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我相仿的南方
大路,是我們的對楓林街的稱謂。街具有小鎮的氣象,有商鋪,有南來北往的貨客,有飲食店。楓林沒有。楓林是個偏癱的殘疾人。楓林隻有這麼一條大路。在去小學的大路上,我們還會路過一個三岔口,一座平板青石橋,一個弧形的水塘,兩個長滿荒草的墳塋。墳塋過去,是一個彎角,學校的操場豁然出現。賣甘蔗的板車停在彎角。炸油子餜的挑擔也擱在彎角。大路就是這樣彎曲的,它就是村莊的形體。樟樹,泡桐,柿子樹,香椿樹,栗子樹,從房前屋後跳出來,密砸砸,油綠綠。三岔口是村裏出殯的地方。入了殮的人從這裏出發,沿大路繞一圈,去了後山,再也不會回來。即使回來,我們也看不見,一陣風似的。棺材塗滿紅紅的土漆,木腥味還在。土狗蹓來蹓去。案前的香一捧捧地燒,杯裏的酒隻有半盞,落滿紙灰。碗裏的紅燒肉白塌塌的,鼓脹脹的,棺夫拿起筷子,夾起肉,張開碗口般的嘴巴,一口咬下去,肉油從嘴角噴射出來。棺夫說,好肉好肉,七分生三分熟,有嚼頭。也有入不了棺的人,用草席包裹,用竹墊子卷起來,扔在路口。這是短壽之人。岔口出去,走百米,到了饒北河。
饒北河,在村前呈弧形的饒北河,它的南岸是一片樹林,穿過林子,翻過河堤,是一片西瓜地。初夏,蔥綠的寬闊的粘粘的風,舔噬著我們的臉頰,那樣潮濕,溫熱,輕輕撫慰。豌豆花在田壟上盛開,小朵小朵,粉細的白。蜻蜓欲飛欲停。我熱愛這種有著生活氣息的自然之美。不遠處的菜地,搭在架子上生長的是絲瓜,爬在矮牆上開花的是冬瓜,趴在泥坑裏午睡的是馬薺菡,站在池塘中央打把小傘的是蓮藕。那是辣椒,這是茄子,梳著小辮子的是長子豆,長著胡須的是玉米。它們是我味蕾故鄉裏的故人。母親把米泡在水裏,泡一炷香的時間,再用石磨磨成米漿。米漿在熱鍋裏邊攪邊熬,直至成糊,再把糊搓成黃瓜狀的糊坯。一家人坐在桌邊,把糊坯捏成燈盞碟的形狀,把切好的筍絲、鹹肉丁、豆芽、醃菜、辣椒幹、豆幹,包進碟狀的皮裏,放在蒸籠裏蒸。這就是燈盞餜。年邁的祖父能吃三大碗。祖母吃一碗,私下還要藏一碗,留到第二天吃。做燈盞餜耗費時間,隻有做不了農事的陰雨天,才會做。糊坯還可以做飯麩餜,把坯切成薄片,或揉成丸子,在大火裏煮上一盞茶的時間,放進鹹肉、豌豆、豆芽、香菇、目魚絲和調料,煮得湯有些粘稠,就可以上鍋了。那時的家境不好,隻有豌豆采摘時,才可以吃上幾次。若是清明或立夏這天,米漿不需要熬,調堿,加糖,直接蒸糕吃。用竹篾蒸籠放在沸水裏,籠底鋪上紗布,把米漿澆一公分厚,蒸熟,再澆,再蒸,再澆,蒸上十八層。蒸出來的糕,用麻線拉切成塊,白口吃,口感綿甜。不加糖的糕,可以煮絲瓜吃,溜滑,滾燙,既可以當菜吃,也可以當主食。
作為一個大男人,我有時不能理解自己,我為什麼會對做吃有濃厚的興趣。也許,最適合我的職業,是做個廚師。我無師自通就會燒菜。這可能與我童年有關。我母親燒菜,我添火。蒸汽在翻卷,油鍋劈劈啪啪,我站在灶邊,等母親把豬油渣熬出來給我吃。母親做蒸菜、糊菜,做小菜、大菜,做炒菜、文菜,樣樣拿手。尤其是在缺少食物的年代,她能做各種各樣的燜飯,把我們的味口調理得豐富多變而倍感生活的美好。南瓜,芋頭,蘿卜,白菜,薺菜,她都能燜出上等的菜飯。一樣的米,她能做出百樣的糕點。就是今天,我對她燒菜做飯的技藝,也惶惑驚奇,讚歎不已。
荊條花凋謝,葉子一片一片地躍上枝頭。岸邊的蘆葦也完全茂盛起來。天空渾圓,有沉甸甸的下墜感。寬闊的水麵有風的紋理,斜斜的,波動的,刻出天空的圖案。白鷺在淺水灘覓食。它長長的腳,支撐著一團厚厚的積雪。白鷺在開春時就來了。同它一起來的還有驚雷,拖著火焰長長的尾巴,翻著跟鬥,從山尖滾落到我家的屋簷。暮色的屋簷,雨水披掛,像一道簾子。嘎,嘎,嘎,白鷺在呼朋喚友。從這塊田飛到另一塊田,從樟樹飛到洋槐,它寬大的翅膀從我們的頭上掠過,仿佛天空有輕微的晃動。牛筋草鑽出毛茸茸的小腦袋,泥鰍在水坑裏扭著小圓腰,雞冠花亮開嗓子唱歌。