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蕭穎胄的功業與文學

(―)蕭穎胄的性格與功業

總體來說,蕭穎胄是一個謹慎持重的人。

生於劉宋大明六年(462),齊高帝建元元年(479)蕭穎冑十八歲,起家為秘書郎。剛剛成年的士族青年,起家即為秘書郎之清流顯貴,蕭穎胃身被輕朱,進趨得度,豐儀秀美。齊高帝看著從弟蕭赤斧的這個兒子,喟歎不已。蕭穎冑很像他的父親,胸懷弘大,心地渾厚,所以蕭道成很喜歡他。東晉的高門士族,有很多都逐漸失去了政治活力,這使得庶族出身的劉裕最終得以建立劉宋。南蘭陵蕭氏本為高門,但魏晉之際屬於庶族。渡江之後,直到劉宋建立,蕭氏才逐漸躋身士族。與劉裕一樣,蕭氏是靠軍功而躋身高門的。蕭道成、蕭赤斧都出身行伍,從低級武官緩慢地爬到郡守、刺史。但南齊代宋,給蕭氏帶來了全新的機會。蕭穎胄不再像父輩那樣,需要艱難地提升社會地位。他起家即為清流官,這正是高門士族的標誌。魏晉南朝的老牌高門士族由於長期擁有政治特權,生活奢侈腐化,而蕭穎胄似乎沒有這樣的毛病。

永明三年(485),蕭穎胄以二十四歲遷太子舍人,父親去世。遭父喪的蕭穎胄或許是悲傷過度,得了腳疾。這一病居然幾年才能行走。齊武帝蕭賾對這位開國功臣之子優待有加,特地下詔慰勉,且賜醫藥。兩年後,蕭穎冑腳疾痊愈,齊武帝任命已襲爵的穎胄為竟陵王蕭子良的司徒外兵軍。這是蕭穎胄仕途上第一個重要的任官。車騎將軍竟陵王蕭子良在南齊時是非常重要一位諸侯王。他在劉宋時就已出任邵陵王劉友的左行軍參軍、主簿,齊武帝對他也很倚仗,即位不久就加以重用,任司徒。蕭穎胄得以出任竟陵王的外兵參軍,這無疑是齊武帝對既是功勳又為宗師的蕭穎胄的寵信。而對蕭穎胄來說,在司徒府他得以與日後左右政局引領文壇的精英相交流,也奠定了他日後成就的基礎。

值得稱道的是,蕭穎胄一直是以文義而稱於世的。且不提起家清貴,又為著名的好文士的竟陵王參軍,他的文義之佳直接被齊武帝稱許。永明九年左右,齊武帝登石頭城烽火樓,詔群臣賦詩。武帝也好文義,曾多次讓群臣賦詩。南齊代宋而立,靠的多是低級士族武人集團,文化水平多不高。如“世祖禦座賦詩,敬則執紙曰:臣幾落此奴度內”(《南齊書?王敬則傳》)。但蕭穎冑不然,他的詩得到武帝讚賞,顯然非比尋常。

重孝好文,心地弘厚,這正是顏之推《家訓》所希冀的優秀士族子弟的素質。以此持家,更當以此仕宦。蕭穎胄的優秀品質讓齊武帝非常欣賞與信任,讓他知殿內文武事,又讓他出為地方郡守,或知州事,或刺一州。曆練地方時,他果然大有父親蕭赤斧之風,能令“吏民懷之”。

蕭穎胄在地方上任官,做到都督二州軍事,再返回建康任黃門郎、衛尉。他弘厚的性格正式反映到仕宦上,是他與明帝蕭鸞的君臣關係。蕭鸞以宗室諸侯王廢立天子,當時廣招黨與,蕭穎冑能做到“從容不為同異”,置身事外,卻由此獲得了蕭鸞的敬重與信任。廢立之事蕭穎冑未參與其中,但蕭鸞仍讓他進爵。蕭鸞即位後,蕭穎胄一度出任江夏王長史,行石頭戍事。石頭戍關係建康存亡,此即說明蕭鸞對他的信任。

