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臉哭?”他真的惱怒了。
過了一會,她突然不哭了,猛地坐起來,怔怔地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能,你為什麼不幹?”
“你全”他也氣昏了頭。“你還要不要臉!”
“你要臉你幹麼不來!”她簡直不能自已了。
她看見他的嘴唇咬出了血汁。房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陡地,他像頭怒獅似地撲過去,抓住她的頭發,惡狠狠地把她的頭部拽向自己。吼道:“你不把這個小野種打出來,老子不依你!我不願意再看到另一個野種!”
秀媛掙脫開他的手,叉住腰,立在他的眼前,平靜異常地說:“你莫吵,不給我生出來我和你離j我有力氣養他大,讓他成人,讓他比你有本事。
誌育木愣了一會,突然手一掩臉,嚎陶大哭起來。
瓦匠的種子一天比一天在秀媛的腹中蠕動。當母親的神聖感和幸福感也一天天在她的心底裏滋長。她無數次地描繪著他(她)的模樣,也無數次地在暗中為他(她)祈禱。
然而,誌育的心境卻愈來愈差。看見女人的腹部在自己眼前一天天地示威般地隆起,體態變得日漸豐胰粗重,他的心就莫名地籠罩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這種東西使他焦慮、煩躁和抑鬱。
情緒欠佳,終日沉默無語,更要緊的是治療中斷,他的病情中止了轉化,體質似乎不如前了。
“他爹,你那腿怎麼還是那樣,老不見轉好。”秀媛有些著急了。
“好不了啦!”他哨然長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沒藥了,老馬哥要是有個地址也好聯係。”
“哼,伯又到哪裏撒種了。”誌育挖苦地冷笑道。
“他爹……”
她一看他,他已把被子蒙住頭了。她移到床沿上少搖-他:“他爹,算我十萬分對不起你。要是投胎換世,我就給-你當牛做馬。得了吧,別煩啦。你不能,我也不生,老了怎麼辦?
“我能!我應該能的!”誌育推開被,咆哮起來。
她知道他火又攻心,隻好默然回到這邊床上,躺在阿業身邊,將他摟在懷裏,暗自淌淚。
要是阿曼或是瓦匠,絕不會這樣對她的。想起阿曼,她又止不住傷感了。她愛過也詛咒過的阿曼居然先她而去了,責怪和懷念一個死鬼有什麼用呢!倒是那個瓦匠,就這麼扔、下她走了,讓她一個人受氣。不過,她又想起那是自己自找衝來的。值得,不該後悔。
這麼想了一遍,她便坦然如初。
盡管秀媛很少露麵,但她的肚子瞞不過眾人的眼。首先是年輕計劃生育員踏上門來。
“秀媛姐你偷偷懷孕,事先不做計劃要算超孕的。”
秀媛沒好氣地瞪姑娘一眼,“我偷什麼了?我這是堂堂’正正地生,誌育算初婚。你姑娘家懂個屁,要仔又不是上街買東西,想幾時得就幾時得。”
“誌育哥這身體二少,你見他不能生啦?”
秀媛愈來愈不像話,姑娘紅著臉,氣呼呼地走了。
隊長來了,隊長是個和事佬,不犯大政策的事他都睜隻眼閉隻眼。話還不切題就打哈哈溜了。
最後是斷了多年緣份的母親來。這女人一進門就兩手叉腰,劈頭就嚷:“秀媛,醜事你還沒有做夠哇?”
“我做了什麼醜事啦?”她明知故問。
母親把目光停在秀媛微突的腹上, 口氣嚴厲地說:“你趕快去給我打掉,別丟人現眼!”
秀媛鼻子裏哼一聲,說:“我們早斷了,我坐牢也不關你事。要是你以前真的關心我,今天我也不會是這個樣。”
母親的臉由紅變青,忿忿地罵了聲:“騷母狗!”走了。
村上的婆娘們攏到一起,‘就拿秀媛當話頭, 二嘰嘰喳喳:
“看那個妖精,抱個野種,還有臉挺得那麼高。呸!”
“那個鬼瓦匠也不是東西,打瓦是假, 勾人家女人是真。沒心落肺的喲!”
“男人都是這樣,出門多了,心就野。”
你們看好點自己家那個,免得出亂子。貓見葷腥哪有不吃?
