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斷的領帶(1 / 3)

剪斷的領帶

我酷愛乘坐飛機,我感覺到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能像飛機這樣使我們對世界、對地球,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我至今無緣出國,我隻在電影、電視和畫報上出過國,每當看到從飛機上俯瞰的鏡頭或畫麵,我總是精神為之一振!我覺得是我自己在靠近舷窗——

茫茫大海中,有幾個大大小小的黑點,後麵各自搖曳著一段或長或短的白色的尾巴,這顯然是正破浪前進的船隻了。附近,隱隱約約出現了幾何形狀的海岸線,雖有曲折,但線條總是那樣筆直,我驚歎自然界怎麼會有這等鬼斧神工?時間久了,淡淡的雲絮漸次散開,我才斷定,‘那是幾乎環繞整個日本列島的經過高度開發的人工海岸。你不由得不驚呼從一片廢墟上站起來的大和民族,是何等地勤勞與執著……

這就是世界上最深的貝加爾湖嗎?那延綿的森林,深綠,墨綠。那峻峭的山巒,黑似剛挖出來的炭塊。就在這油畫般濃重的色彩當中,貝加爾湖憂如一匹寶石藍的長綢飄逸而出,上下兩邊鑲著乳黃色的湖岸,讓人想起少女那剛剛隆起的胸脯。僅僅一方粼粼湖水,俄羅斯就讓我領會了她泯滅苦難、澆鑄新生的沉雄精神,還有她那令普希金、屠格涅夫、柴可夫斯基等人癡醉不已的壯麗神韻……

紐約,曼哈頓,斯塔騰島。那高聳島上、麵向波濤奔湧的大西洋的,一定就是舉世聞名的自由女神像了。碧空之下,雪浪之畔,通體潔白的自由女神高擎著火炬, 目光祥和而又深邃,嘴邊若有若無地含著幾分大度的微笑。此刻,也許一長串的形象正從她眼前掠過:華盛頓、林肯、富蘭克林、馬克·吐溫、斯陀、馬丁·路德·金、海明威、福克納、愛德加·斯諾……正是他們以美國人民的名義,也以全人類的名義,點燃了她手中永遠不熄的自由的火焰。……

這些年在國內為著寫作奔忙,隻要有可能,我總是去坐飛機。我曾經上午還在悶熱似蒸籠裏的南昌家裏,下午已經沐浴在北京的第一陣秋涼之中;或是早晨剛剛在廣州和朋友們一起用過早茶,黃昏使在霓虹燈一片閃爍迷離的上海外灘,目睹長堤邊情侶們幾乎挨肩擦踵地站成一列,喝喝私語……

在飛機上,曆史、現實、未來,會像烏雲和閃電驟然降臨於夜空一樣,一起彙聚於你的胸膛間碰撞。由此,你會感覺世界各民族之間有很多相通的東西。曆史和現實之間,有很多相通的東西,你對未來的審視便會有進一步的明晰……

在飛機上,原來巨大的空間像被什麼在搓揉著的一堆麵團,變幻令你眼花燎亂。由此,你會感覺中國並不大,世界並不大。坐在牛車上,騎在毛驢上,一個縣是大的;騎在自行車上,貼餅一樣擠在公共汽車上,一座城市是大的;坐在火車上,尤其是坐在喝口水如同在上甘嶺上一樣金貴,廁所要麼進不去,要麼能進去卻得撐起全副膽子進去的硬座列車上, 中國是大的。可坐在飛機上,地球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莊。你對人生的襟懷,便會有進一步的博大……

擾如人經曆的事情越多,人就越能接近哲學的層次;人乘坐飛機的次數愈多,人就愈能具有地球村概念。

樹挪死,人娜活。工業化社會和非工業化社會的一個顯著區別是:後者的人們長期滯留在一個或相鬱的幾個固定點上;而前者的人們則總是在天上、地上(有時還在地下)來去奔忙。這一對比,不但有著明顯的經濟意義,應該還有著深刻的文化和心理上的意義……

1978年底,國家民航局向中央打了一份報告,提出“六五”期間要向國外購買30至40架幹線飛機,以適應國內實行改革開放後,經濟必將蓬勃發展的形勢。

此時,民航局對波音公司的印象頗佳。這裏除了中美關係解凍後第一筆貿易就是購買了十架波音707的曆史原因外,也因為波音公司是世界民用飛機工業的老大,生產的民航機成係列,類型齊全,銷售量占世界市場的一半。同時,波音公司對用戶的服務工作也做得周全、細致……

隨即,三機部也向中央寫了報告,建議將買國外飛機的錢用於國內引進裝配,這樣既為民航提供了飛機、又可獲得管理與技術,為我國民用飛機工業的長遠發展打下基礎。

1979年,三機部鑒於上海飛機製造廠已有研製運10的經驗,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上海。根據部裏和上海市領導的關於貨比三家的指示,上海飛機製造廠同時與波音公司、麥道公司進行了洽談。

也許是波音公司在國際民航機市場上已享有的霸主地位,也許是它對於中國的有識之士決心發展自己民航工業還缺乏深刻認識,波音公司的態度頗為強硬:或者和過去一樣,我賣飛機給你;或者要合作,我給你做一些補償貿易。至於把全套技術資料給你,並在你這裏裝配,我不幹,波音公司的曆史上還從未這樣幹過。

