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上是綿綿的水泡。細雨從天空的紡車裏,一匹一匹地紡下來,絲絲縷縷,柔柔娉娉,纏纏綿綿。據說,燕子是戀舊巢的鳥,喜愛泥屋,一代一代地繁衍,居住。看著細雨中斜飛的燕子,有說不出的美好,我不自覺地詠起宋代陳與義的《對酒》詩:“是非袞袞書生老,歲月怱怱燕子回。”
木構簡史
我特別怕木匠老拐,路上見了他,也遠遠躲著。他右腳有些微的瘸,走路斜斜地晃著身子。他常年光著上身,粗粗的臂膀像毛竹兜,腰間翻出一卷卷的紅布條。紅布條打個活結,成了腰帶。他幹不來別的木活,隻會做棺材。他看見哪家小孩不順眼,板起臉說:“你不聽話,我把你扔進我棺材裏。”我怕老拐凶話,更怕他家土狗。我讀書去學校,要經過他家門口,狗蹲在青苔斑斑的石階上,吐長長的紅舌頭,涎水往下墜而不落,耳朵蒲扇一樣煽動,呼呼呼,粗粗喘氣。我看見狗,腳挪不開半步。“汪汪汪”,幾句狂吠,即使它不衝向我,我都全身篩糠一般,癱軟,最後嚎啕大哭。沒有比狗更讓我害怕的動物啦。
一條水渠從村前細細涓流。水渠在一棵大樟樹下,彙聚了一個水窪。水窪邊砌了四塊青石板。這是埠頭,供村婦洗菜洗衣。埠頭凹在路沿邊,一叢茂密的蘆葦掩映著。村裏的惟一“丁”字路口在這兒。路口左邊是一個土圍牆的院子,院子裏有兩棵柚子樹,初夏季節,白白的柚子花害羞地躲在枝梢,悄悄露姿容。粉白,素雅,明淨,花香綿綿。斧頭劈砍木頭的篤篤篤之聲,從院子裏傳出來,鏗鏘有力。劈木聲是那樣幹脆,簡潔,沉甸甸,喧嘩而不虛張聲勢。讓人感覺到,木頭是滾圓的,伐下山已經深藏了好幾個冬夏,濕氣全無,樹皮上積滿灰塵,有些部位在幹裂;斧頭閃閃,金光在斧子高舉的瞬間灑落一地,劈劈劈作響,圓頭渾厚的斧嘴多麼貪婪;握著斧柄的手,成包抄的姿勢,暴脹的肌肉盤結,一粒粒的汗珠豆苗一樣鑽出。
“老拐,給我訂兩副上好的壽枋,木材不要鬆木,也不要杉木,要上田山的百年苦櫧,板釘要街上麻子師傅鐵打的,粗一些長一些,板厚要加一指。”開四方車的徐八端著一大杯濃茶,坐在馬墩上,說,“一輩子苦自己,壽枋可不能委屈自己的身子。”徐八才四十多歲,兒子還沒成家。他拉沙子養家。他臉很大,嘴巴癟癟的,大家叫他癟八。馬墩是一個三角木叉,擱木頭的。木匠師傅劈木刨板,都把木頭擱在馬墩上幹活。老拐說,你老頭都八十多啦還沒添壽枋,你添壽枋不合適。壽枋就是棺材。癟八的太陽穴上爆出兩條青筋,憋紅了臉,說:“他有三個兒子,平時吃飯都東家一餐西家一餐,誰還管他壽枋。”老拐說,人活一張嘴,人死一副枋,你老頭活著苦嘴死後多冤。癟八不再說話。癟八三兄弟都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就是老頭苦,一年隻有過年吃上肉。老頭輪飯吃,派飯的兒子都不燒肉。鄰居看不上眼,說,癟八,老頭吃不到兩年了,怎麼舍不得買塊豬肉給大人吃吃呢?癟八說,老頭子昨天在哥哥家吃了半盤紅燒肉,油膩傷身,多吃吃蔬菜好。鄰居說,你哥哥豬肉沒有,豬食倒是有一堆。村裏人都看不起癟八幾兄弟,不是他們無能而是無德。
