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霧霾不見人(1 / 3)

第八章 霧霾不見人

1

春霧暖,夏霧熱,秋霧涼風冬霧雪。古水和高郵一樣,同屬於裏下河地區,一年四季景色各異,下霧代表不同氣象。但也出現怪天氣,大霧茫茫一天不退,能見度特差,對麵不見人,但聞人咳嗽,“雲深不知處”,汽車連環撞,高速封路,許多事物鎖在煙霧中。問問氣象人員,說是霧霾天氣。

人間不管什麼天氣,敲鑼買糖,各幹各行。

素質教育鐵定是經世紀而不衰的永恒的話題,誰都認為素質教育重要,是中華民族立於世界之林之本。但高考的指揮棒下的素質教育難修正果:搞素質,“樹欲靜而風不止”;忙應試,“人還在心不死”。素質和應試兩種口號並行,歸根結底“死扌求 ”。

生存壓力這麼大,公平的和不公平競爭是你死我活的殘酷。國家心理很矛盾,社會心理很無奈,家長心理、學生心理、教師心理、校長心理不同程度的變態,而且很普遍,教育的問題,凹塘裏的中國。

領導報告的語氣總是安撫人心,甚而令人歡欣,告訴你總的形勢喜人,形勢逼人,還有發展的空間。我很讚成曹北鬥,做重要報告和重要指示時,把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喊得麵不改色心照跳,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孰輕孰重行家裏手們自會理解和調控,當今世界還有什麼擺不平的呢,除了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還有天下事難不倒非共產黨員!

不過時間的眼睛是貼不了紙的。有位教育家對我說:“假如要我寫一部教育史的話,肯定是一部血淚史,假如要我寫一部教師史肯定是一部辛酸史,假如要我寫一部學生史肯定是一部罹難史,假如要我寫一部校長史肯定是一部受罪史……”我勸他不要偏激。

我想得通,但許多事很為難,難倒我的良知,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我寫總結材料了解到一堆真實的數據和觸目驚心的實例。

一個老師說他的班級考得好的方法是“大葷法”,頓頓下大葷,瀉肚瀉出去。怎麼解?就是滿堂灌加題海戰術,成績差的自然退卻,輟學了,打不死砸不爛的成績好的留下來,均分自然高的。理論依據是適者生存的自然法測。

一個老師說,他的方法是羞辱法。大男大女生站起來比老師高,在老師眼中笨瓜似的,呆頭呆腦,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定義屬於他們,衣服的架子、造糞的機器稱呼屬於他們,還有相加於學生的惡語:腦子進水了,搶打暈了的診斷屬於他們。拙到你媽媽肚子裏了,這麼大的呆個子回家結婚拉倒了,省得在這裏“活現冒”拖班上的後腿……被不住羞辱,都自動成為流生回家了。

陶枝秀告訴我他們那裏有個老師會拖堂,成為一代名拖,每次下課15分鍾裏都要拖10分鍾左右,學生下課潮水般的蜂擁而出蜂擁而進,因為又一堂課的上課鈴準時響了,隻見學生的頭發都向後倒著——老師已經站進課堂,他們拚命奔向廁所,在拚命奔向教室,有幾個大女生喘著氣喊報告,被老師叫進來在黑板前站一排。老師問怎麼遲到的,學生說上茅廁的。老師破口大叫說:“哪裏屙的棉花屎呀!”賞給她們一人兩耳光,一路打過去,然後甩甩手腕子說,滾上位……把我滾醒了,我搖了搖頭,揉揉太陽穴,方知自己想材料想得打瞌睡做了亂七八糟的白日夢。

老師還是晚娘?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2

霧霾天氣,我的呼吸有些不暢,胸悶得很。我去醫院檢查一下我的胸腔。醫院很忙,我坐在放射科門外椅子上等候,一排亞健康、不健康的人,不得牢事做在嚼白大頭天:“……大報、小報,屢報不鮮:悲劇!悲劇!又是悲劇!差一分沒有滿分,上吊自盡了。高考失常,沒有走下樓,在十層樓上像瀑布飛翔直下落在地上已然一塊破布。成績下降,被家長毒打,一命嗚呼……”像在說夢。