迄今為止,麥道公司雖是世界軍用飛機工業的老大,所生產的民用飛機也占世界市場的四分之,但它還未能在中國市場打開一角缺口,它對於中國的動向卻是十分敏感的。遠在1975年,在西方人看來那個神秘的、怒發衝冠的東方巨人尚未完全平靜下來之時,麥道公司就從周恩來總理在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提出的要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報告裏捕捉到了什麼,並通過當時我駐美聯絡處主任黃鎮,向北京傳遞了願意幫助中國發展民航工業的信息。1979年,麥道公司又派專家來中國考察,三機部安排他們看了部屬的各個企業,上海飛機製造廠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在部屬廠裏,該廠是唯一研製過大型客機的,而且突破了過去國內一直沿用蘇聯規範的局麵。運10主要是按1970年版美國聯邦航空條例FAR-25進行設計的,雖有種種原因未能投人批量生產,但在設計技術上已相當於世界60年代水平。專家們也看中了上海,上海是中國最大的經濟、金融中心,科技文化發達,工業基礎雄厚,且交通便利,信息靈通,常得天下風氣之先,曆來是中國最具國際化的一個都市。如果說上海將成為中國改革開放交響曲中的一個華彩樂章,那麼,專家們覺得它也可以借來一用,成為麥道公司在亞洲的最大窗口……

麥道公司的後院盡管吵吵嚷嚷,在前台卻采取了十分靈活的態度,它不但表示願意由中美合作在上海飛機製造廠裝配、製造25架MD-82飛機,提供總成交額30°0的補償貿易,還提出雙方聯合研製一種先進技術的支線飛機,並吸收中國參加麥道公司擬研製的一種155-190座新客機的部分製造工作。

在此前後,對於繼續上運10,還是與國外合作,國內航空工業界,尤其是在親手研製了運10的六四0所、上海飛機製造廠,仍是充滿了爭論,並成立了兩個方案組,進行論證。似乎誰都不想充當大力神西西弗斯的角色,可誰都以為對方的方案終將使中國的民航工業陷於西西弗斯的悲劇命運。何文治副部長親自飛赴上海,聽取兩個方案的彙報。現任上海飛機製造廠廠長的吳作權,當時是後一個方案組的負責人,他作了大意如下的闡述——

大型民用機的市場是有限的。例如波音707、麥道MD-82,在世界上的銷售量,至多不過八百架,像目前最暢銷的波音727,麥道DC-9,市場擁有量也不超過10,0。架。而研製飛機的投資很大,周期很長,銷售量若達不到300架,成本都將難以收回。所以在大型民用機的生產上,各國基本上都走國際合作化的道路。就是MD-82,麥道公司本身完成的工作量主要是總裝,加工和工程檢驗,占全機總工作量的33Yo,其餘的都擴散出去。通過合作,大家共同投資,也共同分享市場。

麥道MD-82這一合作項目,表麵上似乎是我們在美方協助下裝裝配配,其實絕不那樣簡單。上海飛機製造廠除了要完成全部總裝之外,還要鉚接中機身和自製十個配套部件。即使是純粹的組裝,在高技術密集型的大型客機製造業,這種組裝也不能與一般產品的組裝相提並論,從中我們一定能學到國外的先進技術,以盡快提高中國民航工業的水平。而運10隻有60年代的水平,若再搞下去,差距將會愈拉愈大……

飛機,既是高技術的產物,也是高科學管理的產物。通過與國外合作,可以引進現代化的管理,否則,要使我們企業和人員的素質,均達到當今現代化航空事業的要求,是無法想象的。

在美國,一種新機型,上半年試飛,下半年就能交付使用,並得到用戶的普遍認可。在中國,一種新機型,不但研製周期太長,而且由試飛投人營運的周期也太長,運8便耗去了十年。可在國外,有四至五年又能推出一代新的飛機。在國內尚無權威性的適航性機構和適航性條例的情況下,通過與國外合作生產飛機,可以解決法律依據問題,從而使民航部門和民眾產生認同心理,大大縮短兩方麵的周期……

國務委員張勁夫受權處理此事。作為長期負責經濟工作的政府高級官員,他對於發展祖國的民航工業,無疑有著很高的積極性。對於如何發展,他又有十分清醒的求實精神。張勁夫熱情地支持中美合作生產麥道MD-82這一項目,先後幾次召集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國家計委、國家經委、外貿部、航空工業部、民航局、中國人民銀行、海關總署等有關部委,開會進行協調,做了多方麵的疏通工作,最後以國家行政命令方式,決定批準這一自中美建交以來“投資規模最大、內容最廣泛、時間最長”的合作項目。

可行性方案的最後審定及具體規劃的任務,。落實到了以劉翌為首的一班技術人員身上。 自從11年前,“風慶輪事件”被當成一塊打人的石頭,“自力更生”已完全成了閉關鎖國的一個冠冕堂皇的遁詞,人們做夢也不曾料想有一天中美兩國會攜起手來,同造一架飛機;11年前,剛剛宜布平反,恢複政治名譽的劉翌,也不曾料想自己一介書生在1984年7月能被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上,先是當了三個月的上海飛機製造廠副廠長,接著就當廠長。

他是憑著一股民族的血氣投身於航空事業的。幼時,他隨在國民黨部隊裏搞後勤供給的父親,逃難至重慶郊區,常遇上日寇的轟炸。當看著一個個村鎮被炸得斷壁殘垣、血肉橫飛時,當看著那機翼上畫著太陽旗的飛機,在祖國的天空上淫蕩地尖嘯著,他就咬著牙對父親說:“長大了我一定要當飛行員,駕了飛機去和小日本幹!”

多少年,似乎沒有誰認真對待過一個中國兒童站在焦黑的土地上發出的誓言。他總受到懷疑。在哈爾濱飛機製造廠,因為父親的“曆史問題”,他被趕出了軍用機轟6的生產車間,讓他去搞民用機直5。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則被徹底掃地出門,趕去了北京汽車配件廠。因為學非所用,事業心受挫,他的同學患了精神分裂症,一個無論是事業還是愛情都處於春日之晨的青年,就此報廢了……“文革”時,他弟弟在安徽,因為是否遷廠形成兩派——“好派”,“屁派”。他弟弟是“屁派”的頭頭,在“好派”掌權後,將其打成“反革命”,並印出通緝令,發往全國,連哈爾濱飛機製造廠的大門上都貼了,哥哥也被一腳踢在裏麵:“其兄劉翌,為國民黨中統特務。”算算年紀吧,解放時他才15歲,但當時似乎是無暇來算這道連小學一年級學生都能算的減法,他被又批又鬥,在牛棚裏關了三個月,每天夜裏交不出一份檢查,就不讓上床睡覺。直到廠裏的“牛鬼”們都陸續解放了,他還掛在那兒沒動,說是“查無實據,事出有因”。他的心涼透了, 自己背井離鄉,一人十幾年孤身在外,卻從不提個人要求,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現在卻落得如此下場。他幾次打報告,要求調去景德鎮,或是貴陽,以解決夫妻分居,報告遞上去,回應冷冰冰地擲過來:“你的問題沒解決,還想去哪兒?”

