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胸腔裏的河流
天空爆裂,嘭的一聲,雨水霹靂般砸下來。初春三月,陰霾千裏,(厚重的,讓人傷感的,針刺般的,粘稠的)出現在鄉村葬禮中的嗩呐聲,從遠處傳來,有淹沒感,有泥漿混合的土腥味。這些都是我熟悉的——送行人紮的是白頭巾,蘿卜戴的是藍頭巾,女孩圍的是紅頭巾。(許多年以後,我的皮膚鬆弛,一卷卷地耷拉下來,我躺在搖椅上,陽光像終年的積雪,壓迫著我微微冰涼的額頭,植物腐敗的氣息和我的命運相似,我會重新聽到體內河流的呼嘯。這樣的呼嘯,仿佛從我出生開始,未曾停歇。我懷抱的雙手空無一物)河邊送葬的隊伍隱隱地沒入陡坡,隻見一片白頭巾在風中吹動,吹動,嘩嘩嘩。嗩呐聲咕咕咕,長出茸毛,鬆毛蟲一樣讓人又痛又癢。
是的,告別已經提前到來,饒北河的汛期沒來之前,沿路的經幡已然被風吹散。泛青的雨水,提著濕濕的褲腳,從山邊,從屋簷,從白菜敞開的葉麵上,踮著腳尖走路。風吹到哪兒,它走到哪兒。它清瘦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但更楚楚動人。遠遠地看,河邊的人影和雨滴一般大小。或者說,一粒雨滴掩埋一個人。
“嗩呐嚎叫起來,叫魂一樣。”黑皮坐在門檻邊的板凳上,看著河邊說,“死人和雨天一樣糾纏人。”他嘴角上的紙煙早沒了火星,隻留了海綿蒂。他是個瘸子,鼻梁上有一條指甲縫寬的刀疤。他和我同庚,今年四十歲。“其實,活人比死人更糾纏人。”他又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
“蘭花,你說說,我的黑皮是讓他學打鐵還是學做蔑匠。”月巾大嫂問我媽。她們在饒北河的埠頭上洗菜。“打鐵費力,做蔑難坐,各有各苦。打鐵掙錢,做蔑掙吃,各有各好。”我媽說。
十四歲那年,黑皮成了村頭鐵匠鋪的小徒弟。但他不愛打鐵。他媽手上捏著荊條,追著他屁股打:“你不去打鐵,你去河裏摸魚吃,省下糧食算積德。”黑皮去鐵匠鋪,光著腳板,一手拉著褲子一手摸著紅腫的臉。“等我大了,我要收拾你。”他說得咬牙切齒。他比我和金器都長得壯實,圓腰厚背。金器說,以後我打柴刀,你可不能收我錢呀。
鐵匠鋪在村頭,是一間小泥屋,一扇小門用藤條圈了個門環,沒人的時候,門環扣在鐵栓上。窗戶低開,饒北河在下麵嘩嘩流淌。師傅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每天太陽沒下山,他種菜去了。我們把火爐燒起來,木炭一把把地捧下去,把土豆和紅薯煨在木炭裏。木炭燃燒時把鬆木的清香重新傳送出來,幹燥、略帶刺鼻的空氣讓我癡迷。我們把廢舊的鐮刀從閣樓裏翻出來,打成小刀;把秤鉤解下來,打成鐵鉤。猩紅的鐵屑,在我們很小的力氣裏,閃閃飛濺。炭火劈劈啪啪。在冬天,我們用鐵鉤套一個半熟的紅薯,扔在鐵鋪門口,我們躲在門後,手中的繩子拽著鐵鉤。狗把紅薯叼進嘴巴,我們用力一拉繩子,狗被鉤住了。黑皮用鐵錘對著狗的鼻梁打下去,三下兩下,狗就沒了聲音。