田溝裏,地壟上,四處跳著青蛙。南瓜蔓一夜長出細長的須,卷曲在瓜架上。水坑裏,泥鰍和蝌蚪成群結隊地遊,小鯽魚啪啪啪地拍打水麵,濺起水花。枯草翻個身子轉青。空氣是潮濕的,草地上到處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牛屎一樣黏結在一起。後院的桃花落了一地,像個病懨懨的女子,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雨先是一絲一絲的,沒有響聲,也沒有雨勢,恍恍惚惚地飄遊而來,地上的粉塵像糖芝麻一樣粘合,瓦開始發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來,陰霾的雲層裏撕開一條縫,嘩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動的藍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屬碰擊的聲音像火炮炸響。嘩嘩嘩,雨點顆粒般砸下來。雨勢從山坳轉個身,來到村裏,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響,水浪一樣壓來。瓦壟上,水珠跳來跳去,叮叮當當,水流噴射,形成水柱。牆頭的狗尾巴草,耷拉著腦袋,一副打死也不還手的樣子。水田白怏怏的一片。河汊,水溝,石板路,淌黃黃的泥漿水。白鷺縮在樟樹的樹杈上,用長喙梳洗羽毛。鯉魚在河裏翻騰跳躍。喧嘩的春天,它要把大地重新妝扮一番。
桃花汛後,鄱陽湖的魚群經信江,遊到了饒北河。魚有時多得烏黑黑一片。我們在河床的凹處,用竹片編織的長方形篩子,架一個漏子,水落在漏子上,魚也落在漏子上。魚在漏子上,跳來跳去,彎曲著身子,直至筋疲力盡。魚有穿條鬼、棍子魚、紅光頭、鯽魚、上軍、烏青,這些魚愛戲水,精力充沛,像發情的男人。白鷺則覓食小魚小蝦,把嘴伸進水裏,嘟嘟嘟,頭抬起來,甩動脖子,脖子變粗,鼓起來,翅膀輕輕拍幾下。它是那樣的滿足,三五成群,不時地交頭接耳,偶爾仰天嘎的一聲,飛到另一片淺灘去了。它是那樣的優雅,像個鄉村牧師。光潔溜滑的脊背,被風揚起的劉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動的胸脯。是的,這就是魚群攪動起來的饒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上,正開出粉黃的花。傍晚時分,淡淡的霧氣從河邊漫過來,潮濕,模糊,野鴨呱呱呱的叫聲也漫過來。假如在暗夜,有一個人撐著烏篷船,拐過弧形的彎道,在埠頭的柳樹下作長夜的停留,那麼,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樣的願望——都想成為河流寂寞的聆聽者。緩緩的,寂寥的,一絲一絲滲入心房的水聲,會在一個人心中長久地回響。而那樣的暗夜,仿佛是水聲的儲藏器。田野裏的野花與水聲呼應,仿佛它們並不孤單,它們會在某一瞬間,相互擁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氣息。星辰高遠,稀落的光芒使蒼穹像一個突兀的懸崖。我們的頭頂之上,是什麼,我們的大地之下,又是什麼。夜風從我們的肩膀滑落,一隻水鳥啾啾地飛離枝頭,那麼快,隻有水麵留下它翅膀的痕跡。整個村莊虛在白光裏,人也虛在白光裏。我不知道那個與我有著同樣願望的人,心裏會想些什麼。或許他想起當年他的弟弟,與他一起在河裏捕魚,那時的魚更大,用石頭也能砸到魚。他們一起下網,一起收魚。他的父親臨終時,把弟弟托付給他。他弟弟在十八歲結婚之後的第七天,暴病而死。或許他想起了扔在石灰窯坑裏的妻子,躺在木梯上,眼睛還沒有完全閉合。或許他什麼也沒想,心靜如水,時間把所有的怨恨和傷痛,都進行了徹底的改寫或修複。
