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馬(3 / 3)

“沒有,沒有!隨便問問,加深了解嘛。”黑漢友好地拍拍他的肩,看看天色,說:“天晚了,你幹脆和我們歇算了。我們有酒,有罐頭。美酒配佳肴,保讓你吃了不想走。怎麼樣,朋友?”

“要得!”

大章不僅留下來吃夜飯,還被黑漢挽留下來做事。具體是用五匹馬幫他們運器材上山搞標誌,報酬是一匹馬一天三塊錢。

他們總共六個人,加上大章。每夭吃早飯後上山,晌午回來。工作很苦很累,卻很自在。大章並不覺得什麼,心想人家城市仔受得老子.也受得。到傍晚,他就成了英雄,潛到水底揀被炸死的魚成了他獨占的絕活。到晚上買酒他就不用出錢了。

瘦猴的高倍測量儀對準著河穀,他一邊看一邊大口地咽睡液。一個叫高八的見了,忙湊過去,伸手就把瘦猴操開,他剛將眼湊過去,就被瘦猴一把推開。兩人推來操去,不可開交。

大章放眼望去,遠處的河穀在陽照下明淨如選。綠油油的田塊忽大忽小地沿河而下。綠幽幽的河流一會白花花一會 綠。有些零散的人在田裏耘稻子。

我操他個娘,有什麼好瞧的呢。大章心裏想。

“是我先發現的。 戈,瘦猴紅著臉嚷。

高八又一次將他推開。“去你媽的,又不是你的專利。上次還是老子先看見的呢!”

“熊大哥!”瘦猴急急地求援。

黑漢站起來,悶聲走過去,猛地將兩人扯開。吼道:“別爭了,你們這些卵仔!來,你們兩個猜拳,誰贏誰先看。其他人也一樣。”

該輪到黑漢了,他卻叫大章:“你來!”

大章大惑不解地走上去,照他們的樣子,先閉上一隻.眼,湊上那個圓孔。

一定神,大章噢地叫了一聲。身體彈回後邊,嘻笑著看看黑漢。黑漢說:“看吧。別他媽裝正經了!”

他又把眼湊上去。他看見了兩個赤裸的女子,她們倒著坐在淺水裏洗澡。雙手不停地在白黃相間的裸體上摩擎,碩-大的乳房在興奮中跳蕩。一個站起來了,麵對鏡頭,倒掛的黑三角清晰地映在燦爛的陽光下。大章像個老鼠似地晰吱的叫了一聲,迅速地走開了。黑漢急不可耐地湊了過去。

起初,大章對熊他們的勾當很反感,覺得他們是一群十足的下流貨。可後來接觸的時間多了,卻又感到他們是一群一可憐的人。常年累月地生活在荒山野嶺,別說是找女朋友談戀愛,就是一個極平常的女性也難得認識,真是可憐而又可悲。

大章到駐地附近的一條小溝裏放馬回來,天色已經灰暗。他吹著口哨,想著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測繪小組不久就要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他不可能再跟他們幹了。據說這條河的下遊正在搞一個大型水電站,不知那裏有沒有用得著他的馬幫的活路?他還聽說,這裏離國境線不遠了,走三幾天路,就到那個神秘的金三角。那邊時常有人偷越國境,秘密運送那些神秘的黑貨。可是,這些行當他能幹麼?要不,幹脆在那個山角落裏,找個合適的女人……

他邊走邊無邊際地想。突然,一聲尖厲的聲音不知從什麼方向傳來。他立即停下來張耳細聽,又有些斷斷續續的響動。他聽清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離得不遠。他隱約聽出聲音是從河邊傳來的,但已沒有聲息。

大章預感到有些不對頭,於是跑下通往河邊的小路。

河邊的沙灘上空蕩蕩的,沒有人影。他往下遊跑了一陣,又重回頭往上跑。忽地,他被眼前奇景嚇住了。

在沙灘與河岸相接的右前方的一棵木棉樹根旁,兩個下身赤裸的人體正在地上蠕動,灰暗的暮色使他看不清他們的麵孔。可是,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進他的腦子裏:強奸!

他不再多想就直衝過去大吼一聲:“幹什麼!"

橫臥在地上的人體停頓了一下,旋即又猛烈地撲動起來。

他惱火至極,抬起腳就往那個趴在上邊的身體踢去。

隻聽哎喲地一聲大叫,那人翻到一邊,他俯身下去,一把將他揪起來。頓時,兩人都驚呆了。

是高八!大章的手不覺地鬆開了,兩眼卻沒離開他那張惶恐的臉。

地上真是個女子,她並不起來,隻是雙手掩麵,身體蜷縮著,不住地抽泣。

“你這畜牲!”大章卑夷地朝一旁啤了一口。

突然,高八一記通天拳,擊在大章的左腮上,他差點歪倒了。

“你……你壞了老子的好事!”

