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聽說父親要把自己許配給大碗,水芹哭得死去活來,閉門絕食了兩天。

沒過幾年,楓林的鳥越來越少了,連麻雀也鮮見,更別說烏春和斑鳩了。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一走進田裏,麻雀呼啦啦一片,從稻田裏四處驚飛;香椿上,落滿了烏春,一團的黑羽毛,用彈弓也能打下來。村裏人說,農田用農藥過多,把麻雀都毒殺死了。田裏的泥鰍和黃鱔也沒有了,隻有螞蟥橫行。而幾年前,春耕時節,大人在耕田,犁耙從田泥裏劃過去,泥塊翻出來,泥鰍或黃鱔赤裸著慵蜷的身子,伸著懶腰,小孩跟在大人後麵,提一個竹籃,拿著火鉗,把泥鰍一條條夾進籃子裏,小鳥則在新泥裏覓蚯蚓。海鳥的小孩已經八歲了。竹回到了村子裏。這是她出逃後第一次回到村裏。她的頭發已經有一半麻白,像一團沒有漂洗的絲蔴。她的整個身子幹癟了下去,身上的衣服顯得空蕩蕩,有些誇張。竹對海鳥的父親說,孩子要上學了,我不能斷楊家的香火,你要殺要刮,我都不逃了,我今生今世都做離家媳婦,供養二老。海鳥的父親脫下鞋子,狠狠地抽打竹的屁股,竹趴在地上,不哭也不動。小孩怯生生地站在房柱下,叫:“爺爺,爺爺。”老頭一把抱住小孩,癱坐在地,失聲慟哭,說,孽啊。

石拱橋的柳樹被人砍了。大碗把柳樹兜挖了,補種了一棵桃樹。春天濕冷,流水遲緩,補種的桃樹一寸一寸拋出花苞。大碗結婚後,聽從了他嶽父的意見,建了一個豆腐坊。他嶽父木桶說,豆腐有一半是水,水是不要錢的,你把不要錢的東西變成錢,一定會掙錢。大碗喜滋滋地花了兩千塊錢,從城裏買來磨豆機器,請箍桶師傅忙活了六天,箍了兩個大圓桶,七個豆腐箱,又請石匠師傅壘了一個大灶,在房後蓋了一個大豬圈。

“買豆腐吃哦,純黃豆的豆腐哦。”早晨,大碗挑著豆腐擔兒,走村串戶地吆喝。他圍一件藍圍裙,右手拿著小切刀,左手拿著銅鈴鐺,吆喝一聲,搖兩下鈴鐺。沒錢買豆腐的,就用米換,一斤米一斤豆腐。豆腐渣則用來養豬。賣不完的豆腐,放在太陽底下曬兩日,做醬豆幹。隔三差五的,大碗端一碗豆腐給竹,每次進她的家門,大碗的鼻子都發酸,心想,人的命運怎麼就和豆腐一樣呢,那麼經不起敲打,一碰就碎,一曬就黴呢。竹才三十多歲,臉上有了一層層的泥皮垢,秋風一吹,幹裂。

桃花的火焰在料峭的枝頭蔓延,春天的小小火苗,緊裹的霞緋色衣裙一層層地綻開,粉豔,帶著空氣裏的潮濕,楓林的喧嘩在一夜之間爆滿門庭。桃花,是二弦琴,絲絲蔓蔓的樂聲從枝頭上湧出來,嘩嘩嘩,淹沒了豆腐坊。水芹穿一件紅色的棉襖,頭上插一支月季花,木桶裏是白花花的豆腐腦,她手拿木勺,把豆腐腦舀進豆腐箱裏。豆腐箱墊了一塊蔴布,把豆腐腦包了起來,蓋上箱蓋,壓兩個拳頭大的石頭,熱氣在升騰,壓出的水一滴滴地淌進腳盆裏。這時,太陽剛剛升起來,粉白色,清晨的土腥氣息撲打而來,翻耕了的田疇水汪汪一片,田埂上毛茸茸的草苗把春陽一毫米一毫米地舉起來。

