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難神滅論》(《弘明集》卷九)
內兄範子縝著《神滅論》,以明無佛。自謂辯摧眾品,日服千人。予意猶有惑焉,聊欲薄其稽疑,詢其未悟。論至今所持者形神,所訟者精理。若乃《春秋》孝享,為之宗廟,則以為聖人神道設教,立禮防愚。杜伯關弓,伯有被介,複謂天地之間,自有怪物,非人死為鬼。如此,便不得詰以《詩》、《書》,校以往事,唯可於形神之中,辨其離合。脫形神一體,存滅罔異,則範子奮揚蹈厲,金湯邈然。如靈質分途,興毀區別,則予克敵得俊,能事畢矣。又,予雖明有佛,而體佛不與俗同爾。兼陳本意,係之論左焉。
問曰:子雲神滅,何以知其滅邪?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名。知與無知,即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聞也。答曰:形者,神之質;神者,
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
難曰:今論形神合體,則應有不離之證。而直雲神即形,形即神;形之與神,不得相異,此辨而無徵,有乖篤喻矣。予今據夢以驗形神不得共體。當人寢時,其形是無知之物,而有見焉,此神遊之所接也。神不孤立,必憑形器,猶人不露處,須有居室。但形氣是穢闇之質,居室是蔽塞之地。神反形內,則其識微惽;惽,故以見為夢。人歸室中,則其神暫壅;壅,故以明為昧。夫人或夢上騰玄虛,遠適萬裏,若非神行5便是形往邪?形既不往,神又弗離,複焉得如此?若謂是想所見者,及其安寐,身似僵木,氣若寒灰,呼之不聞,撫之無覺。既雲神與形均,則是表裏倶勘,既不外接聲音,寧能內興思想?此即形靜神馳,斷可知矣!又疑凡所夢者,或反中詭遇(趙筒子夢童子裸歌,可吳入鄒;晉小臣夢負公登天,而負公出諸廁之類是也),或理所不容(呂觭夢射月中之兔,吳後夢腸出繞閶門之類是也),或先覺未兆(呂薑夢天名其子曰虞,魯人夢眾君子謀欲亡魯之類是也),或假借象類(蔡茂夢禾失為秩,王濬夢三刀為州之類是也),或即事所無(胡人夢舟,趙人夢騎之類是也),或乍驗乍否(殷宗夢得傅說,漢文夢獲鄧通,驗也。否事眾多,不複具載)。此皆神化茫渺,幽明不測,易以約通,難用理檢。若不許以神遊,必宜求諸形內,恐塊爾潛靈,外絕覲覿,雖複扶以六夢,濟以想因,理亦不得然也。
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難曰:夫刃之有利,砥礪之功,故能水截蚊螭,陸斷兕虎。若窮利盡用,必摧其鋒鱷,化成鈍刃。如此,則利滅而刃存,即是神亡而形在,何雲舍利無刃,名殊而體一邪?刃利既不倶滅,形神則不其亡,雖能近取譬,理實乖矣。
問曰:刃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與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邑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在有如木之質,而複有異木之知?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邪?答曰:是無知之質也。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矣。答曰:死者猶如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豈不因生而有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如絲體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咎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則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以榮即是枯,故枯無所複變也。又,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也?絲縷同時,不得為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