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麼想,心中泛起的不舒服感漸漸退潮。母親去世時麻爐罩子帶個叫小頭鬼的和尚來念經,有一堂念的是《歎骷髏》,那時不懂他嘰咕六咕的嗨的什麼,長大才體會到人生的慘淡。
接下來,不管體內的積液還是心裏的積怨,既然上班了就認真工作。說不定哪一天晚上脫了鞋,早上就不來了。
正胡思亂想著,電話響了。
“是曹老師嗎?”
“我是。你哪位?”
“我武際。”
“噢!”我知道了,是武大夯的公子我的學生,和陶枝秀同班同學。這個小滑頭,有年過端午,我班上同學有碰蛋比賽,即端午和粽子一塊煮的鴨蛋放在自己結的蛋絡裏,掛在脖子上帶到學校來,課間互相撞擊,誰的撞壞了就當場吃掉。高郵的麻鴨生的蛋一般是綠殼子的蛋紮實,白殼子蛋經不住撞會先壞,當然還有衝撞時的技巧如力量、速度、方位。撞到最後隻有蛋王是完好無損的。全班同學帶來的蛋包括有兩位同學的大鵝蛋都破了,隻有武際的鴨蛋完好無損,我表揚了他,看著他青綠色的蛋請他說說取勝的訣竅。他笑嘻嘻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鵝卵石蛋。”“啊?”一石激起千層浪,全班同學炸開鍋,說他賴皮。我拿過蛋檢查,果真不是鴨蛋,是和鴨蛋差不多大小形狀和鴨蛋相似的鵝卵石,放在粽子鍋裏煮成青綠色,不仔細分辨看不出不是鴨蛋。他的以假亂真我不能不讚成歪腦子的智慧,但同學們為他起了小滑頭的綽號。他高考考得並不怎麼樣,卻混到了省級媒體工作,說明他是個神起碼子。他打電話給我是說他有個朋友是個伸手通天的大老板,要買學校。我說我調到外縣工作了,而且對賣學校吃不準,要向局長彙報。他不忘客氣地約我到南京玩玩,說白龍他們也在南京做老板,什麼時候召集我的在寧的學生歡聚一下。我說好的,就把電話掛了,發了一條信息給曹北鬥,說得比較含混、簡單。
是否我生病變得思想保守,觀念落?雖然教育改革的口號下教育市場化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我也不能斷定怎麼做好,處於觀望態度,沒有太積極於此事。
古水這裏晚上請人吃飯有個習慣:是先摜蛋,後吃飯,吃過晚飯繼續摜,再到桑拿浴裏出出汗。吃飯不摜蛋,等於沒吃飯。好像那天晚上曹北鬥陪什麼人喝酒,然後摜蛋。
摜蛋是蘇北地區先興起的一種打撲克遊戲。有人說是我發明的,這是抬舉我了。其實是我的書法朋友從宿遷來到古水找我晚上去玩,吃晚飯前等客人,他說打會兒牌,四缺一教我的。
原先我以為是打八十分炒地皮或鬥地主,我說我不會——是我的心理障礙:有一次機關打撲克聯誼賽,四人一組,我作為辦公室主持工作的主任,當然要和曹北鬥打對家,自然我的牌技不如人,我事先幽默一下,為自己打不好下台階埋個伏筆,說:打牌不研討,錯掉就拉倒。沒有想到我的牌技臭,抓的牌更臭,老是處於下遊,拖了曹北鬥的後腿。曹北鬥哪裏是肯輸的人,一再起毛,說我不會走牌,我很委屈,手上沒有他想要的牌我不能去變個來,也不會抽老千。幾個小時下來,我是受死了氣。心裏不高興牌愈背,愈是走臭牌。我走錯了他要怪我,他走錯了還是怪我,我恨不得把一把牌砸向他的氣急敗壞的臭臉。想到忍氣為高,還是強忍住了。曹北鬥忍不住說不來了,就結束了。
“曹局長勝啦?”他站起來,有同事問。
“我一個人打三個人,哪裏能勝?”曹北鬥氣呼呼嗡隆嗡隆地說。
我聽了心裏很難過,被他辱絕到家了。他說“一個人打三個人”意思說我不會來,沒配合好,蠢,幫助別人打他,像個叛徒。因為恨氣,我心中對自己說:“再打牌就是狗日的!”從此不打牌。
