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邊野棚(1 / 3)

山邊野棚

天還沒透亮,他就撞開濕流誰的露霧,興衝衝地過了木橋,上了公路,又沿著那條水蛇一樣彎曲的田埂,一直走到盡頭,悄然來到山腳下那間孤零零的用木棒圍起來的低矮的小木棚邊。

他剛要伸手去推開那扇用芭芒編織的棚門時,卻怔住了:一根木棒串住一圈野藤,橫在門中。他很掃興,拾眼掃視四周,藥園,溪邊和近處的青岡林,都沒有他所期望聽到的聲音和身影。

他忐忑不安地推開了棚門。暗黑而窄小的窩棚,一切整整有條,都還散發出她那特有的氣息。一隻藥罐還偎在繚著餘煙的火塘邊上。

他估摸不出,天還這般早她會到什麼地方去。一種預感攪得他惶惑不安:就像剛失落什麼似的。他坐到床沿上,心灰意懶地仰身靠在那團殘留有她的餘溫的被褥上,頭發感覺

到壓住了什麼東西,漫不經心地伸手摸去,一張疊成飛燕狀的紙條被抓到手裏。他惚啦一聲坐起來,急切地將紙條展開,幾行藥方上常見到的娟秀的字躍入他的眼簾:

阿生:

我走了。你應該得到更深沉更有價值的愛。你不必去尋找我,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日後我還會來看望你和鄉親們的。望珍重!

珍姐

另:二叔公的療程已滿,這罐藥水麻煩你給他送去,也請你照管好藥圃。

他的眼前驟然飛來一片昏黑,木然盯住手中的紙條,全然不信這一切會是真的。然而少現實卻無情地告訴了他:她走了,撇下他走了。媽的,女人!

“不,她還沒走遠的!”他頓然自信地想,救火似地向村裏跑去。那神態使出早工的鄉親們也驚愕了。

他騎著金田牌摩托車,發瘋似地衝過橋,拐上公路,風馳電掣地向縣城駛去。他要去追她,阻攔她,把她接回來。他和鄉親們都需要她!

摩托車發.狂了,他更發狂。十公裏的路,隻用了七分鍾,創了紀錄。

他來到旅社,哪有那個姓陳的影子!開往外地的班車都走了,縣車站空空的,哪有她的存在!

“喂,省城的班車走多久了?”他大聲地喝問正在打掃站台的老站長。

站長並不為他的無禮動怒,反而笑容可掬地答道:“有四十分鍾了。怎麼,你要搭車?”他搖搖頭

“不,我追一個人!”

“是逃犯?”老站一長緊張地問。

“不是”他語塞了,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哦,”站長似乎看出了點眉目,狡黯地盯著他說:

“是你的對象吧?”

他點點頭,又啟動車子,欲尾隨追去。站長急忙丟掃下把,跑來關住電門鑰匙,神情嚴肅地說:

“後生哥,黃魔都過坳了,你追不上啦。她既然甩下你遠走高飛,你就別發癡了,李果不熟苦得很哪!”

他軟了,像一株曬蔫了的嫩苗,費勁地爬上摩托,回村去了。十公裏的路,他用了兩個鍾頭。

鄉親們從他的神情中領會了已經發生什麼事。他們聚集在守田棚邊,詢問著關於她的一切,傳看著那張她留下的字條。大夥一起惋惜、憾歎、緬懷,一起咒罵那個把她勾引走的江湖佬。那個缺德的家夥,把他們的阿珍拐走了。

鄉親們都收早工了。他仍徘徊在守田棚前,癡癡地想。想她。想往事。想守田棚。有愛,有恨,有甜,有酸,也有苦。

他想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和那個夜晚引出的一切。

那個漆黑的夏夜,黑幽幽的森林裏傳來了貓頭鷹淒厲的叫聲;青蛙在溝溪裏不知疲倦地喊叫。他從深山裏的苗圃回家,手電筒射出蠟燭般的亮光。彎曲的小道被兩旁濃密的草-枝遮蓋了,他高一腳低一步地行走著,突然,踩中了一條滑硬的東西,左腿肚立即火灼般的疼痛起來,繼而是一陣電擊似的麻木。弱光下,他隱約看見一條手電筒般粗的蛇正在緩緩鑽進草叢裏去。是“金包鐵”!