大章身體搖晃了一下,連忙站起來。雙掌握緊拳,兩眼緊盯住高又那雙轉溜溜的鬥雞眼,思忖著該在哪個部位幹他幾下。可是,比他略高的高八卻突然怯陣了。嘴裏連連說:

“你小子有種。是她自己願意.她願意。”倏地一下,高八提起褲子溜了。

地上的女子止住哭泣,站了起來,並不馬上穿褲,也不看他一眼。隻是將褲卷成一團,放到她身旁的一隻背簍上。簍上裝滿野菜。

“大姐。”大章疑惑地看她。女人卻沒有羞澀之意,仰麵瞥了他一眼,神色呆滯,那對漂亮的大眼在暮色中含滿哀傷。

她是個少婦,約二十七、八年紀。

“大姐,你……”大章仍不敢正麵看她,卻又對她的無所謂感到驚訝。

女人突然哇哇地叫了兩聲。大章急忙扭頭看去,見她快捷地做了個手勢,指指河麵又指指自己。她是啞巴!她要過何去。對岸下遊約一裏處有一個小村莊。 高八一定是趁著啞女脫褲子要過河的時候起的呆心……

啞女又哇哇叫了兩聲。她已將簍帶套在雙肩,卻站不起來,她示意大章過去幫她一把力。

見她仍然光著下身,他猶豫了一會。她又叫喚,沒辦法,他隻好走過去幫她將沉重背簍托起來。

啞女個頭本來不高,重壓下躬起身子,顯得更矮了。她 轉過身來,感激地對他做了個手勢,又呀呀叫了兩聲,然後搖搖晃晃地走下河去。

一河灘水不深,僅沒膝,卻很湍急。空手淌過去是沒事的。眼前這個矮小而又重負的弱女子如何過呢,

啞女踩水的響聲牽動了他。他悄悄地跟過去,走到河邊,把褲腿挽到大腿根,揪心地看著她。

啞女一步一探地向河心挪去,河水漸漸沒過了膝,又吻上她那寬長的外衣、簍底。她終於止步了。嘩嘩作響的波浪在她身邊嘩笑,她的黑糊糊的身影在抖索。他毫不猶豫地向她奔過去。

他幫她把滿滿一簍野菜背到她那低矮的草屋。

屋內昏暗,一盞油燈豆芽般的亮點在搖曳。大章把背簍,放在地上,卻不敢伸腰站直,生怕頭頂撞到閣樓上。牆角上有一處火塘,一縷煙正從那裏緩緩升起,看不清有什麼人在那裏。

“該死的,要點豬菜也磨這麼晚。”火塘邊突然響起一個蒼老暗啞的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接著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咳。

啞女搬來一張矮扁的蔑凳,哇哇地示意他坐下。他原本想立即返身走了,可又被啞女的熱情所動,隻好坐下。

“你是哪個?”火塘邊那個聲音又響了。

“哦,我是過路的,剛才送這位大姐回來。”

“是個男人,後生仔。”那聲音像是自言自語。

“是的,剛才,剛才這位大姐被人欺負了,我送她回 來。”大章生怕誤會,急忙解釋道。

“那些狗男人,又想占她便宜啦。”

大章站起來,剛想告辭,啞女不知從哪裏拿來一梭芭蕉,遞給他吃。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喻噴呀呀的桶響,一個姑娘挑著滿滿一擔水翩然進門。看見有個男人坐在堂屋上,驚得桶裏的水啪啪地往外撥。

“大哥來啊。”

到底是姑娘舌頭靈便,她馬上鎮定住了,脆脆地向他打招呼。他局促得趕忙站起來,嘴裏嗯嗯地應。

姑娘放下水桶,掛上扁擔,又提起桶到火塘邊倒進水缸裏

“雲妹,來客人了,多下筒米。等下去二叔家看看,有沒有幹魚,要來煮筍。”

雲妹應了一聲,摸索了一陣。“媽,米完了,放糯米習巴。”

啊,火塘邊的者人竟然是個女人,她癱瘓了?瞎眼了?他真不忍心再打擾她們,便站起來,躬著身子鑽進濃煙裏,對她幻說。“大媽,阿妹,我吃過飯了,要回去啦。”