撐烏篷船的人,是一個捕魚人。船上有濃烈的穀酒,網具,一件棉大衣,一條被褥,一個鼓鼓的汽車內胎,一個圓桶。他把圓桶嵌進汽車內胎,人坐進去,在河岸邊布網。無數個夜晚,我來到他的船上。他用寬厚的手,摸著我的頭。他穿對襟衣褂,白色的。他的腳像女人一樣小巧。他略有扁塌的鼻子,在酣睡時會發出冗長的鼻音。他喜歡抱著我睡覺,他把溫熱的酒氣哈在我臉上。夜晚是冷寂的,河水一樣漫長。他就是我的祖父。桃花汛後,他就去河裏捕魚。即使是夜晚,他也頭戴鬥笠,手握漁叉,站在船頭。田野和瓜地裏的青草氣味,被風送來,馥鬱,恬美,惺忪。我能聽到大地翻身的聲音,唏唏嗦嗦,蟲咕咕咕地鳴。而饒北河的睡姿是那樣的優美,裸露的肌膚有月光的皎潔。饒北河輕微的鼾聲不但沒有把夤寂的村莊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來,和霧氣交織在一起,彌眼而去,白茫茫的一片。
天嘩嘩嘩地亮了,河灘上飄來少女的歌聲。那是三寸丁的女兒茶花唱的。茶花是養鴨的。她用一根長竹梢,背一個稗穀袋,穿高筒雨靴,把一群鴨子往河裏趕。她沒有讀過書。她會唱許多歌。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學來的。她父親個頭矮小,開春時就打赤膊,油黑的背脊抹了油一樣,雨滴打下去,溜溜地滑。茶花有一個弟弟,叫老三,和我同班。老三經常挨同學的打。但他不怕。他說他從來不怕痛。我們不信,他就開始擰自己的手背,烏黑的一塊,他說,看見了吧,不痛的。我們還是不信。他就用指甲摳臉,血絲滲出來,殷殷的,他說,真的不痛,不信的話,你來摳。他把臉拉到我們跟前,邊說邊笑。我們輪流摳,他也不叫痛。他的額頭有鬆樹皮一樣的皺紋。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條單褲。褲子的屁股上,補了兩塊巴掌大的布。他用麻繩捆在腰上。他沒有外套,棉襖赤裸在外麵,油油的汙垢和鼻涕粘在襖袖和扣襟上,油油地發亮。他躬著身子,鼻涕結成殼,鍋巴一樣。他把手卷進袖筒裏,上課的時候,他不用手翻書,用舌尖舔,舔一頁翻一頁。後來我們再也不打他。我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死肉。茶花卻不一樣,是村裏最美的姑娘。我小時候,大人開玩笑,問我,你長大了要娶誰做老婆。我說我要娶茶花。茶花有兩條很長的辮子,但她不讓辮子垂下來,而是盤在頭上。辮子上插著花,有木槿花,有月季,有百合,有柚子花,沒有花的時候,也插幾支長著芽孢的桃枝。茶花有十八九歲,月牙形的臉,滿口石榴牙。天開亮,她就坐在沙灘唱情歌。她的情歌讓整條河流生動起來。雖然那是寂寞的情歌。我們都迷惑於她,仿佛她是饒北河的化身。
“在許多個夜晚,我反複夢見一條河流。”我曾經這樣說過。是的。被我夢見的還有圓月,河邊的美人,在山頂上燃燒的落日,田埂上燦爛的葵花,繁忙的埠頭。饒北河上空成群的白鷺,斜斜地飛過。母親在埠頭洗衣。父親在埠頭挑水。我背一個魚簍,跟在祖父的身後,到竹漏子上撿拾肥魚。河灣蒼茫,樹林遮掩了對岸的村莊。炊煙從樹林背後的野地裏,淡淡地升起,慢慢擴散,與河邊的霧嵐融為一體。牛哞一聲長,一聲短,燕雀從枝頭上驚飛。傍晚的霞色,漸漸收合,直至澄明一片,村莊淡淡地隱沒,濃縮,墨滴一樣凝固在暮色裏。昏暗的燈漸次亮起,屋頂漸次模糊,人聲漸次寂寥。大路上,飯後的人坐在長條凳子上,搖一把麥秸扇,看月亮從古城山浮出來。黧黑的後山也浮出來。夜晚來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無數一天中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時間是個恒量,一天是個變量。人以減數的方式,進入時間,或者說,人都生活在倒計時裏。但這又有什麼值得緊迫呢?又有什麼值得我們放棄從容呢?