村裏很多人在四十多歲給自己訂好壽枋。壽枋在木樓上擱三年,請來油漆師傅,刮石灰打石膏,用朱紅的土漆塗了一遍又一遍。請來畫師,在枋頭畫上白邊綠葉的大麗花。我三舅是個獵手,捕野豬捕獾捕黃鼠狼捕山雞捕果子狸,都是好手。我去三舅家,他說,今天沒什麼好吃的,我去一下山裏。要不了兩盞茶的時間,他拖著麂子回家啦。麂子的腿淌著血,褐色的皮毛黏著露水,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瞼一會兒哀憐地看人。舅媽在廚房裏已經把水燒開,說,你們是吃紅燒還是小炒。三舅說,紅燒小炒都上吧。三舅是個非常敬鬼神的人。他說,做壽枋漆壽枋,可不能馬虎了鬼神。有一年,在茶灣,舒家花了三年蓋了一棟木樓房。三舅說,舒家看看木料有多,請來木匠做壽枋。壽枋做好了,擱在樓上,三更半夜,有吱吱吱的叫聲,一家人嚇得不敢住。房子空了一年多,兩個獵人聽說此事,說,什麼東西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贓東西(鬼),要好好住上一夜,讓贓東西現行。兩個獵人住在東廂房,點上火燭聊天。到了半夜,壽枋裏傳出吱吱吱的聲響。獵人火燭東照西照,也沒見贓東西,又翻身上床聊天。吱吱吱,複響起,咚咚咚,跳到西廂房的五鬥櫥上。獵人以為是貓咪,照照,也沒見。回到東廂房,獵人端起獵槍,說,可能黃鼠狼找吃的。五鬥櫥有一麵長衣鏡,映著火燭。長衣鏡不時地晃動人影,長頭發,穿一件破舊的短襖,青灰色。一個獵人把鞋子扔向人影,吱吱吱,不見了。火燭搖曳。另一個獵人,嘣,一槍,嘩啦,長衣鏡碎了一地玻璃。什麼也沒有,隻有幾滴血跡,烏黑黑的。兩個獵人魂飛魄散。後來,來了一個道師,說,做壽枋的木匠是個外行,釘板釘時沒有畫符,贓東西乘機可入。舒家說,道師,可有法子驅鬼,不然這棟房子都廢了。道師把壽枋搬到廳堂,噗了黃酒,燒了三疊黃表紙,在離枋頭七寸的位子,畫了七道符,念了一柱香的咒語,用鋸子在畫了符的地方鋸,一邊鋸,贓東西一邊吱吱吱叫,地上淌嘿嘿的血。三舅在四十多歲時,牙齒開始脫落了。他聲情並茂,邊講邊用動作演示。
在昏暗的廳堂裏,我聽得入迷,背脊發涼。但我始終不信。三舅站起來,說,你去把四舅叫來。我知道他什麼意思。他的故事需要一個證據。四舅就是。四舅結婚的日子沒選好,新娘入門那晚,強壯的四舅在拜堂作揖時,突然癱倒在地,四肢抽搐,不醒人事。新娘隻好和四舅的衣冠入洞房。外婆請來道師,做了四場道場,買來壽枋出空殯,四舅才活過來。那時我都四歲了,我記得。三舅說,你外公死得早,好多東西在大舅身上有傳承,可惜大舅在銀行上班,不能把技藝傳下來。外公是個道師,降童子的功夫在方圓幾十裏都聲名赫赫。我沒見過外公。我二哥出生那年冬,外公死於一場疾病。如今已近五十年。
降童子是追魂術。在人離世前,氣脈還在,魂魄離身,請道師來追魂,使病人還魂,在陽間多活些時日。在廳堂,掛滿道符,煙火繞繞,鑼鼓喧天,嗩呐震耳,八張八仙桌腳對腳麵對麵地疊起來,貼著黃表紙畫的道符。外公頭紮白巾,腰圍一條紅布,臉上畫著道符,穿一雙白布襪,身輕如燕,從地上一個跟鬥一個跟鬥翻上最高的桌麵。他手腳利索,幹淨如流水。
