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推翻了媽媽的“胡鬧理論”。你並不是個“喜歡胡鬧”的孩子。你心裏一直清楚得很,而且幾年來一直在魚不驚、水不跳地付諸於行動。我明白了在媽媽上中班的那些個晚上,你幹了些什麼,也明白你偶爾寫的那些詩多半“發表”去了什麼地方……你和媽媽的關係,與其說是靠你在媽媽麵前說的一些“花邊新聞”,還有高級化妝品、景泰藍手鐲、配胸花的衣服來維持的,不如說是靠媽媽那回欲喝未喝的一瓶樂果在維持的……
‘如果說你的這份“狡猾”,這份苦心,還能使我感到你是一個迫不得已的悲劇角色;那麼,你和夢婭姐姐的這種關係,卻讓我感到你是在自己身上塗抹上一層滑稽油彩了。
她是個沒有真情或者說是個缺少真情的女人,而你卻以你的年紀去扮演羅米歐,這過分浪漫了。
我愉哭了!那斷線珠子般的淚水,一串串地灑下……
爸爸,我是為你而哭!
我清楚地看到了你在婚姻上的失致,以及你在被世人理解或不理解的婚外戀上的失致。我想,在男人的一生的失敗中,承認自己情感生活的失致,是最殘酷的一件事和也許,你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的失效。我突然想起去年,我在哪本刊物上讀到過的你的一首小詩——
其實都是被苦味驅趕的羊群
走向一個沒有牧人的村子
而那村莊的名字
我們都不知道
那詩的字裏行間,不深深地滲透著一種情感上的無奈和蒼涼嗚?可你又不甘心於失敗,好像要在灰燼裏極力扇出一簇美麗的火星來;你努力捧住夢婭的姐姐,並希冀以此在自己生命的灰暗天空中,現出一片清麗的星子來……
我也為媽媽的命運而哭!
雖然過去她脾氣壞,現在身上也還表現有小市民氣息,但時你確是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去年“六四”前,你到北京參加編定一部詩選的工作。媽媽天天提心吊膽,一會兒想:你爸這人膽子小,他不敢去大街上的……一會兒又絮叨:“這事難說,你沒看電視上那麼多文化人都上了天安門廣場……”她每天去郵局給你打一個長途電話擴叮呼了又叮呼。最後幾天,往北京的線路不通了,她夜裏不是睡不著覺,就是睡了也從惡夢中嚇醒過來……可媽媽,何曾得到過你的心。
生活,實在是太荒謬了,竟如此隨心所欲地將你們這兩個人報合到了一塊!
現在,由做女兒的來發現父親心靈裏的奮奮兄兄,並提出這個問題的荒謬,就更證明生活的荒謬了……
我不能不想,有沒有抹去這荒謬的可能。
我寫下了這封信。但是我現在還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因為你一旦讀到這封信,‘不但要衡裂你的心,也意味著要撕裂我們這個業已存在了近二十年的家!
我會有勇氣嗎?也許因為我已經大了,而且在朝氣勃勃、吹滿現代風的校園裏,我能尋覓到這種勇氣……
但是,爸爸你會有勇氣嗎?容我說苛刻點,當你通過女兒的這封信,終於意識到在夢婭姐姐眼裏,你隻是離開又覺某種寂寞、某種惆悵,可在身邊又老在腳邊蹭著、令人厭煩的一頭波斯貓時,‘你會有卜種決裂舊生活、建立新生活嶺勇氣嗎?
還有媽媽,她會有勇氣嗎,在碎不及防之中,生活還是得強迫她“喝”下一瓶樂果,她能“喝”得下嗎?
可無論如何,我得盡快決定這封信的命運。
祝 好!
女兒 小黛
一九九一年一月九日
平衡,猶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猶如“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可謂幾千年來中國人眼裏的最佳境界。
但平衡社會難,平衡經濟難,平衡文化難,平衡心靈也決非易事。
五 在經過“組裝”的家庭裏
隨著離婚率在中國一年高似一年,再造型家庭在中國家庭中的比例,也一年高過一年。再造型的家庭有兩種類型——
第一種類型是雙方都來自於破碎的家庭。在各自原來導致離異的生活道路上,或是因為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或是雖懂愛情,這愛情畢竟沒凝成一塊金子,在物質生活這把銼刀反複、單調地運作下,終於化為碎屑斷片;或是因為林妹妹愈來愈難以忍受焦大身上那股總也洗不幹淨的馬廄裏的腥躁味;或是猶如一個人要買一幢房子,但不能獲準在成交之前先看看這幢房子,人們是在不知道性為何物的情況下進人婚姻關係的……
生活的挫折和痛苦,終能使人聰明起來。凡此種種過去婚姻關係中的缺陷,一般都會成為篩選新的人生伴侶的先決條件。若在茫茫人海裏,每一方的先決條件,都能尋附到相應的對象,無疑,這一新的結合將會是幸福的。即使達不到幸福的境界,但雙方均為著各自過去的離異,付出了巨大的感情代價,或者父親失去了女兒,或者母親失去了兒子。就是兒女歸附了自己,可兒女也得承受被“台灣海峽”分離的痛苦……雙方這巨大的感情代價,在某種意義上,正恰如兩塊沉甸甸的祛碼,保持著家庭天平的平衡,誰都不想使代價白白付之於東流,誰都不願意代價沒有新生活的補償,因而使家庭得到了穩固。
這一極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極。
既然雙方都甘於付出巨大的感情代價而走到一起,這就顯示雙方在曆經挫折後仍有熱愛生活、擁抱生活的激情。可對大多數中年人來說,因為他們已日過中天的年紀,也因為他們從舊有的家庭裏走出來所必然背負的某種精神與物質上的包袱,他們對所篩選的新的人生伴侶的先決條件,也必然帶有某種現實的功利性。若雙方都能寬容這梅開二度的結合,那麼激情與功利性之間便會互為謙謙君子;若雙方不能像珍惜一個宋代瓷瓶一樣去珍惜這新的結合,那麼激情與功利性之間便會愈演愈烈而發展為深刻的矛盾。大抵人在第一次幹決定自己命運的某種大事之前,心路曆程總是漫長的,再度幹時,這心路曆程便大大縮短,乃至疾如閃電。既然第一隻杯子都敢摔了,還怕再摔第二隻杯子?為此,另一極便是“組裝”的家庭,比起“原裝”的家庭更容易破碎。
第二種類型是在再造型的家庭裏,隻有一方來自於破碎的家庭,而另一方則是翩然一身。在當今社會裏,表現較多的是“中男少女”,乃至“老男少女”。
不少青年女子芳心的悄然綻開,正是與對某些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及與此相一致的學曆、職業、成就、經濟收人等“硬件指標”的崇拜聯係在一起的。而這在世俗的目光裏恰是一件“蠢事”,因為這些中年男子一般都早已婚配,且兒女長成。但愛情的燃燒是從來不管世俗的目光的,有時後者反成為了幾塊丟進去的幹柴,使之燃燒得更旺……
對中年男子來說,:隨著他們步人人生的秋天,他們往往產生一種不安現狀,追求新奇刺激等心理變異。在這個階段,若他們家庭責任感和自我約束、 自我調節的機製很強,而且又有一個不但懂得生活藝術、也深諳情愛藝術的妻子,那麼他便會寫一篇雖略顯一點惆悵、卻更充滿人生睿智的“秋遊散文”,‘而平靜地走向老年。然而,生活恰恰難作如是的安排,猶如他們已取得的成就往往要高出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多少倍一樣,他們期待逸通而來的生活走向一夜之間奇峰崛起的欲望,也要高出年輕人許多倍。於是,散文不會有心緒寫了,有的隻是寫詩的情趣,對象便是那些清新、浪漫的年輕女子。