農忙還沒有開始,村裏請來越劇班,給大家唱戲。戲班的費用是演一天六百塊錢,下午一場,晚上一場,演員有十來人,錢由村裏人資源集資,吃飯由族長派飯。戲班在村裏演了七天七夜,演出的劇目有《梁山伯與祝英台》、《王老虎搶親》、《五女拜壽》、《紅樓夢》、《西廂記》、《桃花扇》、《打金枝》、《玉蜻蜓》、《碧玉簪》、《白蛇傳》、《孟麗君》、《送花樓會》、《柳毅傳書》、《陸遊與唐琬》、《追魚》、《孔雀東南飛》。戲台搭在祠堂。祠堂前有一塊空地,楓林人坐在板凳上,嗑南瓜子剝花生,小孩則圍著清湯攤打轉,台上的鑼鼓敲起來,銅鑼打起來,當當當當當當,演員畫著粉臉,出場了,有的人指指點點,有的人跟著哼唱,有的人默默垂淚,不時地用衣袖開眼淚。尤其是《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台》、《陸遊與唐琬》,看得婦女是哭聲連連,水芹更是哭得雙肩顫抖,眼圈紅腫。水芹對族長說,每年都有戲班來,今年的戲班請得特別好,我請他們吃兩天的飯。族長是個老頭,留著一撮山羊胡子,自然是應承了。

小鎮離楓林有八裏路,土公路把饒北河北岸的田野一分為二切開。水芹做好豆腐,騎一輛海獅牌自行車去鎮裏買菜,豬腳、河魚、麂子肉,有啥好菜買啥,餐餐像過年。大碗有些心痛,白花花的錢難掙卻用起來像屋簷水,說沒就沒了,但他也不說,還一副積極操辦的樣子,忙著添火燒灶。

戲班來演戲,給村裏增添了熱鬧祥和的氣氛。楓林人還各自把家裏的親戚請來聽戲,個個滿麵風光。戲班一走,愛聽戲的人很是落寞,但戲文的故事在茶餘飯後還可以談好幾個月呢。而今年的故事又多了一個。村裏人說,水芹和演陸遊的那個戲子好上了,但大家都不太確信,才幾天啊。而第一個說這事的人是金屎,他說這事時,戲班還沒走呢。金屎在小貨店裏喝酒,對老貓說,我昨天趕豬牯,經過石板橋,口渴,就進大碗家喝水,我以為他家裏沒人,我摸起碗倒水喝,聽到廂房裏有人啊啊啊啊,我想,大碗都賣豆腐去了,太陽剛曬屁股,不可能還幹這事吧。大碗搽了搽眼角,又說,我蹲在水潭邊的石埠上,守了半個小時,看見一個男的出來,我認得他,他是演陸遊的那個,四十來歲,油頭粉臉,嘴巴裏叼著一根煙。村裏人大部分不相信金屎的說法,倒不是相信水芹,而是金屎靠趕種豬為生,一張嘴巴臭死人。而老貓是相信的,說,水芹就是一塊水豆腐,鮮鮮嫩嫩,我一吃豆腐就想起她,恨不得一口吞下她。

說實在的,水芹從來就沒有中意過大碗,倒不是大碗笨頭笨腦,而是大碗沒讀幾年書,隻知道牛一樣幹活,不過水芹結婚這麼多年,也沒生什麼怨言,大腕脾氣好,顧家,知冷知暖。水芹做姑娘的時候,家境好,上過初中,和刀柄同班。刀柄初中畢業去福建當了兵,水芹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他們通信了兩年多。水芹把納好的鞋墊寄給他,把織好的毛衣寄給他,把鑲嵌了自己照片的日記本寄給他,把自己從父親手上磨蹭來的錢寄給他。刀柄則把子彈殼做成的台燈架,把《歌曲》雜誌和磁帶郵回她。那時他們都還是嫩頭青,各自都有這個意思,但真正的戀愛一直沒有過,連手都沒有牽過,因為刀柄兩年多沒有回家探過親。村裏也沒人知道他們有過這樣的感情。等刀柄回家探親時,水芹成了大碗的老婆。