“回去?大哥從哪裏來?”雲妹停住手裏的活,走到堂屋,關切地望著他。

“我,在河上麵給測繪隊幫工。

雲妹哦地一聲,若有所悟。

“後生,你是嫌我們孤兒寡母家裏窮哇。”火塘邊的大媽突然扔來一句寒滲滲的話。

大章慌丫,隻好又坐下來。啞女立在一旁癡癡地看他。雲妹悄然回到火塘邊,把火倒進鍋裏,又出來對他說:“大哥,還早呢,你不吃飯我媽會生氣的。”說著出門去了。

雲妹二十出頭的年紀,乍一見她,大章就坪然心動。尤其她那舉動那聲音都使他感到清新和愜意。

第二天清早,大章發現幾匹馬的綁繩都被人割斷了,但馬們並沒跑遠,其中的一匹胯上被人刺了一刀,‘傷口的血已經幹固。他心裏明白這是誰幹的,隻好去跟熊說:“我不幹了,朋友!”

熊隻好結賬付工錢給他,兩人又站著喝了一瓶寡酒。高八耗子見貓似地偷看著他離去。

一串三千頭的鞭炮響過之後,大章輕捷地躍上馬背。馬親熱地嘶了一陣,它是爹的馬幫裏最雄最好的一匹。幾十個小學生排成縱隊敲鑼打鼓高唱著歌跟在後麵,流叔笑盈盈地牽馬走在頭裏,馬頭上的小紅花和大章胸前的大紅花一跳一跳,象兩朵燃燒的木棉花。

他騎著高頭大馬去到公社,又由楊部長帶上汽車去到縣城。不幾天,他和幾百個小男女穿上了綠軍裝。飄散著汗味的土布衣褲被父親帶回去了。

他那竹竿一樣的身子在新兵連寬大的軍服裏晃蕩了三個月後,新兵分配開始了舀這是一個輕型炮隊,身材高壯些的已被一一點走,編進班排。餘下幾個發育不良的小個子兵呆愣地站那裏,等待最後的分派。

前麵的四名進了炊事班,另一個因念了高巾被連部留下來當通信員。

古大章,你的特長是什麼?比如說在家時會開手扶機或是會養豬什麼的。

我,我什麼也不會。他的聲音細微得光自己能聽到。

連長皺了下眉頭,和指導員交換了一下目光,又看他說,給你去養馬,馱炮的馬,行嗎?

大章點點頭。於是,他就背起鋪蓋來到養馬班。班長又派他到一處離連隊五、六裏遠的小馬場。這個馬場專門飼養那些受過傷或是病後恢複的馬匹。總共才兩個人,一個老兵加上他。兩人看管十餘匹馬。

馬場附近沒有村寨,槽狀的河穀樹木低矮,草壯水美,氣候環境和家鄉差不多。老兵比他大三歲,早來一年,身體又胖又黑,滿臉騷療。說一口大章才聽懂一半的廣東普通話,他吸煙很凶,好幾條包裝精.美的香煙塞滿他那隻旅行包。老兵自稱家裏很富裕,煙錢全是家裏供應的。大章時常摸摸爹塞給他的五十塊錢,暗自盤算該怎樣花。

老兵能吃能睡,每餐六兩大米舟大碗湯菜舔得幹幹淨淨,後來大章幹脆不和他分盤了。每晚,老兵響亮悠揚的奸聲把他從甜夢中驚醒。當太陽的光線透過木屋射到老兵那一張一閉的嘴唇時,大章已經給所有的馬匹喂上料。

笨卵,不要喂那麼多。還要喂雞、送酒呢。

老兵時常是這樣提醒他。他時常指喂馬的苞穀粒倒進鍋裏去炒,然後像馬一樣整天不停地嚼吃。有一次大章把一撮火炭撒進他的苞穀鍋裏,他氣得跳起來要揍他。可是猛然間那些苞穀都外卟卟卟地跳出一朵朵白花,者兵轉而又高興得把他抱起來。從此老兵的吸水量便從一天一壺銳增到三壺。

在幾個陰沉潮濕的春日裏,老兵突然感冒,沒完沒了的咳,連猩紅的血都成口成口地吐出來。老兵被送進了軍醫。院,據說是挨了倒黴的肺結核:。臨走時他把那幾條裝磺精美的香煙給了他。

你悶得發慌的時候就抽。

大章說:嗯。

老兵.走後部隊被命令開到邊境去,那邊的軍隊不時向春耕的邊民打炮。連裏沒有留下什麼人來陪伴他,隻讓衛生員擲給他一包應急的藥品。

他騎著馬奔跑到連隊,找連長要一條狗,可是部隊已經開走了,一留守的兩個飼養員從附近的農戶買來一隻小狗患,交給他說,你拿去養吧,槍斃它那天可別忘了哥們。

小狗原先很灰白,可越養越變黃。它的尾巴翻卷起來卻是白的,緊跑的時候像個旗杆似地向後伸直,慢跑時就卷成個圈,漫步的時候則左搖右晃。小狗的全部漂亮幾乎被尾巴去了占。大章給它起了個貼切的名字,叫阿黃。