回任衛尉後,蕭穎胄對明帝蕭鸞能盡臣道,而不諂媚。寵辱不驚,令人刮目。蕭鸞欲壞元日上壽的酒槍,眾臣皆諂媚稱頌,唯獨他不以為然。明知蕭鸞不悅,日後他居然仍以此事進諫,足見其有重臣之風。此時他不過三十三歲爾。

而更加表現出持重的,是建武二年北魏人侵之時。孝文帝欲飲馬長江的消息傳到建康,蕭鸞不由大驚,要時任廣陵太守、行南兗州事的蕭穎胄將人民撤到江南,打算放棄江北。蕭穎胄審時度勢,認為北魏南侵不得持久,置之不論。果然如其所料,北魏很快撤軍。靖鎮之功,比之聽命妄動如何?此事足見蕭穎胄之睿智持重。士族子弟的鎮靜向來為世稱道,如《世說新語?雅量》載:“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湧,孫、王諸人色並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雲:‘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於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蕭穎胄之處戰亂,比謝安之處波濤更加危險,也可見蕭穎冑“足以鎮安朝野”。

然而明帝崩後東昏侯與輔政重臣矛盾重重,不能信用舊臣,廣加屠戮。蕭穎胄幸而置身荊州,得以稍安。而亂政之世,實無可避亂之道。既身在上遊荊州,遲早會卷人朝政的大爭鬥之中。東昏侯逼反陳顯達、崔慧景後,又殺尚書令蕭懿,導致蕭衍積極謀反。東昏侯使劉山陽帶三千兵借赴任而至荊州,意圖與蕭穎胄聯軍討伐雍州蕭衍。時勢如此,蕭穎胄不得不加以抉擇。東昏侯剪除舊臣的心意十分明顯,手段也頗厲害。蕭穎胄身處荊州,為建康上遊,是自來疑地。而蕭衍加意相結納,也使其並無後顧之憂。最終蕭穎胃決意起事,而這與蕭衍的所謂“空函”並無關係。

我們從蕭穎胄起事的過程中可清晰看到其持重的個性與清晰的政治觀察力。而借頭王天虎、誘殺劉山陽,堪稱古來謀略之佳作。傳檄天下,仍持重不明言立南康王為天子。既發兵南下,又多經勸進,方才讓南康王稱相國。

蕭穎冑能得人心,荊州士人皆能為其所用,所謂“虛心委己,眾情歸之”。而他與蕭衍的微妙關係能一直維持到底,也足見其弘厚的心地與持重的性格。

(二)蕭穎胄的文學造詣

蕭穎胄起事的檄文,我們認為很大可能是其親筆。史稱穎胄“好文義”,詩作能稱旨,文學造詣當不低。我們細看檄文,的確寫得情理兼備,文采斐然。

檄文說:“夫運不常夷,有時而陂;數無恒剝,否極則亨。昔商邑中微,彭、韋投袂漢室方昏,虛、牟效節。故風聲永樹,卜世長久者也。昔我太祖高皇帝德範生民,功格天地,仰緯彤雲,俯臨紫極。世祖嗣興,增光前業,雲雨之所沾被,日月之所出入,莫不舉踵來王,交臂納貢。鬱林昏迷,顛覆厥序,俾我大齊之祚,翦焉將酪。高宗明皇帝建道德之盛軌,垂仁義之至蹤,紹二祖之鴻基,繼三五之絕業。昧旦丕顯,不明求衣,故奇士盈朝,異人輻湊。若乃經禮緯樂之文,定鼎作洛之製,非雲如醴之詳,白質黑章之瑞,諒以則天比大,無德稱焉。”

檄文開頭,以時運無常、否極泰來之理切入。繼而述商朝、漢代曾經暫時衰落,有賴忠臣而重新崛起。言下之意,南齊現在衰落是暫時的,正是英雄奮起、以達中興之時。彭、韋,商代彭伯、韋伯。商王河亶甲時,國勢衰落,內外交困,賴諸侯彭伯、韋伯征伐以寧。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皆漢劉邦之孫,他們智平諸呂,重新安定漢室。此四人皆蕭穎胄所自況。蕭穎胄選此數人為說,是非常合乎其性格的。他持重而自謙,所以未選擇更加聲名顯赫之人。但此數人皆對其時國之大勢起到了極大的作用,而且皆宗室之人。

