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是個長條形的村莊,依山而建,臨水而居,五年前,大部分是泥土房,過路的車子看著這樣的房子,說,這個地方還沒有開化呢,還是荒蠻之地。這兩年,三層四層樓房春筍一樣冒出來。開磚場的洪老四是我大舅舅的兒子,看著排隊拉磚的車子,嘴巴都笑裂開,像個熟透了的石榴。小貨店在村中街,入我家小弄的路口,前麵是一片田野,現在則是密密匝匝的房子。曹家伯伯看著一棟棟新房子,憂心地說,這麼好的農田蓋上房子,以後子孫吃什麼呀。俵姨夫說,你愁這些還不如愁晚上的燒酒在哪兒,以前生產隊的時候,水稻種兩季,山地上種滿了紅薯,村裏還有人討飯,現在村裏的田撂荒了一半多,田給別人種不收錢都沒人要,你看到討飯的人吧?!曹家伯伯七十六歲,用手摸一下嘴巴,傻笑了起來,說,好賢侄,你的話也有道理,可米總要田種出來呀。曹家伯伯就愛酒,餐餐要喝半斤多,若是去鄰居家喝喜酒,一定要一斤下肚,還要吃一大盤紅燒肉,一出門就吐得滿地肉腥。他兒子扶著他回家,罵:“你這個死吃的,前世沒吃過的,別人還以為我們餓死你呢。”曹家伯伯邊嘔邊說,能吃是福,吃下去的是自己的,其餘都是別人的。
雜貨店以前是個裁縫店,村裏的衣服都是在這裏裁製的。俵姨有一手裁剪好手藝,廳裏擺了十幾架腳踏縫紉機,坐著清一色的待嫁姑娘。姑娘定了親,由男方出拜師錢,在裁縫店裏學一年的裁縫。我大姐在這裏學過。我們全家人反對,說,雙英就是不想幹農活才學裁縫,家家戶戶都有做裁縫的,能做衣服的沒幾個,頂多隻能縫褲邊訂紐扣打補釘。但大姐執意學,出師門後,縫紉機一直擱在閣樓上。也有謀出路學裁縫的,有一點手藝出門打工方便些。二哥在鎮裏定過一門親,過了半年,正逢穀雨時節,女方去婺源采茶,再也沒有回來——做了婺源媳婦。二哥很是傷心,整天窩在床上,下田的勁頭沒了。學裁縫的謝家姑娘見我父母人好,二哥撚實,托她師傅也就是我俵姨傳話,願意做傅家媳婦。如今他們的兒子都二十一歲啦。想想,恍如昨天的事情。
離裁縫店一百米,有一個診所,醫生叫孝林。他是山裏人,在鎮醫院跟班學了兩年醫,來楓林開診所。他白白淨淨,臉像個雪梨。俵姨天天往診所鑽。俵姨有一頭天然卷發,個子高挑,臉闊眉濃,和民辦老師樂老師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懷孕。她很怕自己不能生育,向孝林討一些偏方,谘詢一些生理生育知識。她家有這方麵的遺傳基因,她的兩個姐姐一直沒有生育。每到星期天,我也去診所。那時我還在鄭坊中學讀初二。我住校,睡大通鋪,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上下兩鋪,中間擺一個木架,木架上疊在木箱。我們吃多了的飯菜,洗碗水,果皮,瓜子殼,往下鋪床地下潑,像個蘑菇坊。我們無一幸免地患上皮膚病。我的臀部和大腿兩側,流腥水。我又沒錢看醫生。我問孝林,皮膚病怎麼治?孝林說,把硫磺調和到菜油裏,塗抹在患處,堅持半個月就好了。我向我媽要錢買硫磺,我媽說,稻子還沒收割,哪來的錢呀。我坐在灶膛前一邊添柴火,一邊流眼淚。學校的飯菜票在小鎮的雜貨店裏是等價通用的。我用飯票換來幾支牙膏,把牙膏塗在患處,沒想到一個月後,皮膚病全好了。我信賴牙膏。我至今不用洗手液洗臉液護膚霜,都用牙膏。我真不怕你笑話。
第三年秋天,我大妹妹兩天高燒不退,吃飯的力氣都沒有。孝林說,這是感冒,吊吊葡萄糖鹽水就好了。可一直不見效。我爸爸慌神了,請來車子去上饒地區醫院,妹妹一進觀察室,主治大夫對我爸爸說,你這個女兒晚來一天就要收屍了。我爸爸當場痛哭。妹妹得的是出血熱。過了幾天,我爸爸回家,端起一把鋤頭,把診所砸爛。孝林說,你砸我診所,你全額賠償。我爸爸說,你這個庸醫,沒有砸死你算你走運了,把出血熱看作感冒,總有一天你要害死人的。孝林回到了山裏。診所還原成一棟無人居住的泥土房。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即使見過,我也不認識。對我而言,他僅僅是個符號。
俵姨生了一個女兒,刮瘦刮瘦,箆麻一樣,抱在手上,隻看到一雙眼睛烏溜溜地轉。磕磕碰碰長大的人多福,她女兒大學快畢業了,走路生風。