黑皮學打鐵的第二年春天,金器的父親死了。他是吃泥鰍吃死的。木匠黃毛對金器的父親說,缽頭,你生吃一條泥鰍,我給你五十斤穀。缽頭像一根棗樹幹,又瘦又硬,穿著油乎乎的棉襖,說,那我吃三條呢。黃毛說,泥鰍要小指粗,吃一條五十斤,兩條八十斤,三條一百斤,我說話算話。缽頭從田裏掏了幾個洞,掏出三條泥鰍。黃毛說,規矩要說說,不能咀嚼,隻能生吞。缽頭喝了半碗白酒,漱了漱口,說,有點醋喝更好。他提起一根泥鰍,抖了抖,五十斤穀啊,靠你啦。他的手指像火鉗,夾住泥鰍,頭往後一仰,嘴巴張得碗大,把泥鰍扔了進去。缽頭用手來來回回地摸了幾下胸口,說,泥鰍的味道都沒嚐到,可惜可惜,五十斤穀子也到了肚子裏了。他又仰起頭,塞進一條泥鰍。他的喉結鼓了起來,又癟下去。他捏捏喉結,說,我還種什麼田啊,一個月吃兩次泥鰍就可以養家啦。說完,他的嘴巴裏噗的一聲,噴出一灘紅血。大家把他抬到他家裏,他已經不省人事。他的嘴巴一直淌著血,沿著脖子而下,棉襖的襟前猩紅一片。村裏幾個老人給缽頭又是灌艾水又是灌陳醋,沒折騰到半夜,缽頭沒了氣息。黃毛給缽頭家秤了兩百斤穀,說,算是給老哥度春荒吧。
岸邊的桑苗一壟壟地鋪展,一夜一個翻身,桑葉又肥了一圈。母親騰出一間廂房,架起蔑墊,地上鋪了一層石灰,對我說:“養蠶一年下來,還不夠你上學的錢呢。”春天的雨絲宛如紡車上的紗線,一軸一軸,日日夜夜都紡不完。冷峭的春寒,綿長,悠遠。田還沒有翻耕,紅花草妍妍的,蜜蜂嗡嗡嗡,轉暖的氣象不日到來。油油的桑園,它密密匝匝的幽綠使整個春天變得黏糊糊,它以靜謐闊遠的氣勢讓大地安靜下來,仿佛隻有它淼淼的洶湧才能呼應饒北河的汛期。
我要走七裏的土公路去中學上學。高處是靈山,峻峭壁立,環形的山巒抹上一層青黛色。從山梁往下看,河邊的盆地像一個水桶。穀雨時節,稻田已全部翻耕,阡陌交錯,泱泱水田粘貼著天空和遠山的倒影——豆腐花一樣的白雲,瓦藍的蒼穹,小尖帽一樣的山脊。阡陌上有白色,黃色,金色的野花。饒北河和煦的風吹來,泱泱水田布滿細細的紋理,野花搖曳,公路邊的楊柳也隨之搖擺。我提著一個大竹籃,隨母親一起采桑葉。桑苗比人更高一些,我們用鐮刀把新枝割下來,一疊疊地碼在籃子裏。桑葉相互磕碰的聲音在耳邊交織,唦唦唦,唦唦唦,青澀恬淡的植物氣息進入每一個毛孔。母親重重的咳嗽聲,在桑苗之間傳遞。母親終生被肺熱所折磨。
埠頭,桑葚成串成串地從高大的桑樹上披掛下來。雨水適時地停歇,河堤上的蘆葦抽筋一般瘋長,嘩嘩嘩,它綠起來的聲音讓人怦然心動。草皮上黏結的地皮菇旺盛地生育,不分晝夜。桑葚臃腫著身子,蜷曲在葉片下麵,顆粒暴漲,轉紅,轉紫,變得炭黑。灰雀嘰嘰喳喳,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
金器天天上山砍柴,他把成捆成捆的灌木條賣給我父親的磚瓦場。他最多的一天能賣兩塊多錢。他比我大一歲,他穿一雙破舊的雨鞋,唧呱唧呱地走路,腳凹綁一根麻繩,腳趾頭露出來,黑黑的。即使是夏天,他也縮緊身子,一副很冷的樣子,清清的鼻涕盤結在上唇。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家的柚子樹下,拿出煙杆,點一根黃紙芯,抽旱煙。他抽一口,咳兩下。煙杆是缽頭留給他的。我媽盛一碗飯給他。他說,我媽手腳慢,飯還沒燒好,我回家吃。我媽知道他家短米少糧,說,先吃一碗墊墊肚子吧。有一次,我家做豆腐,金器媽看見我媽用豆腐渣喂豬,她連忙挑來一擔白菜葉,對我媽說:“蘭花,我用白菜葉給你換豆腐渣吧,豆腐渣煮飯可是好料呀。”我媽知道我和黑皮、金器玩得好,把我一些舊衣服整理好,送給金器。金器個頭比我高,他穿我的褲子會露出半截小腿,到了冬天,他媽給他縫一圈布片。