檄文說:“而嗣主不綱,窮肆陵暴,十愆畢行,三風鹹襲。喪初而無哀貌,在戚而有喜容。酣酒嗜音,罔懲其侮;讒賊狂邪,是與比周。遂令親賢嬰荼毒之誅,宰輔受菹醢之戮。江仆射,蕭、劉領軍,徐司空,沈仆射,曹右衛,或外戚懿親,或皇室令德,或時宗民望,或國之虎臣,並勳彰中興,功比周、邵,秉鈞讚契,受遺先朝。鹹以名重見疑,正直貽斃,害加黨族,虐及嬰孺。曾無《渭陽》追遠之情,不顧本枝殲落之痛。信必見疑,忠而獲罪,百姓業業,罔知攸暨。崔慧景內逼淫刑,外不堪命,驅土崩之民,為免死之計,倒戈回刃,還指宮闕。城無完守,人有異圖。賴蕭令君勳濟宗柘,業拯蒼氓,四海蒙一匡之德,億兆憑再造之功。江夏王拘迫威強,牽製巨力,跡屈當時,乃心可亮,竟不能內恕探情,顯加鴆毒。蕭令君自以親惟族長,任實宗臣,至誡苦言,朝夕獻人,讒醜交構,漸見疏疑,浸潤成災,奄離怨酷。用人之功,以寧社稷,人之身,以騁淫濫。台輔既誅,奸小競用。梅蟲兒、茹法珍妖忍愚戾.,窮縱醜惡,販鬻主威,以為家勢,營惑嗣主,恣其妖虐。宮女千餘,裸服宣淫,孽臣數十,袒裼相逐。帳飲闤肆之間,宵遊街陌之上,提挈群豎,以為歡笑。劉山陽潛受凶旨,規肆狂逆,天誘其衷,即就梟翦。”

《尚書?伊訓》:“惟茲三風十愆,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檄文以此典形容東昏侯之“不綱”。所謂巫風二:舞、歌;淫風四:貨、色、遊、畋;亂風四: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合此三風,故有十愆。以此為綱領,檄文以下列舉了東昏侯的種種罪惡。《渭陽》,《詩經》名篇,表達甥舅之情。《毛詩序》雲:“《渭陽》,康公念母也。康公之母,晉獻公之女。文公遭麗姬之難未返,而秦姬卒。穆公納文公。康公時為太子,贈送文公於渭之陽,念母之不見也,我見舅氏,如母存焉。”檄文說東昏侯“曾無《渭陽》追遠之情,不顧本枝殲落之痛”,指的是東昏侯誅殺舅舅劉暄。《南史?劉暄傳》:

劉暄,字士穆,彭城人。及聞拓等戮,眠中大驚,投出戶外。問左右:“收至未?”良久意定,還坐,大悲曰:“不念江,行自痛也。”遙光事起,以討暄為名。事平,暄遷領軍將軍,封平都縣侯。其年,茹法珍、梅蟲兒、徐世標譖暄有異誌。帝曰:“領軍是我舅,豈應有此?”世標曰:“明帝是武帝同堂,恩遇如此,尚滅害都盡,舅複焉可信。”乃誅之。

這裏是特別以甥舅之情來描述東昏侯的不道。

檄文說:“夫天生蒸民,樹之以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豈有尊臨宇縣,毒遍黔首,絕親戚之恩,無君臣之義,功重者先誅,勳高者速斃。九族內離,四夷外叛,封境日蹙,戎馬交馳,帑藏既空,百姓已竭,不恤不憂,慢遊是好。民怨於下,天懲於上,故熒惑襲月,孽火燒宮,妖水表災,震蝕告沴。七廟阽危,三才莫紀,大懼我四海之命,永淪於地。”