一九八九年八月,我參加工作,在一個離家十華裏的鄉村中學教書。裁縫店大門右牆開了一個大窗戶,廳裏的縫紉機搬走了,換上了玻璃櫃台。俵姨成了消失的手藝人,當了店主。沒課的時候,俵姨夫騎腳踏三輪車去鎮裏批發貨物。貨物一般是食鹽、味精、“蝴蝶泉”“桂花”“廬山”“牡丹”“月兔”“大前門”香煙、鞭炮、黃表紙、醬油、糖果、牙膏牙刷、毛巾、尿素等。櫃台上有一個電話,村外的人找村裏人,都通過這個電話。
“你給我找一下做石匠的老四。”打電話的人說。
“村裏有六個做石匠的老四,兩個姓周的,一個姓餘的,一個姓全的,一個姓李的,一個姓曹的,你找哪一個。”接電話的人回答。
“姓周的。”
“是三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
“三十多歲的。”
“好的,你隔半小時再打來。我派人去叫一下。他家離這裏有兩裏路。”
村裏人接聽一個電話五角錢,打一個電話一分鍾市內一塊錢,長途兩塊錢。別人打電話,俵姨就戴著老花眼鏡,手腕對著太陽光,看手表。俵姨收了一個婦女三塊錢,婦女說,我都沒說兩句話,就要三塊錢啊,以後不到你店裏買東西了,一定貴死人。“誰稀罕你,賒貨欠錢還不知道哪年能還上。”婦女走遠了,俵姨自言自語地說。
櫃台底下的抽屜裏,有一本“會議記錄本”,八開,黃皮封。按年按月按姓名,逐行逐行地記著欠賬人的貨物名稱、單價、總價。到了年冬,俵姨夫拿著賬簿,走弄竄巷去收賬。有些賬收了三年都收不上來,賬簿換了又換,賬沒換。我在鄉間工作了一年,去了城裏。我回家也翻俵姨夫的賬簿,把父母賒貨的賬還了,再去診所,把吃藥打針的錢還了。我每年回家過年,父親都說同樣一句話:“外麵的賬欠得不多了,明年應該不會欠債過年了。”那時,村裏好像有兩個雜貨店,父親不好意思賒著一家店,兩邊買兩邊賒。當然,這是好幾年以前的事。
說實在的,我回家的次數不是很多,清明、端午、中秋、春節,我是一定要回家的。父母在,不遠遊,我恪守這個。其實,對於楓林,我已經很陌生,二十歲以下的人,我幾乎叫不來名字,更多的是名字和臉對不上號。我熟悉的範圍在半徑兩百米之內。上個星期四,我回家看望父母,我在雜貨店裏玩。永清的爸爸也在。永清和我同年,是小學同學。我說:“木火叔,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沒有看過永清了。今年過年,你叫他一定來我家做客。”永清做了一棟四層的房子,在雜貨店後麵。我去過幾次,他都不在家。木火叔頭發半白,走路打晃。在我孩童時的印象裏,他是個高大魁梧的人,能挑兩百八十多斤的擔子,不怒而威。而這次看起來,我覺得他個頭並不高,隻是手掌異樣的厚,磚頭一般。俵姨夫正在和拉貨的人結帳。他雜貨店的貨物有人送上門。俵姨夫需要什麼貨物,給拉貨人打一個電話,拉貨人開著廂式貨車,呼呼呼,十分鍾,送上了門。門前水溝,扔滿了塑料袋、礦泉水瓶、可樂瓶、泡沫包裝盒。我對俵姨夫說,你把這些東西清理一下,裝到筐子裏,也可以賣錢。俵姨夫說,看起來很多,堆得山包一樣,賣不到十塊錢,還煩人。我說,這看起來多礙眼呀,清清爽爽的一條水溝,堆著瓶瓶罐罐,不環保啊。俵姨夫有些不高興,說,以前饒北河有十幾重的草魚,用一根麻線穿一個大頭針,能釣上,現在大拇指一般大的鯽魚都沒有了,藥水毒魚都沒一個人管管。我聽了,有些淒然,看看村子,覺得別扭,很是陌生。
桃花盛開的多種方式
“我在義烏一個工廠上班,我一到了晚上,我就想你。你來吧……”荷英扔下手中的菜刀,信沒讀完,就破口大罵:“老X王,沒有男人就像得了雞瘟。”信從義烏發來,寫給荷英老公刀柄的。刀柄不在家,被荷英截留了。荷英叫上大女兒,端一把兩齒鉗,憋青了臉,哆嗦著嘴唇,往豆腐坊走。熟人打招呼:“荷英,都晚邊了,還去鏟地啊。”荷英“嘿嘿”幹笑幾聲。
豆腐坊的窗玻璃,被荷英打得支離破碎,乒乒乓乓。“你個X王,砸爛你個X王。”荷英邊砸邊罵。一個男人從屋裏跑出來,光著上身,肋骨嶙峋,說,荷英,你憑什麼砸我的豆腐坊,你把話說清楚。荷英掏出信,說,大碗,你老婆水芹勾引我老公,出門才十天,就寫信了,你個大男人,總不能窩囊廢吧。
院子裏來了幾個看熱鬧的人,把荷英拉開,說,大家都相鄰,有話坐下來說。荷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這個妖精不把全村攪得雞犬不寧,是不會歇手的,她到底要多少男人才能罷手?!