於是,春天裏便有了秋天的詩,而秋天裏也有了春天的童話。
也許在所有的伴倡關係中,沒有比這樣的伴侶關係更令當事人沉醉不已。女方因為敢於向世俗的規範、習慣挑戰,而自視有現代女性的風采;男方因為在雙鬢染上銀絲的年紀,能重拾初戀時的激情,而自感抹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
最初的日子,不營是七月炎炎烈日下吃一根脆生生的黃瓜,顯得有滋有味:女方看自己與男方的關係,不但是妻子與丈夫的關係,還有學生與老師、妹妹與長兄、乃至女兒與父親的關係;而男方在對昔日單一的角色麻木了之後,也頗覺新鮮,並在這幾個角色的串演中樂此不疲……
當初婚時浪漫的潮水一旦退去,年紀懸殊的差異,連同不同的文化背景與價值判斷的差異,就好似礁岩般浮出了水麵,實在是文化背景如同遺傳因子一樣無法更改,它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各自的所言所行裏投射出來,但為了彌補裂痕,男方一般總會盡力去適應女方的價值判斷。可在女方灑脫無忌表現出來的價值判斷前,男方的適應總是有限度的,因為價值判斷最終割不斷與自身文化背景的臍帶……
其結果,當年再主動的女子,也會漸感自己是條魚,是條被薑太公精心設鉤釣上來的一條魚。而男方,也會在無窮盡的適應和角色的不斷串換中深感身心疲憊,漸漸以一層眷戀的目光去打量昔日雖然單一卻穩定的角色,並為自己已經失去的一切,或多或少地生出某種悔意:……
於是,春天和秋天的分道揚鑲,便成了指日可待的事。
E君,我所熟悉的一位作家,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便領受了一番“國際離婚”的洗禮。其對象是一位比他年輕十多歲、現在美國賓夕法利亞大學攻讀國際法博士學位的女性。去年歲末,我在滬期間,在一家個體戶開的“小印象”餐館,E君借著一瓶紹興的加飯酒,向我談了他二度結婚與離婚的個中滋味——
我與她結合得很不容易。有人說,在中國誰想離婚,誰就得要有向整個世界挑戰的勇氣。可在我,離婚並不難。1982年,我回了廣西老家一趟,水不驚、魚不跳地便辦成了。也許,迄今為止,我的一個男孩尚不知他的媽媽和我早已各奔東西……
對我,難的是第二次結婚。她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出身的領導幹部,已經為自己物色好了一個未來的女婿,此人是北京一部級幹部的公子,本人在我國駐外使館裏任職。而她看中的卻是我。她的父母震驚不已。
一場“圍剿”開始了。這是一場長達一年半的“圍剿”。對她主要是苦口婆心地勸說,父母勸,姐姐弟弟勸,舅舅舅媽、表哥表妹勸,叔叔嬸嬸、堂姐堂弟勸。還請來她的大學同學、中學老師勸, 日日一小勸,三天一大勸,近五百天裏,那一張張水浪般波動的嘴巴,‘挨在一起,幾乎能有一條南京路般長了……
對我,則是企圖搞垮、搞臭。他們先是動用組織關係,來我所在的機關反映情況‘又請我的幾位領導吃飯,獻籌交錯之際,痛說我在有了拋棄妻兒的“前科”之後,又有了插足他人戀愛關係的“現行”。他們還鼓搗一個記者,企圖將我“陳世美”與“第三者”的雙料麵目端到報紙上去示眾。所幸我的領導阻止了這種作法。可我也付出了代價,被無情地從“第三梯隊”的名單上掃除了。若不是這樣,我還不會、也不願當這個什麼作家……
1985年元旦,他們終於走在一起了。我們有了一個家。這是一個12平米的房間,;除了一套價格適中的家具外,再加上她父母送來的彩電、冰箱、錄音機、洗衣機,房間裏塞得也還似摩肩接踵的南京路。她父親曾在國外工作過幾年,為幾個子女每人各置了一套全“鬆下”的家用電器。望著這套當時令鄰居們順舌不已的家用電器,我儼然成了個勝利者;可我卻沒有一點勝利了的感覺,我想到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老話,一個黃花閨女,找到我這樣一個人,這事攤在誰的家裏,誰的父母都不會樂意。我想到的隻是我得好好地待她,必須傾其所能來使她這輩子獲得幸福,並以此來冰釋她父母的疑慮……
我們有過一年多的快樂日子。她26歲了,對生活仍充滿著童心兒趣。她在房間裏吊上一申五彩的風鈴。一陣清風從窗外吹來,或是過於寂靜了, 自己用手去拂拂它,風鈴便發出一串串叮叮咚咚、悅耳動聽的聲響,好似有條泉水在房間裏娓娓而過。洋娃娃、小瓷人、布熊貓、吹氣袋鼠……坐在哪裏,幾乎都能隨手可及。連我這把年紀了,有時爬格子爬倦了,將視線轉向它們,J冼惚之中,都會覺得自己是坐在一個童話世界裏。每天臨睡前,她都要我講一個故事。我講的大多是自己這幾十年的親身經曆。她總聽得一愣一愣: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也富有同情心,她認為我過去的日子過得太清苦了,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她給我重新置辦了兩套。她去小菜場的積極性尤高,買東西從不問價錢,什麼時鮮就買什麼。可買回來她不會做,隻有我硬著頭皮做。做出來隻能是差強口味,吃去一半就算是不錯,剩下來再多吃了兩餐,她就要倒掉,說是不衛生。因此,我最怕她去小菜場。可若我自己去了,拎回來的,她十有八九不滿意。有一次,她說:
“你以為你這拎的是菜呀,你拎著的是滿籃子的‘農民意識’ ……”
也許是為了擺脫心中有時隱隱升起的內疚,我有個在心頭壓了很久的想法:我的前妻沒有出過縣城,更別說坐火車了,我想讓她領著孩子來上海玩一次。我終於懾懾懦懦地對她說了。她神情異常嚴肅:
“你以為我的心眼隻有針尖般小?你以為我是從一座古墓裏爬出來的人?我決意找了你,就不會去計較你的過去,這也包括你今天對待過去的某些處理方式……”
暑假,前妻帶著兒子來了,住在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家。我告訴她後,她要去看他們,我勸阻了她,我知道這種會麵對她不會尷尬,她能將我的昨天和今天像刀切豆腐一樣切得清清爽爽,可對我和我的前妻卻十分尷尬……她答應了不去,卻為我的前妻買了一套衣服,又為我的兒子買了一些書和文具,要我帶給他們。
她的父母也漸漸地和我說話了。他們交代在她的衣食住行上,我該注意哪些事項。他們叮囑我,萬萬不可因為家務而影響了她的英語學習,她將來是一定要出國深造的。他們也關心起我的前途,對我從事的職業,他們的看法有些閃爍其詞。他們希望我這個女婿不要再寫什麼東西、。既然從政沒有了希望,便改行去經商。為此,他們在特區的一家大公司裏,為我聯係到了一個頗為重要的職務……
女兒哇哇墜地的幾聲啼哭,結束了我們之間的快樂日子。我妹妹是老家一個工廠的工人,請了事假,特地來北京照料她和孩子。但在她的眼裏,已經帶大了自己兩個孩子的我妹妹所做的一切,從喂奶的時間,:到尿布的洗曬,抱孩子的姿勢,幾乎都是不科學的,或者是不衛生的。在家裏性格一向潑辣的妹妹,幾乎每天都不得不把已跳到喉嚨口的心,又給強壓了回去了!……
隻要我回到家,‘我就幾乎被空氣裏的那份緊張給壓倒。好在晚上我不必在家住, 一房間裏再也塞不進一張床,我睡辦公室。也好在我妹妹終於忍了下來。帶到第五個月頭上,她母親提出她來帶這外孫女。可帶了不到兩個月,孩子經常啼喊不安,她母親煩躁了,也束手無策了,又要我打電報叫我妹妹來……