自從上次摜蛋之後,我覺得摜蛋遊戲就是人生的縮影,所以我偶爾也四缺一給他們配配腿,不掃大家的興。又一次陶枝秀從高郵打電話給我,我說正忙到呢,她說忙什麼,我說打牌,把她嚇一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以為我開始墮落了。我告訴她是摜蛋,她放心了。摜蛋就這樣傳播開來了。
摜蛋原名稱不叫摜蛋,叫“關攔”,就是我方不讓敵方走牌,關緊攔死,靠什麼?靠你家要有彈,後來說成蛋,好去炸掉對方的牌。蛋又分天炸、大蛋、小蛋,也叫做搶,按級別分大槍、小槍和水槍。印證最基本和最偉大的道理: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家裏有了幾把槍,可以打出一個新中央。若是家裏沒有幾個蛋,坐在家裏要大飯,就像窮人生病無錢治,坐在家裏等死。摜蛋遊戲中,各家的牌要根據走牌的局勢不斷調整和重新組合,叫與時俱進,更符合招商引資、資產重組、變現的先進理念,符合原則性(牌理)和靈活性相結合的原則,還有一套名詞術語:不要心慌,先走一張;直接不用問,槍打第一順;情況不明,對子先行;不摜衝動之蛋,衝動是魔鬼;不走無理之牌,無理寸步難行……總之包含著所有社會現象和生存道理,哲學意味很強。古水的領導對摜蛋更是情有獨鍾。難怪他們說不會打牌就不會工作。領導還有一句雷人語錄:人總有一好,要麼好酒,要麼好牌,要麼好色,如果沒有一好,必有野心!我大概是被歸為“必有野心”一類了。
我確實有想法和追求,是不是叫野心我不清楚。曹北鬥肯定是防著我的,防止我大意一磨,升到副局長,一不小心磨到正局長,把他的位置給擠了。這裏包括誤會,我發覺他對我很不放心,盡管君子坦蕩蕩。
上次陪他下鄉檢查開學工作,由於我們都是從高郵到古水不久,雖然是一衣帶水,但也屬於外地人,下麵的校長隻知其名未見其人。每到一處我總要先下車給局長帶路並介紹。哪知下麵來迎接的校長急跨三步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熱情而激動地說:“局長好!”我連忙朝身後一攤手說“這是局長。”我們當時都很尷尬。吃一塹長一智,又到一所學校,我慢吞吞地在局長後麵下車,讓局長在我前邊走。出人意外的事發生了:那校長急跨三步越過局長奔到我麵前來伸出熱情的手抓住我的手一邊搖著一邊說,“局長好!有失遠迎,失敬失敬!”我一下子懵了,搖了一下頭眨了眨眼睛連忙朝前一指說,“前邊是局長”……我怎麼想不通,不管我在前在後他們怎麼老是衝著我喊局長?後來我知道了,是我穿了風衣,圍著紅圍巾,風度飄飄的。這裏我要用飄飄來形容我的狀態才貼切。而曹北鬥穿的是夾克衫,個頭比我矮點,像個打野雞(打獵)的。正常的對不熟的人往往以貌取人,所以我看起來更像局長了。我知道曹北鬥心裏有感覺了,回來的路上他笑笑說:
“口彩不錯啊,大有希望啊!”曹北鬥寬懷而又酸酸地。
“罪過罪過,他們是要我下崗呐。”我故意惴惴不安。
扯遠了。曹北鬥在喝酒抑或摜蛋的興頭上,沒有認真細看或就沒有功夫看我的信息,這件事不了了之了。我也忘記了。哪知並沒有不了了之,這位大亨到了北縣投資,買下了縣中和縣實驗小學,一下子名聲大噪。
古水招商引資急了,教育也熱氣昂昂起來,口號一致地喊出:低門檻、零門檻引進,零距離跪式服務,靚女先嫁,資產重組,盤活變現……注意啊,是零距離服務啊,就是說不穿衣服的肉靠肉服務,隔著一層布畢竟是距離。經濟建設是中心,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開發商指到哪塊哪塊地就是他的,不惜犧牲一切,言外之意不惜犧牲一代婦女。賣學校作為招商引資的頭碗菜。