冰川消融,山河改道,中國正在發生曆史性的轉折……

當1985年,劉翌受命帶領包括各部門主任和技術管理骨幹共63人組成的龐大代表團,去美國麥道公司簽訂合同實施細則並建立對口聯係時,他坐在寬敞、舒適、裝飾豪華的波音747飛機上,感慨萬端地想過:造了一輩子房屋的人,不見得能住進高樓大廈;造了一輩子飛機的人,不見得能乘上一回飛機。可沒有他們,人類就還在洞穴裏呆著,天空就將還是一塊沉寂的不毛之地。現在我們正進行的這一係統工程,正是為日後舉世矚目的麥道MD——82項目打基礎。也許在某種意義上,它也是在為中國正發生的曆史性轉折打基礎……

如履薄冰,不能不慎之又慎……

如鏤牙球,不能不細之又細……

1984年底,傾注著劉翌和他的夥伴多少心血的方案遞上去了。次年3月8日,國家計委代國務院下達《關於上海市與美國麥道公司台作製造MD—— 82型飛機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批複》,同意上海市遞交的可行性方案,至此,麥道MD——82項目才正式獲得國家批準。

1986年春節前夕,位居江西景德鎮的昌何機械廠廠長景德元,放棄了多年來和全廠幹部、職工一起辭舊迎新的習慣,攜妻子來到武漢一個親戚家過春節石

初一夜裏,他就沒有睡好,異地的節日氣氛和親戚熱情而又豐盛的款待,並沒有驅散他對大女兒的思念。隻要一閉上眼睛,她的倩影就婷婷地站在眼前,臉上是九月雛菊般光潔、舒展的微笑,可再一細看,嘴角邊分明含有幾分幽怨,幾絲溫慎。他的耳邊,也一遍遍地響起老伴這些日子常對自己的嘀咕:“你把一個女兒丟在哈爾濱,一丟15年了,你這個做父親的,給她寫過幾封信?若你信寫得勤,關心多,她悶在心裏的事也會對你說,你可以開導她,她何至於走上絕路……”

是的,對女兒他這個做父親的問心有愧,因為工作忙,沒法照顧,大女兒六歲上患了先天性心髒病,醫生說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於是有了小女兒。後來經過動手術,病卻消失了。到了1970年哈爾濱飛機製造廠一分兩半, 自己得南遷。當時兩鬢蒼蒼的父親問他:“你們都走了,我已經活到了這把年紀,你看怎麼辦?”他當即回答:“那就讓大閨女留在哈爾濱,侍候你們二老吧……”

以後,景德元知道大女兒考上一所技校,畢業後又分在第一工具廠當工人。好像是前年,老伴告訴他,通過人介紹,大女兒和南京航空學院的一個男青年處上了對象。說沒有將大女兒放在心上,也不盡然,聽到她長大了,健康了,愛情似春天的嫩葉一樣萌生了,他總是喜悅的。說放在了心上,可她怎麼由一個小‘(頭長成一個大姑娘,她在工作、生活、愛情上有哪些悲歡哀樂,他又的確不甚了了……

直到去年11月13日,他在廠部主持開會,決定將剛剛誕生的直8型直升機由停機坪茅家阪運去二十五公裏外的呂蒙試飛機場,正製定實施的具體方案,這時,突然警鈴般不歇地響起一個長途電話,指名要找他,對方是南京航空學院保衛處,告之他的大女兒因服毒送去醫院搶救,現搶救無效,要他速趕去南京處理後事……

景德元的手顫抖抖地放下電話,又回到了會議室。次日上午,航空工業部來人,聽取直8飛機研製成功的全麵彙報,他咬著牙彙報了一上午。中午,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辦公室,怔怔地坐著,癡癡地想著。下午,他接著主持製定夜裏推運飛機的方案。夜裏十點至次日淩晨三點,他又親任行動總指揮,一路風寒,一夜勞累……

飛機安抵呂蒙機場。大家想著海軍盼了多少年的直8機就要在這裏升上雲空,激動不已,有職工說:“景廠長,你講幾句話吧……”

他講了幾句,嘴裏是苦澀的,那話也是幹澀的,好似是從一個已被擠扁的牙膏瓶裏要再擠出一點牙膏來……

試飛站站長感覺到了什麼,“景廠長,平時你講話挺有水平,挺有邏輯的,怎麼今天你講得顛三倒四?”

他呢一熱,鼻腔裏一陣酸楚。趕快一扭頭,將廠黨委書記李萬新拉到一邊,講了那個不祥的電話後,說:“我得馬上去南京。”

李萬新腳一跺,幾乎喊著說:“唉呀,你老景怎麼不早說?我馬上派車送你去南京!”