女兒剛滿了周歲,她就忙起了考“托福”。第一次考,隻有四百多分,成績不夠叫她總結出的原因是,白天要上班,而晚上在家裏雜事多,女兒太吵,她集中不了精力。於是她搬到娘家住了。在那邊她有一間自弓的房,女兒也帶過去了,請了一個小保姆。我們成了在一個城市分居的牛郎、織女——可以通電話的牛郎、織女。以後一年多裏,我與她在電話中說的話,遠比我們見麵時談的話多。
風鈴依舊,小瓷人、布熊貓仍在,可童話漸漸凋謝了。我一個人坐在房裏,有時會生出茫然若失的感覺。這家像一條無槳的小船,我不知它將會馳往哪裏……
可我想,既然我與她不顧一切地結合了,我就得不顧一切地承受因這結合所帶來的一切:;宜裏麵既包括她的父母的某種頤指氣使,也包括她本人決意選定的八生道路。有不少朋發勸我:
“你真傻,怎麼能支持她去考‘托福,,她考上了,真出了國,你以為她還會回來?”
但她隻有二十七八歲,這正是人渴望奮鬥也能奮鬥的年紀。我已年過四十,多出一本書,少出一本書,報刊上多見一回名字,少見一回名字,對我已經無所謂了。我有什麼理由,讓日益爬上我心頭的青苔,也翁鬱地包裹起她那顆仍在潑刺刺躍動的心呢?
第二次考“托福”,她考了五百六十多分。她搬回來住了。
這是一段日不知味、夜不覺寐的日子。她與我的每個話題,都是去美國東部讀書,還是到美國西部上學,學商、學企業管理,還是學法律、計算機?她與我的每一個念頭都同她父母不時帶來的消息有關:找了誰經濟擔保,對方能不能擔保,保證書何時能寄到……在共同焦灼等待的日子裏,似乎誰都不曾注意我們還有一個十二平米的家,還有一個正牙牙學語、跌跌撞撞學步的女兒……
三個多月後,她赴美國留學的各項手續都辦齊了,她去美國領事館順利地獲得了簽證。我拿出多年的積蓄,為她定好了赴美的飛機票,又張羅著為她添置了行裝,從四季的衣服,到生活、學習的各項用品,從送人的小禮物,到有個頭疼腦熱時的常用藥……
她見我一包包、一袋袋地拎回來,逐漸地塞滿了她將要帶走的兩個大箱子,神情又是一愣一愣的。她從來是當月工資當月花光,她吃的零食比她吃的飯多。現在她似乎感到了“農民意識”的可愛,她對我說:
“我嫁給你,真等於嫁給了中國人民銀行了,我爸爸、媽媽還一直擔心你拿不出這筆錢呢……”
她走的頭一天,我們是在她父母家度過的。她姐姐、姐夫也回來了,一家人上午去遊了森林公園,下午在家一起動手製作了一頓極為豐盛的晚餐。整日裏歡聲笑語不絕於耳,幾乎誰的目光裏都含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憧憬,幾乎誰與誰的擦臂而過中,都能濺出一攤蜜汁來……濺不出蜜汁來的,隻有我和我的渾沌未開的兩歲的女兒。
晚飯後,全家人在一起照了一張相。這時,她才仿佛從連日來一串又一串興奮的漩渦中鑽了出來,注意到了漩渦之外孤零零站著的我。她要她姐夫給我們和小女兒合了一張影。她也才想到了女兒。那天晚上,她睡了,又爬起來,在女兒的小床頭邊站上一會兒。女兒側頭蜷身睡著,顯得那麼小,像隻煞是可愛、極易受到傷害的小動物。睡態又是如此恬靜,好似天欲曉未曉之時那沾滿晶晶夜露的花曹……她俯下身去,一遍遍地在女兒的額頭、小嘴上輕輕地吻著。
她走了,去奔自己的世界了。朋友們以為不管她將來的世界是輝煌,還是暗淡,都不會有我的份兒。去年,我的一位大學同學來看我,講得更直率,更刻薄:
“她這出國是假,‘和平演變,是實。在國內,她父母運用壓力,顛覆不了你們的婚姻。但是,將她調去了美國,他們可以用美國人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來顛覆你們的婚姻。”
盡管當年他們極力反對我與她結合,盡管婚後他們多次設計了我的前途、我的職業,可我不願聽從他們的設計,使得我與他們的關係始終若即若離、疙疙瘩瘩,可我還是不相信身為共產黨人的他們,會那樣“深謀遠慮”。
我相信的是在機場安全檢查人口處,她最後回頭注視我的深情的目光,那滿目的柔情,滿目的亮麗,滿目的淚光瑩瑩,我也淚光瑩瑩……
她在給我的第一封信中說:
“星期天一早,我就要起來陪房東老太太上教堂,和他們一道虔誠地禱告。我第一次去時,他們問我最希望為誰禱告,是不是為自己在這片新大陸有個美好的前程而禱告。我說不是。我首先要為我在中國的可愛、美麗的小女兒,我的先生以及所有的家人的幸福而禱告。他們聽了很是感動。
“美國,的確是男女交往比較自由的地方。但我為了‘防患於未然’,謝絕異性們的喝酒、派對、郊遊、聽音樂等一切邀請。我還有些傻兮兮地,像美國那些走到別人家裏來推銷產品的推銷員,我到處‘推銷夕著我們的照片。來美後,我又加印了一張,一張貼在床頭,另一張放在錢包裏,走到哪裏,隻要有機會,我就拿出來,向人們介紹,這是我的女兒,這位是我的先生。我成了一隻封閉自己的雞蛋,你和女兒便是外麵的那層蛋殼……”
我也把自己包裹成了一個嚴嚴實實的雞蛋。先後有兩位女性到我家裏來聊天。聊著,聊著,隨著觀點越來越新潮,那目光也漸漸迷亂起來……我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留她們在這裏,可我沒有。我覺得在雙方相愛基礎之上的自律,不但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她走後,孩子送到托兒所,由她父母接送。我每月要給孩子去交一百元錢的人托費。‘每次有合適的人去美國,我還給她帶些東西,此外,我還要負擔我的兒子的生活費用,兒子的開銷一年也得有1500元左右。
我每月的收人隻有23。來元,雖有一些稿費,但在創作上,我是個很懶散的人,每年的稿費收人不會超過3000元……
我並不是中國人民銀行,我隻有苦自己。抽煙從來都抽一元錢以下一包的,後來,我幹脆像和大學讀書時一樣,托人從老家帶來些煙絲,身邊沒有人,我就卷喇叭煙抽。吃飯常常靠方便麵對付,一是為了節省,二也是自己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就是清撇鮮魚,紅燒天鵝肉,也是索然寡味……
去年五月,她獲得了碩士學位。她隨即給我來信,表示她要接著再讀博士學位。她要我辦理赴美探親手續,同時她聲明,如果我去了,我就得要有在美國作長期生活的打算,如果我不願這樣,那我就不必去了,她不願意將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掙來的美金,耗費在我的一趟沒有目的的觀光旅遊上……信裏,她的這番口氣,如同她所流露的不願再回國內的想法一樣不容置疑。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我與她在情感上的差距。我不顧一切地承受了因我與她結合所帶來的一切,她在選擇我的同時卻沒有承擔起她作為妻子所應該承擔的一切。她可以出國,可以去奮鬥,這既是她的權利,也是我作為丈夫應盡的義務,可現在她碩士學位已經拿到了,她就應該回國。她若在懂得自己的權利之外,還懂得對丈夫應盡的義務,她就會這樣想:我在國內還有一個第一次婚姻不幸、第二次婚姻夫妻隻在一起一年多便又重新過起獨身生活的丈夫,而且他已人到中年,身體並不太好,對英語一竅不通,能夠維持生計的隻有筆杆子。要他去美國拚搏,那已經有了幾分秋涼的人生,不說自己忍心不忍心,就說這樣做,現實還是不現實?