他忍著劇痛,解下褲腰帶,緊緊地箍勒膝蓋下部,又從袋裏摸出小刀,在那處要命的牙印上劃開了一個口子。頓時,黑濁的血漿泉水般地湧了出來。

他不要命地擠,企圖把毒液從小腿上排盡。這時,他想到的是牆溝上的壁虎和草下的四腳蛇,以及山裏那些凶殘的野狼―那些賤貨。它們常常為了生存而舍棄了自己的肢體―那些不屬於心髒和腦袋的部分。人到了這種時候,竟也會想到要向那些無知的生靈學習。他的心頭掠過了一股很痛的苦楚。

毒液並沒有排盡,而是迅速地在他的左.腿的血液裏擴散。肌肉、血管、皮膚又脹又熱。麵對黑夜籠罩的田野,他呻吟了。

他開始挪動身軀,一踱一玻地向著遠處射出燈火的村子挪去。他漸漸覺得昏眩, 口幹舌燥,心跳在加快。整個身子像被關在一個密封的大罐裏一般的難受。空寂的夜,突然肅殺得沒有一點音響,他的耳朵似乎沒有洞孔。-

他被重重地摔在小路上,不能站立。隻是本能地緊了緊腿上的皮帶,甸旬著用手、用右腿一寸一寸地將沉重的身軀向前拖去。那滲進劇毒液體的血漿在他的身後灑得越來越一長,鮮腥的氣息誘來了無數的昆蟲。

他的手突然感觸到了水的存在,於是,不顧一切地把呼吸急促的幹燥的嘴埋進水裏。啊!舒服極了,真愜意。他第一次感到水有多麼好的昧道,把肚子喝得沉了。

喝過水,他那點殘存的生命誘使他恢複了知覺。他想站立,但身體太沉太笨了;想爬動,但已經陷進槽型的小溪裏,周身浸在水中,動彈不得。他遲鈍地仰望星空,絕望地想著, 自己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他突然哀傷地流出淚來。

無論如何是爬不出去了。一種進一步的臃腫、麻木和沉重感來得更強烈了。“死就死吧!”他忽然來了一股勇氣,要堂堂正正地走向死亡。對於死,躲閃是徒勞的,迎上去吧!沒有更多的思索,他的手已經拉開了皮帶。倏地,左腿像被淋上一盆滾水,一種麻辣的劇痛通過他的嗓門,忍不住歇斯底裏地慘叫起來。

他的靈魂逃離了軀殼,到死神統治的世界裏遊巡之後又懶洋洋地楚回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重新有了疼痛感,感覺到了有人給他掖被、喂藥、洗身。他的生命在痛苦的呻吟中複活了。

他終於懂得了:是她救活了他。他正躺在守田棚裏,她的床上。

他厭惡、反感、甚至忿患。有如被一條咬過他的狗把他一從猛獸的爪牙下救起的恥辱感。讓她救活,還不如死去堂正。他認為。

她,一個勞改釋放的,也配救他麼?他真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他罵不出來。麵包一樣腫脹的嘴唇莫名其妙地懦動了幾下,沒有聲息。正當他要把這種情緒轉移到眼睛時,隻.覺得一股清涼的藥水又流進他的喉管。剛萌生的火氣隨即被冷卻了許多。

他的感知日漸清晰,膨脹的軀體終於變癟了。木乃伊一樣的肌膚又開始有了彈性。白日裏,遠處公路上沉緩的車鳴聲和在田裏勞作的鄉親們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入他的耳際。夜晚,森林驕子們奏出的各種調門的樂章把他帶入夢境。可是,沒有誰曉得他會在她這裏,會在這間因她的占據而受到村裏人不屑一顧的棚子裏治傷。人們還以為他宿在深山的苗圃裏。

