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邊野棚(2 / 3)

這是一張沒有血色的蠟黃的臉,顯得比那次他在橋頭遇見她時更瘦削,更欠光澤。眼圈黑黑的,魚尾紋更顯。與他摸然的神情相比,她似乎多了一些溫存和羞旅。

他又把目光轉向自己,不看則罷,看倒使自己心跳胸緊。麵孔立刻燥熱起來。原來,他身上穿的全是她的衣服。

她察覺到他的不安和尷尬,連忙歉意地解釋說:“你身上隻穿一套衣服,沒法換洗,我……,我就把我的給你換上了!

他無言地連忙轉過身子,讓她把他扶回床上。他怕村裏,的人看見。

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暴雨.吞噬了這間小茅棚。無孔不入的雨滴把除開他以外的東西全打濕了。他被捂蓋在那張僅有的雨布裏。

暴雨後,他突然發起病來,一會兒叫熱,一會兒喊冷,滿口胡話。打擺子了。她把他抱在懷裏。熱了用濕巾揩去他額上的汗;冷了,就將自己裸著的上身貼偎著他,讓身上的熱氣傳進他的肌膚。黑暗中,兩顆曾經相互敵視的心第一次這麼近地在一起跳動。

天亮了,他也醒了,睜開雙眼,先是見到四周一片狼籍,然後又看見赤露著上身、隻穿一條花布褲權的她。她正從棚外抱柴禾進來,背對看他。他驚慌地閉上了眼睛,裝著又睡著了。她也真的以為他還在夢裏。

他真的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忽然,一股濃煙鑽進了他鼻孔,嗆得他禁不住連聲劇咳起來。

她惶惑地弓著身子向他跑來,到了床邊,才察覺自己還赤身露體,連忙尷尬地用手掩住白裸的前胸,快步慧回煙霧彌漫的那一邊。咳了一陣,才輕聲說:

“柴火濕了,難得燒著。你睡吧,我要烘衣服!”

“啊!”他的腦袋轟地一聲:“她沒衣服換了!”

他顧不及想那麼多,呼地坐起來,脫下身上的衣褲。但是他又立刻猶豫、臉紅繼而是憤怒了。連他穿的褲視也是她的!

她感覺到了,連忙低下頭去,裝著撥弄火塘裏冒煙的柴枝,兩眼卻在不安地向這邊漂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觀察大人如何懲罰自己似的。

他木然地坐在床沿上,羞辱、惶惑、惱怒一同鑽進了他的腦海。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忿慈地將衣服甩到地上,仰身一躺,氣呼呼地把被子嚴嚴實實地拉蓋到頭上。

火塘邊傳來了一陣抽噎聲,他納悶了:她還有臉哭呢戈

噢哪的哭聲越來越近,似乎近到床邊了。他想掀開被子看她,但又止住了:“讓她哭去吧,這種女人!

過了好一會,哭聲還在繼續著。他有些猶豫了,慚覺自己做得有些過份,傷了她的心,使她受了委屁。再說,她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呀!到這,他終於拉開了被角,睜眼一看,不禁驚住了:隻見她淚流滿麵地跪在床前,向他投來乞求的哀憐的目光。身上的濕衣服還在不住地往下淌水。

“你!”他惶恐地喊出了聲,剛才懾惱已跑到九霄雲外去了,趕忙骨碌坐起,欲下床扶起她。她見了,慌忙站起來一說:“原諒我吧,我不能讓你著涼啊!”