在一般人看來,。這簡單得像1十1=2一樣;可給她講清楚卻很難。’我給她回了一封簡短的信,表示我不願去美國。
此後,有兩個來月,她沒有信來。去年秋天的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去她父母家著女兒’,她來了一個越洋電話。一聽說是媽媽來的,不等外公說上幾句,四歲的女兒就搶過了話筒。孩子的童心真令成人難以想象,女兒第一句話說的是:
“媽媽,幼兒園的老師說地球是個橢圓形的大球,你在地球的那一頭,走路是不是會摔交啊?”
不知她說了句什麼,女兒又說:
“媽媽,你在地球的那一頭走路,一定走得很累了,我給你唱支歌吧……”
也許是受電視上多如牛毛的流行歌手的影響,女兒就這麼握著話筒搖來晃去地唱起來,也不管媽媽在那頭是否能聽得清楚——
世上隻有媽媽好,
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投進媽媽的懷抱,
幸福享不了……
不知怎的,鼻手裏一陣酸楚,淚水當即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走過去,拿過女兒手中的話筒,好似斧頭有力地砍在一棵橡樹上,我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濺落進話筒:
“你還是……回來吧,女兒需要媽媽,我也……”
未等我說完,她父親過來“叭”地一下按下了叉簧,一臉秋風黑雲:
“你已經來上海十幾年了,怎麼還丟不掉身上的那股農民味兒?你即使對自己已經不抱指望,可你也得為她的前途、女兒的前途著想!她打一次電話回來,得幾十塊美金,你看看你自己說了些什麼,你這麼說不是掃她的興麼……”
不久,她來了一封信,要我不管是不是打算在美國長期定居,我都應該來美國一趟。她說,我去了以後,一定會對她關於我們未來生活的考慮有所理解。她隨信寄來了我辦探親手續所需的各種證明材料。
我去了位於烏魯木齊路、淮海路交界處的美利堅合眾國駐滬領事館。腿拖得鉛塊般沉重,從上午八點半排到下午三點。終於輪到我了,美國官員接過我的材料,J“刷刷”地翻了翻,就又擲回給我,理由是對方提供的保證金不夠。
一個多月後,我又去了, 口袋裏揣著一張她重開的、銀行裏有11000美金存款的美方公證書。這次是淩晨三點半到的,已經站了三個人。天上下起了浙浙瀝瀝的小雨,我們四個人躲在人行道上的一棵繁茂的梧桐樹下。到四點半鍾,來簽證的人便有十幾個了,四個人又隻得老老實實地站了回去……
我們四個人都順利地獲得了簽證。宛如一場患難之中結交的好友,一個等二個,等到四個人一起出來,我們互相握手祝賀,又擁抱在一起。
回到家,換上一身幹衣服,顧不得休息,我去了郵局發電報,得告訴她已獲簽證的好消息。回來路過機關,我去取了這幾天的郵件。其中有一封信是她來的,我以為是她催問這邊辦理情況的信,便漫不經心地塞進口袋。直到回到了家裏,又卷了一支喇叭煙,從容地吸上一口後,才打開來看——
……鑒於我們長期分居於大洋兩岸,而且你又不願意來美作長期生活的現實,我經過痛苦、但不乏冷靜的考慮,我們還是分手為好。
你是了解我的,如同父母動用全家,乃至那個“華麗的家族”的力量來時我進行車輪大戰,可我還是毅然地和你結合了;現在我一旦決定了離婚,我就不會在乎任何方麵的壓力。
不過,我相信你,以你多年來兄長式地待我,你是會理解我的……你我保持著這麼一種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時你毫無幸福可言,;而對我,也是不人道的……她還在信中初擬了離婚條件:
一、女兒歸我。因為跟著我比跟著你,她會有更好的前途。在她未能出國之前,她的撫養費由我們兩人各負擔一半。
二、結婚時我帶來的那一套進。家用電一器,上麵貫注著我父母多年的心血和汗水,也凝聚著他們時我人生的期盼和祝福。我想它們在離婚後應該歸還於我,以留作紀念。
三、婚後我們共同添裏的東西歸你,但自我出國後,各人的收入則歸各人。
一種被玩弄的感覺,像癌細胞一樣地瘋狂地吞噬著我的心!