一個偶然的時空裏,那位大客商的介紹人武際遇到曹北鬥,說原先是想來古水買學校的,你們沒有動靜,這個財給別人發去了。曹北鬥一查,是我把這件事沒有作為重大事情報告,滑掉了一筆招商引資的巨款,失去一次晉升和重獎的機會,非常惱火,拿我是問。我不想當替罪羊,把情況實事求是一講,曹北鬥暴跳如雷,氣急敗壞,狠狠地批評了我。
亡羊補牢,積極地響應縣裏號召,朝客商的懷抱裏鑽,他們恨不能給客商大老板舔痔瘡。開會,發號司令:從幼兒園起到電大,隻要能賣的一律賣!“不管公辦民辦,都是為人民而辦。”冠冕堂皇,並按照縣裏的布置,動員客商來買,分期付款,招生優先、教師配備優先……結果把全縣最好的初中和小學賣了;被稱為生蛋的母雞、聚寶的金盆——幼兒園大部分也賣了。當然,縣裏的招商引資,我們老百姓弄不懂的什麼屁(GDP)戰果輝煌了,領導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的這種情緒作為笑話或段子在一些場合宣泄出來,被傳入古水縣領導耳朵中,說我是改革開放的雜音,找曹北鬥說要搬掉改革的絆腳石,掃清前進路上的障礙。曹北鬥狠狠教育了我:要想保住吃飯的家夥,不許再放肆(屁)!我被罵暈了,沒聽清楚不許再放什麼。我也是擁護GDP的。不過我聽到一個漢語拚音和英語沒學好的農民把GDP讀成“狗的屁”,把我笑出了胸腔積水。
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積液裏的一塊石頭:
這石頭歎息一聲就懷上了春天
蹲在水邊向魚化石尋醫問道
……
月亮下崗,太陽還在睡覺
這塊石頭看著農民焚燒麥草
我的心事腫起來了,而且是紅腫高大,思緒很亂,情緒不穩,精神恍惚。我的雜音事件傳到陶枝秀耳朵裏,她特地寫了幾句話,千萬別當真:
誰當真,誰成為別人的笑聲……
她的意思我懂,我不會當真的,也不會想不通的,我既然是塊石頭,不會綁著石頭自己沉河的。隻是覺得做人難,但也不能去做鬼、去做狗。難呐!我這時候才領悟鄭板橋的“難得糊塗”多麼好。
6
我讀讀毛主席的詩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心也定了許多,不管外麵多熱鬧,“任憑風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我還是喜歡我的業餘愛好,忙裏偷閑寫點詩文。
但有一種膽顫驚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寫文章,生怕又有人說我不務正業。做個作家、學者夢,仿佛是做了小偷。有一次我發表了一首詩:童年的老師
老師瘦瘦的瘦得
如一束光透過那
天真的窗戶
照遠了腳下的路
照亮曾經的幻想
……
我正偷偷地樂著“偶有文章娛小我”。不久被人看到了,向曹北鬥打小報告說:“他功夫真多,你找點正事給他做做哉。”曹北鬥點點頭。
“你又發表文章啦?”曹北鬥就找我談話說。
“不是現在寫的,是我生病期間和業餘時間、節假日寫的,正好在我們比較忙的時候他發出來了。”我說。
“我說你你就跟我頂嘴!不要再寫了,有篇把篇文章證明你有這個才能就行了!”曹北鬥命令加警告。
挨了一頓領導的“好心”之後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但我心裏不服氣地說:我是用你們……我的業餘時間寫的,根本沒有占用公家的時間。