饒北河,江南河流中的一條小河,一個不被人傳頌的名詞,它途徑一個村莊時,與一個氣質相仿的人相遇,它賦予他美學,賦予他習性,賦予他生死相愛。或許,記憶都是過於美好的。現在的饒北河,已經完全汙濁,河水像米湯。河水會使人渾身發癢,長紅紅的皮疹,潰爛,漫延。河裏的魚很少,隻有指頭一般大。在5年前,饒北河上遊的望仙鄉,大力開發石材,磨浮的廢水不經過任何處理,直接排泄到河裏,石材的白色粉塵,沿河床沉澱下來。河鰻、鱖魚,已經絕跡。河獺更是滅絕無蹤。沙灘被挖沙機掏得雞零狗碎,像一具拋屍被野狗掏出的內髒。大片的樹林隻留下樹蔸。楓林作為一個村子,它的靈魂已經死去——假如河流是村子的靈魂的話。生活在河邊的人,遠離了河流。
務虛者的饒北河
【1】
做一個這樣的人,是我所熱愛的——他要在河邊找一處僻靜的山林,離小鎮尚遠,在弧形的草坡上開辟莊園,用鋤開荒,以油點燈。他早上習武,晚上讀書。他要找一個善良的女人,生一群兒女,教他們翻耕下種,觀雲識天氣,願他們健康可愛,願他們默默無名。他的女人為他翻曬被褥,漿洗衣物,拍去他身上的灰塵,在春天的時候,紮個藍頭巾,到鬆林裏采集蘑菇,修剪花枝。他把大地當作了自己的庭院,竹筍剛剛破土,山蕨毛茸茸地綠,艾草插在門楣,他坐在向陽的河岸,用細細的竹竿釣魚。我知道,這是饒北河帶給務虛者的幻象。就像一團無法驅散的霧氣,一滴永不湮散的墨水。
饒北河,為什麼如此讓人衰老,隻讓我看見靜止的流動和荒蠻的時間。而它展現的景象,又如此令人迷亂,槐樹和柳樹,在風中起伏,一群鳥雀在聚攏,啼叫,岸上的人沉默不語。
【2】
水生是村裏惟一以打魚為生的人。他一年到頭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頭有點禿,泥坯一樣壯實。他有兩條竹排,四隻鷺鷥。竹排是六根毛竹用血藤紮成的,血藤有拇指一般粗,暗紅色,毛竹用火烤過,不會爆裂。在村裏,他是一個有神秘色彩的人。河堤是岩石壘砌的,有許多洞穴,水生能分得清洞穴裏的聲音,是什麼魚類發出的。他靜靜地蹲在岸邊,看冒出來的水泡,水泡連綿細小的是鯽魚,大得成圈的是青魚。他還會聽水底下的聲音,嗚嗚,嗡嗡,呱呱,青蛙一樣叫的是鯰魚,蚊子一樣叫的是甲魚,嬰兒哭一樣的是烏魚。他從來不用網。他鑽進水裏,用手擊打洞穴口,嘩嘩嘩,魚惶惶地跑出洞穴,逮了。鯰魚、甲魚、黃丫頭、青魚,喜歡在洞穴裏生活。他從來不會空手而歸。他說,捕魚要找魚窠,魚和人一樣,怕寂寞,是一群一群生活的。他的脖子有點歪,說話偏著頭,渾身散發死魚味。
在我們那兒,有這樣的說法,捕魚人是要絕後的。水生卻有六個女兒一個兒子。他老婆躬著身走路,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吹進了沙塵,說話如她走路一樣慢。她提個竹籃,各家各戶去賣魚。她有肺熱,全村的人都熟悉她的咳嗽聲,幹燥,急促,與夏天的蟬叫差不多。水生有個聾子的女兒,坐在石門檻上,看我們背個帆布包上學。我們叫她聾子。聾子沒上過學,十五歲那年就嫁人了,死於難產。她個子很高,兩條過膝的辮子,就像兩條蛇。她每天跟她媽媽串戶賣魚,手上提一杆秤,嘿嘿地笑。她從來沒看過村子以外的地方。水生的兒子做了石匠,娶了我的鄰居美芳為妻,結婚的第二年,這個敦實的石匠得了肝炎,常年在家養病。他嶽父罵他嶽母:“女兒怎麼可以嫁給捕魚人的後代呢?你就是想女兒守寡。”他嶽母不怎麼說話,但會哭。她哭起來,和唱歌劇沒什麼差別,也引來我們的圍觀。