女人們無非是從這種嚼舌頭中得到一種樂趣,一種警醒,一種滿足。她們哪裏體味到秀媛心中的苦楚呢。
有時候,秀媛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固執地要生這個孩子。是為自己?為老馬?還是為這個家?她一時搞不明白。好像什麼都為,又什麼都不為。有時候,當她看到村人在自己背後指指戳戮時,她反而得到了一種快感和勝利感。
盡管心情壞極了,但誌育也不忍心看行動遲緩粗笨的女-人獨自忙裏忙外。他開始幫助她幹一些輕活。
母子倆從地裏挑回大捆大捆的黃豆杆,他就一捆一捆地.攤開,讓陽光暴曬。待那些豆莢僻嚼叭叭地裂開。他就手持/木棍,一把一把地拍打。他的手勁很足,仿佛把所有的悶氣二都發泄到棍子上。
“完啦?”誌育問大汗淋漓的阿業。
“沒完。”
阿業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跑上樓梯,進屋去了。
“孽種!”他罵了一句,又繼續拍打。
自從他當上他的繼父,阿業就沒有主動叫他一聲爸。初時他母親教了幾次,最終還是叫不出來。他甚至覺得阿業僧恨他,春不起他,一看那雙小眼他就感覺出來。
阿業手拿一隻偎紅薯跑下樓梯,誌育用棍子攔住他。
“去接你媽!”
“不,我要去玩!”
“要不去把牛牽回來。”
阿業也七斜著眼,不服地看看誌育。他不由一陣火起,操起棍子就往阿業的小屁股揍。阿業哇地一聲哭了。手上的紅薯掉到地上。
“雜種!你長耳朵沒有?哼!你還瞪我?大了還了得!”
阿業邊哭邊用手摸著痛處,恐懼地看誌育手上的棍子。
“你去不去?”棍子又舉。
阿業分不清是叫他去接母親還是去牽牛,疑惑地望著誌育。
“野種,你還瞪我?”棍子又擊在阿業的小腿肚上。
阿業疼得呼天叫地,雙腿不停地亂跳。
能有借口痛打一下這個礙眼的小野種,誌育心裏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活。他以欣賞的目光看著瘦骨如柴的阿業,心裏思量等會該如何向女人解釋。
這時,籬笆牆那邊,傳來一種沙沙的響聲。是秀媛回來了。她挑著兩大捆豆杆緩緩地移過來。誌育討好地過去幫助她將擔子卸下來。
阿業的哭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正累得沒處泄氣,就走過去操了他一把。“哭什麼喪啦?你媽沒有死!”
聽到罵聲,阿業感到更委屈,哭聲就更大更慘了。秀媛氣不打一處來,啪啪就在阿業的屁股上打了兩個巴掌。
誌育有些不自在,過去勸道:“別打啦。我叫他去接你,他想去玩。叫他順便牽牛回家,他還瞪我。”女人一轉身, 一邊上樓邊說:不該挨打,
“不是你的骨肉你才這麼狠。”
誌育茫然,腳有些顫,像根被風搖拽的朽木。
一個初冬的傍晚,瓦匠又踏上這幢剛換上瓦的吊腳樓。
首先見到瓦匠的誌育隻朝他點點頭就鑽進睡房裏。
瓦匠提兩隻鴨到灶房,見秀媛正在蒯鍋,就站住了。秀媛也看見了他。她立刻停住手中的活,背轉過去,兩行熱淚忍不住嘩嘩流下。
瓦匠把鴨放到地上,不知所措地搓著手。“上次,上次我真混,沒來得及跟你們說一聲。”
秀媛依然抽泣不止。
瓦匠走近去,垂手而立,低聲低氣地說:“明天,我要回老家去了。家裏來信說有急事。”
秀媛不哭了,怨恨地瞥了他一眼,又換了個平靜的口吻說:“我們還沒給你工錢呢。”
瓦匠咳了一聲,連連說:“那個不說了,不說了。做點意思,做點意思。”說著蹲到灶口,幫她燒燃灶火。
天黑了,四個人圍在桌邊吃飯。沒有人喝酒,也不見勸菜。氣氛沉悶而壓抑。
誌育草草吃了一碗飯,就擱下碗不吃了。阿業則不顧一切地左右開弓,啃吃那四隻肥碩的鴨腿。
瓦匠開始用審視的目光在秀媛的臉上和肚腹上看。秀媛的臉色出奇地安祥,細心而平靜地吃鴨肉。
“以後,別忘了這裏。”她突然說話了。“他爹,把那:點錢拿出來給馬大哥。蓋房花得差不多了,做點意思。”
瓦匠連說不要,但誌育陰著臉將錢放在他跟前的桌麵上.時,他覺得無法抗拒。
夜很漫長。瓦匠隻迷糊了一會就很清醒了。當遠近第四次響起悠揚起伏的雞鳴時,他起來了。臨下樓前,他把昨晚-誌育給的錢原封不動地放在床上。然後悄悄地溜出虛掩的-門。
天色還很黑。到了樓下,他聽到一聲男人的咳。他止住.步,一個一搖一晃的黑影向他靠來。
“誌育!”