“古水這個地方還好,還沒有四麵楚歌。”我想。

“曹天可,曹天可在嗎?”我一驚,醫生叫我了。我進去站在那個機器上吸氣呼氣轉過來側過去。

“好了,下來吧。”冷冷的沒有一絲熱氣。話又說回來,醫生一天要麵對多少病人,哪有那麼多熱氣和溫情?若是美女或者找個人打下招呼可能要好些。醫生瞧病有理沒理先上機器,病人交給機器,醫生機械化操作也就習慣和機器一樣冰冷。不怪醫生,沒有病才是你狠。

“怎麼樣?”我惴惴地問醫生。

“下一個。”醫生又叫號了,我識趣地離開。

我的案頭上,學校呈上來一份學生死因說明:考試差幾分,沒有分進重點班,喝下劇毒農藥。有一份遺書的複印件(原件在公安人員那裏),遺書裏寫下三十一個“對不起”。我心碎了,奮筆寫下了“三十一個對不起”:

對得起誰呢從第五跌到第七

考試分班與重點無緣

她把自己交給一瓶農藥

農藥揮發了一個少年花季

太陽升起一片哭泣

人間薄如一張紙

秋夜的遺書上三十一個對不起

電視放出馬後炮

晚報整版的唏噓

分數如命命如狗屎

有誰不知有誰知

……

我想起另一則講晚娘的故事:說有個晚娘在熬葷油,晚女兒讒巴巴地看著,晚娘說,平常讒略略的,現在把點油給你喝下子,不要說我沒有把你吃,快喝,油都不冒熱氣了!小女孩很感激地上去喝了一大口,隨即在地上打滾,氣絕身亡。父親回來,晚娘告狀說她的女兒偷喝葷油燙死了。

使我聯想到今天的素質教育,怎麼像個狠心的晚娘……

3

小護士一敲門,把我嚇一跳,像一條韁繩把我這匹跑的沒影野馬拉了回來——原來天亮了,護士查房了。我又回到積液中: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呢?積貧?積弱?極苦?積痛?積艱?積難?積仇?積怨?積冤?積枉?積悶?積氣?積恨?積愛……

我敏感到:留守醫院,有誰知有誰不知……

此後每天白天和夜晚都有醫生和小護士前來走程序:問病、送藥、打針、吊水。寧可做過不可錯過。我的命“幾何三角共八角,三角三角,幾何幾何?”

住院很便宜,十五元一晚,比招待所上算、衛生,天天可以看到白衣天使的笑臉。這是一所康複醫院,特色是婦產科和牙科,其他科生意不是太好。一些病人長期住在這裏理療,等死。我,住在這裏等活!

除了住院部,醫院沒有其他大樓。我住一樓,每天除了臥床就是在醫院裏晃悠,醫院院內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樹冠如雲,秋天落葉,滿地金黃,不斷有白果子隨風降落。早上有一群人包括住院康複的老人在醫院溜達溜達,來到銀杏樹下,見到地上的白果子,用腳一踏(不能用手拿,有毒),外麵很臭的包裹就除去了,然後用紙擦幹淨灌起來,再然後他們就隨便坐在樹的周圍石墩上說話,都是最新的新聞,國家大事,然後就是懷舊:一個說,老毛時代,資本家全部打到,不像現在的老板,偷稅漏稅,明目張膽地剝削工人,無視勞動法,進他的工廠先收掉身份證,封閉式管理,像奴隸犯人一樣,生死無人問。一個說現在幹資本主義的自由度大到天上去了,瘌大毛不擇手段挖社會主義牆角,坑蒙國家,發了財,帶幾萬元到歌廳(後宮KTV)娛樂,喝過酒之後,把錢朝地上一撒,要一趟小姐脫得光大光,睡在地上滾,錢滾叮到身上就是她的,小姐們像一條條刮光毛的豬,除了染了黃毛的頭發就是大腿丫巴那黑茸茸的一厾毛,白皮嫩肉在地上滾來滾去,瘌大毛哈哈大笑,小姐們滾得天旋地轉,滾出汗來,一張張大團結朝身上叮了,每叮一張或幾張,小姐們也一陣陣尖叫,瘌大毛笑的更開心。偶然想起曹操用隸書寫過“袞雪”兩個大字,不知是啥意思。我看用“滾雪”也有意思。時間長小姐滾不動了,還算瘌大毛有點人性,把歌廳裏提供的啤酒澆在光光的小姐身上,要她們再去滾,這下一滾叮的錢就多了……“瘌大毛是個畜生!”有人義憤填膺罵道。瘌大毛我知道,我睡在病床上隻顧聽著。再然後聽到他們談小孩上學難……小孩上學有說不完的話,是每天早上必說的話題,經久不衰的話題,像樣板戲一樣的保留節目。紅色陳舊的論調喋喋不休。他們不懂教育卻談得頭頭是道:談素質教育,談考試,談賣學校,談擇校,談教育市場化,常常憤憤不平起來:說老毛時代誰敢呀?每天聽他們談,哪個人什麼聲音都熟悉了,睡在床上都知道哪個人在發牢騷了,突然有兩天聽不到其中的一個人聲音,知道他已經到閻王老五那裏報到去了,而不是去見馬恩列斯毛去了。他們見不到的,級別不夠,不是文化大革命時代,毛主席可以外來接見紅衛兵的。