他又順從地躺下了,他的眼眶第一次盛不下這麼多的淚水,不得不讓它流到喉頭上。苦澀,酸辣。這是一個男子漢比精血還要貴重的東西。。他為她拋灑出來了。

透過晶瑩的淚珠,他不禁又想起了她的另一副臉孔:小時候的那個冬日,他不小心從獨木舟落下馱娘江,被大人們一撈上來後,渾身濕透了,凍得直打哆嗦,講不出話。是她,把自己單薄的衣服脫下穿在他的身上,還把他背回家去。他的父親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

他拖著虛弱的身子,把地上的衣褲撿起來送到她跟前,便咽著說:“穿吧!”說著又返身鑽被窩裏,讓她換衣服。

她匆匆穿了衣服,利索地把火撥弄燃了,火苗一竄老高,煙氣一瞬間鑽出棚外去了。棚子裏立即充滿了暖融融的氣氛。

她蹲在火塘邊,香彌漫了整個窩棚。忙碌地煲藥,烤苞穀棒子,藥味和苞穀

“馱娘江發大水了,木橋被衝走了。”她說。

他沒吭聲,將頭埋進被子裏,淚流如泉。

“你吃點東西吧!”她坐到床沿上,扳著他的肩頭說:

"糯的,很好吃!"

他突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呼嘯呼嘯地吸泣起來。

她慌了,急忙放下苞穀棒,用手背貼摩他的額頭,問道:“你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她,哭夠了,才撥開被子,滿臉愧色地望著她,嘶啞地說:“珍姐,你也是好人啊!”

他的話如同黑暗冷浸的洞裏突然出現了熊熊的火把,照亮和暖和了她孤寒和痛疚的心。她幸福地哭了,這個被曆史一唆使造出了許多罪惡,又被曆史遺棄的女人。

她猛然忘情地漆住他的手。她的淚珠滴落在他和她的手上,被兩雙滾燙的手搓幹;又滴下,又搓幹,再滴下。

“謝謝你了,阿生!”她突然勾下身子,在他的額上印了一個濕誰誰的吻。

後來他才知道。她在勞改期間學會了草醫,棚四周種的全是藥草,由於沒有給人看病的機會,她把藥草都拿到收購 站去賣了。

當瘦弱的他出現在村裏的時候,鄉親們驚奇地圍住了。

他迫不及待地向他們述說了他起死回生的經過, 當眾誇耀她,證實了如今的她是個妙手回春的有良心的女人。

鄉親們將信將疑,他們察看了他左小腿上的疤痕,還詢問了許多關於她的事。

他回答得很完滿,但是仍沒有人相信。有的還指著他額頭說你好了傷疤忘了痛,被這個該死的女人灌了迷魂湯。他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被激怒了,憤然默默地走開去。他怨恨自己的無能,也埋怨鄉親們太過固執,不通情達理。人與人之間,為什麼不多一些諒解和信任呢?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窒悶和煩惱。

他冥思苦索,尋找著溝通兩方感情的途徑橋梁。

“讓人們自己去認識她吧,”出於這樣的心理,他跟她學起了草醫。

每天,他往返於村上和守田棚之間,_誰家有個頭痛腦熱、腰疼腿傷的病人,他就充當傳聲筒,讓她開方,找藥,煲好了,他挨家挨戶地給病人送去。一個個病人在她和他的照料下又恢複了笑臉。

鄉親們的目光開始移向這間被他們鄙夷過而又遺忘了很久的守田棚。他們的話題在不知不覺間講到她,也講到他。她那醜惡的麵貌在一大群美容師的舌刀唇劍中,一點點地得到矯正了。

秋天,一場禽瘟席卷了這一帶的村寨。無數的家禽成籠成批地死去,到處彌漫著使人欲嘔的腥氣。養禽專業戶們著慌了。他帶著她,早出晚歸,把一包包防疫治瘟的草藥送到每家每戶。瘟疫避過了,縣裏的、鄉親們的一張張錦旗擁進了這間窄小的棚子。她的名聲迅速地在四鄉八寨傳開了。從此,每一天上門求醫尋藥的人絡繹不絕。

她第一次在他的麵前笑得那麼開心,多像一個無牽無掛的小女孩。他感到,她真正地像個人了。

“哦,原來她也不算醜呢:”有一次,他突然這樣想,而且獨自臉發燙了。她見著了,追問他為哪樣臉紅了,他支支唔唔,想岔開話頭。她察覺了,臉比他還紅。她想到的比他更多。

她穿起了花衣服,也許是畢生的第一回。他第一次見她這麼順眼,耐看。他覺得,她那副“難變”的麵孔不複存在了。她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也愛美,想美。

有一天,他對她說:“珍姐,搬到村裏去住吧1 "

她聽了,倏地,眼裏罩上了一片優鬱的雲爵,但隨即又消失了:“是你這麼想的嗎?”