或許,每一個人都有過這樣美好的感覺,為另一個人千腸百結,若幹年後,煙消雲散,像一顆來不及發芽的種子,永遠埋在土層深處。但這顆種子不會腐爛,有一天回想時,它會讓人痛,讓人眼前一片漆黑,尤其在絕望時刻。水芹就是這樣。做豆腐沒幾年,大碗就得了結腸癌,豆腐坊成了亂七八糟的雞窩,生活一落千丈,連買鹽買油的錢都沒著落。水芹像個男人一樣,種田種菜,而大碗就像個抽水機,把家裏抽得一幹二淨。大碗對水芹說,我死了算了,免得拖累這個家。水芹說,人不是畜牲,怎能說死呢。夫妻又是抱頭慟哭。大碗幾次端起農藥瓶,想自盡,可農藥到了嘴邊,又下不了決心。

村裏有個油漆匠,叫麻四,他的頭型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也沒有變過:三七分,梳得整整齊齊,抹些茶油,齊耳鬢發,後腦勺的頭發蓋著衣領。麻四留著兩撇胡碴,穿一件皺巴巴的藍條紋西服,打著領帶。他挑糞去田裏也打領帶。他穿解放鞋也打領帶。麻四的老婆要用一分錢也要從他手上支取。吃飯的時候,麻四對他老婆說,你今天買菜多了一塊六毛錢還沒有交給我呢。他老婆說,奴隸還有壓歲錢,我的口袋裏從來就沒有錢過夜。麻四說,錢在你口袋裏過夜又不會生兒子,女人放錢幹嗎。麻四的老婆也不再說了。麻四不抽煙不喝酒,上門做油漆,東家給他一包煙,他拿到貨店換鹽換醬油。他收到一支煙,放在家裏的灶台上,有客人來,發給客人抽。客人接了煙,點了點,吸一口,亮了,吸第二口,黑了,再點,還是黑的。

冬天說來就來,昨天還是豔陽高照,淩晨一場凍雨,整片的菜蔬都病懨懨。各家忙著囤積過冬的柴火,麻四不要,他燒沼氣。他請來開手扶拖拉機的人,說,跑一趟鎮裏,買些東西。麻四買來電視機,單人沙發和四條肥魚,往大碗家裏送。大碗躺在床上,說,麻四,你這是幹嗎呢,我哪有錢買這些呀。麻四說,你生病得好好養,你那個黑白電視也該換換,沙發坐起來比板凳舒服,你用著吧。隔了兩天,麻四又請來石匠,把大碗的屋子裏裏外外粉刷了一遍,對大碗說,房子粉刷一下,像個新房子,住著暖和。大碗躺在床上,流下了淚水,用手錘自己胸脯,哀歎自己為什麼不早死呢,這樣拖著,比死了還難受。

那幾天,麻四的老婆都是鼻青臉腫。麻四的老婆飯也不燒,嘶啞著說,這哪像個家呀。麻四聽不到這些,他到鎮裏給大碗的小孩買衣服去了。金屎對老貓說,麻四的老婆哪管得了麻四,再說她自己也不是好東西,有一次我在診所打牌,她在後麵看,用乳房磨蹭我後背,一個下午磨蹭了十幾次,臉像笸籮一樣的女人,誰會要呢。老貓嘿嘿地笑,不要錢的有什麼不要的,又不是討老婆,要求那麼高不是為難自己嗎,女人達到三個條件我就要,一是活的,二是不要錢的,三是不讓我得病的。金屎說,這個世界還有誰比你的胃口好呀,水缸的老婆比你大了十七歲,你都要,我的豬牯要母豬,也不分年齡和長相。老貓哈哈大笑。

