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果真上麵民師轉正的文件出台了,但指標太少,隻有一個名額,我鄉二百多個民辦教師,要使夢想成真,你必須是個位數的人物。楊校長說我論貢獻和水平,百裏挑一,非我莫屬。他雖然在家休息,說為了我他要去為我投上一票。
文教支部如期開會了,其中一個重要的議題是:關於這次民轉公是民生大事。曹北鬥親自參加會議,那天他朝椅子上一倚,兩隻大腿一叉,兩個卵蛋平放在椅子麵上,身體向後傾斜,頭朝後仰著,兩隻鼻孔黑洞洞的 ,幾根鼻毛尖在外,眼睛皮耷拉著,居高臨下瞧不起誰的姿態。
會上誰也沒有想到,大家沒有機會發言,隻聽他裝腔作勢地說“:關於民辦教師轉正問題,是好事,也是難事,是個棘手的問題,我們要把好事辦好,把難事辦易。全鄉二百多民辦教師,給誰呢?誰都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看就給西揚生吧,她年輕有為,為曹莊小學帶來一片生機,曹莊小學省內外有名,她是有貢獻的。”
楊桃山插了一句:“曹天可(一奇)貢獻更大,你是知道的。”
曹北鬥鼻子哼了一下:“天可嘛也不錯,但和我有親戚關係,不能讓人說我以權謀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以後機會多啊,我來做他工作,我相信他會發揚龍江風格見榮譽就讓的。”
支部成員附和表態,都讚成曹鄉長以身作則,大公無私,光明磊落,正直清廉,同意曹鄉長的看法,楊校長無可奈何。這樣我被大義滅親滅掉了,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半年之後,接到了西揚生送我的喜帖:曹北鬥、西揚生婚禮在運河大酒店舉行,屆時恭請大駕光臨!我這才知道西揚生要嫁給曹北鬥。請柬裏夾了一張紙條,是西揚生的親筆,上麵寫了幾句話:
“我是一棵草,
對誰皆非寶,
不能成大事,
起的作用小,
你本應小瞧。”
像個順口溜,挺押韻的。細一看還是所謂的藏頭詩,每句第一個字拿出來是:“我對不起你”。有點像現代流行歌曲的意味:“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我明天將成為別人的新娘……”很明顯是和我打招呼。
我想,打什麼招呼呢?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各有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都有權追求更大的幸福。我的表現很瀟灑。不過放學之後一人獨處想想自己有點悲苦,空望校門口的農田,綠著一望無際的憂傷:假如母親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的無助。
一段時期,放學後我在宿舍自拉自唱的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主題歌《角落之歌》,當然被我篡改了歌詞:“誰知道農村這個學校,愛情已將他久久遺忘,當年她曾在窗外徘徊,為什麼從此不來探望……”因為我放慢節奏,有哀樂的感染力,有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效果,唱出了“又是一年秋風涼”,演繹出“東風惡,歡情薄”,類似於《大悲咒》,唱出了一個男兒的悲愴。一把手趙老師隨口朗誦了一首古詩,好像是李賀寫的。不恥下問,趙老師說是李賀的《南園十三首》,第一首是:“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請教完,聽聽勸,我沒有沉淪多久,漸漸被“男兒何不帶吳鉤”所替代。
曹北鬥、西揚生婚禮很隆重,有昔日的同事,更有各級的領導。我的賀禮請同事帶了去,我上高郵去看望楊校長了。楊校長因為病重,吐血不止,當然曹、西揚二人婚禮也沒去成。
我在高郵人民醫院見到他時,他臉色發黑,人也瘦了一大圈。他見到我就向我檢討,說對不起,為了曹莊小學的事業,沒有讓我考師範,耽誤了我的婚姻和前途。本以為老實人不吃虧,是金子什麼時候都發光,唉!你明年還是去考師範吧!等轉正恐怕指望不上,每年個把個名額,不一定就給你,猴年馬月呢?如果考上去,在同學裏找個相巧的成家。你父母要在世不至於等到今天,他們地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蹬通了!若有在天之靈,我要向他們謝罪!我安慰道:不怪你,緣分天定的。你多保重,不要為我多操心。
受台風的影響,天變下來了,暴風雨說來就來,楊校長催我早點走。我告辭,一腳跨出病房,楊校長又很著急地叮囑,“一定要去考!”他的聲音淹沒在滾滾的雷聲中……
狂風亂雨一夜,天亮時分慢慢停息,地上滿是積水,仿佛積到我心裏去了,路上、樹木、田野、學校院子被風吹雨打亂七八糟的,像我的思緒,掃不請,理還亂。
我們一上班,傳來噩耗:楊桃山夜裏去世了!