“嗯!”他誠心地點點頭。

“不了,我在這裏蠻好。地方寬,好種藥草。再說離你的苗圃也近。”她睜著火辣辣的雙眼說。

心的火在他的胸腔跳起熟他著急地說:“不,這裏離村太遠了,沒人照應你呀!還有,鄉親們也盼你回去住哩!”

她深情地盯了他一眼,說:“你不是常來看我麼?”

他竟又臉.發燙了,真莫名其妙。

愛是悄悄來的,慢慢攢積的。 日子長了,一旦愛盈滿了心房,就自然地流露出來,掩也掩不住,擋也擋不了,有點像洪水猛獸,蠻不講理。

趕街天,他早早地騎著摩托車來到公路上等她。這是昨天就約好了的。

可是,等著望著,他發急了。一群群去趕街的人都走了,太陽也不知不覺地在東邊山頭上露了臉,她的身影仍然沒有走進他的視野中。一絲不悅掠過他的臉龐。

他懊惱地支起摩托車,小跑著向守田棚奔去。

他推開了那扇芭芒門扉,衝進棚裏。隻見她撲在被子上,背對著他,睡著了似的,仿佛沒有感覺到他的來臨。

他大惑不解地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地要扶起她少她抽動著臂膀,甩開了他的手,仍然默不吱聲。

“珍姐,你怎麼了?”他壓低嗓ri叫她。她沒答理。

沉默了一會。他耐不住了,粗聲問道:

“你聾了?啞了?昨天還講得好好的,怎麼又耍起娃仔脾氣來咧!”

他的發問叩一開了她情感的閘門,她突然劇烈地抽動著肩膀,低聲便咽起來。

他不知所措地用手扳起她,柔聲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麼?”

她不出聲,欠起身,睜開紅腫的雙眼,茫然地望著他,似乎在受著什麼難言的煎熬。

“我們去趕街吧!”他故作輕鬆地說:“不然人家把街上的東西都買光了哩!”

“阿生!”

“嗯?” 她終於開口了。

“往後,你就別來我這裏了。我……我不值得你這樣!她用衣袖揩著淚,把頭扭向一邊。

“什麼?你瘋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來,人家會罵我是狗患子的!”

“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讓你來!”她的眼色更暗了,不無傷感地說。

他惶惑地盯著她,仿佛不相信這是她說出來似的。心裏不由地升起一股無名火:

“那你是嫌棄我,伯我沾了你?”

“哦,不!”她淒然一笑,道:

“我不能誤了你呀,我的名聲不好,年紀又比你大,不合適的!”

他一聽,更氣了,覺得她辱沒了自己的一片誠心,固執地說:“你別管我,哪個也別想管!我媽比我爸還大八歲呢!”

“阿生,別傻了。那是舊社會,如今不興這樣!”

她站在他跟前,柔情地凝眸相視。她微笑著說:“以後,我們就姐弟相稱吧。你願認我,我就高興、知足了!”

“不!我不願!”他咆哮起來,發狂地抓住她瘦削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

她望著他,眼裏突然湧出一圈透明的液體,隨後又成串地滑下麵頰,落到胸上、地上。她緊咬下唇,強忍住不哭出聲。他的手不忍再搖了。

“珍姐!”他哀切地呼喚著,把她拉近胸前,低下頭欲要把她臉上的淚水舔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