說被玩弄,不但是指她要我千辛萬苦奔來了赴美簽證,可她又覆手為雨地勾銷了這簽證;還包括她這封信裏幾乎每一個字都
,在表現著的“神聖”舀、她說婚後共同添置的東西歸我,可它們又大都不是填進了女兒的肚子裏,就是讓她搬去了大洋彼岸。她說她出國後,各人的收人歸各人,可我這個“中國人民銀行”,早已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而她有11000美金存款的公證書……
前後相距還不到一個月!她卻判若兩人。
我那位大學同學的話不幸而言中。
我撕開了第二封信,是我中學一個同學寫來的。他現在是我兒子的班主任。他告訴我, 自進入初三後,我兒子的成績急劇下降。上初一時,排名總在前三名之列,可這學期期中考試,竟有三門不及格……
最近,兒子在一篇周記中寫道:
“我有爸爸嗎?說沒有,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靠他寄來的錢,我給他寫信,他也會給我回信。說有,同學們都奇怪,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爸爸?他有七八年沒有回來了,我不知道他穿什麼衣服,愛吃什麼東西,他長的是一副什麼模樣,現在我都記不清了……媽媽說他工作好忙,好多,所以回不來。可我想,爸爸工作再忙,總忙不過中央首長吧,可人家江澤民總書記也來咱廣西哩。羅老師,你是我爸爸的同學,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的同學明白了,這孩子已經到了感覺到缺少父愛而又渴望父愛的年齡……
關於兒子的設想,我曾自以為是得體的。從出外上大學開始,我就長年不在家。兒子已經習慣了我不在家的生活。與前妻離婚時,攏又處理得無風無浪,直到走的那一天,她還像以前我假滿回校一樣,領著兒子一直送我到了縣城車站。這不像別的家庭離異,一時間鄉井鄰裏議論蜂起……
我打算隻要兒子爭氣,能讀得下去。我就一定要全力撫養,支持他到大學畢業。待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崗位,我會要他將自己的媽媽接到身邊。她雖然不打算再嫁,可晚年也有了個歸宿……
是的,我原以為是個好的設想。既能使我擺脫內疚,又能讓兒子和他的媽媽有一個較好的前途;既能使我無驚無險地告別舊生活,開始新生活,又能讓我在告別舊生活時顯得不那麼嚴酷。相反,倒有幾分人情味兒……
真可謂麵麵俱到,通體渾圓了。渾圓得好似一輪皎潔的月亮,可這月亮的晶瑩並沒有長久。“天狗”吃月亮了,那黑影悄悄地腐蝕著月亮——
對於兒子,他原有的學習熱情和優秀成績被黑影席卷了去,他終於感覺到沒有父親的家庭生活的陰沉,他渴望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能在父愛溫暖的陽光下生活。像這樣下去,他能夠讀到高中,考上大學嗎?
對於我,那黑影也屢屢飄過心室,不過在那個“童話世界”裏,在五彩風鈴叮叮咚咚的悅耳聲中,我忽略了這黑影的存在,總以為心室還是一片碧澄無雲的晴空。隨著那個“童話”的凋落,那黑影如同暴風雨的烏雲一樣漸漸聚湧於我的心室,我再也難以忽視它的存在了。我在一人身處鬥室的孤獨之中,常常會想起她和前妻來。這是兩個多麼截然不同的女性呀:一個好似自由自在的蜜蜂,總在那裏飛來飛去,哪怕是天邊有奇異的鮮花,新鮮的花粉,它也要飛了去,充分吸吮生活的歡樂;一個是至今未再嫁的前妻,好似蠶兒,總在那幾片桑葉上吐絲,從不知道挪動半步,即使是絲吐完了,也要把自己封成一個蠶繭……
這想法寫進散文裏,也許還有點詩意,可在現實生活中,這對於前妻,一個尚不到四十的中年婦女,卻過於殘酷了……
我曾問過一甸當醫生的朋友,我的前妻不願再嫁,也許是腦袋裏“從一而終”的舊觀念在作祟,也許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他告訴我,可能她是屬於一種性冷淡型的女人,這種女人一旦不做一個男人的妻子了,她反而得到了解脫,絕不會想去再做其他男人的妻子……我問題的提出,在潛意識裏就帶有某種誘導性,而這位朋友的回答也是浮光掠影的。可我寧可自己不作深人的回顧與探詢,也要相橇這一答案。好似阿Q總能找到某種理由,去獲得一種莫名的快感,我也因這一答案,使自‘己能不被這心室裏越聚越濃的黑影給徹底裹脅了去……
我想擺脫孤苦零丁的生活,現在我又回到了孤苦零丁的生活;
我想找一個心心相印、情趣相投的人生伴侶,可她正因為這份情趣,使我們的心相距得比太平洋還要遼闊;
我想彌補往日的內疚,可內疚像獵犬一樣對我窮追不舍而且麵對眼下無論是將來判給她還是歸屬我的四歲的女兒,我又會有新的內疚……
香港一首流行歌曲《驟動的心》,深深地打動了我。它那如敘如訴、柔婉平和的音樂,每一串都好似從我的心靈裏泊泊地湧流出來——
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
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
這樣孤獨多少天,這樣漂泊多少年,
從終點回到了起點,到現在才發現……
啊,路邊的人我早已忘記,
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
釋動的心,已漸漸平息,
疲憊的我是否有緣和你相依……
這歌裏有一種蒼涼的超脫,無奈的恬適。
我和她終於辦離了。經曆第二次離婚後,我也有了一了百了的感覺。不同的隻是歌曲中的主人公,似乎還在尋覓一個“你”的懷抱來寄托自己的疲憊的身軀,而我已經沒有“你”了……
六 男人和女人的差別投影
在男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圖上,常常隻有事業才是珠穆朗瑪峰,愛情總在珠穆朗瑪峰之下,或者是流火苦夏可以避暑的清涼如水的廬山,或者是煙波浩森、碧波萬頃、可以卸下風塵和疲憊的太湖……
在兩種情況下,男人的生活版圖上,才會崛起愛情的珠穆朗瑪峰——
第一種情況是處於患難歲月,事業分崩離析了,名利欲望蕩然無存了,猶如一件油漆日見剝落的舊家具,人的社會屬性日益失去之後,人的本色凸現了,男人要求女人相吸相輔,並從女人那裏獲得抗衡艱難命運的力量,以女人的同情和支持作為自己此時生活的全部意義。
一名因流氓案被判處了七年有期徒刑的罪犯,在江西省某勞改支隊服刑期間,寫了一篇文章,裏麵寫道:
“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妻子來看我了,踏著雪化的泥濘,齊耳短發,顯得整潔利索。臉色雖然有些憔件,不到三十就出現了隱隱白發,細碎的皺紋也悄悄爬上了額頭、 一眼角、唇邊,一對眸子卻依然深沉而睿智。她看見我一副頹喪的樣子,說:‘打碎自己再塑造新我是勇者,人活的是精神,是給別人看的。’五年的苦難並未擊倒她……
“善良的妻啊,因為有了你,我的天空才好像永遠都閃著溫柔的星光,那些星光其實就是你的深情的眼睛。於是,我能夠拋棄一切,不覺疲倦地去使頹唐再低,再低,再低,讓信念再高,再高,再高……
“賢惠的妻啊,此時,我才理解了患難夫妻的珍貴和你忍辱負重的高潔品質,也更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欠了妻子的情,而妻子回報我的是深沉的愛和苦苦期待之心。我如果不好好改造,‘爭取一年比一年在改造上取得新成績,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根除惡習,還有何顏再見妻子,與妻子團聚?”