到了春荒,金器媽揣一個畚鬥,一家一戶去借米,借了一圈下來,畚鬥還是空的。她坐在我家的廳堂,一手抱著畚鬥,一邊沉默地看著我母親。她的頭發在缽頭沒死之前,已經半白了,用一根布條紮著。她的頭發又粗又多,把她圓圓的臉都遮了半邊。我爸從梁上取下一隻籮筐,給她一筐穀,說,金器砍柴的錢算是預支吧,不夠糧了就來,我們不能空著肚子做事,吃飯是我們最大的事。到了年冬,金器媽把鴨子殺好,料理幹淨,送給我媽,說:“一年三個月的糧荒,總算度過了,來年的糧荒還靠你呢。”我媽就送給她幾斤鹽、幾塊鳳凰牌肥皂。
十六歲那年,我去縣城上學。暑期過於漫長,我憋得心慌。黑皮鐵匠鋪裏的生意並不好,我說,叫上金器,我們去打白眉豺吧。黑皮拿出兩個鐵套,一根棕繩,說,還要一隻活雞呢。
波浪形的山巒,在靈山的北部擠壓出一條夾縫,山泉彙聚,有了饒北河。山上,麂子、錦雞、豺特別多。豺的眉毛是白色的,尾巴長得拖地。我們叫白眉豺。夏天的時候,曬場上,曬著新出的稻穀,飽滿的穀粒閃閃地耀眼,看上一眼,讓人覺得格外溫暖。雞在曬場上偷穀吃。我拿一根竹竿,追著雞跑。雞噗楞楞地四處亂飛。我回到家門口,雞又悠哉地偷吃,啄幾下,抬起頭看看,又啄幾下。通常在午後,白眉豺從山脊上,狂奔而下,縱身而躍,一道閃電一般,跑到曬場,叼著雞就跑。我喊:“白眉豺來了,白眉豺來了!”我父親拿起扁擔趕來,豺已經沒了蹤影。我父親狠狠地說,該死的,每年要給他養幾隻雞,總有一天我吊死他。
黑皮從吊眼鴨佬的鴨棚裏偷出一隻鴨,掖在帆布包裏。金器端一把鋤頭,腰上紮一把柴刀,我們往山崖走。山崖在山梁上,有一個幽深的洞。我們從沒進過洞裏。據村裏人說,洞裏有許多巨大的蝙蝠,唧唧吱吱,叫得人毛骨悚然。洞裏還有烏春鳥,全身發黑,眼睛發射藍色的光。女人腰酸胸悶,吃上一隻這樣的烏春,第二天就好。洞口外麵是紅薯地,畦邊上的芭毛迎風搖曳。金器在芭毛叢裏,挖兩個小坑,把鐵套固定好,鐵套紮一根棕繩,另一個繩頭固定在油茶上,再挖一個大坑,豎一個木樁,把鴨翅綁在木樁上。黑皮看著鐵套上兩排鋒利的牙齒,說,不知道是狗肉好吃還是豺肉好吃,喝上兩碗高粱酒,真是來勁。
回來的路上,金器一直問我:“白眉豺會不會知道鴨子在坑裏呢?”黑皮也問:“鴨子被黃鼠狼吃了咋辦?”第二天我們去山崖上看,鴨子還在,病懨懨地耷拉著頭,一副死到臨頭的樣子。我說,鴨子沒有水喝會渴死,我們給它喝些水。我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盛水的東西。黑皮說,金器,用你的鞋子當碗用,在這裏放一夜,明天拿回去。金器說,我就這一雙鞋子,我寧願走八裏路回家拿碗來。黑皮說,那就用我的鞋子吧,打赤腳走路涼快呢。第三天我們再去看,鴨子沒了,鐵套也沒了,隻有油茶樹上留下一截繩頭。地上淩亂地散了鴨毛,血跡斑斑,已完全汙黑。黑皮說,做了一次賊,鴨子卻給白眉豺吃了,不如自己吃。
方圓十幾公裏的山岡,沒有哪一個不熟。黑皮的父親涼水手裏拿著一個羅盤,背一個米黃色的布袋,每天早早地出門。他是個風水先生,他癡迷於饒北河流域的層層山巒。他有一本自製的圖畫本,他每看到一座特異的山岡,便畫下來,晚上,他把圖畫本翻開,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在昏暗的油燈下,涼水還把閱讀心得寫成文字。他的毛筆有些枯敗,筆毛開叉,他寫不了幾個字,把筆尖放在唇上舔吮一下。有幾次,他對我父親說,饒北河邊出不了大人物,你看看,山高地窄,視野不開闊,這種地方出來的人沒有大氣象。我父親說,這地方好,沒有水災也沒有旱災,適合種糧。涼水說,我看了十幾年的山水,景嶺崗最適合葬人,土質幹燥,前臨水後靠山,有胸懷,我以後就葬那兒。