晴天霹靂,我很震驚!說不出話來,淚如雨下。立即去楊校長家,靈堂已經布置好了,他的學生、同事、還有上級領導都來吊唁,曹北鬥要我寫悼詞,第三天開追悼會他要親自讀。我奉命也是自願自覺地帯夜寫,回憶他的一生,寫他對教育事業的貢獻,寫他的創造教育的精神。“兢兢業業辦教育,嘔心瀝血育英才”;“愛生如子親與子,愛校如家勝似家”。對我的知遇之恩不好寫,我寫他的為人、師德,是同仁們的良師益友……追悼會上,曹鄉長幾次哽咽、掉淚,參加吊唁的人哭聲一片,西揚生雖然是新婚的第四天,也來了,自然哭得稀裏嘩啦……
5
我失去了良師益友,我一時都還不過魂來,楊校長向我“檢討”成了遺言。知道自己轉正無望。我想:決不辜負楊校長的希望,找來複習資料,一邊教書一邊複習。
放暑假有20天複習時間,我又把自己反鎖在曹莊小學學校宿舍內,老辦法:腿泡在水桶裏降溫,或者穿厚褲子厚褂子,腳上穿上雨靴,全副武裝,不防水而是防蚊子。這種行頭把我穿成個傻帽,兩隻腳不是被泡白就是被捂白,像被水漂白的屍體的腳,與身上的皮膚反差很大,不像魔鬼也像怪物,假如滿天星在不知又要笑我送什麼了。要是有學習博物館,可以把我拍成照片放在博物館激勵後人。沒有蚊子騷擾,沒有女子打攪,學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醒了繼續學習,昏天瞎地複習著。背誦內容我編成順口溜,小揚劇唱詞,一會兒數板,一會兒像瘋子舞唱,數學題抽象得六親不認,我抄例題,套習題,把石獅子磨出個屁來……
走進考場,大腦一片空白,眼睛產生黑屏。我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才慢慢看清試卷上的字。不管三七二十一會的先做……漸漸地恢複自信,也鎮靜許多,一條一條題目迎刃而解,還有點激動起來……發榜的時候,我不知道,因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或網絡。
我在家等得心慌,騎車去高郵摸摸情況。榜是發在教工招待所的過道的黑板上的,我才走到門口,看到熟人,他們恭喜我:“範進中舉了”,我的心一陣狂喜:真的嗎?半信半疑地跑到裏麵一看,果真我是“名在孫山前”,心撲通撲通都要跳出心口外。我抑製內心的激動,騎著腳踏車飛快地回家,伏在被風吹雨打瘦弱的土墳上,先告訴媽媽:我考取師範了!再告訴父親我將要成為科班出的老師了!最後對著天空吼了一聲:楊——校——長!
