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雖然是教師,也當村小校長,在家裏標準也是裏裏外外一把手,大事小事他奔走,生活壓力很大。這幾年我們雖不在一起工作,常常聽朋友提起:他組織問題至今都沒有解決。家在農村,脫離不了個“農”子,常常為孩子、豬子、雞子、稻子、麥子操心得焦頭爛額,有人笑他天天忙的五子登科。他整天灰毛鼠狼、雞毛蒜皮的走灰堆裏扒出來的樣子。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沒有辦法的事,錐子沒有兩頭快。小農經濟思想使人農民意識嚴重起來,唉!教書先生也會俗。
一次去新民灘小學期中視導,學校就在高郵湖邊上,雖然學校小,條件不夠好,可是空間大,風光好,“遍地野鴨和菱藕”,“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唱的就像高郵湖,高郵湖也叫高郵西湖、甓社湖,全國第六大淡水湖,早上升旗的時候,站在操場上眺望:圓天蓋著甓社(高郵西湖也叫甓社湖、珠湖),綠水托著孤舟,遠望不見柳岸,隻有白鷺魚鷗。再是萬畝蘆葦蕩,湖底大草原。靠水吃水,校長很客氣,中午簡單工作餐。
“老少邊窮地區,沒有好吃的,家常土菜,就吃點小魚子吧。”校長很客套、謙虛地說。
“哪裏話,吃家常菜才是家裏人嘛!別把我們覺悟說低嘍。我們不是來吃拿卡要的。”“那是那是。”
菜上了桌一看,魚蝦都有:清蒸縮項扁、翹嘴白,紅燒鯉魚,醋溜季花,砂鍋悶鰻魚,軟兜長魚,醉蝦,大鹹菜煮小雜魚,黑魚湯……靠在水邊就是幸福,就地取材,不花什麼錢,吃的全是野味,塊趕上全魚宴了。隨便介紹一下,高郵不僅有全魚宴,還有全鴨宴、少遊(秦少遊)宴、汪氏(汪曾祺)家宴。四大明宴,名不虛傳。言歸正傳,大家一看,都說那校長太客氣太謙虛了,過分謙虛就是驕傲啊!哈哈哈……大家知道,扁白鯉季(魚)是高郵河鮮中的四大名旦,鰻甲長(魚)再加上毛蟹是裏下河的四大金剛。最後上了一隻野生大甲魚,
車樂和新民灘一條運河之隔,中心校長魏光華帶隊,一把手和王在青都去的。愉快工作愉快吃飯,本來心情舒暢,吃甲魚的時候,吃出話來了。甲魚是個大菜,上桌之後,大家都很謙讓,不肯先動筷子。現在吃不到這個家夥了,難得吃到也是家養的。一把手想,好的給他們吃,就弄個甲魚殼子啃啃吧,就像家裏殺雞殺鴨,大腿給孩子吃,大人們弄點雞頭鴨爪啃啃,他伸出獨膀子用筷子把個大甲魚殼子翻過來,說我先拋磚引魚(玉)吧,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揀進自己碗裏,歪頭歪腦地自顧自地嘰呱唧呱、齜牙咧嘴地吮吸咂咀。王在青看著,冷溜溜地說:“一把手在行呢嘛,曉得先把鱉裙揀的去吃了,乖乖真聰明!”一把手正吃得有滋有味,正準備撥開甲魚殼子的脊梁吮出中華鱉精,聽他一說,愣住了。什麼是鱉裙?鱉還穿裙子?第一次聽說,他隻知道甲魚是滋陰壯陽大補,殼子屁股後麵的軟邊子叫鱉裙?也不知道有客人在飯桌上的規矩,甲魚的大蓋子就是鱉裙連在一起的殼子首先要揀送給長輩、最尊貴的客人、最大的領導,他們要是謙虛不吃或身體原因不能吃,會轉讓給別人代吃或放在那裏不吃,裝大、裝逼、裝斯文而浪費掉,是他的事,你饞得口水掉掉的,咽喉敲篤子,心生惋惜隻能放在肚裏,存在心上,是不能隨意揀過來吃的,中國幾千年文明史,禮貌大國,鱉裙事小,失禮丟麵子事大,就像一個女人當著人麵失節,怎麼抬臉做人?一把手肯定很尷尬了……
“湖灘上長的蔞蒿,野菜,遍地都是,多得很,願意帶點回家弄點肉絲跳跳的隨意帶。”吃過飯之後,校長指著食堂牆拐子一堆剛割來不久的蔞蒿說。
“很好!今天又吃又帶,又不算腐敗,好!”