在一麵八仙桌大的鑼鼓上,年輕時,外公能連續翻六十多個空心跟鬥,即使到了四十多歲,他還能翻四十多個。外公貪吃,賺來的錢從不儲存,都花在吃食上。每天天沒亮,他就在屋前的河灣草地上練功,從四歲,一直堅持到他臥病。他的死一直無人解破。這是我母親常常告訴我的。每每談起外公,她都淚水漣漣。母親說,八歲前都沒穿過鞋子,到了冬天都不敢下床,都怪你外公貪吃,他死得早,四舅才十幾歲。她對外公的責備是出於對我外婆的愛惜。外婆白手起家,蓋大房子,給四個舅舅娶妻,吃了很多苦。
外公的死,源於一場降童子。在茅尖嶺,外公做完降童子連夜回家。外公提著鬆燈,風呼呼呼,把鬆燈吹得搖搖晃晃。翻過四個山頭,茅尖嶺就到外公家。可那夜的山路顯得特別長,芭茅嘩啦啦,外公一直感到口渴,喉嚨被什麼東西燙著一般。他不敢俯身喝泉水,他感覺有贓東西跟著他。走到一個山坳,一副棺材橫在他麵前。外公是特別膽大的人,畫了符念了咒,怒喝一聲:“是贓東西就現行。”他走一步,棺材就移一步。他幹脆不走,坐在鬆樹下,念道經。道經沒念完,一個倒穿蓑衣的人站在他麵前,不說話,看不清臉孔。到了天亮,什麼東西都沒有,外公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墳堆上。回到家裏,外公一病不起,就此而去。三舅,外婆,我母親,無數次對我說起這件事。二舅是軍人出身,也是這樣說的。我成年後,我懷疑外公是死於癔症。我詢問過大舅,大舅沉默。他說,不要去談論故人。他隻說,外公死時,壽枋都沒有,還是臨時雇人做的,生漆氣太濃,讓幾個小孩都染上漆瘡,渾身流膿,滿屋腥臭。
母親把零食藏在閣樓的土甕裏,有薯片桃酥芝麻餅玉米花。但我不敢偷吃,不是我不愛吃,而是我不敢上閣樓。土甕擺在祖父祖母的壽枋邊上。我害怕壽枋,它的裏麵好像隱藏著一個陰森可怖的世界。做這個壽枋時,祖父已五十多歲,木匠老拐還不到三十歲,他還不知道他的媳婦叫翠翠。
翠翠有一張大嘴巴,臉長而尖,有一身蠻力,山裏田裏地裏,沒有她不會幹的事,隻是做事沒條理,東一抓西一把,像她的頭發,毛渣渣,滿頭糟。她養不來豬,不是病死就精瘦不長肉,連豬仔的錢都保不了。翠翠養了十幾隻鴨鵝,三個月後,死折過半,留下四隻鵝。塘鵝越過水渠,跑到田埂上吃草。脖子滾圓,往下墜,鵝都不知道飽,走路晃著肚皮,像村長。端午了,老拐舍不得賣肉,對翠翠說,過節了總不能跟鵝一樣吃素,殺一隻鵝吧。泡了水拔毛,老拐說,你去後山砍一捆雷竹來,扁豆要搭架扶藤啦。翠翠砍了雷竹,站在山梁上看家裏的炊煙。炊煙黒黑一團,從煙囪裏卷出來。炊煙變白變稀,翠翠喊:“做壽枋的,我雷竹砍好了,砍了很多,我挑不動,你來來幫幫。”翠翠從另一條小道回家,看見灶台上的缽頭裏,鵝塊冒著騰騰熱氣,整個喉嚨都被鵝塊拉了出來。翠翠把身上的圍裙解下來,包起缽頭抱著胸前,在幾個房間轉了一圈,爬上閣樓又下來,到院子裏,掀開一副棺材,抱著缽頭躲進去,蓋上棺蓋。