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掙脫,隻是心平氣和地說。“阿生,聽我話吧。我有對象了!”
一聲炸雷響在他耳邊,他惜了好久,突然狂暴地摟起她,吼道:“你騙我,我不信!”
她還是那麼平心靜氣:“你,放手……是真的。你不信?他來信了!”
她說著從衣兜裏掏出一封皺褶的信,遞到他胸前。他認定:那是真的。他信了。
這儼然又是一聲更響的雷,把他震傻了,木了,頭暈目眩。他像被拋下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他暈厥了好一陣,才又回到現實中。一種嫉妒和被蒙騙的火點燃了他的血液,不覺地握緊了拳頭。想揍她。
但當他的目光再一次瞥見她那掛著淚珠的臉孔時,拳頭不由地鬆了下來。他一時感到無地自容,雙腳突然像通了電似的,瘋牛一樣地奔了出去。
過後的好長日子,他們誰也不答理誰,一照麵就仇人似地遠遠避開了。
惆悵、寂寞、難耐、煩躁,他時常無緣無故地生氣發火,還把打算為他提親的爹媽罵了一頓。他變了,變成一個怪僻的人。
到了夜晚,他更思念她,她的身影占據了他的心。常常夜不成眠。強烈的眷戀曾幾次驅使他來到村頭,踏過木橋,向田野的那邊眺望。雖然月色下的一切都是朦朧的,但他卻得到一時的滿足和慰籍。有一晚,他竟鬼使神差地來到守田棚邊,徘徊很久,露水打濕了他的眉發。他多想見見她,也很想讓她輕聲地呼喚著自己。但他始終躊躇著,一時失去了男子漢的勇氣。
他家隔壁的二叔公病了,筋骨疼得下不了床,他診定是得了風濕病,便上山揀九牛力、四塊瓦、五加皮……可是拿回家來,他卻犯難了:手頭沒有蛇酒。
她有。這是以前她教他泡製的。要去見她,舊瘋還在,沒有這份臉皮!
他特意叫阿媽蒸了一大包五色糯飯,染了兩個紅蛋,放進錦袋裏。又叫來小外甥,帶上一張字條和錦袋,給她送去。
不料,外甥被擋回來了,她收了東西,卻不給蛇酒。還捎來了一張巴掌大的字條。寫道:從醫不當兒戲,想要自己來。
他去了,步履艱辛,每一步都像蹂進爛泥.塘裏。到了窩棚前,他心跳,腳顫。望著門,欲進不敢。正當他畏縮不前時,身後突然傳來她咯咯的朗笑聲。他尷尬地轉身一看,她就在身旁,肩上還挑著一擔水。
“幹嗎那麼伯呀?我又沒變成老虎把你咬了。唉,你呀!”說著她先推門進棚,一句話把他繃緊的心給鬆馳了。
她倒了水,見他還呆愣愣地站著,忍俊不禁地璞詠一聲笑了起來:“坐呀?她請道:“幾天不來,真的當客了哩!"
這時,他才發覺,她臉上的氣色也不怎麼好,眼裏,隱現著一種令人難解的憂鬱。
“這些日子你過得好麼?”他的舌頭發僵了,一字一頓。 “唉,一個人住習慣了,有什麼好不好的呢?”她苦笑著答道。
他懸著的心被她這怨艾的話猛然撞了一下,沉重極了,是啊,她那麼孤獨,那麼寂寞。她多麼需要安慰、溫暖和友情啊!
“珍姐,你還是到村子去住吧!”他懇切地對她說。
她似乎沒聽到他跟她說了什麼話,徑自從床底抬出一個密封的小酒壇,掀開蓋子,把蛇酒倒到他的瓶子裏。倒畢, 她出內外去了。
環顧這間窄小、低矮的窩棚,他下了決心:一定把她勸回村裏去!
她進來了,手上抓了一把草藥,不動聲色地蹲下,操起刀子一麵切草一麵說:“這味是矮陀陀,有毒,用時小心。”
他沒聽她的,又一次激動起來,眼裏喻滿淚花,悲切地叫 了一聲:“珍姐!”
她身子顫了一下,停一下手上的活,兩眼憂傷地望著他,哀求道:“別淨說這些了吧I來,幫我把藥搗爛!”
第二天,她病倒了,是別人告訴他的。他急火火地跑去看她,窩棚裏已經擠滿了人。鍋裏盆裏雌裏都感滿了鄉親們的白塘、糯米、雞蛋”他眼眶一熱,又盈滿了淚水。
大夥把他讓到床邊,他坐定了,要幫她切脈。但她卻把手抽回去了,從枕下摸出一封信,塞到他手裏,小聲說:“你到縣城第一旅社,把信給老陳,讓他來吧!”
莫非是他―那個給她寫信的男人?他的臉腮痛苦地抽搐了幾下,悻悻地退了出去。一個病人的請求,即便是違心的他也不會拒絕的。
不知道他是怎麼用摩托車把他―一個住在縣城的江湖藥醫接到窩棚裏來的。鄉親們都走了,窩棚裏,隻剩下他,她和老陳。
“你就叫他老陳吧,是勞改時認識的。她對他說。
他不悅地漂了老陳一眼,沒說什麼。他恨他。
老陳慢悠悠地給她切了脈,又看看舌頭,翻了眼皮。隨後洗了手,拉過毛巾揩拭著,溫情地著著她說:“老毛病又發了,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離不開這裏!”她淡淡地說。
當著他,她才這麼淡的,他想。女人真鬼!
老陳給她煮了藥,又一口一口地喂她。過一會,她的神色竟好了很多。他佩服他這兩下子。
“送我回去吧,小夥子,你們怎麼讓她住在這荒野裏呢!
老陳狡黯地向她眨眨眼,轉身對他說:“以後要是還這我可要出麵管了!”