屍個人看管十餘匹馬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每天他把馬趕到河穀邊緣地帶的草地上,任由它們自由自在地吃草。他喚上阿黃到河邊漫無目的地走。

河對岸是一排高聳的山,山上森林濃綠。密不透風的枝葉下不時有禽獸發出幾聲古怪的啼鳴,嚇得阿黃那漂亮的尾巴緊緊地卷到肚皮下邊。河不大,寬不足百米,十天半月有一些木排順流而下。放排人一律赤身裸體,不時變著嗓子唱著粗鄙的山歌。這段河上沒有來往釣大小船隻,沉寂而靜謐。

大章牽著一匹病馬和阿黃沿著白亮的沙灘走,直到太陽西斜,無數的鳥蟲在河麵上翻飛湧動時才走回頭。偶爾遇上那些放排人炸魚炮,他和阿黃就敞開肚皮大飽一餐,還能吃到幾天的魚幹。

有一天,他在和阿黃逗耍時把阿黃扔進河裏洗澡,卻突然發現阿黃是隻雌狗。這使他感到十分沮喪,對阿黃冷落了好幾天。

寄走了一個多月的家信終於有了回音,大章一眼就認出是那個狗日的流叔的字跡。信上說的事都很平淡鄉就跟他在家的時候一樣沒有變化。末尾總是應該什麼不應該什麼之類的一大堆。

日子過得簡單重複,平淡無味。河水漲了,他不再到河邊去,白天的日頭格外熾熱,曬得頭昏腦脹。清早把馬趕到草場上, 二大自天他就極少出門。阿黃也甸在門口伸長舌頭半醒半眠,幾隻土雞在樹蔭下打噸。

大章穿一條褲權,坐了又躺,躺了又坐,不知該做什麼好。那本借來的《高山下的花環》已經背得滾瓜濫熟。他發腫發脹的眼睛在木屬裏捷索,努力尋找一點事做。驀然,他看到了被他用舊報紙和薄膜包實起來的那包東西。

他把那包東西從屋頂取下來,打開,一股濃烈的煙香立刻鑽進他的鼻孔。他撕開那些薄亮的塑料紙,迫不及待地拔出一支銜在嘴上,點燃。裝模作樣地抽了又噴,噴了又抽。

阿黃越長越漂亮,蓬鬆滑亮的皮毛華麗而嫵媚。它的吠哮聲粗獷悅耳,使寂寥的河穀充斥著生機。大章時常銜著煙,教它在地上打各式各樣的滾,唆它一攻擊,各種目標。一次忘乎所以的阿黃聽錯了口令,撲向一匹閑散的公馬,咬傷了馬的後腿,被馬一個飛蹄擊得鼻青眼腫。

有好些天,幾個騎馬遠道而來的山民圍著份匹前腿被扭傷的純種蒙古馬評頭品足。當地人沒有見過如此高大雄壯的馬。大章原先對他們的舉止很警惕,生怕那些人盜馬。

有一天,他們帶來好些吃的,送到他的木屋。有兩隻雞、臘肉、米酒和黑糯。他們正兒八經地向大章提出借他那匹高大的公馬的種。大章欣然答應,可不願收下東西。他們當中一個狡猾的獨眼老漢說,後生哥,我曉得你們部隊的紀律,可你也要照顧我們的規矩呀,白要人家的馬種生出來準是怪胎一個。你就賞我們一回臉吧。

大章無奈,隻好收下。第二天,幾個漢子帶來一匹毛色滑亮、體態豐腴的小母馬。

獨眼老漢先是給種公馬喂了一次他親手調配的豆料,而後把兩匹馬牽到一處,讓它們調情。

大章好奇地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幾個漢子有的抽旱煙,有的吹口哨,其中有一個手持蘆笛、鼓起腮幫,和著口哨聲吹起軟綿綿的調子。種公馬經不住此情此景的撩撥,焦灼難耐,躍躍欲試。

獨眼老漢認為時機已到,手一揮,喚上兩個漢子,奔上 去協助公馬把前腿抬起來,他則貓一般地把牽住母馬湊過去。當獨眼老漢用雙手沉穩地把公馬那東西進入母馬體內的時候,立在漢子們後麵的大章顫栗起來。