河灣蒼茫。饒北河在村前呈弧形,一個回旋,向南流去。河灘上的洋槐和柳樹渲染了這片油綠的田園。每到春末,秧苗翻滾著浪頭,成群成群的白鷺在河灣聚集。白鷺在樹枝上,隨風搖曳。白波嬉綠水,闊敞的田疇在兩岸連綿。當然這是往年的景象。自刀柄開了沙場之後,他把洋槐和柳樹全砍了,挖掘機開進了河裏,把河灘河床挖得雞零狗碎,坑坑窪窪。村裏有人給縣裏的相關部門寫信反映情況,希望上級部門製止這種破壞原始生態的行為,言辭激憤,但都石沉大海。有人請電視台的記者來,記者端著攝相機在河灘拍了半天,也采訪了十幾個村民,最後采訪了刀柄。刀柄什麼話也沒說,給兩個記者一人包了二千塊錢的紅包。村民天天看本地新聞,看了一個月,也沒有看到饒北河河灘的鏡頭。

小貨店到了年終年初,彙集了村裏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年輕人。這是最熱鬧的時候,平常村裏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一下子冒出這麼多年輕人,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年輕人聚在一起,除了賭博沒有別的事,打麻將,推二八杠,奸索子,玩九九。玩九九的人是最多的,一副撲克牌往桌子一攤,把花牌往地上一扔,大家搶著坐莊。坐一條莊,老貓抽水二十塊錢。金屎好賭,搶過牌,說,坐三百莊,來壓呀。坐了半個小時,金屎的四千塊錢就輸完了。他抽了一根煙,望望貨店外陰暗的天空,自言自語說,準備蓋房子下地基的錢怎麼一下子就沒了。老貓說,你就是禁不住自己的手,你想想,這四千塊錢,豬牯要交配多少次才賺來呀。刀柄說,金屎每年養豬牯都是給我養。刀柄把贏來的錢,摔在手上,巴嘚巴嘚,裂開嘴笑。金屎說,給我六百咯,誰叫我是你俵舅子。金屎來了錢,又去賭,一根煙沒抽完,錢又沒了,又向刀柄要了三百。刀柄出了貨店,往大碗家走去。

隻要在村裏,刀柄都會去大碗家坐一坐。這個習慣,刀柄保持了十幾年。刀柄和大碗也兄弟相稱。刀柄手頭較活絡,平時送一些酒皮鞋之類的給大碗。刀柄從鎮裏買肉,也多切兩斤,給刀柄。刀柄給老婆買衣服,也多買一件給水芹。刀柄給小孩交學費,也給大碗的小孩交。芋頭開挖了,大碗送一籃子給刀柄。殺年豬,大碗留一隻前腿給刀柄。油豆腐炸了,大碗也給刀柄炸一箱。水芹明白刀柄的意思,他是在照應自己。水芹暗示過刀柄好幾次,約他看戲,約他去鎮裏,大碗不在家時,約他喝酒。每次刀柄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推托了。那時,大碗還身子旺呢。水芹也作罷了,每暗示一次,自己心裏要難受好幾天。

大碗得病後,刀柄也沒少給錢。大碗住院期間,刀柄丟下沙場的活,在醫院幫忙了好幾天。大碗在家休養一年了,看著日子過得日不敷出的,脾氣也變得暴躁。刀柄給他買來鑼鼓、嗩呐、鈸,對大碗說,我已經和瑞炎說好了,你去學吹喇叭吧,吹喇叭不累,一年下來也能掙萬把塊錢。鄉村有什麼紅白喜事,都要請樂隊,說說唱唱的,甚是熱鬧。大碗愉快地應承了,這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果園在後山的山窪裏,黃橙橙的橘子像一盞盞秋天的燈盞。果園有收成的第六年,木桶得了腦溢血。但木桶並沒有死,而是半身不遂,走路歪著身子,腳一撇一撇的,說話隻說得出第一個字。他說,吃……。家人知道他要吃飯了。他說,啊……。家人就把電視機打開。他外出蹓躂,看見人,就握手,嘴巴張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你……你……。嘴巴合攏了,他的手卻不鬆開。他是在一個寡婦家裏得腦溢血的。他睡在寡婦身邊,突然想嘔吐,翻身下床,嘩,吐了自己一身衣服上,他去廚房拿毛巾擦嘴巴,手伸到毛巾,身子卻癱了下去。家人不讓他出門,因為他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他的老婆秋香臉門窄窄的,有一個個疙瘩,像苦瓜皮粘在臉上。秋香說,死又不死,活著造孽,快死了也造孽。綠頭蒼蠅圍著木桶,嗡嗡嗡。木桶拉屎拉尿也要人扶,沒人在家,噗,拉了一褲子。時間長了,秋香也懶得給他換洗,幹脆把床搬到屋後的柴鋪,讓木桶一個人過夜。有一次,秋香娘家的侄子結婚,她去娘家喝了三天的喜酒,回家時,木桶死在廳堂裏,身子都硬了。木桶是活活餓死的。秋香把大門鎖了,把吃的東西都藏了起來。