醫院裏麵倒是有夠級別人,我晃到那裏見過,是個較大的幹部,住在單門獨院的病房裏,有專人護理。我沒有和他打招呼,“相見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他看我一眼,很生冷,不像親人看著我,有點不屑,然後耷下眼皮寫遺書,像要幹一番什麼大事執著的樣子——我能理解,他是肝癌晚期患者,住在這裏康複。他很忙,他知道時間沒有多少了,過去論分現在讀秒了。他在給他的上級和下級、親朋好友寫信,告訴他們他要走了,打個招呼,有什麼不到之處請擔待,有哪些未盡事宜作交代,要他們化悲痛為力量,繼承革命遺誌,將革命進行到底……

我很自覺地後退離開,坐到院內草坪上。我喜歡坐在茂盛的生機之上,如草上、樹上、水裏。小時候坐在淺水裏,小魚小蝦紛紛前來吻我的小腳丫,吻我的小雞雞,咬我腿上的一個個瘡疤,癢屑屑、疼兮兮的,給寂寞的我小小的歡快,有時候快樂得嗷嗷叫。就像我做教師後,喜歡坐在教室裏和嘰嘰哇哇的小學生在一起,喜歡教室裏冬天的暖氣哄哄、夏天的熱氣昂昂,學生汗腥味或胎毛未幹的味道,想象他們長大了渾身飄香的味道,就像陶枝秀,芬芳而動人。他們一個個都是大自然裏最獨特、個性、美麗的風景,誰說教室裏不是風景如畫?坐在草坪上,我想到在湖濱割草,睡在幹青草搭的窩棚裏,聞著清香入夢,透過草的間歇窺視草窩外的月光抑或鬼火。還想到我死了,青草就會把我覆蓋,在風雨中我的土墳就慢慢消失,唯有青草一遍又一遍地青。

草坪的南麵、醫院的一牆之隔的南麵是城之南小學,每天早讀課小學生都是先稀稀拉拉、七零八落亂讀一氣,像個亂針繡。我喜歡亂針繡這個詞。學生讀到《囚歌》就自動變成齊讀,也是聲音最嘹亮的時段,不管好學生還是差學生,都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為了免除/下一代苦難//我願把/這牢底坐穿!!

最後一句幾乎是喊,仿佛把空氣都震得搖搖的。這些課文我都教過,我也喜歡詩歌,我的心都被他們拽走了。我想到兩句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我想起來了,小桃枝的母親陸安修在城之南小學當過老師。