他再看不下去了,倏地重轉身子跑回木屋,撲在床上。

後來的幾次,他任由那些漢子一次次地帶來東西,把好事辦完,心滿意足地離去。

一天,連隊文書兼團支書親自來通知他說,他的入團申請已獲批準。希望他加強學習,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努力創造條件,爭取早日加入黨組織。

大章高興得殺了一隻雞,又煮了一鍋黑糯,和文書一起撐開肚吃。但當文書知道這.已進肚的黑糯是.“老鄉”的饋贈時,嚇得麵色煞自,躍上馬背走了。

大章大惑不解地送走了文書,撕開了文書捎來的家信。信是爹親筆寫的,字跡更加歪扭。

章兒:

你幾回來信爹都趕馬不回來,你媽都說給我聽了。

想不到你去參軍養馬,懂得我不給你去,接我的班。

阿公死了,活到令年75,夠了。

下次過年,爹去看你一次。不要想家,我和你媽吃得做得。你要聽黨和首長的話,做好戰士,養好馬。

令他震驚的是祖父死了。雖然祖父有許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但他畢竟是看著大章長大的呀舀大章就剩下兩個親人了。爹又不常在家,隻有媽一個人多孤獨,多難在。他真想馬上回趟家,讓媽看看他,看他成個大人了。

和文書喝了點酒,頭暈乎乎的,他回到木屋,關門睡覺。

日頭升上正頂,河穀上沒有風,知了在拚命地鼓噪。一大群烏鴉順著渾濁的河流飛行,搶吃洪水衝擱在岸上的動物屍骸。一隻幹瘦的野狗突然從河對麵的森林中遊過河來,箭 一般地向那腐物射去。

阿黃站在木屋背後的土坎上,俯視著河岸上發生的一切。它起先是汪汪地吠了幾聲,對那片跳躍著的黑色表示界惡和不滿。但當那條勇敢的野狗出現之後,它的兩眼便顯得溫情發亮,那條漂亮的尾巴也在不停地輕輕搖晃。

這個女人像是縣裏歡送新兵入伍晚會上的那個報幕員,有一個極清亮的嗓子,那身連衣裙自而薄,能清晰地看見乳罩和褲權的印痕。她體態豐滿, 一走起路來好多地方都緊繃繃的,顫顫的。那對含情脈脈的雙眸似水似酒。他總感到她是專門盯緊他的。如今,這個女人從河裏洗浴出來了,她全身赤裸,晶瑩的水珠在她滑潤潔白的洞體上跳蕩。她走上沙灘,麵對著他,大腿間的那片黑和兒時他見到母親的一模一樣。他躲藏在岸上茂密的枝葉中,全身不禁顫栗起來。他看見那亂蓬蓬彎曲的黑草在抖動中變成了黑色的火焰……

他軟遝遝地癱在草窩裏,全身被抽空了似的。空虛與疲倦使他大聲地發出一串呻吟……

原來是一場夢。大章醒來後確實感到下身濕糊糊的。他坐起來,渾身疲軟。搖晃身子站起來,過去把門,關了,三兩下把衣褲全剝下來。他猛然間發覺自己變得和原來不同了。倏地,他鼻子一酸,眼窩裏溢出了兩串淚。

他換上了一套全新的軍裝,端著裝有髒衣褲的麵盆,提著銻桶,向河邊走去。他在河邊的沙灘上挖了幾個沙窩,窩裏有清澈的水。

下遊不遠處那群烏鴉仍在爭食。大章突然看見岸上那棵桶粗的木棉樹下露出阿黃的一節身子,惶恐不安的眼睛正朝這邊張望,他對它打了一聲惚哨,並做了一個命令它去驅散那群烏鴉的手勢。但阿黃隻是信信地叫了兩聲,沒有動作。他來火了,俯身放下桶盆,揀起一顆卵石就朝木棉樹下的草叢擲去。阿黃一驚,拉出另一條狗來。

還沒等他看得真切,那條狗就掙紮著逃脫了,那灰黑瘦 小的影子順著沙灘向下遊奔去。

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對搖頭擺尾朝他跑來的阿黃怒目而視。等它靠近了,他突然一抬腳猛地朝它的前胸狠命掃去。阿黃被整個地抬飛起來,甩到水邊的淤泥裏,艱難地爬起來,嗽傲叫著跑回去了。

阿黃學會偷情使大章既感到驚奇又惱怒。

他回到連隊去要來了一支半自動步槍。

這天中午天氣異常的清爽,河穀上和風輕拂,蟬聲陣陣。大章剛躺在床上一會,阿黃就悄然離去了。他興奮得心都顫抖了,提起槍嘩啦一聲上了膛,然後貓著身子鑽進河岸上的灌木林裏。