最終涼水葬哪兒誰也不知道,在黑皮學打鐵的第三年,涼水背一個布袋出門,再也沒有回來。村裏派了幾十個人在周圍的山上找人,一個村一個村地問,都沒有涼水的下落。他的去向成謎。
黑皮長得石墩一樣,打個赤膊,褲帶上掛滿了自己打的小刀,叮叮當當。過了幾年,他和村裏一個老師的女兒木槿好上了。老師是個古板的人,死活也不讓女兒嫁給這個渾身黝黑的人,說:“力氣大有什麼用呢?兩斤米撐死他。他的房子隻有我的牛欄大,等到他有出息了,還不知道是哪一輩子的事呢。”月巾嫂托了許多人去說媒,都被回絕。木槿出嫁的那天,黑皮拿著刀去找接親的人拚命,大家拖都拖不住,結果黑皮的鼻梁上被砍了一刀。
“人窮怎麼會這樣呢?”月巾大嫂有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她一個人走路,嘴唇會輕輕磕碰,鼻梁兩邊總有揩不幹淨的淚水流過的痕跡。她不時地用手觸眼睛,好像眼睛裏有擦拭不出來的灰塵。沒過幾年,她的眼睛看不見路了,蒙著一層白色的翳。
鰥夫單眼找到我媽,說,缽頭死了五年了,金藍也該找一個了,男人是女人防老用的棉絮,你給我說合說合。單眼是個很本分的人,讀過高中,是個外來移民,會說俄語,隻是全村沒一個聽懂。我媽說了幾次,金藍也同意了。單眼挑了一籮筐的物什來到金器家,做了上門夫婿。
金器賣柴的錢,單眼都積攢下來,放在枕頭套裏。金藍幾次對我媽說,金器怎麼都不和女人相好呢?我媽說,婚姻沒通吧,婚姻通老婆找老公,我兒子也沒相好呢。金藍笑了起來,老母雞一樣,咯咯咯,眼睛眯成一條縫。可金器到了三十歲也沒相好,村裏沒人看得上,都說金器太瘦弱,大字不識一籮筐,除了砍柴就沒一樣拿得上手,人總不能一輩子砍柴吧。有一年,村裏來了一個說普通話的中年男人,聽不出哪兒的口音,找到單眼,說,他有一個遠房親戚,是貴州人,隻要八千塊錢就可以成婚。單眼說,八千塊可以買二十頭牛呢。
賣了兩頭豬、半穀倉的穀,東拚西湊地集了六千塊錢,單眼對外地人說,先看看女人再付錢吧。第二天,貴州女人來了。這個說話誰也聽不懂的女人,高高大大,南瓜臉,穿一身土布衣服,用很大的湯碗盛飯吃,隻吃飯不吃菜。單眼答應了,還請裁縫師傅給她做了一身衣服。
過了兩年,貴州女人能說一些簡單的本地話,還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但村裏人都說這個兒子不是金器生的,是殺豬佬八頭生的。貴州女人來金器家不到半年,和殺豬佬勾搭上了。木匠黃毛說,在河邊西瓜地,有一個廢棄的茅棚,一次,他到河裏網魚,看見貴州媽和殺豬佬在茅棚裏幹那種事。八頭幾次找到黃毛,說,你破壞我的名聲可以,可金器是老實人,你這樣說是欺負他。黃毛從板凳上跳起來,說:“你敢說你沒有媾和?那好,我們對著太陽發誓,誰撒謊誰被河水淹死。”八頭霜打了菜葉一般,焉了。
小泥屋還在,桑樹還在。鐵匠鋪沒了,桑樹空留枝椏。打鐵的老頭死了好幾年啦,黑皮早荒廢了手藝,隻是鐵錠還牢牢地插在地上。呼呼呼的大錘聲,噗哧哧的熱鐵淬火聲,火爐轟轟轟拉風箱的聲音,似乎並沒有飄遠,在冷寂昏暗的時間裏,積澱了一層灰塵。隻要把這裏打掃幹淨,一切又會回來。黑皮一直單身,有些人給他說媒,說,你這人仗義,做事也靈巧,怎麼不定門親事呢?黑皮傻傻地笑。大家都知道黑皮心裏的想法,但怎麼可能走回頭路呢?何況木槿的小孩都十幾歲了。黑皮整天騎一輛摩托車改裝成的小貨車,拉啤酒拉食用油拉肥料拉殺蟲劑走村串戶地賣。需要貨物的人,隻要給他一個電話,他就突突突地送貨上門。他做了一棟新房子,白牆紅瓦,可就他和他娘住著。月巾大嫂說,沒個暖心的女人要房子幹嘛。有一天送貨,夜裏回來,又喝了小酒,從橋上摔倒在河裏,右腿粉碎性骨折,因此落下腳疾,走路一瘸一瘸,像個艄公撐船。