老拐把雷竹挑回家,發現缽頭不見了,到處找,都沒見蹤影,鍋裏的鵝湯倒有一大碗。老拐坐下來喝了碗湯,才想起翠翠不知去哪兒啦。問了幾個鄰居,都說不見翠翠,老拐一屁股坐在棺材蓋上,說,這個死吃的,有鵝吃,就獨孤吃,被鵝骨卡死的,死了我就把你埋在鵝肚子裏。過了晌午,老拐午睡起來,看見翠翠坐在門檻上,滿嘴都是油,衣襟也油臘臘的發亮。她的頭靠在門框上,不斷地打飽嗝,呃呃呃,嘴角流長長的涎水,頭發像一個雞窩。缽頭擺在地上,空空的,隻有一些骨碎肉絲黏在瓷片上。老拐抽出一根雷竹,啪,抽在翠翠的腰上,罵道:“你個死吃的,整個鵝都吃啦,鵝屁股也不給我留一塊。”翠翠跳起來,哭道:“你叫我砍雷竹,你還不是想支開我,你獨食鵝。”老拐打得越發狠。抽一下,翠翠就吐一口,一地的鵝碎。
楓林的春天格外長,雨水綿綿。天空是一架紡織機,不知疲倦地紡著細細雨絲,飄飄渺渺,漫無邊際,不分日夜。春寒滲入骨髓。油菜花兀自趕路,低著頭,不畏艱辛,一邊跋涉一邊開花。大地仿佛是一堆幹柴,一根火柴就把饒北河兩岸的田野燃燒起來。熊熊火苗是金黃色,從油綠的枝幹上噴射而出,翻卷而洶湧,形成一疊疊的細浪,望眼而去,金黃色的波濤席卷了村莊。穀雨時節之後,田疇是綠汪汪一片,細辮子一樣的柳條暗自風情萬分。棺材鋪裏劈木的聲音在太陽掛窗時響起。老拐姓周,名字不詳。翠翠是鄰村的人,是老拐用兩副壽枋換來的。翠翠的老爹在五十六歲那年死於一根棕繩。棕繩是籮筐解下來的,冬天用於吊狗。翠翠的老爹鱅魚頭愛養狗,誰要買狗,都找鱅魚頭。鱅魚頭扔一個烤紅薯在門口,狗來吃的時候,他用棕繩套住狗脖子,掛在木梯子上。狗強著雙腿,狂吠。鱅魚頭隨手一木棍,落在狗鼻梁上。狗嘴流出殷紅的血,舌苔伸得長長再也縮不回去,毛豎起來變硬。鱅魚頭把狗頭狗肝腸狗尾巴留給自己吃,用土鍋煮,放大把大把的辣椒生薑。鱅魚頭喝一口穀酒吃一口狗肉,搖一下頭,滿臉大汗,說,神仙的生活就這兩下子。酒喝得差不多,用筷子敲碗,鱅魚頭閉上眼睛,唱《西廂記》。那年冬,販賣豬仔的炎球到鱅魚頭家催錢,說:“鱅魚頭,你年豬今天殺了,得把豬仔錢還我。”翠翠在煮肉,肉香繞繞。鱅魚頭說,手頭緊,到了開春再還吧,你看看,我年肉才留了二十斤和一副大腸,豬肚都舍不得吃。你要過年,我也要過年呀,你不能隻顧自己過年,不管我死活。炎球說。兩人說話嗆了起來,激烈地爭吵。炎球說,你不讓我過好年,我讓你沒肉吃。炎球從牆角抓起一把石灰,撒在翠翠的肉鍋裏。鱅魚頭端起肉鍋,把一鍋湯肉潑在炎球身上。那晚,鱅魚頭死了,吊死在木梯子上。臉發黑,舌苔僵硬而長,拉出整個口腔。隔了一天,鱅魚頭七十多歲的老娘猝死在茅廁裏。沒錢下葬的翠翠娘,哭得不醒人事。老拐忙了幾個日夜,做了兩副棺材,對翠翠娘說,老嫂子,我知道你的苦處,壽枋我做好了,你先用著吧。來年春,翠翠娘給老拐送來一壇穀酒,說,老拐,我們都是苦藥渣,你不嫌棄的話,我把翠翠許給你。那一年,老拐三十三歲,翠翠十九歲。