阿黃走到水邊,低頭舔了一口水,然後媚態十足地朝河對岸傲嗽叫了幾聲。旋即,河對岸的樹叢下就有一聲輕微的水響。野狗的遊技是無以倫比的,大章隻眨幾次眼,它就過一了河心,撞到他那支槍的缺口和準星上。

槍聲震蕩著河穀,河麵上濺起一朵小水花。野狗頭晃動了一下。一個紅色的水渦旋了兩圈就消失了。

阿黃嗚咽著衝到河裏,又無奈地遊回頭。

阿黃瘋了,從此不再挨近木屋,見了大章也躲得遠遠的。到夜晚,它就在河灘上嗚咽,對著河亂吠。它明顯地消瘦了,尾巴像一條杆樣的筆直,毛色失去了在日的光澤,而且愈來愈稀疏。偶爾,它還對著看它的大章吠哮。

一個烏雲密布的下午,大章去攏馬,卻見阿黃瘋狂地撲向一匹病弱的黑馬。馬群驚慌地湧來散去。大章火冒了,緊跑著回屋取來步槍,站著就端槍朝阿黃瞄。隻聽叭的一聲,沒中阿黃,它敏敏地跑開了,而另一匹馬卻倒下了。

大章慌張地跑過去一看,那馬的後胯被打了個橫穿,槍口上泊泊冒血。它張大著嘴,兩眼翻白,想站起來,但已不可能。

他懊喪得真想大哭一場,他憤怒的眼睛從馬身上移開,開始搜尋阿黃。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坎上,阿黃正對著天空狂吠,仿佛要把一切僧恨和失落都傾注在這哭一般的暗啞的叫聲裏。

大章息聲屏氣,再一次向那團瘦癟的灰黃伸出了槍。

十天以後少大章被喚到連隊。連領導以及文書和他坐在一起,神色莊重。

古大章同誌,你來到部隊以後表現一直不錯,還入了團嘛,我們還把你列入黨員的培養對象哩。

連長意味深長地掃了大家一眼,又盯著他說,可是有一個情況我們不得不告訴你,你父親跌馬了,現在正在醫院治療,據說已經偏癱。這是你家鄉大隊的來信,說要求你回去看看。鑒於你家庭的特殊情況,我們已請示上級,批準你提前複員。現在,一切手續都辦妥了,等會你跟文書要吧。

木章一聲不哼地走出連隊,徒步走回馬場。當晚宰了兩隻雞,喝得爛醉,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第 四 章

大章順著革步河穀在下遊走。前麵是一個沒有確切地點的目標,就是傳說中的水電站工地。他明知道那種地方用不著馬馱,隻是受一種好奇心的驅使,也是為了消散心中的積鬱。

他睡在馬背上,任由前麵的馬怎麼走。反正這河穀上隻有一條路。

昨夜,他在啞女家坐到很夜。啞女的母親毫不忌諱地向他敘說她那風流的過去,講她那一段金子一般的年華。講得興奮的時候,老人兩個眼窩湧出一汪汪淚水,鼻涕也跟著流。她在步入壯年的時候就患了眼疾,終於失明。情人們不再來看她,她也不再看見任何一個男人。

她終身沒有嫁給一個男人,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男人。最初.的相好是外鄉一個叫瘦馬的馬馱佬。(當她提起爹的名字時大章臉發燙,頭低垂,心裏詛咒病癱的爹,也詛咒天地為何這麼窄小)。

那天水發渾了,她和幾個姐妹去趕汗,.正愁怎樣過河時,一隊馬幫來了。一個長得又高又瘦的漢子一把抱住她的腰,扛上肩頭,衝過河去。還沒等她醒神時,他已把她放到一地上,跟著就動手扯她的褲頭。喀,他真夠野!(這時候她的眼窩流出許多淚水)後來,他常過這裏,他給我生了大一女。這孩子命不好,”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大章驚得又瞥了坐在堂屋納鞋底的啞女一眼:又是一個秀妹,他又多了一個姐)再後來,他不來了。我知道他叫瘦馬,別的事一點不知。

雲妹是跟一個瓦匠生的。(這時雲妹羞得出去了,卻一.聲不吭)瓦匠家裏已有者婆仔女,做完瓦就走了。原本說幫我做的,那個該死的隊長眼紅,就把他趕走了。嘿,都是好男人那。