“刀柄,你這畜生,你這塊麻臉我要切下來喂狗。”大碗返身回房拿出一把菜刀,說,“挨刀的,我不切下你的麻臉,我就割自己的雞巴給你下酒。”金屎一個側身,抓住大碗的手腕,說,大碗,我們是多年的兄弟,你聽我說一句,你一隻雞都抓不住你怎麼殺刀柄?這樣子的事情說出去,誰都沒臉麵,你提要求,我來找刀柄談談。大碗把自己的頭往門框上撞,咚咚咚,說,我活在這個世上不如一隻狗啊。大碗的兩個兒子早哭得渾身癱軟,叫著爸爸爸爸。
金屎是荷英的姑表弟,坐在大碗的上座,說,大碗,酒是個好東西,女人也是個好東西,你身子骨不好,看著好東西吃不了,隻得忍,總不能把好東西揣在兜裏。大碗說,道理我懂,可水芹和刀柄相好,我怎麼忍得了這口氣。大碗以前是個身體極其強壯的人,像個渾身滾圓的豆腐缸。前幾年,他的飯量一天天地下降,一餐隻吃小半碗,這如何是好,一家人都恐慌了。大碗不隻是飯量小,連拉屎也越來越少,蹲在茅坑裏,憋紅了臉,半天拉出不來,拉出來,也隻是細細長長的一截,像一條蚯蚓。有時幾天都沒有大便。大碗的身子像株大白菜,在太陽底下暴曬幾日,全縮了,軟癟癟的一塊,皺巴巴。他爸爸是個退休鄉幹部,對兒媳說,你帶大碗去縣醫院檢查檢查,不要誤了人。從醫院回來,醫生說,大碗得了結腸癌,需馬上手術。大碗的命是撿回來了,人瘦得像一把幹稻草,皮膚白皙得讓人害怕。他除了做飯,什麼事情也做不了。楓林的村口,有一個小商店,平時遊手好閑的男男女女,都聚集在這裏,要麼打麻將要麼打桌球。店主按人頭收錢,一人半天五元。一個幹慣了活的人,突然不能幹活了,全身的骨頭會酸痛。大碗是個勤快人,一個人躺在家裏,躺了兩個月,比死了還難受。他也到小店裏,學打麻將,技術不好,一天下來,也要輸個幾十塊錢。輸了幾次,水芹知道了,水芹是個得體的女人,也不把事情張揚開來,隻坐在家裏默默地流眼淚。大碗看在眼裏,刀子剜肉一樣痛,說,我以後再也不去玩麻將了。水芹說,我們的家底都空了,又沒活錢來,這個家怎麼支撐下去啊。兩個人又抱頭慟哭。
幾天的梅雨,讓全村的人都窩在屋裏,雞也窩在灶頭的柴窩裏,咯咯咯,拍打幾下翅膀,又暈乎乎地打瞌睡。大碗的瓦屋有些漏雨,雨水嘀嗒嘀嗒,零零星星地滴在菜碗裏,把菜湯濺在金屎的臉上。大碗說,我上屋頂蓋一塊篷布吧。金屎說,有酒喝還怕幾滴雨水?明天我來幫你翻翻屋漏。金屎撲下身子,伸出舌頭,把桌麵的幾滴酒舔幹淨。金屎說,大碗,我和刀柄談了,賠你壹千塊錢和一擔穀,怎樣?大碗說,我咽不下這口氣啊,你是知道的,我和刀柄是多好的兄弟,他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呢。金屎嘖嘖嘖地吸了一口酒說,我們是多年的兄弟,你也是知道的,水芹可不止刀柄一個相好,你呢,安心把身體養好,把小孩帶大,就是大功勞,你身體不好,有氣無力,水芹才三十出頭,能吃能做的,她怎麼會拴在你這根樁上,有一點你是明白的,水芹一直顧這個家,她的心還在你身上。
在村頭的山邊上,有一條山澗彎彎曲曲地回繞,在大柳樹下形成一個深潭。村裏人都在這裏挑水、洗衣、洗菜。一座石拱橋跨過深潭。石拱橋是麻石砌的,淤積了厚厚的苔蘚和一些蕨類地衣,臨澗的石壘矮牆上,爬滿了爬牆虎。大碗在婚後的第三年,在石拱橋右邊的空地上,蓋了一棟簡易的磚瓦房,圍了一個大院子,四邊的院牆角種了四棵桃樹。桃樹竄出院牆的時候,大碗就得了結腸癌。