該支隊對他的評價是:
“經政府幹部教育較能做到認罪服法,安心改造,靠攏政府,勞動能盡力而為完成任務,遵守監規較好。尤其對文學比較愛好,能用筆宣傳黨的勞改政策及好人好事。 自八六年來先後被政府評為勞改優秀教員、優秀報道員、勞改積極分子等,受到三次記功的獎勵……,”
第二種情況是初戀時和在朝思暮想後終於有了第一個婚外的情人時。前者是神秘的,後者因為隔著社會輿論與道德的樊籬,更是顯得神秘。在這條未曾經曆過的小道上,每一天的太陽都是那麼新鮮,每一陣撲麵的和風都是那樣酥軟,每一株盎然的花木都是那麼絢麗……因這耳目一新或自以為耳目一新的愛情,泰嶽般沉重的事情會變得針尖般渺小,針尖般渺小的事情會變得泰嶽般沉重,性格堅毅的人會臨風灑淚,執著進取的人會湖邊仿徨,頭腦清醒的人會喪魂落魄,大度豁達的人會欲死欲活,含英咀華、學富五車的皓首長者,突然會返老還童,變成一個“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江流”的風情萬種的少年……
1974年,已經年愈70的梁實秋先生在台北結識了41歲的歌星韓著清女士。他一見傾心,在天天見麵的情況下,此後兩個月裏他給對方寫了90封情書。韓女士因職業習慣,淩晨人睡,中午才起,常常她剛拉開自己七樓的窗簾,梁實秋已電線杆般呆呆地站在樓下,翹首仰望。見到窗簾打開,他匆匆上樓,宛如哪國大使向英國伊麗莎白女王遞交國書一樣,向韓女士麵呈情書。因此,他的情書信封上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郵戳。信的開頭,常寫著“我最親愛的人”,“我的著清”,“普清,我的愛”,“我的小娃”……信末,除簽大名“梁實秋”外,也偶爾在大名之前加上“你的人”,或是“你的秋”,“秋秋”……
而在女人的全部生活的版圖上,常常隻有愛情才是珠穆朗瑪峰。女人不是不要事業,那是風姿獨特的奇詭的黃山,那是可以縱帆擊水的迢迢運河……但是若要女人因事業而舍棄愛情,她多半會鬱鬱寡歡,乃至痛不欲生。女人的生命仿佛就是為愛情而準備的,猶如一年裏有三季在默默地積蓄著冬天的喧鬧的臘梅,女人大抵會在一生中表現出一次刻骨銘心的情愛。這也猶如在白皚皚的原野上頂風鬥雪的臘梅,女人的愛情往往因患難的磨砒而光彩奪目,令鐵石心腸的男人也蕩氣回腸……
前麵提到的那個罪犯,在同一篇文章裏這樣寫道:
“在我出事那陣子,同我有前隙或反目為仇的人,沒有放過這個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時候,唯恐我家妻不離子不散,大有搞垮我家門庭之勢。
“妻子卻說:‘兩個孩子不能沒有爸爸,這個家不能散。我一走,他家全完了,隻要他認罪知錯改好,我隻當他支邊去了,再大的苦,我也要忍受I’她風裏雨裏含辛茹苦。她用贏弱的雙肩挑起了沉重的擔子……”
男人可以蓋起與天比肩、五十幾層高的摩天大廈,能夠將人送上月球。男人甚至可以以自己的思想去改變一個時代的麵貌,用自己的意誌去主宰一個民族的榮辱興衰……然而,男人卻很難塑造一個女人。這是因為男人對於愛情的挖掘,多是粗疏的,男人對於女人肉體的了解遠勝於對於女人精神的了解。男人的心一旦與女人的心發生了碰撞,用不了多久,前者便會匆匆離開,去追威生那一個接一個的標識……
但是女人卻可以塑造出一個男人。這是因為女人對於愛情的挖掘多是細膩的,女人對於男人精神的了解遠勝於對男人肉體的了解。女人的心一旦與男人的心發生了碰撞,前者便要將自己的察性和氣質隨縷線情慷一起,漸漸滲透到後者的層層皺褶中去。因此,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麵,總站著一個不平凡的女人,如陸小曼對於徐誌摩,廖靜文對於徐悲鴻,楊開慧對於毛澤東,燕妮對於馬克思。
馬克思不僅是一位革命的巨人,也是位愛情的巨人。“十八歲的時候,馬克思是燕妮的未婚夫。後來,她成了馬克思的妻子和各種考驗中的忠實伴侶。將近四十年之後,燕妮逝世了,這對馬克思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馬克思曾說,他的思想大部分都被對於燕妮的懷念吞沒了,燕妮同他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分不開的。燕妮死後,馬克思隻活了兩年。馬克思去世後,在他的上衣口袋裏發現了燕妮的一張玻璃相片,這張珍貴的相片是對馬克思最後的安慰。(基裏爾·瓦西列夫:《愛的哲學》)
男人的家庭觀念相對比較淡薄。有些男人總覺得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家裏的生活太沉悶,太平淡,隻有在肚皮餓了,身上髒了,才會想到這個家;或是在外麵心靈上何處受了傷,才會趕到家裏來包紮。
女人的家庭觀念相對比較濃厚,一旦成了家,大都將自己的全副身心投了進去,於是這個家也變成一棵有生命的樹。當女人為男人一針一線地織著毛衣的時候,為孩子講著一代代的母親們講過的童話的時候,她的那份恬適與滿足,正來自於她的心靈裏正深切地感到那棵樹在一天天長大。女人們無論走到哪裏,總惦記著這棵樹。春天,想起為它施肥;夏天,想起為它剪枝;楓紅露白了,記著為它塗上一層防寒的石灰水。
當男人感到夫妻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危機時,男人多半可以維持這個家庭。這大概是因為男人曆來忽視家庭,也許他與家庭的關係還不如他與一個酒家、幾個牌友的關係來得密切;也因為他可以同時扮演丈夫與情人,在這雙重角色的扮演中,男人心中不會平似秋水,也許有人格分裂的痛苦,也許會有由一個角色串換成另一角色的倉皇,但是拜倒在又一套石榴裙下的興奮,猶如一個並不太結實的小錘,多少能擊碎本來也非根深蒂固的痛苦。
當女人覺得夫妻間存在著嚴重的危機時,若她不是一個依附性而是一個獨立性強的女人,她大抵便很難再維持這個家庭。這既是因為女人曆來重視家庭,她與家庭關係的密切便猶如樹木與大地的關係;也因為她很難同時扮演妻子與情婦,除非是情愛觀念上已剝離開傳統道德的女人,或者是自己性格有棱有角、而丈夫卻窩囊得死活不肯離婚的女人,對於多數女人來說,妻子與情婦猶如水火冰炭一樣不能相容。在我們這個民族的婚姻史上,丈夫休妻似乎自古皆然。而當今,在離婚案逐年上升的態勢中,其中由女方提出離婚,即“休夫”的現象卻十分突出。僅在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 自從新婚姻法頒布實施以來,在所受理的離婚案中,由女方提出離婚的,就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北京,近年來由女方提出的離婚案也占一半以上。除了個別屬於追求性自由所致,多數皆是因為妻子發現丈夫無能、無德、無才之後,產生了深深的失望感……
有這麼一位提出離婚的女人。她溫柔賢淑,眉宇間充滿著自信,且體態豐盈,全然不見一般鬧離婚的女性常見的那種憔悴、疲憊之色。她給男方單位工會上門來調解的兩位同誌的印象是,這是一個有教養也有主見的女人。對於離婚,她是吞了秤花鐵了心。果然,她得知對方來意後,微微一笑說:
“他作為丈夫不像個男人,我看不起他,所以我不願讓他繼續當我的‘丈夫,。你們肯定要問我,當初為什麼選擇了他?婚前,簿的判斷力像個小學生;現在,讓生活現實給磨練成了個大學生。再說,跟他談朋友時我已經三十三歲,多少有點降格以求的意思。
“空談沒意思, 一你們也不會愛聽。就說晚上看電視吧,看什麼節目一般由他來定,凡是涉及愛情悲劇的電視劇、戲曲片是不準看的。他曾與一同窗倩女有過山盟海誓,可憐女方幾年後不幸病故,他隱痛在心,春情不再,直拖到三十六歲上才草草成婚。這沒什麼,我也不順當,不然哪會獨身到三十三歲?我是個女人,我能想得開,他是個男人,卻一肚皮雞腸子。當他發現了我對他過去的事情有點數,。便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稍不滿意,就把我與過去的那位比,說我比她胖,沒她賢惠,不如她會幹家務……好像我是他的第二個老婆衛單憑這一條就該跟他分手了!