景德元一看手表,連連搖手:“不要了,不要了,早上六點鍾有趟去南京的火車,我坐火車走……”

到了南京,他這才知道女兒和男方原來定好1985年春節結婚,為此,她將自己積攢下來的工資和家裏給的100。多元錢交給了男方買東西。可拖至今年10月,男方突然提i'i解除婚約。實心眼的女兒有著北國女子凜然的個性,一氣之下,去了南京,與那薄情寡義的男青年論說兩個多鍾頭後,竟掏出幾支滴滴畏,一口喝下……

在武漢,難得的閑暇,景德元有了時間細細想開,他覺得自己不僅僅是欠了大女兒一個人的債,也欠了全家的情。在昌河機械廠,幹部和職工住得比較集中,家裏像是沒有圍牆;常常是吃飯來人,睡覺來人,星期天也來人。一個星期天上午,老伴買回來鮮肉和嫩韭菜,他手癢了:“今天我來幫你包餃子吧。”剛拎起塊肉剁起來,來了人。人一走,正要拿刀,又響起了叩門聲。老伴接過他的刀:、“算了,算了,你別幹了,要吃上你包的餃子,非要等到牛年馬月……”在家裏找不到一張安靜桌子的小婦L,長長的睫毛下,大眼睛不知撲閃過多少次, 目光憂鬱地問:“爸爸,我們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過上普通平民的生活啊?”

老伴幹的是儀表校驗工,廠裏來了幾次工轉幹指標,下麵推薦了,他不同意轉。總廠在景德鎮市的東郊,而老伴工作的車間在三公裏外的畫眉樓山溝,又有同誌力主將其調過來,他仍是不批,“畫眉樓畢竟有五百多名職工,她過來了,其他人怎麼辦?”家裏的一日三餐,測測洗洗,隻好大都靠80歲的嶽母操持……

景德元細細想開了,然而能怎樣呢?他這次陪老伴來親戚家過春節,不過希冀換個環境來衝淡她心上的創痛。節一過完,他們還得回景德鎮。他還是螺陀般旋轉的廠長。‘年近五十的老伴當了一輩子的工人,當然也還得和二三十歲的男女工人們一道在畫眉樓幹活。小女兒也依舊不會有一張平靜的桌子,他也依舊愧對她的目光,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也許,這是平原大漠似的中國男人,永遠也咽不完的內疚。

初二早晨,一起床,景德元就覺得腦袋有些暈暈沉沉,他走出戶外,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在院子裏放爆竹。每當那震耳欲聾的一響,地上便多了一簇幾星紅色、黃色的紙皮……

他感悟到什麼。人生,不也是在放爆竹嗎?不斷地炸裂自己的生命,釋放出能量,騰飛起事業,而沿路撤棄的是歲月、心智、汗水,還有丟棄出去後才覺得彌足珍貴、再也難收回來的感情……

一陣電話鈴響,是找他的。電話是廠裏打來的,轉告他,航空工業部莫文祥部長要他馬上去北京。

什麼事會這麼急呢?抽他去參加與外國人的談判?可外國人就是再急如星火,也不會選擇過春節的日子來中國。那莫非是調動自己的工作……

上個月,部裏在北京召開部屬企業廠長、黨委書記會議。會議間隙,景德元找了一位部領導。他說:“1983年,莫文祥部長交給了我三大任務:第一,盡快將昌河機械廠扭虧為盈;第二,直8飛機盡快上天,以裝備我們的海軍;第三,微型汽車是國務院工辦交給的任務, 目前昌河30輛都完不成,你無論如何得提高到400。一5000輛。幹了三年廠長,現在這三大任務都完成了。再說,我也已經在江西幹了十幾年,我請求部裏考慮,是否可以調我回哈爾濱工作?”

那位部領導問他:“你為什麼要調哈爾濱呢?”

“我老家在哈爾濱,父親過世了,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在南方呆了那麼多年,從未照顧到她老人家…

“老景啊,你能不能在昌河再幹一個‘七五’?”

“不行,那時我年紀太大了。總不能調回哈爾濱人就退休。回去以後,我還要做點工作吧?”

“你這想法也對。部裏會慎重考慮的……”

景德元初三上的火車,初四到了北京。住進部招待所,食堂卻不開門。值班人員一對眼珠子瞪得快落地了:“年還沒過完,‘你來幹什麼?”

“莫部長叫我來的……”

“那好,莫部長叫你來的,那你就去他家吃飯吧!”

他真的直奔北太平莊,二進莫部長家,正趕上一家人吃餃子。看著他一副圓回模樣,莫部長,下就笑著抖開了包袱:“老景,哈爾濱你是回不去了,我跟江澤民市長商量了,決定調你去上海……”

笑容平易,恬談。怪不得一個食堂的小小工作人員也敢打發他到部長家來吃飯,仿佛部長家是他食堂開的一間雅座。然而,這平易的笑容裏深藏著的不是一般的人生閱曆所能磨礪出的練達和睿智。

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1983年5月,景德元正在北京航空學院幹部特別培訓班學習。來之前,他已經擔任昌河機械廠負責生產的副廠長,並兼任直8機研製組的總工程師。雖然他初中畢業即投身於抗美援朝的熱潮中,要拿文憑,也隻拿得出參加工作後通過自學獲得的高中畢業證;可文憑風、學曆風刮得再鋪天蓋地,也沒有人會懷疑自打抗美援朝起便修理軍用飛機的他,眼下所擔任的副廠1長、總工程師,那是實打實真幹出來的。可他卻鐵了心地要上北京航空學院。快兩年了,在所學的17門課程裏,他的成績在班上均名列前茅,還有兩個月就畢業了,一天,莫部長突然找了他去,要他提前回去,擔任昌河機械廠廠長,並盡快完成部裏交給昌河的三大任務。幹了大半輩子的航空工業,好容易熬到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神仙境界,不能功虧一簽啊,他一個勁地請求讓自己畢了業再回去赴任,莫部長總算是答應了,但條件是一畢業就走,不能和其他人一樣享有一個暑假的休息……

這回,景德元更沒有心理準備了,他想的是調北邊,要他去的卻是東邊。‘情急之中,他抓了一個理由:“莫部長,我上海話都聽不懂,你叫我去了怎麼工作?”

