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觀(2 / 3)

自由請我們赴宴,我們在那兒可以嚐到她的佳肴和美酒;但是,我們在她的餐桌旁一坐下來,便狼吞虎咽地吃著,以致吃膩了。

“自由”一詞在這裏是作為一個思辯語彙來用的,由於作者的智慧和對人性的灼見,加上他的一支生花妙筆,讀他的這類作品我們絲毫不會感到枯燥。

對多種文學語言的溶彙並收,是散文詩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它的一個優勢。

二、舒展與精密的統一

從容舒展是散文語言的特征,精密而富有彈性是詩的語言的要素,散文詩將二者巧妙地組合在一起,熔為一爐,且極富個性,形成她獨特的語言魅力。

散文詩語言極富個性色彩,不同修養和個性的作家都會在各自的作品裏打上鮮明的印記。從這點看,它更近似散文。散文接近生活語言,淳樸自然,最易見作者個性和才情。詩則不那麼容易。特別是現代詩。現代詩的流行語彙很多,流行的結果,使大家的麵目都模糊了。散文詩的語言則很難流行,因為它幾乎沒有模式,也無法模仿。我們對比一下新時期以來的幾位頗有成就的散文詩作家的語言風格,如耿林莽、李耕、許淇、劉再複、王爾碑、敏歧等,就會看出,他們都是極富個性,絕無雷同。當然,也有共同點,那就是:舒展與精密的統一。

舒展,是指敘述的從容與自由。精密,是指語言的密度和彈性,它包含著思想和藝術的容量。在有限的篇幅裏包容宏大的境界,是詩的追求,也是散文詩的追求。

精密要求高度的簡潔。但是,不能因為簡潔就完全采用詩的句式和語彙,那樣會破壞散文詩形式上的散文美。精密靠詩化的散文語言來體現,也靠構思和對語言的過濾和提煉來體現。

隨便舉一個例子。手頭有一本《散文詩》,上麵有李耕的《有的鳥》:

有的鳥占據小別墅與籬牆內的小花園。有的鳥說:這種鳥占據的隻不過是籠子,而籠子,同時占據了鳥。

有的鳥所擁抱的是曠野。有的鳥說:這是曠野在擁抱這鳥。

這是一個思辯色彩很強的短章。句子中很少有省略的成分。應該說,雖然短,它仍然是散文的從容的敘述。但語言的密度和彈性卻很大。它明顯不同於一般的散文語言之處是,它用的多為意象語言。鳥,可以理解為鳥,也可以不理解為鳥。這樣,就使人產生藝術的聯想。思想和藝術的張力便由此產生。

三、諧和於自然與心靈

由於散文詩語言極大的包容性(除各種文學語言外,也包括俚語、俗語、囈語、外來語式、心理語言等),它在整體效果上可以創造出其他文學形式常常不能達到的美學境界:作者情緒的內在律動與大自然律動的和諧一致,如果用中國特有的一個美學詞彙來表達,那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散文詩富有音樂性。但它與詩的音樂性有所不同。用郭沫若的話講,它更講究內在的韻律,即“情緒的自然消漲”。內在韻律隻訴諸心而不訴諸耳。詩可以用外韻,散文詩則隻能用內韻。

散文詩作家常常吸取一些音樂表現技巧,如反複、重疊、詠歎等,大型的作品也有采用複調結構的。泰戈爾的散文詩對音樂技巧的借鑒最為明顯,他的許多作品都回蕩著一種撩人心魄的音樂美。也有一些散文詩作家,雖沒有采用音樂的表現技巧,由於作品諧和於自然與心靈,讀他們的作品,仍可感受到一種音樂般的律動。如劉湛秋的《雪峰》:

它靜靜地站著。

永恒的潔白,永恒的沉默……

無論陽光,帶給它多少強烈的光彩;無論暴風,怎樣向它肆虐;無論夜晚,給它披上多麼深厚的黑紗,它從不改變自己的姿容。

也許它太冷了,使它失去了所有的熱情;也許它太高遠了,它過多地品嚐了孤單和寂寞。

甚至找不到一棵樹,一叢草,傾訴自己的幽情。

永恒的潔白,永恒的沉默,隔開了一個世界。

它靜靜地站著。它早僵硬了吧?它是不是死亡的象征?

隻是,沒有人看到,在陽光照射的春天,流著一絲絲的雪水,悄然無聲,帶去雪峰心底的秘密。

作者的情緒與他所表現的大自然一樣冷峻。這情緒又通過這些字眼來表現:靜,永恒,沉默,冷,高遠,孤單,寂寞,幽情……這與作者另一篇佳作《春天吹著口哨》形成鮮明的對照:一個內向,一個外露。它們的藝術效果卻是相同的:作家心靈的律動與大自然的律動,有著神韻般的契合。

何以有如此的藝術效果?