大章在屋外頭的黑暗裏遇見了雲妹,他從衣袋裏摸出一迭錢硬塞到她的手裏。她拒絕說不要,可是手被大章捏疼了。

雲妹的身影一直在他腦子裏,她的一家在他的記憶中。嘀嘀噠噠的馬蹄聲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們踏碎,可一醒神,母女倆便又毫不客氣地擠向他。這真是次無情的巧遇。,把他.真正地擊癱擊軟了。

不知前邊遇到了什麼,馬不走了礦前麵的馬恢恢地嘶鳴。把天章從半醒半眠中驚醒。他一個打挺坐了起來,往前著,不禁昨呆了。該死的馬不聲不響地把他帶進聲個巨樹參天的山溝裏,而且已經走到盡頭了。西墜的太陽從前麵的.嶺尖上斜射出一縷縷光芒,一把林子裏的蟲蛾照得狂飛亂舞。

前麵有一條陡峭的山路,奎歪曲曲地向太陽落去的方向 扭去。

前麵或許有村子鄉後退又有些劃不來。他一咬牙,策動花臉大紅馬向俞麵走去,一幾匹烏隻得跟在後麵。

翻過一道嶺脊,放眼望去,林海起伏綿延。約四五裏遠 的一個窪地裏,升起數支煙柱。大章的心熱起來,有個地方歇夜了。

剛近村子,幾十條狗就吠哮著朝馬幫擁來。幾匹馬頓時亂了陣,左突右閃避開那些狂暴的狗。大章一眼就看出這是一群訓教有素的獵狗,如果馬幫胡蹦亂跳一下子就會被活生生地撕咬致死。,他大喝幾聲穩住馬群,那些狗也立刻停止了進攻,站在四周靚牙咧嘴。

“喂,這村子,人都到哪裏去啦?"

大章手做成個喇叭狀,朝麵前僅有的五六間草屋喊。

靜了一會,他隱約聽見最近的一間草屋有人低語。。又過了一會,仍不見人出來。大章火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裏邊的人聽:“媽個x,‘這村子的人腳不斷也嘴啞了,一點卵人情也沒有!”

“後生仔,講話嘴巴可要幹淨點!那些狗不是出去接你了麼?哈哈……,進來吧,天這麼晚了,你也沒地方去啦。"

說著一個紅臉矮漢走出草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從褲腰上摸出個東西銜在嘴上一吹,那些獵狗即刻散去。

“怎麼樣,我這些狗不錯吧。十把個人來也走不了!

大章聽出他是在威嚇,便順著他說:“是不錯,可借還不是好獵狗。"

一漢子嗯地一聲,不解地瞪著他。

“好獵狗根本不亂叫,也不隨便咬牲畜。”

“哈哈,後生,這個你就不懂了。我這些狗啊,儂人(東南亞的一個民族)願拿一匹馬換一條呢!”

大章不再和他耍嘴筍‘跳下馬來,牽著馬跟他進了村,又把馬綁在尹塊空地上。

一進了屋,一他看見幾個漢子正圍坐在一張竹架上喝酒。架子上擺有幾大碗肉。那些人都喝得醉眼朦朧,說話拖腔拖調、顛三倒四。在一陣"後來三懷”的起哄中,十多隻勺子的酒嘩嘩地灌進大章的肚裏,一下子就把他的臉燒得通紅。在交談中,他聽出這夥人的口音混雜,兩廣雲貴都有,便感到有些奇怪:這個大山裏的小村為什麼會有四方客呢!

掌燈的時候,一桌人都東例西歪、不成人樣了。一個講話帶有濃重的廣東口音的瘦漢睜著半磕半開的紅眼,湊到大章耳邊,說:“你……你幫我……我們馱批貨到……到河下,錢有得你數。”大章間,“是什麼貨?”漢子猶豫了一陣,壓低嗓門說:“從那邊過一過來的,”他顫抖的手指著一個歪靠在牆根上流口水打蔚的大個子,說:“是黃老板帶過來的。你……你別……別他媽的問了,給……給你高額運費就是。我他媽個x的差……差點說漏嘴了。"

大章聽後,酒也醒了大半。哦,這夥人原來躲在這裏幹走私!難怪一個小山村養了這麼多惡狗。他看著眼前這家夥滴溜溜的眼睛正盯著他;等待他的答複,忙說:嚴老板,先讓我想想。

