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車馬自十日前離開羌撫道首臨滄,如今已到了素江下遊的客拉城內。時近黃昏,所以旅人們今晚要在江畔的驛館歇息,待到次日再逆江北去帝都。
夕晚一個人留在房裏。離開了臨滄的大海,周圍的空氣都顯得幹燥,這個自小生長在滄海邊的少女,此時依舊極其懷念故鄉,趴在油燈下,望著四周的牆。牆麵刷得很白,沒有細紋,平整得如同一匹絲絹。然,夕晚還是放不下那片大海,有白色的浪花,有浪濤拍擊岸邊礁岩的聲響,心曠神怡。
那晚見過衍佚之後,第二日,使臣就將聖旨頒了下來。滿滿一屋子的人跪在地上,聽著帝都使者宣讀當朝天子的旨意——是誰都無法抗拒,必須接受的命運。
不過似乎沒人對這道聖旨的到來感到悲傷,除了夕晚。父親月蒙郎雖隻是平淡地從使臣那接過黃卷,眼中卻有再忍不住的興奮。
月蒙郎接旨的時候,夕晚看見父親因為激動而顫抖的雙手,指尖觸碰到卷紙的刹那,他開心得就像受到海神眷顧的族人一樣,或者比這要更強烈些吧。母親也是笑的,這個一向溫婉的美麗婦人有著比之前更燦爛的笑容,盡管有些憂傷——她將隨著丈夫離開這裏——她的故鄉,但畢竟喜悅是多一些的。還有屋裏的其他人,都表現出比以往更多的興奮。
夕晚不是沒有提過要單獨留下來,隻是父親回絕了,並不嚴厲,依舊是平日的雲淡風清,看著身邊的獨女:“我們能在這生活這些年已經是皇上的恩典,現在不能逃了。”
十五歲的夕晚看著父親,這個三旬有五的男子此刻正像一隻被禁錮很久,即將出籠的猛虎,眼睛裏閃著灼灼的光,可以將一切燒盡。這種情緒是作為女兒的她從未見過的,所以少女明白,離開是再所難免。轉身,她走向母親,靠在母親懷裏,不再說話。
白牆上的影子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燈光映在少女淺藍的眸子裏,微微的昏黃光線裏,火苗輕輕跳動著。
門被人扣響,傳來衍佚的聲音:“夕晚,是我。”
夕晚坐起,轉身望著門,並沒有立刻去開。客拉的建築風格與臨滄已有差別,不是移門,而是要人推推拉拉的。看了會,衍佚的聲音再度響起,夕晚提步向門走了過去。
開了門,夕晚看見衍佚端著飯菜,依然是笑著,帶著年少的輕狂和驕傲,然,看向夕晚的眼光卻柔和了許多。不等少女說話,他已經跨步進了房,將飯菜放在桌上,轉身看著還在門口的夕晚:“剛才你沒吃東西,先過來吃些墊饑。”
夕晚看看桌上的飯菜,不是瑪勒族的菜式。盡管她從小就在父親引導下接受瓏玲文化,但對於瑪勒,她有著更深刻的感情,現在的情況,即使過去不對瓏玲的東西有所排斥,也多少會有些膩煩,因此夕晚隻一個人坐到床邊,不去搭理衍佚。
“我去把那個廚子教訓一頓。”衍佚突然跨了大步就衝著門口而去。
“哎!”夕晚從床頭跳下來,搶在衍佚前頭關了門,“你幹嘛?”
“廚子做的不合你胃口,看你動都不動的,自然是要打。”衍佚說得冒火,腳下卻沒動過一步,反倒是還退了一些。
“你們帝都的人都喜歡教訓人啊?”夕晚弩弩嘴,無可奈何地回到桌邊,看著那些菜,還是沒什麼胃口:“我不想吃。”
衍佚同是坐到桌邊,看著燈下愁緒萬千的少女,方才覺得初遇時她的笑靨是那樣可貴,有如降落凡塵的精靈。然而此時,自離開臨滄就再未見到那般清澈如水的笑容,一路沉悶不語,再不是前幾日篝火旁舞蹈的快樂少女。
“以後有機會我再帶你回來。”衍佚隻能這樣說了,盡管實現的可能幾乎為零。一旦入了帝都,進到皇城,就比飛入牢籠更沒自由,即使錦衣玉食的生活讓人倍感舒適,然那些潛在的危機又無時無刻不在靠近每一個被圍困其中的人,隻要稍有差池,後果是難以想象的。所以在見到夕晚的第一眼起,他就開始歎息,這樣一個純真美好的少女將會在那些爭鬥裏存活多久,或者又能保持多久如現在這樣的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