或許這是作家思索、孕育很久的題材。即使是瞬間產生的靈感,也是他感受很深的事物,在瞬間迸出的火花。因為作家的心靈深刻地體察和感應了自然(包括社會),所以,他作品的內在律動,便諧和於天籟之音的節奏。此時,他所用的語言,既是一種隨手拈來、可遇不可求的語言,又是最富個性、最生動、最富有生命力、最簡潔和準確的語言。

散文詩的象征

在所有的文學技巧中,象征也許可以稱得上散文詩的寵兒。

這與散文詩小巧玲瓏的外形有關。篇幅雖小,卻要包容豐富的情感、深邃的思想和宏大的境界,靠什麼呢?技巧。象征便是一種能夠達到言約意豐的技巧。

據說象征一詞源於希臘語,意為結合,即用一事物去代表另一事物。這是對象征的最原始的解釋。當象征被廣泛地運用於文學和各種藝術後,許多哲人和作家都有新的解釋。在眾多的解釋中,我覺得伽達默爾的解釋最耐玩味。伽達默爾認為,藝術象征的本質在於,它的意義永駐在象征本身。藝術作品作為本體象征,將一個轉瞬而過的瞬間感受鑄成永恒深沉的存在,形成巨大的“闡釋學空間”,具有無限收攝的能力。它向情思綿邈、思想深邃的理解者發出呼喚,在象征的展開過程中,沉浸於與存在本身覿麵的欣喜之中。

根據伽達默爾的解釋,藝術象征是一種創造。象征的意義具有多重性。要理解這些象征意義,欣賞者則必需具有情思綿邈、思想深邃的素質。

象征有非文學象征和文學象征之分。在非文學領域裏,象征僅僅起到某種符號的作用,它本身並無意義。文學象征則具有本義和象征義兩層或多層含義。文學象征的定義可粗略地說成某種形象的含義大於其本身。形象本身可視為象征體,作家最終要告訴我們的,是隱藏在象征體內的象征義。

象征常常與意象和比喻滲透在一起,很難分辨。因為象征體本身即意象,比喻有時也是意象。仔細分辨,它們之間還是有明顯區別的。通俗地說,意象意味著它說什麼就是什麼;比喻意味著並非它所說的;象征意味著既是它所說的,同時也是超過它所說的。與意象和比喻相比,象征的內容最豐富,因而也最難掌握。

如何理解作品的象征義?這要看作家所給予象征的地位和限製。象征的地位明確,作品就比較好理解;象征的地位不明確,作品就不大好理解或出現多義。美國評論家勞·坡林曾用一個絕妙的比喻,準確地說明象征意義的豐富:“象征好像蛋白石,它的光能在慢慢轉動的不同角度下放射不同的色彩”。

由於象征的奇特功能,它一直受到散文詩作家的青睞。在世界散文詩史享有開山之功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本身就是象征派大師,他的散文詩廣泛地使用了象征。波德萊爾的弟子蘭波、馬拉美等詩人,沿著先師開創的道路繼續創新,大大擴展了散文詩的表現領域。魯迅的《野草》是中國散文詩的壓卷之作,也是成功運用象征手法的典範之作。隨便翻開一本外國或中國當代的散文詩選集,都可找到運用象征的例子。

象征的種類繁多。葉芝曾把詩歌中的象征分為感情象征和理智象征兩大類。現在看,這兩類象征仍在散文詩中廣泛運用。除此,還有其他一些象征形式,如整體象征、群體象征、個人象征、寓言式象征等。

A情感象征

指抽象的感覺形式或自然物象本來無情無意,而在人的審美體驗中呈現出某種人自身情感的意味。

如王爾碑的《雲》:

兩朵流雲,偶然相遇。

它們默默對話,它們結伴遠行。兩隻小船,升起帆兒,飄呀,飄呀……

忽然,風來了,小船消逝,杳無痕跡……隻有沉默的天海記得:那一瞬間潔白的帆影。

詩人描繪的是一幅自然界的圖景。但,如果我們僅僅從風景畫的角度去欣賞,這篇作品就沒有多少價值。詩人是在借助自然物象表達人的某種情感。這種情感與一首流行歌曲《萍聚》相近。較之這首歌曲,《雲》更顯細膩、含蓄,更具有藝術的魅力。

在抒情體散文詩中,常常用到情感象征。它比直 抒胸臆的寫法在表現上更有力,也更有審美情趣。在運用情感象征時,常常伴隨著擬人手法。

隻有對生活和自然無比熱愛的散文詩作家,才能成功地運用情感象征,沒有這種熱愛,就不會產生情感世界與外界事物的感應契合,從而達到物我一致的境界。一旦到了這種境界,作家的詩筆自然會應了王國維那句名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B觀念象征

按照葉芝對象征的分類,觀念象征應該屬於理智象征。它常借助於藝術意象去象征某種抽象的觀念或理念。

如波德萊爾的《每個人的怪獸》:

頭上是廣闊灰暗的天空,腳下是塵土飛揚的大漠,沒有道路,沒有草地,沒有一株蒺藜,也沒有一棵蕁麻。我碰到許多人,駝著背向前行走。

他們每個人的背上都背著個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猶如一袋麵粉,一袋煤或是羅馬步兵的行袋。

可是,這怪物並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有力的、帶彈性的肌肉把人緊緊地摟壓著,用它兩隻巨大的前爪勾住背負者的胸膛,並把異乎尋常的大腦袋壓在人的額頭上,就像古時武士們用來威嚇敵人而戴在頭上的可怕的頭盔。

我向其中一個人詢問,他們這樣匆忙是向哪裏去。他回答我說,他一無所知;不但他,別人也不知道。可是很明顯,他們定是要去什麼地方。因為,他們被一種不可控製的行走欲推動著。

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個旅行者對伏在他們背上和吊在他們脖子上的凶惡野獸表示憤 怒,相反,他們似乎都認為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這些疲憊而嚴肅的麵孔,沒有一張表現出絕望的神情。在這陰鬱的蒼穹下,大地也像天空一樣令人憂傷,他們行走著,腳步陷入塵土中,臉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注定要永遠地希望下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