那人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虧不了你,放心吧。明早就上路了。

大章隻迷儷了一會,屋外就有幾聲鳥叫。他知道天快要亮了,摸黑.爬下閣樓。

他悄悄地解了馬繩,牽上花臉大紅馬走在前頭,一步呀步地走出這個神秘而恐怖的小村,朝昨天的來路走去礦天邊泛起一片朦朧的白。

那夥人並沒有追來。他輕鬆地翻過嶺脊,走下深鉤。一到平地,他又倒在馬背上閉目而息。

爹是從馬背上跌下來的,送到醫院裏治了半年。雖然留了一條命,卻不再能下地行走了,住院費花去了爹的全部儲蓄,大章迫不得已又接替他趕起了馬幫。

在醫院料理爹的時侯,爹曾以平靜的口吻講述了母親的一些事。從那時起他心目中的母親就變得陌生而可僧。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止都顯得那麼妖冶、那麼媚態、那麼下作。為此,他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馬鞭。一天也不想呆在這個令他恥辱的家。

母親和流叔的風流韻事還牽扯到了楊部長。那天夜晚,爹突然隻身從外地趕回來,但他不進家,躲進院前的果樹林,裏,他耐著性子候了半個時辰,流叔來了,他是大模大樣地進大門入屋的,待母親關上月,把堂屋的電燈關掉以後,爹就拐到後園貼進後門。他剛要拔刀移動門梢的時候,前門又響起了敲門聲。一陣細微的慌亂之後,爹覺得有腳步聲直接到後門。他死死地抓住門扣,使裏邊的人無法把門打開。他聽到腳步聲又轉進裏邊,過了一會母親才懶洋洋地應著去開大門。從聲音爹聽出。了是楊部長。姓楊的一進幾門就把門擂上,一把抱起母親就往睡屋上操。爹解下褲帶將後綁死,就轉到前院。這時屋裏已無聲無息。當他聽到有個聲音正朝大門靠來時,便輕輕地敲著門。爹聽到母親慌亂地在屋裏奔忙了一陣子,才拉亮燈應聲出來。他看出了母親一的恐惶和尷尬,便裝著無事地坐到火塘邊,麵對堂屋。剛坐下爹就說。電燈太暗,叫母親要隻100光的來換上。接著又叫母親燒火炒菜,然後喝酒。爹硬要母親陪喝,說些無關緊要的家常。這餐飯吃到半夜,酒足飯飽之後,爹又喚母親找來些幹辣椒。母親要一抓兩抓來爹還嫌少,要來半籮了爹才吩咐母親到屋外去。這時候母親的臉煞白了,爹卻裝得很平靜。爹關上門,把火塘上的柴兌了廠留下些滾燙的火灰。跟著他把屋內所有的小屋門敞開丈又把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插在身旁的木凳上。做好這一切,爹開始一把一把往火灰上丟幹辣椒,整個屋裏一時辣煙滾滾。爹在一嘴上紮了濕毛巾,兩眼仍直流淚。不一會,屋內的一些地方開始有了響動,屋外的母親也一忍不住咳了幾聲,辣煙愈來愈濃烈廠爹找來一頂雨帽,站在屋中,一下一下地往以前祖父的睡屋和母親的睡房扇風。終於,兩個小屋裏傳出了陣陣咳聲石爹興奮得扔了雨帽,高聲叫道:部長營長都給老子滾出來!、、話聲剛落,流叔出現了,淚流滿麵。他一見爹就咕嚕一聲跪地,連聲說對不住。爹不看他,又喊楊部長滾出來。楊部長穿戴齊整,用手帕捂住嘴鼻,也淚汪汪地走出來,木樁似地立在爹跟前,腰上那把駁殼輕輕搖晃。爹突然飛起一腳擊在楊部長的後腿彎上,楊部長跪下了。

當場,爹找來剃刀,分別在他們的耳輪上割了一個小口,又找來一瓶雲南白藥,一一給他們撒上傷口,客客氣氣地送他們出門。

爹在向他講敘這件事之後痛快得咕咕地笑起來,仿佛身上沒什麼病痛。後來大章還知道爹之所以不敢對母親動手,是因為母親也掌握了爹的不少劣跡。一般這類的女人被丈夫發覺並抓獲後,是要在她的鼻梁上留個記痕的。但從那以後他就把母親看得很小很鄙。

太陽正頂的時候,大章又來到喧騰咆哮的革步河穀。前麵的路有兩條:一條沿河而下,是昨天他要去的那條路;另條通向上遊的那個小村。他呆住了,馬們也跟著主人發愣。

他凝視著足下波濤翻滾的河水,腦子裏卻輪番疊印出雲妹、啞女和那個又瞎又老的女人。

馬們站得不耐煩了,鼻子噴得很響,相互尬著撅子,仿佛在催促主人。

他在三岔路口上跪下來,麵對河。然後摸出腰刀,一憋氣往上一拋,刀子吮嘟落地,他睜開眼一看,刀尖指向河的上遊。

他舒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又躍上馬背。

1989.5 --6。於奮迅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