“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開心地握手告別。一把手像個窮人(一直是窮人),強作歡顏,低眉順眼,矮三分地自動後退,實際內心很不是個滋味。
據說一把手曾想再完成一回英雄壯舉。
那時車樂鄉小學低年級參與黑龍江搞“注音識字·提前讀寫”實驗,簡稱“注·提”實驗,要到哈爾濱參加年會和學習培訓,派一把手帶隊,同去的是西揚生,她是“注·提”實驗老師代表,學成後按照“蒲公英計劃”對全鄉培訓。路途遙遠,隻能坐飛機。飛機?書上看過,仰頭在空中瞧見,但太小,才鳥大點點,具體有多大,不清楚。毛主席說,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自嚐一嚐。有的東西不是說想嚐就能嚐到的。坐飛機對於一把手來說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非常激動,這次終於要嚐嚐了。辦機票的時候有人壽保險這一項,如果出現萬一,保險賠償20萬。他一聽,又激動起來,盡然淚水漣漣,20萬啊,他想,一輩子也苦不到這麼多錢。當時他還是民辦教師,一幹子邀的大批轉正時代還沒有到來,民辦教師月工資從13元漲到60多元。坐飛機的安全係數雖然最大,但在空中總是把人的心懸在空中,萬一呢?而一把手想到的不是害怕,反正不是他一個人,而是視死如歸,他的小心思:是有所期待,萬一之後他可以為妻兒留下20萬,20萬是天文數字,他做夢也沒有想過,這麼個殘廢還值這麼多錢?這輩子值了!死得其所了,閉眼了,雖不重於泰山也不輕於鴻毛啦,老子也是萬元戶了,還不止,20萬元戶,看那些才五千元就報萬元戶戴大紅花敲鑼打鼓送到家威武六神天的牛逼樣子,一些幹部看到他們點頭哈腰的樣子,剃頭洗澡假充大好老的樣子,人前人後假且大公雞的樣子,說話自以為是咄咄逼人不可一世搖頭格拉拉的樣子,走路橫七豎八眼睛長天上雞巴長腦袋上日天的樣子……有什麼了不起?想不到也有老子的一天,悲壯而幸福的淚水流得爽歪歪的。
上飛機、下飛機,開會學習。完了再上飛機,他的心思與人不同,興奮度很高,好像這一生就專為這個等待而活,而死。等到飛機降落在中國的大地上,他既慶幸又很失落,慶幸平安,失落的是飛機啊飛機,20萬不翼而飛了。革命尚未成功,壯誌未酬,他朝家跑甚至沒精打采、垂頭喪氣,一副臭皮囊回來值幾個錢?
他的事著實要人好發笑,但我笑不出來,笑他者有罪。我輕輕搖頭咂嘴,想哭,哭還差不多。當然,我沒有哭,還是笑了——他告訴我他想發財計劃:他想提前病退,在好政策下,搞個“臨終關懷”一條龍服務公司,還做一把手,動動嘴皮子,拉一幫能征善戰的部下,從人死後布置孝堂到請吹鼓手、和尚道士、送葬車輛、打掃衛生等等大小雜事,全包工程,盛水不漏。到底做過數學教師,當過校長,考慮周到,解決問題的策略隻有嫌好。
我想,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他的生意一定紅火,他很快腰纏萬貫。
“我死了就交給你一條龍服務了。”我說。
“哈哈哈哈……我發不到你的財了。你死不掉的。”
正開心,西揚生也來看望我,還悄悄地把眼角擦了擦。我想不是假的,但哭誰就不清楚了,哭她自己也未可知。那種目光分不清是同情我還是可憐她自己。臉明顯地枯瘦,不像當年那樣滋潤飽滿了,好像不是我生病,是她生病一樣,臉上掩飾不住皮垮皮垮的、怨婦般的憔悴。對於有些權貴,在工資基本不用,獎金基本不動,吃穿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碰的時代,不知西揚生幸福幾何,風光背後有多少辛酸無人知曉,反正日子是過給別人看的。她姐西揚轉當然不可能來看我了,我跟她沒關係,聽說她的家被她的瘌大毛敗了,西揚轉喝下一瓶劇毒農藥“樂果”結果了,潦倒的瘌大毛在街頭流浪,“鞋兒破,帽兒破,身上袈裟破……”
看望我的人很多,連我的反對派們都來了,說的話都是千篇一律,盡管如此,心裏有一絲絲的溫熱。但我心裏有點煩。
我的病情沒有好轉,另一個醫生來,說我的主治醫師得了肺病吐血了……
陶枝秀當機立斷為我轉院,轉到人民醫院,就是我母親在這裏升天的醫院,楊桃山和我告別的醫院。
一個女病友,年齡和我相仿,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敲著床邊子,病西施似的,像我的前世的情人,嘴裏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一奇——一奇——我奇怪,與我的原名一樣,是同名同姓的人嗎?我仔細一看,但看不清楚,隱隱約約:有點像媽媽。她怎麼在這裏?她沒有死嗎?我正疑惑著,見她走上前來……
“一奇——”我一激靈,睜開眼睛:是陶枝秀在叫我,說醫生來了。原來我迷迷糊糊地蒙(睡)著了,做了個白日夢。是母親要我去了嗎?不知是否反夢?心裏想著,要是周公在就好了,請他解解夢,是好事還是不好的信息,是否暗示我的大限到了?