村裏有一個叫澹澹的年輕人,天天往河邊跑,跟蹤水生,想討一手捕魚的技藝。有一年的夏天,村裏人發現澹澹死在水裏。死蛙一樣浮在水麵,身體發脹,白白的,像個泡在水裏的饅頭。原來他摸魚的時候,手夾在洞裏扯不出來,活活憋死。
後來水生也不摸魚了,倒不是怕有澹澹的下場,而是他得了嚴重水濕。他幾乎癱瘓在家,整個人都縮了,像曬幹的栲樹。
【3】
春天就像個油漆工,戴著柳枝編織的草帽,提一個桶,把濃濃的色彩刷在樹上,田野的荒草上。他日夜地刷,不知道疲倦。他蹲在河邊,從蘆葦的芽孢刷起,不斷地調色,在色漿裏加入雨水、陽光、竹筍一樣往上竄的氣溫。蘆葦生長的路是陡峭的,堅韌,細膩。
【4】
水邊的告別。從水邊出發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他的足跡被河水送遠,抹去。
傍晚,送葬的隊伍會在河邊停留。這是死者在村裏最後的巡遊。經幡在風中獵獵,黃紙一路飄搖,零星的鞭炮聲在曠野炸響,渾濁,驚悸。白色的隊伍浩浩蕩蕩,哭聲四野。死者生前的罪惡被寬恕,卑微的一生在最後的送別中獲得尊嚴。
從村莊到河邊,是一條逼仄的土路。是村裏人的必經之路。他的一生要在這條路上,送走一撥撥的人。“送行的人是有福的。”他說,“饒北河邊有密集的人群,隻是我們看不見。”他又說,總有一天我們會看見。他在送行中衰老。而衰老會讓一個人慈祥。
引路的,是一支樂隊。鼓著腮幫的嗩呐手,搖頭晃腦的鈸手,嗓子沙啞的歌者。死,在隆重的儀式中,變得莊嚴。
大霧在眼睛裏降臨。風壓過嘩嘩的柳樹林。“死是對生的償還。”我的遠房伯母說。她是一個孤寡的老人。在她30歲那年,老公在田野收割稻子時吞泥鰍咽死。他叫水海佬。家苦,他經常偷挖紅薯,給家人充饑。金黃的稻子在廣闊的田野鋪開,到處是隆隆的打穀聲。水海佬蔫蔫的,身上不斷地冒黃汗。下午休息時,和一個木匠師傅,坐在一起。木匠師傅一笑起來嘴角就一拉一拉的。木匠師傅對水海佬說:“隻要你吞一條活泥鰍,我給你10塊錢,怎麼樣?”水海佬從田洞裏掏了條泥鰍,凸著高顴骨,眼睛一閉,就把泥鰍住嘴裏塞。水海佬的喉結動了動,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突然睜得像個銅鈴。水海佬吐了一灘血。到了半夜,他又吐了一碗血,還有一條泥鰍。天還沒亮,水海佬就死了,腦袋閣在床沿上,像挨了刀的雞。她的兒子小學沒畢業,做盲流出去了,再也沒了消息。有人說他坐牢了,有人說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