每年我都會回小村楓林住幾天。我父母大人都已年過七十歲,他們的身子像秋天的荷葉,一天天緊縮下去。尤其我的母親,身子都佝僂了,和風幹的柿子沒兩樣。每次回去,母親都會說一些村裏的事情給我聽,誰故去了,誰到了四十歲還沒有成婚,誰家過年連五塊錢的剃頭錢也給不上,誰家的孩子出門打工已經是第八年沒有回來了。我聽了心裏發慌。
有一次,我去上班,在市中心廣場的路頭,看見一個人坐在板車的扶手上,吸著紙煙,一隻手捏著一卷棕繩,臉門窄窄的,額頭突出來,頭發盤結,穿厚厚的棉花襖。這不是金器嗎?!我叫了他,他抬起臉,看見我,忙著掏褲袋,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掏出一根,又塞回去,說:“這樣的煙你是不抽的。”我說,你什麼時候來市裏幹活的。他說他來市裏半年了,拉板車搬貨,一天也能掙三四十塊錢,還不受氣呢。他說,我除了力氣,也幹不來其它活。他的手皸裂得厲害,鬆樹皮一樣,指關節有粗粗的裂縫。我把皮手套給他,說,不幹活的時候穿穿,不要凍壞了。他把手抄進袖筒裏,說,不冷不冷。
雜貨店
雜貨店在村路口,屋後種著柑橘、葡萄、梨樹、無花果、柚子樹,和冬青。不過,現在還是樹苗,隻有柑橘漏剪的花枝,結了一兩個果實。雜貨店老板娘是我俵姨。俵姨是個熱心腸的人,我每次回家過年,她把我老婆安排得好好的。我老婆剛放下筷子,她的電話來了:“你來吧,三缺一。”我老婆沒有別的愛好,就愛打麻將和看韓劇。我幾乎不幹涉她的生活,隻要不把家輸幹淨了就可以。老四的老婆幾次對我說:“你老婆怕你,星期天也不讓她玩麻將。”我說我蒙冤啦。有時我老婆看韓劇,尤其在冬夜,蜷曲著身子,坐在電腦前,看得開水燒了半個小時也不知道關煤氣灶,我嗓音大了八度:“隻有弱智才會看韓劇,你怎麼這樣癡迷呢。”我老婆悻悻然,關了電腦,一臉不悅。她打麻將,我也不幹涉,但有一個尺度,不要耽誤我吃飯。
村裏人都愛在這裏聚集。雜貨店前有一塊水泥地,擺了一張台球桌,一樓左邊是貨物,右邊是兩間麻將坊。俵姨夫是個小學老師,個頭偏矮,不喝酒也不玩牌,隻抽煙,一天三包,抽“廬山”藍殼。煙揣在內兜裏,要抽摸一根,放在火熜的炭火裏點。貨物有煙、六塊錢一瓶的“全良液”、精米、餅幹、撲克牌、王老吉、、鮮橙多、葛佬、旺旺牛奶、肥皂、毛巾……吃過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愛在這裏探探頭,打個轉,再忙活。小孩攥著五毛或一塊的硬幣,踮起腳尖,對著櫃台嚷嚷:“樂老師,給我一包蘿卜丁。”蘿卜丁五角錢一小包,三四條蘿卜,其餘全是辣椒粉。若是夏天,則是白糖棒冰。櫃台上,扔著幾張油印的碼報,這是賭六合彩的人要看的。
碼報五角錢一張,由一個老頭專送。老頭騎不來自行車,走路一個村一個村地送,一天能賣出四百多張。而他從莊家手上拿來,是不要錢的,每個月還有二百塊錢的工資。他背一個油布袋,搭在肩上,穿一雙解放鞋,晃著籮筐腿。油布袋裏有碼報,毛巾,幾個饅頭,散鈔。大概是在2003年,六合彩在村裏盛行,一個月的時間,像瘟疫一樣蔓延饒北河流域。我父母親也賭,壓一塊兩塊錢,一年下來,也要輸兩千多塊。我聽了很是生氣。我對母親說,你再賭六合彩,我不給錢你用了,我節儉得餐餐吃白菜,你倒好,三天兩天讚助別人。