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人類,因為具備理性,必然產生對死亡的恐懼。但一般而言,自然界中不論任何災禍都有它的治療法,至少有它的補償。由於對死亡的認識所帶來的反省致使人類獲得形而上的見解,並由此得到一種慰藉。所有的宗教和哲學體係,主要即為針對這種目的而發,以幫助人們培養反省的理性,作為對死亡觀念的解毒劑。

然而,由於死亡的種種教訓,卻使一般人——至少歐洲人,徘徊於死亡是“絕對性破滅”和“完全不滅”的兩種對立見解之間。這兩者都有錯誤,但我們也很難找出中庸之道的見解。因此,莫若讓它們自行消滅,另覓更高明的見地吧!

我們先從實際的經驗談起。——首先,我們不能否定下列的事實:由於自然的意識,不僅使人對個人的死亡產生莫大的恐懼,即使對家族之死亦哀慟逾恒。而後者很明顯並非由於自身的損失,而是出於同情心,為死者的遭遇大不幸而悲哀。倘使在這種場合下,不掉幾滴淚,表示一些悲歎之情,便要被指責為鐵石心腸,不近人情。因此,倘若複仇之心達到極點,能加諸敵人的最大災禍,便是把敵人置於死地。

從上述來看,死亡便是最大的災禍,死亡意味著毀滅,以及生存的無價值。死亡的恐懼實際是超然獨立於一切認識之上的;人類的最大災禍便是死亡的威脅;我們最大的恐懼來自對死亡的憂慮;最能吸引我們關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安危;最害怕看到的便是執行死刑。但是,倘若我們因懼怕死亡而惶惶不可終日,為這短暫的時間而太過憂愁,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瀕臨危險而大感恐懼,或創作一些把主題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懼的悲劇,實在是再愚蠢不過的事。

人類對於生命的強烈執著,是盲目而不合理的。因為,我們在未出生前,不知已經經過多少世代,但我們絕不會對它悲傷,那麼,死後的非存在,又有什麼值得悲傷的?我們的生存,不過是漫長無涯的生存中之一刹那的間奏而已,死後和生前並無不同,因此實在大可不必為此感覺痛苦難耐。倘若說對於生存的渴望,是因“現在的生存非常愉快”而產生,事實上並非如此。一般說來,經驗愈多,進而對非存在的失樂園懷有更多憧憬。此外,在所謂靈魂不滅的希望中,我們不也時常企盼所謂“更好的世界”嗎?——這些,都能證明“現世”並沒有多美好。話雖如此,世人卻很熱衷於談論有關我們死後的狀態問題,談話原無可厚非,但若過分,則難免鑽牛角尖。不幸的是,幾乎所有的世人都犯這毛病。事實上,死後的無限時間和未出生前的無限時間,並沒有什麼不同,因而毫無值得恐懼之處。人既已不存在,一切與我們生存無關的時間,無論是過去抑或未來,都不再重要,為它悲傷,實在毫無來由。

伊壁鳩魯斯對死亡問題有過這樣的結論,他說:“死是與我們無關的事情。”他注釋說:“因為我們存在時死亡不會降臨,等到死神光臨時,我們就又不存在了。即使喪失些什麼,也不算是災禍。”因此說,一切生物對死亡的恐懼和嫌惡,純粹都是從盲目的意誌產生,那是因為生物有求生意誌,這種意誌的全部本質有著需求生命和生存的衝動。此時的意誌,因受“時間”形式的限製,始終將本身與現象視為同一,它誤以為“死亡”是自己的終結,因而盡其全力以抵抗之。

生命,實際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珍惜的。我們之所以那樣畏懼死亡,並不是由於生命的終結,而是因為有機體的破滅。因為,實際上有機體就是以身體作為意誌的表現,但我們隻有在病痛和衰老的災禍中,才能感覺到這種破滅;反之,對主觀而言,死亡僅是腦髓停止活動,意識消失的一刹那而已,隨之而來的所有波及有機體諸器官停止活動的情形,其實不過是死後附帶的現象。因此說,不管死亡如何令人恐懼,其實它本身並不是災禍。當生存中或自己的努力遭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或為不治之症和難以消解的憂愁所煩惱時,大自然就是現成的最後避難所,它早已為我們敞開,讓我們回歸自然的懷抱中。生存,就像是大自然頒予的“財產委任狀”,造化在適當的時機引誘我們從自然的懷抱投向生存狀態,但仍隨時歡迎我們回去。當然,那也是經過肉體或道德方麵的一番戰鬥之後,才有這種行動。大凡人就是這樣輕率而歡天喜地的來到這煩惱多、樂趣少的生存中,然後,又拚命掙紮著想回到原來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