黑影喘著粗氣,不答他。突然那黑影一揮手,一悶棍猛-擊在他的右肩上。一陣酸疼迅速傳遍瓦匠的全身。
“誌育”
“滾你媽的蛋吧!下次再來老子剁了你的腿組”
“誌育,你聽我……”
瓦匠想再說點什麼,又一棍橫擊在他的右腿上。
“你可以打我,不許打她!不然我放不過你!”
瓦匠大踏步走進黑裏。
誌育回到睡房,啪地拉亮燈,不由愣了:女人正坐在宋上,平靜地看著一個地方。顯然,樓下的動靜她全聽到了。
他扔掉拐杖,無恥地把身子脫得精光,挑釁地看著她:“嘿嘿,我把那條公狗打了!”
她仍舊木然,一點細微的反應也沒有。這使他從內心裏感到失望。他摸索著爬上她的床,把酣睡的阿業挪到一邊,然後挨著秀媛躺下。
一隻粗壯的手臂把她扳倒,她無聲地背朝他向著。讓突出的肚腹隱蔽在堅實骨骼構成的港灣裏。
但是那隻手又從她的腹背爬過來了,五隻老藤似的手指摳進了那片柔軟的土地。
胎兒大概受不了這般粗魯的揉捏,拚命地蠕動起來。痛苦使秀媛無法忍受,她的一隻手用力冊開他的那隻手。另一隻手往後一抽,頭部向後一仰。隻聽誌育哼了一聲,一股暖流從鼻孔裏奔騰而出。溫濕的紅液滴到她的肩上。
他隻得緊捂住鼻子,赤條條搖晃晃地走出睡屋。
他來不及報複她天就朦朦亮了。
從此,他像夜蜂和蝙蝠一樣盼著黑夜的來臨。夜幕下的孤獨的吊腳樓成了他的天下。贏弱無助的母子倆抵禦不住他
的折磨,她身上的寮斑日漸多起來。阿業每次哭過總是用一雙仇恨的眼睛瞪著誌育,那眼神鎮定得不像個孩子。
誌育越是氣急敗壞他那雙腿的情況就越壞。近些日子,他不得不又借助撐架行動。
冬天,大腹便便的秀媛時常整天地到荒野裏揀豬菜、打一柴枝。貪玩的阿業不到天黑不進家。這使誌育的生活處處感到不方便。因為門外有樓梯,他極少走下樓去。
這一天特別冷。屋外的樹上掛著晶瑩的冰花。秀媛和阿 業早出門去了。誌育很晚才爬起來,火塘裏沒有一星火,灶台沒一絲熱氣。
他破口大罵一陣,隻得撐住一邊支架,到樓下抱柴。
夜裏下雨,樓梯有些滑。他剛下兩級階梯腳就打顫。剛要再在下移,不料支架一滑,他整個人失去了重心,死物一樣地滾下八級階梯,最後重重地撞在石條上,頓時昏死過去。
這座吊腳樓,沒有近鄰,也不是村人必經之地。加上世俗的鄙夷,極少有人來串門。誌育在地上一躺就是半天。
這一摔是冷上加霜誌育的左腿被跌斷了不說,身上也多了幾處腫塊。他隻得又躺回床上度日。
冬去春來。就在一個生命日漸枯萎之時,另一個新的生命以僚亮的哭聲宣告出世。
沒有助產婆,一切順利。
“你媽生啦?”有人在村道上攔住阿業問。
阿業默默地點頭。
“咳,野種總是生得像放屁樣的。那些女人有些嫉妒。又把阿業扯住。“是男還是女?”