“再講個笑話,結婚到現在已經四年多了,他沒有一天不看電視,卻從來不買每周的廣播電視報,帶回家的都是複印的,我要訂份報紙都不準。一實在是他怕犯法,要不然,他每月交到我手裏的那百把元人民幣也會是複印件……你們為我想想看,跟這樣一個男人怎麼生活下去?”
在夫妻之間,鄙視比仇恨更可畏。來調解的兩個人感覺到了她對他那份幾乎串當一隻排球給狠狠扣下去的鄙視,他們救不了這個“球”,隻有默然打道回府……
男人常常有意無意地誇大自己的痛苦。我的牌風刁鑽、牌德高尚的牌友兆言兄,在他最近發表的一個中篇小說《采紅菱》裏,也寫到我們這代男人的一個通病:
“我們沒完沒了地痛說革命家史,我們把自己的童年說得比實際悲慘得多,我們誇大了貧窮,誇大了寂寞,誇大了我們曾經遭受過的不幸。”
打從男人生下來,他就在一種文化的濡染下塑造著自己。這種文化告訴他,你是一個男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你必須剛毅,必須嚴峻,你在一手擁抱女人的同時,另一隻手還必須擁抱能讓世人羨慕的、乃至仰慕的東西……
男人以自己的這一文化而自豪,並有意或無意地以此來輕蔑和排斥女人的文化。但是,男人常常又因自己的這一文化而感到活得很累很苦活得很窩囊,想去女人渾圓的肩頭上靠一靠……他們尚未在精神上割斷與母體的臍帶,他們仍需要在女性身上獲得滋養。由此,便可以解釋這樣一種現象,在不少的家庭裏,夫妻雙方企盼的新生命並未成為夫妻關係的強有力的紐帶,相反,男人也許正是由此開始了移情別戀……
女人的文化從不貪婪,她們並不想向世界進行無窮盡的索取,隻要給她們一件最溫馨的東西——愛情,她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受現代文明的驅使,越來越多的女人走出了家庭圈子,參與了越來越廣泛的社會活動,她們也有了焦灼,有了仿徨,她們也有了壓力。於是,女人們一麵留下了她們認為的女人文化裏彌足珍貴的部分——男人應該是女人的避風港,男人應該是女人一堵擋雨的牆;另一方麵又因為千百年來男人們所製造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悲劇,女人們又發現了自己文化中還有必須剔除的部分,這便是遭男人文化統治的“奴蟀”部分……
相當多的女人正從這部分中突圍出來,她們提倡自主、自立、自強。她們鼓吹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她們不願在做了一個小孩子的媽媽之外,再去做一個“大孩子”的“媽媽”。甚至對有些人來說,她們當小孩子的媽媽,也是出於百般無奈……
對大多數的中國男人來說,最大的打擊是自己的女人睡到了其他男人的床上,盡管也許他內心裏正渴望性開放,嘴裏也鼓噪性開放,期待著別人的老婆也睡到自己床上。這份打擊自然有性心理上的,女人對他來說,好比是一把隻歸自己使用的牙刷,若別人拿去用了,即使此人沒有口腔病,可也會在心理上泛起一陣厭惡。但這份打擊,;主要是打擊在男人的自尊上,既然女人離開了自己懷抱,雀兒般躍到了其他男人懷裏,這便意味著在妻子眼裏, 自己的魅力已被另一個男人的魅力打敗了。而每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不會甘心自己在被戴上了綠帽子的同時, 自尊心也遭到了對方的踐踏。除了將女人像扔掉一塊髒抹布一樣立馬丟棄之外,總會去找那個男人,’進行一場體力或是智力上的角鬥,以證明自己雄風猶在!
隻想用他人的“牙刷”,而決不想讓他人染指自家的“牙刷”,這是一種有關女人的“貞操觀”,抑或是一種有關自己的類似“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那樣的封建專製心理?可以為一個女人的失去打得鼻青臉腫,或者鬥得眼裏滴血,卻對為什麼失去這個女人渾渾噩噩,秋毫不察,這是男人自尊的高揚,抑或是男人自尊的淪喪?
對大多數中國女人來說,最大的打擊莫過於自己在用心塑造了一個男人之後, 自己卻失去了這個男人。表麵的原因是這個男人好似一根接力棒一樣,被迫、無形地交到了另一個女人手裏。深層的原因卻可能是她用精神到肉體的全副支撐,將他托上了社會更高一層的台階,她便再也夠不著他了。他用部分靠她,也部分靠自己獲得的現代觀念,去脾脫他們曾一同攀登過的台階……
這打擊絕對會產生報複。一個軟弱、善良的人一旦被巨大的創痛所擊垮的話,那麼,她隻有采取“以牙還牙”的懲罰原則進行報複。這報複大抵會產生兩種相反的結果:第一種結果是她會全力支撐起自己來參也與他登上同“台階,乃至比他還要高個幾級的台階,以他脾脫過去的目光,同樣脾脫起他的現在;第二種結果是她在失去了自己所塑造的男人之後,胸中的那盆火焰也隨之熄滅,她的心成了一塊冰冷的生鐵,她便用這塊生鐵去打人,去打一切企圖追逐她和她所願意“追逐”的男人。她要他們也傷痕累累,同時她也從他們那裏獲得肉體天昏地暗、大汗琳漓的放縱,以遺忘昨天的存在,並證實今天的存在。
在當今的社會裏,做一個男人,尤其是做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有時比做一個女人更難。一方麵,傳統的“老爺子”還在,他老人家雖然偶染風寒,腸胃功能時有紊亂,且步履蹄姍,得扶著個龍頭拐杖,可身子骨還算硬朗;另二方麵,現代觀念的“小夥子”業已穿街走巷,也許是為了刺激“老爺子”,乃至讓他一日氣絕撒手歸西,這“後生”的打扮總是花裏胡哨的,言談也頗為驚世駭俗,那舉止則粗野得像剛從塞外大漠上套來的一匹野馬……
男人們在“老爺子”麵前,不是“兒子”,就是“孫子”,還要俯首聽命;可對這咄咄逼人的“後生”也得小心伺候。中國不但在80年代的辭典裏添了一個廣泛流傳於大江南北的詞“妻管嚴”,也讓眾多的男人們的地位在這詞麵前由“將軍”淪為了“奴隸”。男人們便有了雙重的壓力,動輒左右受製,有時那份小心,真讓人啼笑皆非,比如報刊上煞有介事地討論男人們該不該有“私房錢”,而且居然有那麼多的男人,列出一條又一條的理由來煞有介事地論證該有還是不該有……
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學老師,這樣敘述道:
我的第一個妻子是我父母給我找的,自己沒參與多少意見,為什麼,因為我是個孤兒,養父養母受苦受累,撫養我長大。因此我覺得結婚能讓老人滿意,也便盡了我的孝心,於是就按二老的意思辦了。
她家與我家是多年的鄰居,兩家老人看著我們長大,按說是4再熟悉不過了。可不知怎的,結婚才一個多星期,她與我母親就由十幾年的老街坊變成了死對頭。都說婆媳關係難處理,的確如此,我在這中間夾板氣可就受大了!