他見了,感到他們之間親密得沒有一堵牆。“管你個娘!”他暗罵道。他要做給他看,這口氣得出一出,否則,就不是個男人!
他的腦海裏,突然萌生出一種惡念:要把她奪過來。
這天,他把草藥裝進袋裏,欲出門去,她站在棚口攔住,他說:“阿生,這些草藥莫賣了,你幫我送去給老陳吧,好久沒給他送了。”
他的心底裏竄出一股妒火,氣呼呼地推開她說:“送個鳥!”
他第一次對她這般粗魯,她哭了。他卻出了一口氣,得了一陣快感。
從此,他更加毫無顧忌地進出她的窩棚,他決心從心底裏贏得她,感化她。
這天傍黑,他從苗圃回來,肚餓極了,他鑽進她的窩棚裏。白米飯,野菇,辣子加西紅柿,塞滿了一肚子。點燈時分,他剛要別她回村,不料老天突然變了臉,銅錢般大的雨點越.來越密。他罵了一聲,又慧回棚裏,重坐在木墩上。她燃起了油燈。
他們似乎把話都說完了,沉默著,靜得難忍。雨漏了,他們才都手忙腳亂地搬來鍋碗瓢盆接住雨滴。屋內,雨滴敲打在器皿上,咚咚叮叮;屋外,電閃雷鳴,雨聲似潮。
“到這邊來坐吧,那裏漏!”她在床沿挪了個地方。
確實,整個窩棚除了床鋪上邊有塊雨布重點蓋住之外,其他地方都漏雨。這場雨太大了。
他順從地坐到身邊,一股女人特有的氣息鑽進他的鼻-孔,很好聞。
“雨,真大!”他無話找話,盯住腳尖說。
“雨大好,明天多種些藥I”她局促地附和道。
“明天要我來幫忙嗎?”他明知故問。
“你肯來嗎?”她反問。
“你邀請我才來1”他俏皮地答道。
“當然!”
雨下著,風刮著,風聲雨聲敲亂了他們心跳的頻率。在昏暗的燈光下,兩對眼睛都漫無目的地亂瞄,偶爾撞到一起了,彼此都扭過頭去,像伯著火。此時沒有話題。
“珍姐!”
“嗯。”
“我……”
“怎麼,又想來勸我?”她眼裏閃著光。
“我……我們一塊過盡子吧! 妙他突然捉住她的手,紅著臉,氣喘籲籲地說。
“不,不行的!”她惶恐地抽回手,說:“你不要強求我了!”
“珍姐,我是真心想你哩。我會待你好的!”
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摸在手心裏,向她投去火一樣的目光。她憋紅了臉,想拉脫手,但被他抓得太緊了。
“我要和你過,我定了!”他把手伸到她的脊背,笨拙
地將她攬到懷裏,要去吻她。
“阿生,我求求你了1”她大聲地哀求說:“我跟老陳好了,他愛我哩!”她那神態,就像屠夫麵前待宰的羊。
她這一聲喊,真的把他鎮住了。他吃驚地放開了她,不知所措。似乎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是的,老陳要來跟我過了!”她重複說。
“又是老陳,這個家夥!”他粗聲罵起來。
他打心底裏恨他,恨透了。她竟然當麵提起他,這無疑是對他的嘲弄,也正好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使他的妒火噴發了。血氣充紅了他的眼睛。
“不,你是我的!”他像一頭狂怒的獅子,呼叫著,把她狠狠地摟進懷裏……
雨聲風聲伴著雷聲,還在無情地擾襲著窩棚,昏黃的煤-油燈搖曳著,忽明忽暗。
一陣倦意促使他離開了她,她還是抽噎著。他不敢正視她,隻是匆忙地像個身藏髒物的小偷,無聲地鑽進風雨裏逃遁了。
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到窩棚去,他伯見她那哀怨、傷鬱的目光。他覺得,他給她心靈的創傷是不能彌補的,唯有把她接到自己身邊, 日後再一絲一縷地補還。
他終於硬著頭皮向她的窩棚走去,那神態就像接近敵堡的士兵。此時,她正在藥圃裏挖,見他來了,麵帶羞色地問道:“幹嗎這些天你沒來?”
她的客套倒使他慚愧得麵紅耳赤,一時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
“你怎麼還挖那麼多地?”跟她進到棚裏,他問。
“種藥賣呀!”她給他倒了一碗水。
“大夥說過幾天活路鬆點了就動手幫你立個屋,請你回去住!”他伍泥地望著她,伯她再罵自己。
她嫣然一笑,攏了一下秀發,有些為難地說:“我舍不得藥園呢,過些日子再說吧!”
“我來幫你管不行麼?
“哪裏行哩。”她坦然一笑,說:“日後,我自己賺得些藥錢,就在這裏起間屋子,把藥園圍起來,當個全廣西最大的草藥專業戶!”
“那也好,不過,那可是鄉親們的一片心意呀!”
“那就請你幫我領吧!”她一語雙關地說。
他傻乎乎地咧開嘴笑了。她也笑了,但那笑聲裏像是包藏著哭。他沒有覺察。
真沒料到,她真的跟他離別了。她留下藥園,守田棚和他,走了。
他悔恨自己當初野性的魯莽和衝動,悔恨那次失誤所釀成的一切。然而,天底下,後悔藥是絕對沒有的。這也許是對他衰讀尊嚴和文明的懲罰吧!
日頭高升了,他的身影被緩慢地從遠拉向近,拉到正頂。他踩踏在自己的影子上。此時,他感到沒有影子的痛苦,似乎從中醒悟到了什麼,猛然衝進棚裏,把東西一件件地搬到外邊。然後,把棚子推倒了。
他要從新建造一間真正的守田棚。
等她,也等老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