下課了,城之南小學的校長翻過院牆牆頭來看我,可能是嫌繞路,有正門他不走,真是奇葩。

他是我的師範同學,姓秦,是秦少遊的後代,叫秦興東,亦可以詮釋為秦郵人振興東方之誌。讀師範期間,和我在一個宿舍,就是我的那個上鋪,他上床取東西不脫鞋子,我的被子毯子被他踩得兮髒。他還在床上練習鯉魚打挺,把床鋪打斷了,掉在我床上……我是室長,創文明宿舍時,我在宿舍的桌上鋪上台布,把在杭州西湖商店買回來的維納斯石膏塑像放在上麵,他來去都要用手將維納斯的乳房摸一下,時間不長白奶子被摸成黑奶子。我找來幹麵粉用牙刷為維納斯洗了個幹麵澡,乳房又白了。當然,我們並沒有奪得文明宿舍的三角旗,檢查組的領導說我們宿舍放女性裸體像,思想不健康,意識形態有問題,當時班主任陶枝秀得知還和領導掰了一下,說這是藝術,懂嗎?領導建議至少給維納斯穿個背心……

“曹天可?”小護士的頭伸到病房窗戶外叫我了。我搖了搖腦袋清醒一下回到病房。來的是個實習護士,她按部就班地放下長方形的白瓷盤,然後量體溫、記錄、詢問……治療器械有條不紊習慣性地一嘩啦一嘩啦,最後替我注射:用皮條紮起右手腕,在我手背上下勁拍幾下,靜脈就鼓起來。盡管我不比別人少根筋,由於紮的針多了,能紮針的地方像個馬蜂窩了,要在其他處找好下針的筋,有難度。好像找到一根,小護士當機立斷,像蚊子一咬,針進去了。

“筋被你戳穿了。”我說。

“你怎麼知道的?不可能!”護士很自信。

“我聽到的,刳嗤一聲,就像我小時候用灰叉(四齒的鐵叉子)挖山芋,把山芋戳穿了。”

“神仙呢,針把筋戳通了你聽得到嗎?”

“肯定的!不相信你解下皮管子,讓點滴流動。”

護士解開皮管子,打開吊瓶的滑輪,隨著點滴,我的手麵鼓鼓鼓鼓起了一個包,“我說的吧,假不假?把我白吃一回苦。”自信而又埋怨地。

“神奇呢。”小護士心悅誠服。然後又換左手……

我躺下,看著吊瓶的點滴,像時間的滴漏,思想沒有休息的意思。一個人身體上衰弱,他的思維反而更活躍。我閉著眼——

城之南小學南麵就是明清一條街,走到頭就是“華夏一郵驛,神州無同類”的明代驛站盂城驛。再南麵是皇帝下江南經過時住過的地方,現在已是一片荒草雜樹。早先的雜樹叢中有高大的白果(銀杏)樹,老遠就看到,據說是唐僧的奶奶在世栽下的,小時候上高郵走到樹下都要多看幾下,後來在文革中砍去了。唉!草木春秋,而已而已。

我的積液不斷滲出,老抽不完,這樣下去我的營養就會流失殆盡,盡管開後門偷偷掛點蛋白、參之類的(公費醫療非報銷藥品)。我有些悲觀。晚上有幾隻草蛾繞著日光燈在飛,當然不是“化蝶”,是普通的草蛾子,我寫下“草蛾”:

在白天躲進葉子的背蔭

在黑暗中尋找光亮

周遭的美麗凋謝了

明天靠住哪朵花瓣哭泣

徒勞的發問 今天

不能在黎明前創造天堂了

無助地憂鬱 燈下的黑……

陶枝秀來看我,看到我的狗屁詩,說生病是一個人的必修課,安慰我要淨心於這門課程。

曹北鬥帶著工會主席來看我,以組織的名義給了二百元(慣例)慰問我,問寒問暖、問東問西後,勸我安心養病,不要想東想西想工作。我懂的,除了我地球照轉。

一把手趙獨膀子專程來看望我,帶來兩條黑魚兩隻雞。我說黑魚留下,雞就帶回家吧,生病期間雞吃得比較多,看到雞湯就聞到雞屎臭。

人真是賤,小時候一年難得吃到一回雞,一家人每人就那麼幾塊。看到電影上小日本搶中國老百姓的雞吃,是又恨又饞,有個願望,長大了一個人吃一隻雞。現在一隻雞要吃幾天,不想吃了,反胃要嘔吐。

“我帶來了,怎好把石頭再往山上背呢?”他樸實、執拗的真誠讓我感動。細一看他一臉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