我母親說,還不是想贏些錢,誰知道都是莊家贏的。我父親是個極其嚴厲的人,記得小時,村裏人愛玩胡牌,我兄弟五人去圍觀,父親操起柴棍就打。父親給我們講了許許多多賭博害人的真人真事。有一年,我還在讀小學,小學邊上有一戶人家,姓吳,叫撥浪鼓。撥浪鼓靠打柴為生,是個嗜賭的人。他把剛剛賣給瓦場的柴錢,放在瓦場的廚房裏坐小九莊。撥浪鼓輸了,又不想付錢,被另一個人用殺豬刀刺進了後腰。撥浪鼓雙手捂著腰,血飆濺出來,喊著:“殺人啦,殺人啦。”後來撥浪鼓命是撿回來了,可走路一拐一拐的,成了瘸子。我們兄弟都不參賭,可父親年過七十,吃了飯,戴一副老花眼鏡,研究起碼報來了。父親讀過書,幾個目不識丁的老人問我父親:“今晚會出什麼呀?”父親八九不離十地說,不是馬就是狗。晚上九點半開碼,是三歲的羊。父親失望地說,怎麼又是羊,都出了三期了。
毛冬瓜八十三歲了,牙齒全脫落了,癟著嘴巴,對我說,現在國家真好,不要交公糧,還有田畝款補助,老人還有一個月五十五塊錢的生活費,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我擁護國家,不知道別的國家有沒有我們這樣享福。我笑了。毛冬瓜把這些補助的錢,全用來壓六合彩。錢輸完了,他把老母雞賣給磚場的洪老四,二十五塊錢一斤,得了六十七塊錢,又去壓六合彩。年冬了,他把半大的狗賣給路邊館子店,得了一百三十三塊錢,過了幾天,他抱著火熜,靠在門口曬太陽,說,過年的鞭炮都沒買呢。他挑了半擔芋頭賣,買回兩串小鞭炮和一對手腕粗的蠟燭。他老婆生油瘡,臉上有許多白斑,頭發全白了,稀稀疏疏,露出痂殼,她說,老頭隻有進了茅塢(埋人的地方)才不會壓六合彩。毛冬瓜嘿嘿嘿,說,隻有壓六合彩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二姑姑的二兒子水根,小我兩歲,是個木匠,對我說:“哥,大前年,我賭六合彩輸了八萬多,一下子落了水,斧頭要劈出八萬塊錢,得劈多少斧啊,我再不賭了。”輸錢是一回事,還惹是非,甚至引來殺身之禍。臨湖離我家二十裏,前年冬,有一個人單碼壓了二萬,結果莊家付不出這麼多,跑腿了。壓莊人找到開票人要錢。開票人每開一張票,得十個點的回扣,負責聯絡。開票人說,莊家跑了,我找誰呀。壓莊人說,我前麵輸了四十多萬塊,你們都一分錢不讓我少,現在我贏了,你們就跑。壓莊人從懷裏摸出一把菜刀,劈了開票人三十七刀,當場死亡。派出所的人在前幾年還抓賭六合彩的人,尤其是開票人和莊家。莊家是隱蔽的,隻有開票人知道,民警抓住開票人,可開票人死活不供莊家。開票人被公安部門關了幾天,發款二三萬元,又放了出來,繼續開票。開票人不怕,因為他的罰款是莊家出的。現在,派出所連開票人也不抓,每個月暗交一千塊錢就可以。我小學同學勇展有小兒麻痹症,靠板凳走路,移一下板凳挪一步,眼角有一個大肉包。他讀過初中,學過裁縫,六七年前在義烏的一家製衣廠上班,有了六合彩,他再也不去義烏了。他負責開票,一個月下來,也有二千來塊錢的收入。他開一輛電動三輪車,在村裏跑上跑下,各家各戶地收錢發錢。他說,在製衣廠上班才一千來塊錢月薪,七除八除,過年還沒五百塊錢回家,還受氣。他一直未婚,象棋下得好,有時間就在雜貨店裏和老人下棋。他是節儉的人,把錢藏掖著,防老傍身。誰也不會管他開票,勇展說,公安機關抓了我,還管我吃喝,多一頭事,沒油水的事他們才懶得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