這很難說是一個理由,又不能不說是一個理由。莫部長沒有理這個碴兒:“老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懂你想回哈爾濱這份心思。這件事,事前沒有跟你商量,也來不及跟你商量了。麥道MD-82飛機這個項目,中美朝野上上下下都很關注。按計劃,MD-82飛機,今年4月1日就要開鉚,可現在困難很大。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必和你多說。過了春節,你馬上去上海,你的擔子很重。我看你這幾年,拖瘦了不少,可為了MD一;2飛機,你還得準備掉二十斤肉……”

猶如他習慣了吞咽某種內疚,剛才腦海裏湧動的思鄉情緒一下煙消雲散了,他滿臉肅然之色,站起來告辭道:“莫部長,既然沒有考慮的餘地,那我就去上海,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幹,決不給國家和航空工業部丟臉!”

景德元匆匆南下,匆匆地將老伴送回景德鎮,又匆匆地踏上了南昌至上海的特快。僅在莫部長談話的幾天之後,江澤民市長在辦公室裏見到了麵容清灌、一身風塵尚未散盡的景德元。江市長一雙敦實的大手伸向他,第一句話就是:“感謝莫部長對我們上海的支援……”

隨即,為保證中美合作生產的麥道MD-82飛機順利成功,經航空工業部與上海市政府商定,加強了上航公司的領導力量,景德元被任命為上航公司總經理兼上海飛機製造廠廠長,劉翌被任命為公司副總經理。

1986年3月初,麥道公司專家組組長魯賓遜先生在大場廠區第一次見到了景德元。

說起來,也該算是外交場合。可決不像是在某個使館的雞尾酒會上,倒像是被召去外交部,在接受一份抗議照會:

“景先生,你到上航公司來工作,我非常高興,但是我不得不十分遺憾地告訴你,美中雙方原定MD-82飛機4月1日開鉚生產的計劃,由於中方的種種原因,已經不能實現了。這將在世界上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因為我們這個項目,全世界都知道……”

魯賓遜並非存心要給景德元這樣一份難堪的見麵禮。從1985年4月15日協議開始生效迄今,近11個月的時間裏,上海飛機製造廠在設施、工藝裝備和人員培訓等方麵均趕不上計劃進度。主要原因就像是航船離開了熟悉的港灣,駛去了一片陌生的水域,如今一切都得按美方的要求來進行;再是隨運10研製的停頓,型架製造工作業已停了10年,在生產一線專業搞型架的人奇缺,而型架正是飛機開鉚的關鍵設備……

摸索了幾天情況後,景德元認為按原計劃4月1日開鉚,並

非沒有可能,前任領導已奠定了一個較好的基礎。他雙管齊下,一方麵工廠進行了全麵動員,號召MD-82飛機生產線上的職工加快進度,努力奮鬥,並向他們的家屬發出慰問信,以取得家屬們的支持;另一方麵,向航空工業部所屬的有關工廠借調了部分有

經驗的型架裝配工進行攻關。

負責首副型架409製造的是九車間型架主管工程師金文興。說老金是工程師,可他並沒有哪所正規大學的文憑,他所擁有的高級工程師水準,是憑他在航空工業戰線上30多年的汗水與經驗磨礪而成。他認真地分析了製造409型架的困難:美方來的圖紙都是60年代的舊圖紙,我們再造卻必須是80年代水平的。此副型架又是用來起吊發動機的首副型架,複雜係數最高,且美方提供的零件尚未到齊,更增加了裝配的難度。老金提出了自己的方案,設計一種八十年代的方法來製造型架,以縮短製造周期,作為佐證,他提供了供美方考慮更改的數據。同時,可以將裝配順序打亂,先來的零件先裝,但型架的構造不能亂,後到零件的位置得像金字刻在羊脂白玉上一樣鮮明地印在大腦裏。老金自己便有一個計算機般綿密的大腦,車間離不開這樣一個大腦。為此,他得和小青年們幹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常常幾天幾夜不能休息。他近60歲了,隻有少數幾個知情人知道,不說年紀不饒人,他還動過大手術,拿去一個腎髒,胃出血也有三四次了……

3月中旬的一天,金文興正和大家在加班,魯賓遜進了車間:

“你們白天上了班,怎麼晚上還上班?”

“為了4月1日飛機如期開鉚,我們得趕進度。”

魯賓遜四下看了看,還看不出哪處有型架的雛形,他半是焦躁、半是無奈地說:“我勸你們都回去吧,這樣加班沒有意義,4月1日不可能開鉚了!”

一個工長平時和魯賓遜處得頗熟,走了過來,“魯賓遜先生,咱倆打個賭,如果4月1日能開鉚,你怎麼辦?”

“我請你們大家的客。若不能開鉚呢?”

“那更好辦,我請你一個人吃餃子。”

3月24日,409型架裝配完成,趁正刷漆的土夫,金文興和他的一班人,才第一次從從容容地走出了車間。去廠區轉了轉,杉花正繁,柳色初新,滿眼是芳菲的春天的躁動,像是南國的孩子第一次目睹雪景一樣,幾乎誰都在心裏驚歎:怎麼樹葉一下都綠了?!