從刀柄手上借了三千塊錢,大碗把嶽父草草地安葬了。秋香叫風水先生畫了一道符,入殮時貼在木桶的額門。她說,來世不讓他投胎變人。木桶下葬的頭幾天晚上,他的墳上都有婦女的哭聲。村裏人說,是女鬼在哭冤家呢。大碗提著鬆油燈,壯著膽子去看,看見一個頭發麻白的婦人,腰上紮著白布,點著油燈,在哭墳。大碗反身回來,淚水噗噗噗,無聲哽咽。哭墳的人是竹。

縣城離楓林有八十華裏,以前楓林人坐客運車去縣城要兩個小時,前兩年,土公路改造,澆了柏油路,現在隻要四十分鍾。這一天,刀柄來到城裏買柴油發電機。刀柄辦完事,水芹出現在眼前。刀柄估計,水芹是跟蹤來的。刀柄帶水芹去一個偏僻的小酒店裏吃飯,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從路上到酒樓,水芹一句話也沒說,吃飯也沒說話。刀柄的心一直怦怦怦地跳,臉憋得通紅,嘴唇哆嗦。

吃完飯,刀柄摸出一根煙抽。兩人喝著茶。刀柄看見水芹的臉上有了菜莖的紋路,眼裏有深深的愁鬱。水芹穿一件水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梳了一個高蹺的發髻,髻上插了一朵梔子花。看得出,水芹經過了一番妝扮,刀柄從來沒看過她這樣妝扮過。隻是水芹的手指有些粗,指關節突兀,像柚子樹疙瘩。十多年了,他們幾乎每天見麵,但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閑坐過。水芹低著頭,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刀柄的臉。刀柄說,你出來一次不容易,我給你買一身衣服吧。水芹說,你心裏清楚,我要的不是這個。你要什麼,我不知道。刀柄說。

哇的一聲,水芹哭了起來。水芹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刀柄說,你這樣說沒意思,大碗等你回家呢。水芹說,你就知道大碗大碗的,他都成廢人了,你說說,我以後怎麼過。水芹說,我今天懶在這裏也不回去,你知道,我等這天都等了好多年啦。水芹說了很多話,可大碗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隻是渾身發熱,腦子一片空白。

又一年的桃花在曾經的豆腐坊裏竄上了院牆,一朵,兩朵,一串,兩串,粉紅的色漿在噴湧。大碗腰上掛一個鑼鼓,背袋插著嗩呐,穿一雙布鞋,跟瑞炎的樂隊趕場去了。春天的寒意還懸掛枝頭,三天兩天的冷雨,嗦嗦嗦嗦,撲打在瓦屋上,撲打在臉上,把油桐花打翻在地,把山雞的羽毛打濕,把昨夜的枯枝打出新芽。包裹著村莊的田園,油綠綠的色彩在春天的海麵上汪洋肆意。水芹的臉映襯著這樣的色彩。

秧苗下田之後,刀柄勸水芹外出打工,刀柄說:“你有事沒事往我沙場跑,我擔心總有一天出事。”可水芹說,出事就出事唄,怕啥。何況是水芹這樣的女人。好說歹說,刀柄把水芹圈住,哄她去了義烏打工。水芹到了義烏沒幾天,不是打電話就是寫信,把刀柄搞得頭皮發麻。水芹打電話還要好一些,可信被刀柄老婆荷英截住了。荷英是沒心計的人,使刀柄和大碗都灰土灰臉。其實大碗自水芹去了一次縣城之後,他就知道老婆和刀柄有事發生了。他假裝不知道。他知道,刀柄對自己一家人都是裏裏外外關心的,老婆跟刀柄相好,總比跟麻四強吧,再說,自己不吃肉總不能叫別人也不吃肉吧。可荷英把事情鬧翻了,我大碗的臉往哪兒擺呀。