幸虧我沒有說出口,領導們的理論水平比我高深得多。我知道縣裏有位大領導說過:一個連牌都不會打的人還能幹好工作嗎?這話也許是對的。他們曾經教導過我,列寧說“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
“我不要老師的文章!要的是學生分數!”有老師告訴我,他們的校長反複強調這句話。領導把老師業餘寫文章與工作、教學質量對立起來看,我憤怒地無語。好老師偷偷摸摸地搞點教育寫作,快樂得膽戰心驚,真可悲。
我很不服氣地想:是的,表麵上看,我讀書、寫文章是自己進行文化構建,使個體化生命得到張揚,得到創造,得到發展,得到享受,得到實惠。但向高向遠處看,學生學習的重要方麵是文化的構建,老師業餘寫作、讀書正是幫助學生進行文化構建。不知大人先生們有沒有看到,有些時候,隻要我們老師勤練筆,多讀書,學生也一定勤練筆,多讀書。“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學生也會像崇拜歌星、影星那樣崇拜他們的老師。
我向陶枝秀傾訴了一番。她也憤憤不平:“哪個名師、名校長不會寫文章?我很崇拜、讚成會寫文章的校長、老師,也提倡老師、學生多練筆,多收獲。”
得到她的聲援,我也不顧慮後果地走到哪裏為師生的寫作平台搭建到哪裏——我寫文章呼籲:老師的夢傳遞給學生,老師寫作成為學生夢的階梯。我提倡老師多寫作,多渠道寫作,“陽光寫作”,提倡大力發展校園文學,營造濃烈的校園寫作氛圍,讓更多師生直接投身到美的創造中去,並在其中陶冶情操、增長智慧、淨化心靈、提升精神境界、鑄就健全人格,成長為全麵發展的合作人才。
不知道我的想法和做法是否被理解和接受,我的微弱的聲音能否發出點微波出來。有反應了——曹北鬥在辦公會上通過:我去輪崗。理由是群眾對我有意見。
接下來的傳言就很多了,揣測和真實混在一起,撲朔迷離,一時成了茶餘飯後的新鮮的談資,各種作料添加劑一放,六角真真的。版本很多:一說我功高蓋主;一說我恃才倨傲;一說是我桀驁不馴;一說是我站錯隊伍;一說是我改革雜音;一說是我身後小人搗蛋;一說是我得罪上峰……流傳得最廣的據說我得罪上峰——這是由我的一篇文章引起(也許是個導火索):
《古水》報約我寫一篇類似於讀者心聲的時評,我人意軟,就答應了,就針對社會現象寫了一篇千字文《qǐu與gàn》,“qǐu”是我地方言,字典上沒有,我就造了一個字,提手旁加一個求,即“扌求 ”,gàn是用陶行知的“行知行”的組合:
彳矢 亍
口
這兩個字可麻煩了,那時電腦和印刷技術沒有這麼現代,幾個編輯扌求到半夜才算扌求出來,文章第二天如期見報。呈現給讀者的是不要麻木蠻幹,要實事求是科學的幹,裏麵描述領導者的胸脯子一拍隨心所欲作態和後果:一人說了算、十人智囊團、百日扭虧、千人改製、萬民下崗,批評非實事求是現象和官造數字數字造官的浮誇惡行。文中融進群眾語言和順口溜,反應現實和人民心聲,說了真話。這下闖了大禍,有人到縣裏主要領導人麵前告狀,說是我在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主要領導人很相信,因為他有個口頭禪,喜歡說“扌求 ”啊。就親自到報社追查此事,驗明正身,找曹北鬥談話,將我控製使用……扌求 ,扌求 , 扌求 ,扌求 得 我不明不白就輪崗了。
我想曹北鬥會用這個“銶”,是鑿子的意思。我終於被鑿得邊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