這時,魯賓遜又去了車間,一見最難弄的409型架,已經有模有樣地臥在那裏,他就明白,其他兩副相對來說製造要容易些的型架也會如期完成了。他不聲不響地出了車間,回到辦公室,要了一輛小車,說是去市裏辦事。到了市區,他一氣買了八個生日大蛋糕,兩箱汽水,將小車後艙塞得滿滿的。回到廠裏,又借了不少刀子、叉子,找人一起搬到生產現場,把在車間的人都叫了過來,他滿麵紅光,氣度軒昂,像是在主持自己的生日宴會,他說:“看來這個賭我打輸了,但我要告訴諸位,我的確輸得很愉快……”

魯賓遜先生似乎不太願吸取教訓。

按計劃,首架麥道MD-82飛機,必須在1987年5月23日總裝完成。這年2月初,麥道公司一位分管製造的副總裁,來到上海。他在看了廠裏的生產情況後,對如期完成總裝持悲觀態度,按照他的測算,第一架麥道MD-82飛機最快也要等到秋天才能裝出來。

景德元核對了一下情況,與幾位廠領導商量後,決定從2月13日開始,全廠動員大幹100天。100天過去,正是5月23日。12日下午開動員大會前,景德元將這一計劃通報給魯賓遜。也許是彼此相處了近一年,用不著再繞外交辭令了,魯賓孫直截了當地說:

“景先生,我勸你不要搞了。你應該相信我們副總裁的測算。搞這樣的疲勞戰術、人海戰術,無濟於事。”

景德元往日和專家們說話,臉上總帶著幾分笑意,此刻代之而起的卻是幾分正色:

“不,魯賓遜先生,他是副總裁,我也是上航公司的總經理,譯成英語,也可譯成總裁,我有我的測算。這個會一定要開,而且請你和所有的美方專家都參加。作為專家組長,我還想請你也講幾句話。”

魯賓遜勉勉強強帶領50多位美國專家到了會。在景德元作完動員、布置任務後,各部門、車間又作了表態發言。接著,魯賓遜應邀講了話。比起在景德元麵前講的話,他這回要顯得機巧,一邊既堅持了美方的觀點,一邊又盡量不去傷害中國人的自尊心:

4 45月23日裝完第一架麥道MD-82,這在事實上已經沒有多少可能了。如果在座的各位真的能在5月2.3日裝出來,新的噴漆廠房也能在這時竣工,這就將向世界表明:中國的職工隊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

說到這裏,他略停頓了幾秒鍾。也許,在這幾秒鍾裏他想起了上次的打賭,並且覺得在常常喜好打賭的中國人麵前,選擇打賭這一形式,最能加強自己這番從正反兩個方麵都能去理解的話的分量,他接著說道:

“如果出現了這種奇跡,我將以麥道公司的名義,舉行一次空前規模的招待會,其規模可以堪稱是你們從未見過的!”

頗有幾分衝動的魯賓遜先生剛剛坐下,一定是從反麵理解了他這番話分量的一位副廠長,走到他的麵前,問道:

“魯賓遜先生,你說的這空前規模的招待會,到底是多大的規模啊?”

魯賓遜一定沒有去過人民大會堂宴會廳。他略想了一下,答道:

“將舉行1200人的招待會。”

社會主義的確有克敵製勝、排難而進的法寶。也許中國的衛星、火箭就是這麼搞出來的;也許中國的南極科學考察就是這樣勝利地推向了彼岸——

黨團工會政治工作在現場。

…技術部門指導在現場。

後勤部門服務到現場。

每日淩晨五時即開工,每天夜裏都開會。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檢查,一項措施、一項措施去落實……

噴漆廠房,將是中國最大的、也是亞洲第一流水平的噴漆廠房。竣工後,除去目前體積最大的波音747,其他飛機都可推進去噴漆。按照設計,它光立柱就有280根,每根要打24米深,按常規進度,至少兩年才能建成。在上海市建委的領導下,來自上海和外地的施工隊伍兩班突擊,硬是將22個月的原計劃工期縮短到10個月……

麥道MD-82飛機的主要配套件——機翼,長18米,高5. 2米,寬5. 3米,所裝集裝箱高達7.'2米。美方認為,若是用300噸平板車拉,由上港九區運至大場廠區,途經市區、鐵路道口和幾座大小立交橋,不但路麵狹窄,路程曲折,就是沿途的電線杆的高度也不允許。美方提出兩個方案,一是租用美國巨型運輸機C5A,將機翼直接從麥道公司長灘分廠運到大場廠區;二是若中方難以承擔C5A高昂運費,可以租美國一架直升機,從上港九區將機翼吊運到大場廠區。否則要在短期內將機翼運至總裝車間是不可能的。

中方卻將不可能的事化為了現實:在上海市政府的動員下,沿的60多個單位,再加上電信局、電業局、交通、鐵道、公安、海關等部門,統一協調,統一行動、疏通道路,加寬路麵,改道口的改道口,固橋梁的固橋梁,長達十幾公裏的路邊電線杆在半個月之內,一起Z7, lull地竄到了7. 5米。MD-82飛機的機翼硬是用30。噸的平板車運到了總裝車間……

4月初,那位副總裁又來了,到大場廠區看過一圈後,馬上就到了景德元的辦公室。

他說:“景先生,現場的變化讓我驚奇!你們用了什麼秘密的方法,在短短的一兩個月內,就使現場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景德元平實地回答:

“沒有什麼秘密,我們主要靠的是發動群眾,組織大幹。”

“不對,你們肯定有秘密的方法,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變化見對方如此斬釘截鐵,景德元不禁笑了,聰明而又天真的美國人呀,有時真宛若一個孩子……

“我們是合作的夥伴,請相信我這個好夥伴,我決不會欺騙你。”

5月中旬,在總裝車間,第一架MD-82已經初具輪廓。美國人的辭典裏似乎沒有“反悔”這個詞,魯賓遜先生對於自己下的賭注極為認真,從香港定購了大批食品、罐頭,連烤爐也從香港運來。5月23日下午,當飛機已經驗收合格,披上彩帶,由總裝車間交到試飛站後,在新建成的噴漆廠房,一張張桌子擺成了流水席,桌上堆滿了貼著五花八門商標、出自世界各地的罐頭、桔子水、汽水、可樂。噴漆廠房門前,則烤起了香氣撲鼻的漢堡包……規模和質量, 自然要遜色於人民大會堂裏的國宴,但熱情不會比前者稍減。說是1200人的招待會,但臨時被美國人邀來的在大場廠區的職工達1500人。麥道公司m專家們充任起服務員,不論胖的、瘦的、男的、女的,徐徐疾疾,來回穿梭,不時把罐頭、熱狗和飲料送到中國職工的手中……

魯賓遜先生又一次輸得很愉快。他和麥道公司那位負責製造的副總裁,各端著一杯飲料,走到景德元跟前,當著景德元的麵,他對副總裁說:

“看來,中國人在製訂了自己的目標之後,總是能不屈不撓地為實現目標而奮鬥的。今後,有關進度的問題,我們再也不用擔心了!”