主治醫師是她的同學,姓陳,醫道沒得話說,也是能斷生死之人。
我正擔心著何去何從……他望聞問切之後看看機器拍下的片子,出人意外、十拿九穩地拍心脯子說,半個月裏積液不再滲出,一個月“水幹魚了”,三個月包好……
我不得不再次難(nàn)下性子來。
4
陶枝秀“注定是個傳奇”,當然不用我擔心。
她,青春盎然,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朝氣,我幾度懷疑她是個女鬼,那樣溫柔又那樣潑辣,那樣智慧又那樣愚傻,那樣春雨杏花江南,又那樣野性像砍瓜切菜,教學是獨樹一幟。她在學生和學生家長眼中是一位神奇的老師,在同事和校長腦海裏成了一段神話。我還點有親人般的自豪,講起來也是一段書。
她烙印在大家心中是她教學的神秘。她教書所教班級成績總是一流的。她做班主任,教學的兩個班,統考成績包攬第一二名。有人不相信,不可能考這麼好,而且接班往往是差班,肯定是作弊的!推理的依據是教育局組織人去古水4A景區招待所出的試卷,是我牽的線,說我可能事先把試卷泄露了。校長就悄悄地親自到外地請人重出了一套試卷,又考了一次。真金不怕火煉,結果她的兩班還是包攬第一二名,而且第三名的成績落差她幾十分。
桃枝秀還莫名其妙的:怎麼連續考兩次試?其實就是針對她的。
她的教學“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學生自然興奮,家長自然高興,社會上自然傳得神乎其神。
她“教學”的神秘離不開她“教育”的神秘,不是一下子能說完的,她是一本《非常教育學》。這次我不暴她的料了。
有一點我必須告訴大家,陶枝秀敢愛敢恨,性格剛正不阿,敢說話,敢做事,敢擔當,敢和校長叫板。
在上上下下一片時髦“推門聽課”、“師生同考”、“學生監考老師”的風氣裏,校長也津津樂道這樣的“創新管理”。
“誰給你們的權利,《教育法》《教師法》有這樣的規定嗎?我每堂課都歡迎大家來聽課,但事先要說一聲,課堂是神聖的,任何人不可隨便推門闖進教室,學生聚精會神的上課,你隨便推門不是幹擾嗎?褻瀆嗎?威脅學生的安全感?有本事的校長不是這樣的,他會主動上課給老師做樣子的。”她很不讚成地說。
對於師生同考、學生監考老師,陶枝秀認為是無能的領導的卑劣手段!是對老師人格和尊嚴的侮辱!學生年齡小,記憶好,天天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老師引導學生學習、做人,交給好的的方法,啟蒙生命的方向,並非在一張試卷上就反映得出來,不一定考得過學生。不會遊泳的教練照樣培養出世界冠軍,劉翔的教練不一定跑得過劉翔……師生同考能說明什麼問題,無非是抓住老師小辮子——老師考不過學生!所謂老師考試學生監考,防止教師作弊?簡直像文化大革命整治“臭老九”,使老師威風掃地,斯文掃地,不是對老師的侮辱嗎?有本事,你們校長和學生同考去、讓學生監考你們,不是更好嗎?老師為人師表,你們為師師表嘛!
“瞧瞧,簡直是一女土匪。”我故意好話壞說。
“是革命才華了教育。”不知她在哪裏弄來的句子,嗬嗬。
我很欽佩她!