水芹的娘家就在村小學的大門口。她的父親是一個地縫裏找錢的人。有一年,她父親木桶在臨鄉包了一個竹編廠,生產竹編工藝品,生意很不錯,有二十幾個工人在日夜上班。廠裏缺一個做飯的人,木桶就把大碗的姐姐請去幫忙。大碗的姐姐叫竹,初中畢業在家閑了兩年,正學裁縫。竹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怎麼也坐不住,經常是褲子縫了半邊就看不到人影了。竹的媽媽也樂意木桶把竹帶出去,讓竹一個人鍛煉鍛煉。工人都是從家裏帶菜去廠裏吃的,用瓦罐或鋁盒,盛一半菜,放在飯甑上熱熱,就可以。竹編廠離村裏隻有三十來裏路,竹隔三差五就回家。木桶有一輛嘉陵摩托,突突突,村裏人老遠就聽到他的車聲,看見車後揚起蒙眼的灰塵。竹坐在車屁股後麵,一餐飯的功夫就到家了。竹就像個小南瓜,過了一個夏天,渾身滾圓飽滿,走起路來兩條辮子一甩一甩的,很是招人喜愛。竹回家的次數日漸少了,一個星期一次,半月一次,一個月一次,到了後來,兩個月也不回家。
村裏漸漸有了許多傳言,說竹成了木桶的相好。竹的父親也聽到了傳言,也不好發作。有幾次,竹的父親請木桶來家裏喝酒,想從木桶的嘴巴裏套一些話,了解竹的情況,可木桶的話語都嚴絲合縫。竹的父親沒辦法,把竹叫回家,說,一個大姑娘做廚娘,長期下去,不是出路,不如找一個東家嫁人。竹回到家無事可做,三天兩天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往竹編廠跑。
村子隻有巴掌大,傳言像一陣春雨,兩個霹靂之後,全村人都淋得透濕。竹的父親請來媒婆,好言好酒相待,想找一門合意的親家。媒婆來來去去,就是沒有成。有的東家定了親,隔了兩個月,又退了。有的東家,合了男女的八字,又說是相衝的。竹的父親都急死了,沒想到嫁一個女兒這麼難。女兒和人相好了,像一條冬瓜,沒有切開誰看起來,都是滿眼的舒坦,可切開了,沒人吃,隔天就要爛啊。竹的父親好歹也是一個鄉幹部,可走來村裏,頭都不敢抬,怕別人問竹的婚事,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苦。
有一次,木桶把竹的父親請到家裏喝酒。木桶說,竹是個好女孩呀,我想給她說合一門親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竹的父親說,隻要男方勤勞身體壯,家境過得去,我是不會有意見的。木桶說,我侄子海鳥怎樣?我和我哥都說好了,海鳥也同意,再說,竹嫁進了我李家,我是不會讓她受委屈的,娶親的錢,海鳥沒有,我來一包盤。我會多多照顧竹的。
到了年底,竹就過門了。海鳥是個石匠,走村串戶的,自娶了親,一把泥刀鞘在腰上,走路都輕快起來。來年茶花燒遍山野時,竹的小孩哇哇墜地了。海鳥的嘴巴都笑裂開了,像熟透了的茶子桃。
過了五年,海鳥再也不笑了,整天掛著剃頭布一樣的臉,見了誰都有怨仇似的。他的小孩越長越像小爺爺,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皮膚光潔白淨,耳垂厚實。村裏人也說,這個小孩是木桶生的。李家小院裏,爭吵的聲音再也沒有停歇過。那年的秋天,稻子收割了,油茶籽采摘完了,紅薯進窖了,過冬的劈柴碼在屋簷下。這天下午,家裏隻有他一人。