也應該算是外交場合。即使一邊是自責,一邊是讚譽,也是如此含蓄、得體,終於有了雞尾酒會上的輕鬆……

為保證第一架麥道MD-82飛機試飛成功,試飛站按照美國FAA的標準,對飛機進行了嚴格的檢查和地麵試驗。此外,美方派來了試飛員佩頓先生,他是美國前總統尼克鬆訪華時總統專機的駕駛員,有兩萬小時的飛行經驗,現任麥道公司MD-80係列飛機的總飛行師。

試飛日期定在1987年7月2日。按照中國人的慣例,為了確保試飛之日一次成功,得先提前一兩天在天上兜幾圈,以發現、排除可能出現的事故。佩頓先生不理解:“你們叫我先飛一次,第二次再飛給你們領導入看,這怎麼叫首次試飛?”

有關同誌說:“首次試飛萬一不成功,怎麼辦?”

“萬一不成功,任何時候都是會有的,飛機摔死人也是有的,但首次試飛就是首次試飛。在這之前的飛行,沒有必要。”

在安排那天的活動程序時,有女青年向試飛員獻花,試飛員向領導人報告等程序,佩頓先生又大惑不解了:“這是什麼意思?我在天上飛,有四個半小時的課題要做,高空、中空、低空、盲降、速度……如果事實證明很好,那就是試飛成功了,還用報告什麼?”

有關同誌說:“下麵首長們等著怎麼辦?”

“誰要他們等著?各人自由,他要看就看,不想看就走嘛!”

按照中國空軍試飛員的條例,試飛前兩天要過獨身生活,、而且必須嚴格檢查身體。這回,終於惹惱了佩頓先生,他恍如一頭巨景陡然紛揚的烈馬,和中方調來的一位醫生爭辯起來:“名義上,你給我檢查身體,看我是不是緊張,血壓是不是正常,晚上睡得‘怎樣?但你能負什麼責任呢,你檢查結果好,我飛了,’可飛機摔了,你負責嗎?你檢查結果不好,我飛了,飛機平安無事,你又負什麼責呢?我有健康證明書,能不能飛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不能飛,我會安排副駕駛員飛,你可以走1"

中方按照佩頓先生的意見辦了。但是還是針對可能出現的情況,作了周周全全的安排、小心翼翼的準備。

7月2日這天,大場機場跑道一側,救護車、’消防車、運油車、加油車、抽油車,指揮車、試飛特種車及各種麵包車、轎車,一字排開,難見首尾,宛如在開一個汽車展銷會。其中,最苦的要算是消防隊員了,他們穿著銀灰色的消防衣,在攝氏三十五度高溫下,似梅花樁般紋絲不動地站著,汗水如川而下,浸透內衫……

上午8時58分,飛機按計劃正點起飛。景德元在指揮塔裏,看見一發信號彈騰空升起後,飛機先滑行,一般飛機得先滑行1500米左右,可這架MD-82飛機,隻滑行了六七百米,便仰起機頭,前輪離地,以近四十五度的角度,一下銳利而又穩健地提了起來!全場頓時掌聲雷動,景德元也在心裏驚歎:想不到這飛機的性能如此之好……

飛機在繼續爬升,幾乎眨眼之間,進了雲層。這天實際氣象條件比預報的要差,雲層越來越厚,美國FAA代表依特曼先生說:“這是我參加試飛以來最差的氣候。”此刻,景德元的心,也像被這飛機揪去了天上雲間,他匆忙走去試飛總指揮陶發寬身邊,等待無線電裏傳來佩頓先生的聲音……

除了來賓能進機場外,職工裏有少數人佩帶紅牌的,作為現場工作人員能進機場。大多數職工,包括正休假的,退休的,或是在家享受產假帶孩子的,這天都一早趕到大場,有的坐在牆頭,有的爬在高架機上,有的幹脆站上高達50多米的01, 02廠房頂上。年紀大些的和女職工,隻能一簇簇、一圈圈地站在車間外開闊的平地上,還有少數手腳活絡的,趁往機場內送東西的通道車過來,便攀了進去……

誰都翹首以待,誰都忐忑不安。

人們嘴裏讚歎著飛機上天時的勁健有力。議論著飛機上天時所展露的姿容:麥道MD-82飛機機身長,機體偏窄,機翼上沒有發動機,整個造型流暢而又緊湊,宛如身材窈窕,款步流韻的少女……

近三個半小時的飛行中,上航公司和上海飛機製造廠的領導們,一直在全神貫注地傾聽佩頓先生的報告——

“發動機係統工作良好。”

“自動飛行導引係統工作良好。”

“推力自動儲備係統工作良好。”

“機內噪音顯然比其他機種低。”

“飛機質量不錯,雖出現了一些小的故障,但迅即就輕易排除了”……

原計劃試飛是上海至連雲港‘個來回,得六個小時,因途中遇大片雨區,隻得提前返程。12時20分,飛到上海上空時,上海也下起茫茫中雨,地麵能見度很差,大場機場地上信標燈開始不見亮,隨即亮了一下又顯暗淡。似乎有著張飛性格的佩頓先生,此時的心卻春草般纖細,他本欲改在虹橋機場降落,但一想到在大場正不知有多少人等候著這架飛機的歸來,決定還是盡自己的飛行技術,在大場降落……

天空中隱隱傳來發動機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震顫心弦,猶如年輕的母親在撕肝裂膽的那一陣叫喚之後,二個嶄新的、完全健康的生命,露一出了敗絮般灰沉沉的雲端。幾千人擁出了暫時避雨的地方,人們歡呼著,雀躍著,互相握手祝賀著,人人臉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整個大場廠區猶如過起了傣族人民的潑水節!