她對我依舊的好。
“你還記得小時候打黃牛嗎”陶枝秀問我。打黃牛是指抽陀螺。
“記得。”我說。
我當然記得。小時候我帶著她打黃牛,一鞭子一鞭子抽不停,才旋轉得快,不然就倒下來,我們有句口頭禪:黃牛不打不拉屎。黃牛都是我做的,一小段楊樹棍子(木質不緊不鬆,利於做又利於抽打和旋轉),削成一頭平一頭尖線條飽滿的圓錐狀。楊樹是西楊莊的村樹,莊子姓楊樹也姓楊,易栽好活,隨便折下一根樹枝扔在地裏它都能生根發芽,倒過來插在土裏也出枝長葉,長得像個垂楊柳。據說是哪個狗屁皇帝封過的,放在哪裏活在哪裏。我做的黃牛有大有小,小的有手腕粗細,大的有碗口大,還在上麵點上洋紅洋綠,旋轉起來很好看,一圈圈的像樹的花樣年輪,又像美麗的彩虹在旋轉。最痛快的是冬天在冰上抽打黃牛,南澄河子有幾個月結了滿河厚厚的凍,船不通航,到對岸去不用擺渡,溜溜冰就過去了,可惜那時不知道溜冰,隻曉得打黃牛,河長冰寬無擋拌,一鞭子下去黃牛抽得飛跑,有時候一鞭子抽得黃牛騰空飛轉像個飛碟,幾丈遠落在冰上顛幾下繼續革命,小桃枝歡樂地追望奔跑尖叫,震得冰下的魚們直往淤泥裏躲,泛起一陣陣渾水(冰很透明,淺的地方從冰上看到河底水裏的小魚們)。一個冬天好多日子被我們的鞭子抽得汗馬雨淋……
不知道我和陶枝秀誰是黃牛誰是冰。
5
人民醫院的陳醫師出手不凡,用藥膽大,重拳出擊。他開的藥吃得我有點白和胖,人看起來養得不醜,但並非好事,有一種藥利於鈉的吸收,而不利於鈣的吸收。
兩星期之後,每次在機器上一查,果真如預期的差不多,但有15%的積液沒有被吸收,在治療效果上是講得通的,不影響大局。我相信醫生的話。
一個月之後,兩個月之後,檢查結果15%還在,積液也沒有在漲,證明控製住了,至於恢複到一滴不剩可能有個過程。我想不如出院吧,還是帶點積液出院回家休養。陳遵醫囑:按時用藥,定期複查……
三個月之後我再去複查,陳醫師已經淋巴癌。半年之後再去,陳醫師命赴黃泉了。我很驚訝這麼快?我懷疑是不是他代替我去了?
我的胸腔裏不僅殘留一點積液,還帶著一個問號回家。
在家時間長了就有點心慌,到班上晃晃不做大事和在家休息沒有什麼區別,我想。
“我想到班上晃晃。”打電話給陶枝秀。
“不要做壓力大的事,不要吃重,以散散心為主。”陶枝秀說。
“好的。”我很聽話。
到了班上有一種陌生感,也覺得很新鮮。晃了幾天,有點事就做做。高興就去去,不高興就在家裏休息,還買回一台古箏,彈彈《漁舟唱晚》,悠閑自在,逍遙浪漫著。
我終究是個工作狂,不長時間,忘記自己還是個病人。中層幹部競聘述職會上,我還是很認真的,像選總統樣談出我的行政理想和辦事策略,說完規定的五分鍾。另一個競爭者演說很簡單,說:“肚子大,個子矮,又喝酒又吃菜,看起來像個小腐敗。”結果他磨了正,我還是副職,但不主持工作了。
曹北鬥找我談話,不要有牢騷怪話,顧全大局大度些,來日方長啊!我沒有講話,覺得沒有什麼好說的。記得父親說過一個故事:某個地方的風俗,人到時候(老了)作價賣了,幹什麼?去殺。有一天,某人的爹在屋上為兒子蓋屋,蓋了一半,兒子突然站在屋門口向屋上的爹招手,說,爹你下來!爹說,兒啊,我為你蓋屋呢。兒說,不蓋了,下來,買家已經來了。爹說,兒啊,爹還有點兒用,還能為你做做事,能先別賣呀?兒說,少廢話,不要你用了,人家等你的肉下鍋辦酒呢,定金都拿來了,怕死也要殺,快下來!爹隻好含著淚抖抖地從屋上爬下來,繩子一扣放在秤上一稱,對方錢一付,拉走了。就像一頭老牛,田裏苦力一生,老了要拉去賣了抽你筋剝你皮……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想發牢騷又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