海鳥從地窖拿出幾個拳頭大的紅薯,洗淨,切成塊,放進水裏煮,熟了,拌上半升黃黍米,添兩把旺火,澆上小半碗豬油,撒了一勺白糖,用鍋鏟把紅薯碾爛,成羹樣。海鳥坐在柴垛上,吃了四碗薯黍糊,發呆了一陣子,又添了一碗。太陽斜斜地照在瓦楞上,門前的柚子樹給這個秋天增添了一抹幽深。很多年了,海鳥都沒飽吃過。海鳥邊吃邊流眼淚,留了小半碗薯黍糊,擺放在門檻上,雙手捂著臉,雙肩不斷地抖動。海鳥抽了一袋煙,換了一身幹淨衣物,從豬圈的物架上,掏出一個渾身都是灰塵的玻璃瓶。海鳥搖了搖瓶子,裏麵還有半瓶黃醋一樣的水。他仰起脖子,把瓶子裏的水,一飲而盡。他感覺到整個身子都輕了,像一朵浮在空氣裏的棉絮。他摸索著,坐到柴垛上,天突然暗了,一片黑,他被突然而來的黑淹沒了。
海鳥把沒有用完的敵敵畏喝得一滴不剩,口吐白沫,全身紫黑。“你是要滅我全家啊”,海鳥的父親看著兒子的屍體,拿起菜刀,要殺竹,說,“你不死,海鳥死不瞑目。”
連海鳥的後事都沒有參與料理,竹帶著小孩逃跑了。去向不明。
這一年,水芹二十六歲。木桶的竹編廠已經停辦了三年。木桶在後山種了一片果園,有橘子,有柚子,有板栗,有枇杷。這一年,大碗二十三歲。大碗在一個酒坊做學徒。
到了晚上,水芹家的院子總有丁丁當當的聲音,或者是啪啪啪的拍手聲。木桶打開門,斷喝:“誰呀!”水芹噗嗤笑出聲來。屋外,呼呼呼,響起小跑的腳步聲。村裏的小夥子有好幾個在想著水芹呢,又不敢約人,到了晚上,就朝她院子裏扔瓦片或石頭,找不到石頭的,就拍手掌,以此引起水芹的注意。
夏天的時候,山野蔥蘢。水芹戴一頂麥桔編製的草帽,穿一件前襟花邊白色短袖,腰上紮一條紅色繡巾,守果園。她似乎有織不完的毛衣,腕上掛一個線袋,手不離毛線針,即使是夏天也是這樣。她的身上一年四季都冒出熱氣,鼻翼上有細小的水珠。這種熱氣很容易讓男人暈眩。村頭雜貨店的店主老貓說,水芹的眼睛讓人見了心神不寧,是雙桃花眼。木桶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踏爛了,水芹卻沒有一個中意的。
年冬了,積雪封山,鳥呼啦啦地飛到了農家的灶頭上找飯粒吃,啄一下,抬一下頭,四處觀望一下,又啄一下,啄進灶縫裏,拔不出來,拍幾下翅膀,呼,飛走了,晃一圈,又飛回來覓食。大碗的酒坊有許多酒糟堆在院子裏,院牆上站滿了鳥,麻雀,灰雀,偷屎鳥,尖嘴雀,嘰嘰喳喳。大碗穿一件藏青色的棉襖,紮一條大圍裙,不時地向院子外麵撒一把酒糟。他的師傅駝子,對大碗說,你明年準有好事,鳥都對著你嘰裏呱啦呢。大年除夕的前兩天,木桶提著老酒和一個桂圓包,來到大碗家,對大碗的父親說,大碗是個好男兒,我想給大碗說一門親事。大碗的父親說,家裏哪有娶親的條件啊,你看看這個房子,連四條凳子都擺不下,哪有地方插一雙腳進門。木桶說,哪有女方光看房子不看好兒郎的。大碗的父親見木桶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就說,是哪家的女兒不嫌棄我家窮啊。木桶嘿嘿地笑了。吃飯的時候,大碗一圈又一圈地添酒,自己也喝得兩眼發直,舌頭打結。木桶說,我的水芹過了年該待嫁了,我看大碗是懂事的孩子,身體像水牛,做事勤快,顧家,我把女兒嫁給他我放心。大碗聽了,傻傻地笑,筷子怎麼也夾不住菜,不時把菜掉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