早稻還沒有收割,水芹又回到了楓林。大碗和水芹打了一架。大碗用竹梢抽打水芹的身子,一條條血痕斜斜的印在腰背上。水芹也不還手,跪在地上,說,把我打死了我更舒服,我可以不要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也可以留著一塊臉麵。大碗癱坐在地上,說,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呀。兩個小孩見父母打架,哭得一團糟。

大概是海鳥兒子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第三年,竹就過世了。竹的公婆還健在,竹的父母還健在。竹過世時五十一歲。她一直生活在那個李家小院裏,下田種地,她的身子像一塊油茶枯餅,沒有一點兒多餘的水份。她像油茶一樣,經過了翻曬,烘焙,壓榨,流盡了油,留下渣末。她很少在村裏走動,甚至有有些人還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死了,也隻有幾個相鄰的人會去她家走走。她睡在床上自然死亡的,或者說,她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一個夢(不知道是美夢還是噩夢)把她套住了,不放她出來。

水芹的大兒子一直在縣城開了一家豆腐坊,供應各個酒店的豆類製品;二兒子做了發型師,聽說月薪有八千多呢。到了過年,他們才回家,和其他務工回家的人,在麻將館裏打麻將。麻將館是小貨店改造的,老貓六十多歲了,穿著笨重的舊棉襖,抱著一個火熜,縮在門角。仿佛這裏不是他自己的家,他更像一個賭場的看客。他怕冷,霜降之後,他就離不開棉襖和火熜。金屎是他的知己,有兩個好菜的時候,他就請金屎來喝口小酒。酒是自家玉米釀的,放了些藥材。金屎一喝酒,眼角就有白白的眼屎,鼻子拖著麵糊一樣的鼻涕。金屎看著小年輕賭博,對老貓說,我們年輕時也喜歡做好漢,輸點錢算啥。金屎的房子始終沒有建起來,他的兒子在公路邊建了一棟三層樓房。金屎還是住在破屋裏,下雨的時候,他就在蚊帳上蓋一張塑料皮。雨打在塑料皮上,他的呼嚕聲和雷聲交織。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擔心的,隻要他床底下的酒缸還滿著。

石拱橋下的桃樹已經很老了,樹幹結著腫瘤一樣的黏液,黑色,捏起來軟軟的。但每年的桃花都開得很豔麗,很繁盛,仿佛每年楓林熱熱鬧鬧的春天都是從這裏開始的。豆腐坊已無跡可尋,原來的磚瓦房變成了四層兩單元的樓房。大碗偶爾外出吹喇叭,更多的時間守在嶽父留下的果園裏。他吃住都在果園裏,他的眉毛有些發白,臉像瓦片,粗糲而慈善。他四季穿仿製的道袍,戴一頂灰白色小圓帽。水芹不知道在哪一年,身子饅頭一樣,脹鼓鼓的,屁股像個大蒲團,臉像南瓜。她的嘴唇有豬油的亮色。她習慣了一個人做飯吃,吃了晚飯,她在麻將館打個轉,回家,在鍋裏燉三個雞蛋,放點冰糖,她就上床看電視了。電視看了一集,她家的狗汪汪兩聲,嗒嗒嗒的腳步聲進了廳堂,拿了筷子,把蛋端在手上吃。他的左手隻有四個手指。十多年前,他把左手小指砍了下來,送給了大碗。大碗把這個手指喂了狗。狗舔著嘴巴上的血,搖著尾巴,趴在桃樹下打瞌睡了。“老頭,冰糖沒有放多吧。” 水芹問。“我還嫌不甜呢。”吃蛋的人應了一聲。他習慣了這個稱呼,也習慣了在這裏過前半夜。燈光有些暗,他的臉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