這一段要對東昏侯君臣數人的罪惡加以總結,是全文的中樞所在。檄文以上天立君之義為論據,否認為君主者胡作非為的合法性。所謂君臣之義,是君待臣以仁,臣事君以忠,而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聯係檄文開頭,以東昏侯的作為將危及高帝、武帝開創的大齊之祚,前後相應,非常有說服力。

檄文下麵一段以南康王賢明開始,與上文總結的東昏侯不道形成對比轉折流暢。且文字張弛有度,並未說得過分。繼而說自己“莫府身備皇宗,忝荷顧托,憂深責重,誓清時難”。“莫府”即幕府,他此時的官職是“西中郎府長史、都督行留諸軍事、右軍將軍、南郡太守、南豐縣開國侯”,開軍府,故稱幕府。“身備皇室”,點明身份,與檄文開頭所舉的彭伯、韋伯、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暗相呼應。

檄文在宣揚了強大武力之後說:“雄劍高麾,則五星從流;長戟遠指,則雲虹變色。天地為之裔皇,山淵以之崩沸。……舟艦魚麗,萬裏蓋水,車騎雲屯,平原霧塞。以同心之士,伐倒戈之眾,盛德之師,救危亡之國,何征而不服,何誅而不克哉!”蕭穎胄的文學修為在此處顯示得淋漓盡致。南朝之時,駢文的水平非常高。蕭穎胄此處的四六對仗非常漂亮,足以與傳世的駢文名篇媲美。“雄劍高麾,則五星從流;長戟遠指,則雲虹變色”,正是其中佳句。

最後,檄文點明兵之所指“唯在梅蟲兒、茹法珍二人而已”,餘人不論。若能斬二人首級,則封縣侯。但若與二人同黨,“敢拒軍鋒”,則必加重戮。結句雲:“賞罰之信,有如皦日,江水在此,餘不食言。”頗有“豹尾”之感,簡潔、明快。

傳世的蕭穎胄作品,除了這篇檄文,就隻剩他臨終時上和帝的表文。蕭衍大軍平定郢州、江州,直下建康,兵抵石頭城之時,蕭穎冑因憂慮感氣,暴病不救。他一生的抱負尚未真正施展,局勢又艱難之極,身得重病,是故表文寫得十分帶感情:

臣疹患數曰,不謂便至困篤,氣息綿微,待盡而已。臣雖庸薄,忝籍葭莩,過受先朝殊常之眷,循寵礪心,誓生以死。屬皇業中否,天地分崩,總率諸侯,翼奉明聖。賴社稷靈長,大明在運,故兵之所臨,無思不服。今四海垂平,幹戈行戢,方希陪翠華,奉法駕,反東都,觀舊物。不幸遘疾,杳辭明世,懷此深恨,永結泉壤。竊惟王業至重,萬機甚大,登之實難,守之未易。陛下富於春秋,當遠尋祖宗創業艱難,殷鑒季末顛覆厥緒,思所以念始圖終,康此兆庶。征東大將軍臣衍,元勳上德,光讚天下,陛下垂拱仰成,則風流日化,臣雖萬沒,無所遺恨。

葭莩,葭即蘆葦,莩為蘆葦內白皮至薄者。葭莩之親,寓遠親。蕭穎胄父親蕭赤斧是南齊高帝蕭道成的從祖弟,故蕭穎胄對和帝如此說。“方希陪翠華,奉法駕,反東都,觀舊物”,東都,西周以來指洛陽,在鎬京之東。此處指建康,因為其時和帝在荊州江陵稱帝,宮城、台省都按建康格局,蕭穎胄明顯有以江陵為和帝之都的意思,所以稱建康為“東都”。“不幸遘疾,奄辭明世,懷此深恨,永結泉壤”四句,飽含了蕭穎胄的遺憾之情。表文寫得很短,讓人想起向秀的《思舊賦》。而後文對和帝的叮囑,則令人想起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提及蕭衍,心中實情雖非諸葛亮提到“費禕、董允”那樣,但“臣雖萬沒,無所遺恨”,也與諸葛孔明“鞠躬盡癢,死而後已”並無二致。

(本文作者胡文波係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