有一天,她在宋前遲疑了許久,才濡懾地對他說:“那晚我去小溪裏洗澡,電筒一照,見水裏滲血,後來發現你躺在上邊的水裏。

好幾天了,他們從來未講過一句話。她不敢講。他講不出,也不想講。

“不要緊的,是金包鐵咬,我懂治蛇傷。過幾天你就能下地!”她又怯生生地說。

見他緘默,她和顏悅色。是討好?安慰?還是獻媚?他不理睬她,隻是忿忿地又閉起了雙眼。是討厭那張瘦尖、布幾滿雀斑和皺紋的臉。

他忘不了這副容貌。

那年,他十四歲,她十九歲。他還乳臭未退,她卻已是紅得發紫的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民兵營長、婦女主任; 自治區、地、縣、社四級的“活學活用”積極分子。那時,她臉上也有雀斑,卻帶有三分稚氣,七分凶氣。那時,不知是誰背地給她起了個渾名―“雅變”(壯族傳說中一個會吃人肉的妖婆)。有一次,他講漏了嘴,讓她聽到了,不由分說,啪地一聲,一把“五眼果”脆脆地擊在他的頭上。他疼得抱頭嚎陶大哭,她卻開心地朗聲大笑,走了。這個可惡的女人!

終於有一天,由於她和縣委書記在指揮上的蠻幹,學大寨工地出了事故,奪走了兩個民工的性命。她被當作替罪羊,檔鑲入獄,一蹲就是八年。待她“洗心革麵”回來,那個縣委書記早已高升遠去了。

剛釋放回來的她,麵容淮悴,神情呆鈍,脊背過早地微駝了,雀斑和皺紋布滿了她削尖而黝黑的臉龐。當他和她的目光在村前馱娘江木橋上相遇的時候,她先是想微笑著向他打招呼,但認出是他後,張開的嘴許久合不起來,笑容凝固了,似哭非哭的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不屑一顧地從她身旁走過去,鼻子裏哼地一聲,充滿了鄙夷和仇視。

他快活地笑了,暗慶她也有今天。

“哈哈,回去看吧!你那個瞎老爹早就歸天了,老屋也坍了,住牛棚去吧!”過去好遠,他仍高聲地衝著僵木了的她喊,聲貫四野。

她終於無家可歸,像一個乞丐,一個流浪漢,又像舊時的麻瘋病人一樣,沒有人睬她、搭理她、接近她。人們都說這是一種報應。

然而,麵對板著麵孔給她騰個住處的隊長,她卻謝絕了。她也要爭口氣。

後來三她找到了落腳的地方―這間守田棚。在這裏,她遠離了村子,避開了那一雙雙憤怒和鄙視的眼睛。

他也常常從她棚邊走過。見到她在開荒、挖地、種苞穀、種菜,還種那些他不知名的花草。她從來不敢正視過他,這使他感到得意、滿足、快慰。“她,也會怕我了。”他甚至巴望這裏晚晚打雷,還會鬧鬼……

她又來給他切脈了,也切斷了他的思路。

他狠狠地瞪她,血液裏突然激起一陣衝動,欲爬起來,趕快逃離這個令他厭惡的女人。但他還動彈不了,隻覺得一陣惡心,一股液狀的東西湧出喉頭,很臭。他又失去了知覺。

“該下地走走了。”有一天,她對他說。

他被她幾乎是抱著,坐了起來。他感到一陣暈眩,四周的一切在流離交錯。他趕忙閉上了眼睛。

“不要緊的,是大腦缺氧。你太虛弱了”她把他倚靠在被子上,從鍋裏舀出一碗雞湯,一匙一匙地喂進他的嘴裏。頓時,一股熱氣充實了他的全身,頭不那麼昏了。

她把他扶下床。他顫巍巍地站立著,想邁步,但腿很疲酸,像不屬於自己似的。她架住他,像扶著一個剛瞞姍學 步的幼兒。一步,又一步……他終於挪到了棚口,細密的虛汗爬滿了他的前額。久違的陽光沐浴著他,映耀得睜不開眼。他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倚著她,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望著遠處山巔和雲吻接的地方。過了良久,他又將目光收回,環顧著守田棚和近處的田野,第一次這麼近地端詳看她,不是仇視,也沒有感激。她那不算美麗的睫毛在他的注視下慌亂地急閃了幾下,但又立刻穩住了,終於迎著他的目光,坦然地注視著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