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失笑，當時就這水平，就這認識。“關於素質教育的概念問題、內部結構和外部關係等都沒有說深說透，特別是素質教育的問題沒有預想，帶有理想化和說教、概念化，語言不精美……”陶枝秀真誠地告訴我。
“批評指正得好。”對她我基本上從善如流。
素質教育關乎民族生存，功莫大焉，學校和學生素質教育的體現有目共睹，盡管道路艱難和漫長，至少大家的素質教育認識提高了。曹北鬥“素質教育推進”、“強化”和每年的“進一步”，不僅僅是我為他的報告、總結中寫的。
之於我，精確的毛估估，與我的教育理想同行，我好像是在素質教育的呼嘯的村莊裏拔節生長著。素質教育過程艱難而美麗，我體驗了再體驗，對“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有了新的理解。為了素質教育，救贖之心膨脹，鍛煉自己多麵素質，我一直是個“恨心窮”，“正在進行時”的腳步在素質教育的路上“妄想”跋涉出鏗鏘的足音。
不管懂不懂，就像向日葵無一例外的跟著太陽轉，素質教育都在各校開花。誰都在搞活動，做現場，抓典型，尋找載體，連水上深林、千垛油菜花以及人文景觀都作為素質教育基地。主題班會、少先隊活動的蹦蹦跳跳、哼嗨舞唱都作為素質教育、綜合實踐課對外開放。那些漁村、船上小學也按照課程目標開齊課程，開足課時，轟轟烈烈……
5
毛家莊小學一個叫陸柒捌的老師破天荒地給學生上起了體育課，操場上頻繁出現哨聲（同學們稱為叫嘰子）和口令：
“稍息！”
“立正——！”
“向——前看——齊！”
“小毛開始報數！”
第一次上體育課同學們很興奮，個子最矮站在前排第一位的瘌小毛拔腿直奔，跑向操場南邊抱住那棵老楊樹。
“瘌小毛，你去抱住樹幹什麼？”陸柒捌老師很惱火。
“你說要我抱樹的。”小毛一頭霧水，很委屈。
“給我滾回來!”小毛萎頭耷將地跑回來重新站到隊伍中，“我要你報數，沒有說要你抱樹，你這笨蛋！”說著拎起叫嘰子一下子抽到頭上，叫嘰子是紫銅的，沉睡了幾十年的老貨，把小毛的掉了頭發的紫銅色的瘌疤砸得鮮血直冒，鮮血穿過小毛腦袋邊子的頭發，一條血路子從前額的流下來，像個屋漏痕，鼻梁像個分水嶺，血流分成兩路流到鼻梁邊的兩眼角，再往下流，加上眼淚，像小毛眼睛哭出的血……
小毛回家後就不上學了，和他的爸爸媽媽炸油條。瘌大毛隻顧自己發財，也不關心弟弟，後來聽說瘌小毛跳河失蹤。
陸柒捌他是個多麵手，不僅會教體育，為學校組織開展活動有聲有色，學校雖小卻開過現場會，得到校長的賞識，提拔為教導處副主任，可謂春風得意。
“素質教育不是蹦蹦跳跳”，“哼嗨舞唱不是素質教育”……沒多時，教育界和社會上又出現一種聲音。
“應試也是素質教育的一部分，學業成績是素質的主要方麵，高考要的是分數，說一千道一萬，沒有分數不好辦。教育質量是生命線，考試分數這根弦不能鬆……”曹北鬥像大夢初醒，慷慨陳詞，理論性、實踐性、邏輯性好像都不錯。
“種莊稼秋天要黃殼子！工廠要的是產品！學生要的就是考試成績！學校校長注意，我給你砌大樓，你不要給我剃光頭！你們聽著：一個字‘扌求！’兩個字‘死扌求！’三個字‘往死裏扌求！’（‘四個字呢。’與會者小聲插嘴）”市領導接著說，“下麵不要有聲音，就是我說的，隻要高考存在一天，就是應試教育……”
一時，學校風又轉過來，有的偷偷摸摸加班加點，有的明目張膽的死扌求 ，變本加厲，題海戰術，軍事化管理……學生苦不堪言。
高考最後一場結束，學生仰天長嘯，“嗷嗷”不絕，隨著一聲“去你媽的！”把書撕碎拋向空中……隨風飄落，一地詩文，清潔工、收廢品收拾殘局。
高考後，我和曹北鬥直刀砌牆，搞素質教育不是應景糊差，要給老師、校長一顆定心丸。
可能是我表達方式不對，曹北鬥很不高興地說：“我有什麼辦法？”
實事求是地說，他真沒有辦法，天上刮什麼風，河裏起什麼浪。上頭不感冒下麵他不會無辜地打噴嚏。
中國就是這樣，許多事情一哄而上，一哄而下，素質教育多半名存實亡，素質教育的幌子下，隻存在應付，學生隻能被宰割、被奴役，家長怨聲載道，老師疲憊不堪，校長心理變態，整個教育人格扭曲。
可憐的許多得寵的多麵手老師不吃香、不走時了，又被打入冷宮，他們心裏轉不過彎來。陸柒捌更甚，校長正眼都不看他，不當二百文數，把他當成一個多餘的人。他想不通，得了狂躁症，精神分裂，跳樓自殺……沒有死掉，卻成了終生殘廢。
6
舅叔公曹光明即曹北鬥的父親去世。這跟素質教育無關，跟曹北鬥無關，自然規律。曹光明，一個時代的風雲人物，但風光不再，好比一個過氣的電影明星，早就失去光澤，或像過期食品，無人問津。其他兒子無大出息，曹北鬥是個幹部，但在外地，縣官不如現管，人走茶涼是沒有辦法的。這次辦喪不是很威風的。
無巧不巧，我正好出去考擦學習，沒有立即回來幫忙善後。作為下級和晚輩，既沒有盡忠，也沒有盡孝，留下遺憾。我向曹北鬥深表歉意……
年終群眾測評，曹北鬥說我的滿意度不是很理想的，特別是優秀率不高。我一時想不通，認為自己已經兢兢業業了。