景德元一行人趕去停機坪邊迎接。兩天前的困惑和惱怒,顯然已經煙消雲散了,身材高大的佩頓先生走下舷梯,顧不得鑽進有人撐開的傘裏,第一句話就是:

“我認為這是我所飛過的飛機中最好的飛機之一。”

此刻,從大場機場指揮塔到美國洛衫磯長灘的專線長途電話已經接通。當上航公司駐麥道公司總代表張鴻校通過電話匆匆了解了試飛的簡要情況後,他大步流星地返回中國項目辦公室。名為辦公室,這實際上是一幢二層樓的黑色大理石建築,落地長窗都是整體的鋼化玻璃,約三千平方米,名為九號樓,專門歸從事麥道MD-82合作項目的美方和中方人員使用。大樓裏各辦公室的人員都守候在帶有擴音設備的電話機旁,當電話裏傳出張鴻校關於試飛成功的消息後,立即響起了一片又一片“丁丁當當”猶如天樂的碰杯聲……

隨後,試飛成功的錄相帶風風火火地送往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並立即通過衛星傳送到美國。饒有意思的是,由於時差作祟,這一消息在上海電視台播出的時間是7月2日晚6時30分,可在美國各電視台,7月1日5時新聞節目中已經播出,整整提前了13個小時。

十 二

1987年7月30日下午。

上海飛機製造廠噴漆廠房。

正值江南酷暑,有人把溫度計放在廠房門口的水泥地上試了試,不一會,溫度便升至攝氏四十度。噴漆廠房內,卻是涼風習習,爽麵宜人。遍布總麵積5121平方米的巨大空調係統,似一堵無形卻又厚實的屏障,隔絕了外麵那蒸騰不息的熱流。

600餘名中外來賓,參加了在這裏舉行的中美聯合製造的麥道MD-82首架飛機的交付儀式。主席台上就座的有上海市副市長李肇基、航空工業部副部長王昂、中國民航局副局長管德、美國駐華大使洛德、麥道集團R事吉姆沃山、美國FAA副行政總監艾伯特·布萊克本、麥道公司中國公司總裁張鎮中,以及各國駐上海的領事,世界五大新聞機構:美聯鬆路透社、法新社、美國之音、英國廣播公司的記者等中外來賓。

第一架MD-82飛機的用戶——沈陽民航局派出了以局長、副局長率領的英雄機組,’這個機組曾在卓長仁等三名罪犯劫持飛機前往南朝鮮的途中,與罪犯們進行英勇的鬥爭,維護了祖國的尊嚴。

剪領帶,這是麥道公司的一種傳統。他們每製造一架飛機交付給客戶時,都要將客戶代表的領帶剪斷,並把剪下的那部分留作紀念。麥道公司總部有一個領帶展覽室,已經收藏了401條剪斷的領帶。銀光一挑,“嚓”的一聲,沈陽民航局副局長、總飛行師王儀軒的領帶被剪斷了,這是第402條剪斷的領帶,將存放在領帶展覽室,它象征著麥道公司在美國本土以外製造和交付的第一架飛機。隨即,王儀軒拿到了這架飛機的鑰匙,它意味著,這是中國航空工業史上滲透著中國人的心血和汗水、並獲得了美國FAA頒發的適航證,能夠投人營業運行的第一架大型客機。

一些中國人熱淚盈眶了,假若你知道以運10為集中代表的中國民航工業是怎樣曲折騰娜、艱難地走到了今天,你就會感到那瑩瑩淚影中,躍動著投身於這一工業的幾代人,對於過去深深的遺憾,對於明日殷殷之憧憬……

也有美國人潛然淚下了,倘若你了解中美兩國長期以來猶如冰川般僵冷的關係,而且在醞釀之初,隔著那道在心裏尚未完全拆除的鐵幕,麥道公司的上層,有40%以上的人反對與中國合作生產這一項目,你就會明白那閃閃淚光裏正在溶解一段不該再重複的曆史,美國人是易動感情的。

在上航公司總經理兼上海飛機製造廠廠長景德元主持的這一交付儀式上,美國駐華大使洛德發表了題為《讓我們成為飛行的夥伴、發展道路上的夥伴》的講話,講話不僅顯示了良好的文學素養,而且有對於世界發展潮流的人微的洞察,以及希冀美中關係長期穩定發展的富有建設性的坦率。我覺得有必要摘引在這裏,並以此作為本章的終結——

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國家航天和航空博物館裏懸掛著一九○三年由Wilbur和Orville Wright在北卡羅來納Kitty Hawr所駕駛的木質雙冀飛機原物。在萊特兄弟的飛機下麵陳列著一小塊一九六九年從月球上帶回的石頭。這是人在邁出一小步後給人類帶來的一次巨大飛躍。從萊特的第一次飛行到在月球上邁出的那幾步之間,隻隔了六十六年光陰。

六十六年的歲月足以使人變得老態龍鍾,也足以使人返老還童。誠然,六十六年的時間不能與鄧小平先生的經曆相提並論,也不能與其他有識之士的經曆同日而語。他們懂得中國通過開放政策——包括打開飛機車間大門,就能躋身於飛速變化的世界之中……

那次在Kitty Hawr曆時十二秒,飛出四十米的飛行並不是偶然的,盡管我記得當時萊特兄弟確實拋過硬幣以此決定由誰先試飛一下那個新奇的玩意兒。同樣,我們前麵這架銀光閃閃的噴氣式飛機,也不是一下子出現在跑道上的……

當權威的商業報刊宣稱中國的肥皂泡吹破了, 當有人時中國的商業環境依然存有懷疑的時候,我們不妨問一下,為什麼這個六億美元之巨的合作項目能得以成功?因幸有如下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