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珍郵(1)(1 / 3)

多年以前,一個暴風雨之夜。

秦笙駕駛的貨輪在黃海成山角一帶遇到七級大風。從駕駛台寬闊的玻璃窗往外望,黑暗如迎麵潑來的墨汁,渲染出死亡的恐怖。船長瘋子一般在秦笙身旁亂跳,發出一道道挽救貨輪的口令。秦笙把著舵盤,臉色蒼白而憂鬱。浪濤洶湧,海風呼嘯,他的心卻異常寧靜。他在思念一位姑娘。初戀結束了。心破碎了。絕望與黑暗混合在一起,構成他眼前的世界。

秦笙是個出色的海員,但那天夜裏他暈船了。過去他從不暈船。船長和其他水手驚詫地看著他嘔吐,直到吐出膽汁。他嘔吐的衝動都是由一個鏡頭引起的:珍珍反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椅背,目光幽幽射向左前方某一個點。珍珍母親話裏有話地對秦笙說:珍珍將嫁給一個軍代表,這個年輕英俊的軍官在珍珍廠裏駐紮了半年,成為全體女工的偶像。秦笙你從小是珍珍好朋友,應該祝福她。珍珍迅速地瞥他一眼。秦笙木頭一般立在飯桌旁。珍珍將下巴擱在椅背上,晶亮的眼睛似乎有些淚水。目光是複雜的,有留戀,有傷感,那雙細長而嫵媚的眼睛仿佛在說:忘了我吧,忘了我吧……於是秦笙不斷產生嘔吐的衝動,幾乎要將一顆心嘔出來!

他不顧危險,長久逗留在甲板上。他抱住一根桅杆,一邊嘔一邊哭,急雨將他瘦長的臉頰衝洗幹淨。貨輪被巨浪拋上天空,又急速墜入深淵。海風喧嘯吞沒了一切聲音。珍珍,他在心底呻吟。他覺得生命到了盡頭。就象這隻船,它不是隨時都可能傾複嗎?秦笙隻要鬆開手,就會象一片葉子飄入大海。失去了愛情的錨鏈,人就是一片隨風飄零的葉子。秦笙真的有幾次想鬆開抱住桅杆的手。他沒這樣做,他想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讓珍珍獲得同樣的體驗。

貨輪繞過成山角,終於駛入渤海灣較為平靜的海域。風雖然還在刮,浪卻小多了。秦笙在水手艙的睡鋪上奮筆疾書。他在給珍珍寫最後一封情書。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一封偉大的情書!用生命醞釀的愛,在暴風雨中誕生的激情,是世上任何女人都無法抵擋的。他酣暢地、淋漓盡致地寫著,信紙越積越厚。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升華……

黎明時分,貨輪在一個海濱小城靠岸。秦笙下船直奔郵局。雨後小城如美女出浴,晨風吹拂她的長發,朝霞抹紅她的麵頰。可是,誰能想象呢?昨夜這裏曾發生一場血戰!Y市兩派造反組織為爭奪一座大樓展開武鬥,甚至把機關槍也用上了。死傷人員尚未點清,戰鬥剛剛結束。一場暴風雨衝洗掉斑斑血跡,又將小城妝扮得如此美麗。真有些不可思議。

這一切都是郵局裏一位出售郵票、信封的老頭告訴秦笙的。秦笙是第一個顧客,老頭是郵局裏唯一的工作人員。都去打仗啦,老頭歎息道。這是一位童話裏才會出現的小老頭,戴著一頂皺巴巴的郵政綠便帽,眼鏡滑在鼻尖上,而鼻子象一隻彤紅的圓辣椒。他烤著火爐,不停地對秦笙說話,似乎有強烈的傾述欲望。秦笙呢,剛經曆一場暴風雨,也有急需渲瀉的激情。於是,他被邀請到火爐旁,對這個陌生而慈善的小老頭講述自己的痛苦和希望……在這樣一個早晨,年青水手和郵政老人的心融合為一。

秦笙要買郵票。他注意到有一種新出的郵票,放在自己身後一張桌子的抽屜裏。抽屜半開半合,新郵票放出一片燦爛紅光。秦竹一下子被這紅光罩住,心弦一動,便要求老頭出售新郵票。老頭把帽子捏在手裏,有些為難地說:這郵票正式發行日期是在明天,今天不能出售。但是他看見小夥子央求的目光,就不往下說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戴正帽子,行使郵政人員的特權。他變得嚴肅而莊重,老花眼鏡後麵閃出驕傲的神采。他指出秦笙的信可能超重。老人勾勾的手指變得非常靈巧,熟練地撕下兩枚連在一起的新郵票。

珍珍一定喜歡這郵票。秦笙一邊粘郵票一邊說。]

小老頭望著他,忽然變得十分憂傷。他終於告訴小夥子:他的兒子昨夜參加武鬥去了,一直沒音信。他一早就來上班,是為了躲避不幸的消息。他說,他希望下班回家時,看見兒子好好的,正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飯。他兒子與秦笙差不多大,並且長得有點象……

秦笙離開郵局時,小老頭一直送他。郵局門口有一棵大槐樹。老人在樹下站住,嘴裏一再念叨:還來,還來,還來……他把帽子揉來揉去,神情悲哀。秦笙覺得老人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了。他大步走向海港。老人的兒子正是這樣參加武鬥去的。並且和他一樣,船一旦駛離海港,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郵電局接到上級通知:新郵票停止發行,立即上繳,全部銷毀。郵票的名字叫《祖國山河一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