等有了孩子,她更邪乎了。不許我回父母家不說,還不許我父母看孩子。可我們兩家是鄰居呀,還能不見麵嗎?為了避免矛盾,一聽見她父母要抱孩子出來玩,我父母就趕緊躲起來。街道、單位都做了不少工作,可她就是寸步不讓。沒別的辦法,隻有離婚一條路!
後來我又結婚了,這回不是父母包辦的。我現在的妻子比我小九歲,婚前是黃花閨女,我是在我們學校為社會上辦的一個文化補習班上認識她的。我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她原來隻有初中文化,經過三年的業餘學習,已拿到了高中畢業的文憑……
一個二婚的男人,找了個大姑娘,而且又是在自己班上找到的,這大概就犯了什麼大忌。學校裏不少教職工背後議論我,那看我的眼神都像帶著刀似的。我那女兒也跟著倒黴,出來進去的,老有鄰居的老太太悄悄問她:新媽媽對你好嗎?有好東西給你吃嗎?這樣一類的問話該給孩子的心靈帶來多大的創傷?
妻子則無拘無束,滿不在乎。可她婚後那份越變越新潮的打扮,又像崎嶇山路上的一個涼亭一樣,在招惹著眾多人的目光到她身上來“歇腳”。她發型變了,腦瓜門上吹出來一撮子,用定型藥液定住,這叫“奔”,而渾身上下的零碎兒更加奪目,發卡發帶,各式眼鏡,耳環胸花,手鐲戒指,五顏六色的四季外腰帶……
當今年輕的女人總追求時髦,我還是能有所理解的。我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生活習慣也變了,她不再像過去我在補習班上看到的那樣安安穩穩,頗有進取心。她一個星期總有三四個晚上不在家,不是有人請她吃飯,就是有人約她泡“卡拉OK",或是,公開告訴我今天在哪兒有一副牌局。為了堵住我的口,她總會先說一句,對方都是她商場的業務關係,隻能奉陪,不能得罪,仿佛她壘一夜的“方城乎,也有了啟動市場、複蘇經濟的意義……
一次,一我在她的坤包裏發現有一包進口的“More”香煙,一個纖細得似一支眉筆的打火機。也許是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多喝了幾口悶酒,便借著酒力說了她兩句。她一下勃然變色道:
“你不要以為過去你教過我幾年書,現在你就還是我的老師,有權利教導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若看得慣我,我們就還在一起過;你若覺得這樣不順眼,那樣不順眼,你馬上就可以起草離婚協議書,我明天就不會再進你這個門!”
你說我怎麼辦,跟她分手?對我這個二度離婚的男人,老師學生們會怎麼看,我的已經有過一回心靈創傷的女兒會怎麼看?可以想象,若我真離了婚,那麼我便會像眼下的海灣戰爭一樣,頓時成為校園裏的一個熱門話題。……
我這兩次婚結得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作為一個男人,如果人生允許我再選擇一次,我寧願永不結婚!
當今的社會,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仍未擺脫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的框架,男人們呼風喚雨,男人們填海移山,似乎沒有男人做不了的事兒;但是人們常常忽略了一類女人,尤其是年輕而又頗具姿色的女人的力量。
姿色,不但是對男人的一個古老、無需任何本錢的誘惑;也是對女人自身的一個難以抗拒的誘惑,時時引誘她去走人世間一條最容易走的路,有時竟容易得無需她花半點氣力,簡直憑著滑行便可到達某種“理想”的境地……
80年代是一個開放的年代,這類女人的目光也開放起來,如果說70年代,“姿色”注重的還是換來一份輕鬆而又顯赫的工作,一個大城市的戶口,或者說是“三大件”、“四大件”,那麼,在80年代,如同物價上漲了一樣,“姿色”的身價也翻了幾番。隻要獵犬般地捕捉機遇,它便是一疊疊綠花花、紮人眼睛的美元,這可是始終不會疲軟的硬通貨;它還是一本護照,一本可以在全世界暢通無阻的護照……
在漫長的歲月裏,女人的文化雖然一直遭到男人文化的輕蔑和排斥,但真正將女人文化打翻在地、並且踏上一隻腳的,還是女人。 自然,是這樣一種類型的女人:什麼愛情至上?“愛情誠可貴,出國價更高”;她們將自己視為一道道精美的法式、意大利式、西班牙式大菜,她們是為外國男人,尤其是為西方男人準備的!
在北京,近幾年來,涉外婚姻人數超過兩千對,大部分是國女外嫁,而且少女嫁老夫的現象也日益突出,婚姻差距逐年增大:1986年底的年齡差最大為41歲。1987年增至42歲。1988年猛躍為52歲。
要了解男人和女人間的巨大差別,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男人們和女人們必須去了解這些差別。
不了解這些差別在自己身上的投影,便不會有深刻的自省,而沒有深刻的自省,就談不上真正的自尊。
不了解這些差別在對方身上的投影,便不會有深刻的理解,而沒有深刻的理解,男女間的情愛也就達不到高度的默契。七 關於“花縣人氏”的三人討論
為了探討當今社會裏頗為複雜的情人現象,我和朋友S君,還有一位中年女性,開過一次小小的討診會。
這位女性本人並沒有當情人的經曆。她是一位對男人世界和女人世界皆洞若觀火的文學編輯,同時她對自己曾經有過的丈夫和自己的內心世界也直言不諱。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這裏,我變更部分情節,並隱其名,姑且稱她為F女士。
F女士(以下簡稱為F):
先談談那位“超級情人”吧。我是十八歲高中剛畢業時認識他的。那年暑期的一天,他來我家找我姐夫,姐夫去買菜還沒回來,當時是我開的門。我一見他,一個強烈的印象就是我要找的男人來了!他長發蓬亂,胡子拉碴,衣著遞退,整個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而且煙色的臉上神情困頓,像是剛從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裏跋涉出來的旅人, 目光裏也充滿憂鬱,那不是一種木然的優鬱,而是憂鬱中也滲透有靈性的光斑,恰似烏雲中的一道閃電……
我頓時想起頹廢,乃至玩世不恭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來。我想如果自己能算作達吉雅娜的話,也許他就是我的奧涅金。果不其然,他從某戲劇學院畢業後的第二年,被打成了右派,由首都的一個頗負盛名的劇團下放到了我們G市,被分到一個區文化館做群眾文化工作。
在這以後,有好幾位中學、大學的男同學給我寫過求愛信,但我都是從這隻信封裏抽出信,又塞進另一隻信封裏退回給他們。小男人的經曆都太淺,隻有那種災難深厚又具有藝術家氣質的男人才能贏得我的心。讀大學時,他很少給我來信,我卻從此一直關注著他的命運。三年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裏打派仗,我因為家庭出身不佳, 自覺當了“逍遙派”,和他的接觸才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