這是一個普通的院落。一棟木質簡易的矮房,圍牆爬滿苦瓜藤。院子裏堆著木板、原木,刨花撒了一地。老拐以前不拐,十五歲那年,去茶灣偷木頭,被獵狗追跑了五裏多路,摔下山路,自此,走路再也沒有正過身子。他因此學了做棺材的木匠活。在翠翠沒進周家門之前,老拐有一個相好,是水碓房裏瞎子強牛的老婆油麻。老拐是油麻的相好之一。油麻胖黑黑的,樹墩一樣結實,即使是冬天,鼻梁也冒汗。村裏傳言,油麻天天都要和男人過夜生活,不過夜生活,一定是病了,渾身乏力,吃飯都沒胃口。她喜歡吃肉,越大塊越好,巴掌大的五花肉能當飯吃。她的嘴唇常年都是油亮的。有一年夏天,老拐的小女兒出世了,翠翠抱小孩回娘家小住了幾天。油麻摸黑敲門,老拐責怪似地說,萬一翠翠回家怎麼辦?油麻說,我給你煮了四個桂圓蛋,你先吃吧,吃了有力氣一些。油麻抱起老拐,往棺材裏放,說:“我還沒在棺材裏做過這樣的事呢。”棺材太窄,隻能躺一個人,油麻就騎在老拐身上。老拐抽了油麻一屁股,說,哪有女人在上麵的。油麻說,男人在上麵,就像抓癢,你給我抓癢抓摸不到癢處,我在上麵,知道哪兒哪兒癢,一抓就抓到了。老拐說,造孽呀,我去投胎還是個木匠。媾和的時候,油麻叫聲特別大,挨了尖刀一樣。老拐怕路過的人聽見,把棺材蓋斜蓋起來,脫下襪子塞住油麻地嘴巴。自老拐結婚後,他們偷情都在後山岩洞裏。岩洞有一堆幹茅草,打成地鋪。油麻比老拐還大九歲呢。偷情是這樣的,女人越偷膽越大,男人越偷膽越小。油麻一進老拐的院子,老拐的斧頭就砍得格外重,啪噹,啪噹,啪噹,假裝沒看見。油麻和翠翠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老拐身邊去,趁翠翠進屋忙事,用手和言語,挑逗老拐。老拐越是憋著不想,又越想去幹那個事。所以老拐每次和油麻幹事,都有使不完的幹勁,油麻也越喜歡。做完了,老拐心裏很是懊悔,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絕不再做了,翠翠是多善多柔的人啊,也有辜負她家人的托付。可隔了個三五天,看看油麻進自己的院子,雖是想躲著,可渾身就像突然間蓄滿了水一樣,不放閘的話,身體會像河堤一樣崩裂。而油麻就是一台發電機,嘟嘟嘟嘟,隨時都可以發電,隨時都充滿爆發力。油麻對老拐說,棺材不應該拿去埋人,應該用來做床,你看看,我們做那個事,兩人整個身子都擠挨在一起,一點空間都不浪費。隻要翠翠一不在家,油麻就和老拐在棺材裏偷情,不知疲倦,一個晚上好幾次,肆無忌憚,咚咚咚,他們的腳撐踢棺材板的聲音,鄰居聽得一清二楚。鄰居是個寡婦,姓張,四十出頭,聽得滿心怨氣,用竹稍抽打家裏的公貓。喵——。貓一聲驚叫,全巷子毛骨悚然。
家裏好吃的東西都留不住,強牛沒辦法,能裝下的都裝到肚子裏。油麻能拿的,都給了外麵的男人吃。油麻說,男人是一口井呀,沒有水就是枯井。但油麻從不帶男人回家,隻在外麵,有時去地裏摘辣椒,竹籃子扔在地裏,人卻不知去了哪兒,怎麼吼她,也不應聲,隔了一會兒,她慌裏慌張地從茶樹林鑽出來,一邊紮褲子一邊低頭滿足地笑,頭發衣服上滿是樹葉屑。強牛用竹稍抽她,她也笑。強牛幹癟癟的,茶枯餅一樣,油份已被榨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