我考取的是高郵師範。高郵師範是是繼高郵界首鄉師之後的一所名氣很大的師範學校。界首鄉師建立與南京曉莊師範齊名,那時有“南曉莊北界首”之稱,隻不過界首鄉師是為抗日服務的,雖然辦在鄉下,卻為中共培養一批抗日幹部,後來被敵人破壞掉了,隻剩春秋亭,留給後人“春秋亭裏說春秋”。高郵師範建在縣政府——明代州府衙門(現還在)的南麵,靠百歲巷,占地方整,東南西北有四個門,當時以開東門為主,大門兩邊各有四個黑體大字:博學為師,身正為範,大氣磅礴的樣子。學校南麵不遠是城之南醫院和城之南小學,西麵靠舉世聞名的京杭大運河。高郵師範屬於高郵最高學府,出了好多拔尖人物,當代著名作家王幹、教育專家辜偉節等重量級人物就是高郵師範走出去的。我走進大門看到一杆國旗在空中飄揚著,輕輕地深深吸、呼了一口氣,有種的感覺。
報到、找宿舍、整理床鋪之後,我在校園裏東溜西逛,村小的老師走進神聖的殿堂,充滿了好奇和幸福,自豪感油然而生,當晚興奮得睡不著覺。
第二天上班,同學們互相不太認識,隻有昨晚才相識的、或同宿舍的交頭接耳。突然教室裏靜下來了,一看走進一位青春而清純的姑娘,以為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民辦教師考師範年齡參差不齊。她穿了一身粉紅色的連衣裙,全身桃花盛開的樣子,頭發一把揪地紮在腦後,麵龐飽滿像觀音似的,沒有化妝確如桃花初綻,眉眼清純神采可人,白齒紅唇講話春風般的溫存,歲數比我小得多——咦?再一看有點似曾相識。
聽她自我介紹,原來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她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基本信息表:姓名、性別、家長等等。我填寫的家長姓名和我的姓名一樣,同坐是我的同宿舍上鋪同學,用膀彎子拱了我一下,努努嘴,意思說我家長欄填錯了。我悄悄說,我沒有家長,我就是家長,家長就是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此時,班主任講話了:“我叫陶枝秀,今年大學剛畢業,就分在師範工作,今後我們是朋友了,你們已經有多年教學經驗,我要向你們多學習。”說得很謙虛。大家對她懷有好感,我在懷疑並回憶一個人,不敢確定,長相相似但反差太大……陶老師拿起我們班的同學的花名冊說:“現在把名點一下,點到誰站起來給大家認識一下。”點到的臨時班幹部就順便介紹一下……“曹天可”,聽到叫我的時候,我和大家一樣,應了一聲“到”,站起來向大家點點頭。而陶老師像突然發現新大陸,眼睛睜大,愣了一下,臉上似乎漫過一片朝霞,勝過桃花紅。但她很快鎮定自己,走下講台,邊走邊介紹我考師範在本班語文成績最高,任命我為學習委員兼語文課代表。我感覺到她是在看我的信息表。我百分之一萬地確信,她就是當年我的三年級學生小桃枝,我算了一下,當時的學製是小學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加上大學三年,二十出頭,差不多。我愈看愈像,盡管女大十八變。陶老師在點下一個名的時候聲音略微顫了一下,我估計他也將我“驗明正身”了。
點名結束,她說把信息表交給班長,請我送到她辦公室。
看起來很正常,誰要我是她的課代表的呢?其實是“因公假私”,為什麼不叫班長直接送呢?
我進了陶老師的辦公室,陶老師為我倒了一杯茶,示意我坐下,眼睛盯著我開門見山地問:“你認得曹一奇麼?”
我隻得承認:“就是我。”
“哥哥!”用不著再問了,陶老師的眼圈就紅了。
這離奇的相遇,要不是在辦公室,她會哭出聲的。
我們都很感慨:1976唐山大地震,學校也防震,我連節假日都泡在學校。那年毛主席逝世,我和全校師生、當地的貧下中農一樣,淚流滿麵,忍不住哭出聲來……這一年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有。1977年陸安修母女平反後艱難曲折地回城……我心裏空空的感覺,歎了幾回氣,強迫自己避而不想。
一晃十年年過去,我與陸安修母女基本失去了聯係,也不想主動打聽,隻偶爾聽說小桃枝上大學什麼的。我改了名,就是把“奇”字拆開,“大”字放在“一”字的下部,變作“天”, “曹一奇”成了“曹天可”;小桃枝隨父姓也改名為陶枝秀。陸安修回城之後一直生病,時好時壞,八方求醫,也沒有心思聯絡。我以為她們上城之後有自己的生活,不願意驀然打擾——此一時彼一時,畢竟城鄉差別,也不好意思去聯絡,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彼此斷了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