阿業掙紮開,轉過身來,用二隻手指向那些女人一伸一屈,做下流動作,隨後驕傲地跑開了。他還要去買糖來給媽吃呢。
“野種!”女人又罵。
這是茁壯優良的種子。他紫紅的麵部寬闊而有光澤,哭聲洪亮,蹬腿有力,吮吸奶水的聲音有力而且有節奏。剛落地三天,就像出世十天八天的嬰孩。令幾個秀媛當年的姐妹羨慕不已。
與嬰孩一床之隔的誌育終日飽在床上。他無法照料自己,更無法照料秀媛。餓了廚了他隻會叫一聲。怠慢了就怒不可遏地拍擊床板,大聲地辱罵母子倆。阿業怕他, 自然離他很遠。唯有虛弱的秀媛能夠照顧他。半夜,那個小生命不停地啼哭時,誌育就歇斯底裏地罵。這使秀媛難堪又沒辦法。
熬到滿月,秀媛才開始碰涼水,出門去做活。
這天早上,秀媛把嬰孩安頓好,就出門去挑水。她剛回到籬笆牆邊就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衝上樓梯來不及把水倒進水缸就跑進上屋。
她剛撩開門簾。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邊床上的男人正用一根竹杆專致地戳弄對麵床上的小生命。小東西滿臉是血,拚命地蠕動,哭喊。
秀媛稍一愣征,就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使出全身的力奪他手上的竹杆。然而,那雙粗壯的手是那麼有力而固執。她來不及猶豫就猛地低頭把利齒嵌進了他的手腕。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在她的耳畔響起。
當天,秀媛就把睡床搬出了那個房間。
天氣漸漸轉暖、轉熱。又是春耕大忙時節,秀媛不得不背著孩子下田去勞作。
別的人家都是男人拿犁掌耙,唯有她一個女人家跟著牛屁股跌跌撞撞。偶爾,旁邊田裏的幾個男人過來幫她一下,但過不久就被自家的女人喚回去了。
挨到收工,她的全身就像要散架似的。把孩子一擱,她就累得說不出話。
這時候,阿業就傲嗽地叫餓。極裸裏的嬰孩也不住地啼哭。誌育也湊熱鬧似的在床上罵罵咧咧。等到秀媛抽空來看他時,已是滿屋的惡臭。
“屋裏老鼠多得很,大白天還在樓上咬東西哩。”
“人都顧不來,還顧得什麼老鼠不老鼠I”秀媛沒好氣地說。
“你哪時見村醫,跟他領藥來放。老鼠爬去爬來,怪難受的。”誌育說。
秀媛煩了:“好好,我去要來,你要怎麼放就怎麼放。”
她真的去領來了鼠藥。可是一想,莫不是他要自殺吧?不行,這藥不能交給他!
她自己拌了些餌料,放在睡屋外間的各個角落裏。第二夭,果然死了不少老鼠。
誌育知道秀媛提防他,他也後悔不該這麼赤裸裸地講出來,讓她看出端倪。他心裏好不懊喪。
又到了插秧的日子。天浙瀝瀝地下著雨,出門極不方便。秀媛就把小兒子放在家,讓阿業守護。
阿業心裏極不願意在家,他討厭誌育,也耐不住寂寞。田野裏人那麼多,太好玩了。不過,母親的話是不能不聽一的,他像個大人一樣,守護著他心愛的弟弟。
該到吃中午飯的時辰了,媽還不回來。弟弟哭啼起來,他也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阿業,你怎麼把弟弟弄哭了?”裏間的誌育問他。他不搭理,把弟弟抱起來,嗬嗬地哄。
“阿業,你這個小雜種,肚子餓了吧?你媽不是漚了一壇甜酒嗎?你餓了就吃嘛。怕個卵!”誌育又繼續煽動。
經他一提,阿業記起了阿媽前些天謳的那壇甜酒。
他在閣樓上找到了。嗬,真甜。他顧不上拿碗,一把一把地用手抓吃。
不知不覺,阿業醉了。他感到頭昏沉沉的,很想睡,就睡了。
雨突然下得大了,瓦簷如注。
閣樓上的阿業一去無聲,唯有那個小雜種的哭啼在屋裏回蕩。誌育獰笑一陣,把身子挪到床沿,緩慢地翻下床。
他用雙手慢慢地爬,終於爬出睡屋。先是過去把門掩上,用一塊木頭頂住。然後,向火塘邊爬去。
不一會,一股濃煙迅速地在屋內衝起,火舌向木樓的四壁舔去。誌有在濃煙中咳得很響,他正向嬰孩爬去。
村上沒有人發現這場大火,倒是被在田野裏避雨的人看見了。
人們狂呼著在雨中奔跑。秀媛夾在人群中間,才到一半路,她的雙腳就僵硬得跑不動了。
嬰孩沒有死,他被救下來了,是他的哭聲救了他、前麵的人還想去找誌育少可是吊腳樓已經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