“中了主家意才是好把戲，怎麼辦呢？”陶枝秀用我的話排解我，“領導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領導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怎麼能讓大家滿意？想開點吧”。
在這方麵領導是難以與我溝通的，我死頭死腦的，不能夠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後來我起早帯夜寫出的報告、回報、總結領導都是不滿意的。說我總是把真話都說出來，說的那麼老實而且認死理。
“怎樣放大政府對教育的關心，藏起自己的成績。怎樣淡化熱點，碳化焦點，消化誤點，霧化盲點，轉化難點，優化亮點……“兩基”建設、“三新一亮”、查危改薄、以縣為主……政府立頭功啊！”曹北鬥開導我。
“他媽的！”教育明明很艱難，卻要把假說得像個真的，上級永遠了解不到真實情況，發現不了真問題，由此幫不了基層的忙，學校辦學難，學難辦。我實在於心不忍，心中“暗火”直冒，我告訴陶枝秀：心焦碎一片，卻敢怒不敢言。
轟轟烈烈喊素質教育，紮紮實實搞應試教育，每年的招生大戰都令人頭疼，卻要總結出素質教育的一大堆成果，說什麼形勢的需要，戰略的需要，孔聖人教導“不說謊話辦不成大事，”完全歪曲孔子語錄的原意，我心裏憤憤不平。
接到曹北鬥電話，要我去一下。跑去一看，把我嚇一跳：一個基層一個姓阮的老教師跪在曹北鬥麵前。曹北鬥要我把他帶下來談話。
剛走下來，阮老師噗通一聲又朝我麵前一跪。看著那企求而無助的目光，就想到母親的眼睛。我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忍著激動，攙他起來，他還跪著不起，正好陶枝秀來看我，看到了這一款，和我一起把老教師拖到凳子上坐下來，要他有話好好說。我拿出來訪記錄本邊聽他說邊記錄。
原來他也是學校神氣人，音體美在點小行，教師青黃不接的時代挑過大梁，素質教育中活躍學校氛圍也出過大力……
我分析事實，並安慰他：會向領導彙報，爭取機會，有眉目我就打電話告知。阮老師平靜多了。陶枝秀為阮老師叫來外賣，我關照他吃過飯就在我辦公室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下午再談，我們先外去吃點飯。阮老師很歉疚的說，不好意思，耽誤你吃飯了……
“你不能當領導”。走出門外，陶枝秀一針見血地說。
“問為什麼？”
“你心太軟。當領導的要心狠手辣老奸巨猾說話不算話翻臉無情。看到人家下跪你就要流淚是辦不成大事的。過於善良的人生存是艱難的。”我第一次聽她這麼偏激，說話這麼狠。
“不要替古人擔憂啦。”我笑笑說。但我有些共鳴。有的人原本是多好的人，做了官之後，就像變了驢子肚皮就白了。
“我替你擔心！”
我承認她的說法有依據，但有時候也無耐。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關鍵時刻要講黨性。”
“難道講黨性就不要人性？做了領導先是失去本性，再是失去人性，後是失去人心。”她越是憤青起來。
“要相信組織嘛！”我打了個官腔開了個玩笑。
“我相信未來相信愛！”她急了，“組織需要你的時候滿大街都是親娘，組織不需要你的時候滿眼都是晚娘！”
“晚娘也不全是壞的。”我爭辯著，有些詞窮，馬上轉移話題，說，“我講個晚娘的故事。”
那是陸安修勸我父親為我找個後媽時，父親搖搖頭對她講的故事：
“有個晚娘害晚兒子，把繡花針從晚兒子的頭頂釘進去的，查不出死因。包大老爺明擦秋毫，在頭發棵裏發現針尖子大的紅點子，不在意以為是蚊子咬的。破案了，把晚娘抓去斬了。”
“不好玩。”陶枝秀顯然不高興。
“晚娘害晚兒子，想出一條毒計把一條毒蛇放在一直竹筒裏，等小孩睡著了，拔開一頭的塞子，對著小孩的屁眼，然後在另一頭用火燻，蛇怕火，拚命用勁一下子從小孩的屁眼鑽進肚裏去了，小孩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死了。晚娘說是蛇自動鑽進去的，賴掉了，案子未破下來。”我又講了一個。
“太瘮了。”她不滿意。
說：“晚娘和晚老子密謀，要害掉晚兒子，被晚兒子聽到了，上學到了放學時，小孩不肯回家，老師問為什麼不回家，小孩告訴原委，老師不相信，說你先回家，他悄悄跟的來，果真，晚娘剝了小孩衣服，晚老子掯住小孩手和腳，晚娘用一把螺絲鑽往晚兒子肚臍子下鑽，小孩喊，晚老子又去堵嘴，這時，老師轟開大門衝了進去……”
“不講了，吃中飯。”陶枝秀及時刹車。
下午上班跑來一看，阮老師已經離開了。我向曹北鬥回報結果，他正和來訪的人談笑風生，聽我一說之後他說了一聲：“這老阮（卵），哈哈哈……”，我也咧嘴笑了一下，下樓給自己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