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請教了幾個佛學上的問題,有兩位年輕比丘尼滿麵春風地從湖邊過來,向冶聞打個問訊,而後飄然進寺。我看出她們是外來的遊方僧人,就問,法海寺尼眾是不是也常常出去雲遊參學。冶聞說,我們這裏一般沒人出去。隻要發心修習,遊不遊方都行。我說:不出遠門,近處去吧?譬如市裏,譬如這瘦西湖的其他地方。她說:也不去,我們很少有人出這寺門,連買東西都是托居士們代辦。我問:是方丈不讓出去?她說:不是,主要是忙,想出門也沒有時間。我問:你們都忙些什麼?她便講了尼眾每日的時間安排:三點半就起床,接著是上早殿,過早堂,打掃衛生,講戒,誦經;吃罷午齋又是打掃衛生,然後念佛,背書,上晚殿,聽法師講經,自恣,直到晚上十點才熄燈休息。聽得出,這些項目裏沒有晚飯,便知這裏遵守佛製,過午不食。我問,你們持午,晚上覺不覺得餓?冶聞說:不餓,我還經常連早齋都免了,日中一食呢。其實,如果心中少一些妄想,人不需要補充多少能量。我看看她的麵容,的確不像缺乏營養的樣子,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我還注意到她說的一點:尼僧們每天晚上都要自恣。我看過有關資料,自恣用現代語言講,就是檢討反省,就是在僧團內部實行批評和自我批評。這種做法一般是每年一次,在夏天三個月的“安居”進修後舉行。有學者研究指出,毛澤東平生多閱佛典,他創造的在黨內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做法,很可能是受了“自恣”的啟發。而據我了解,真正意義上的“自恣”,在當代的僧團中很少實行,法海寺竟然每天都做,這真叫人想不到。我問冶聞,她們怎樣自恣,她說,就是全體尼眾坐在一起,以戒臘(受具足戒之後的年頭)多少為序,人人都講,反省自己一天的行為是不是犯戒,如果發現別人有犯,也認真指出。她說,這已成了習慣,如果自己犯了戒不發露,不公開懺悔,那就會心中不安,睡不好覺的。我曾經在南京的金陵刻經處買到《四分比丘尼戒本》(在家俗人是不能看這戒本的,罪過罪過),知道比丘尼戒律有三百四十八條之多,一不小心就要觸犯,而這裏的尼僧竟然每天都要“對照檢查”,真是大不易也。我把這想法說出來,冶聞卻淡淡一笑:沒什麼不易,隻要發心修習,戒律再多也不會犯,就會達到孔子說的那個境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說:嗬,孔老夫子的話你也記著,了不起。冶聞不以為然:這有什麼,《論語》我們都是背過的。我更加吃驚:你們還背《論語》?她說,不隻是《論語》,還有《孟子》,《大學》,《中庸》,這四書都要背下。《三字經》、《弟子規》就更不用說了,剛出家的一來就背。另外,道教經典《太上感應篇》我們也背。
說到這裏,寺中板聲響起,冶聞說:法事結束了,你們不是要見師父嗎?我帶你們去。她起身整理一下月白色長衫,帶我們去了寺內客堂。在那裏,我們見到了揚州市佛教協會副會長、法海寺方丈演文法師。她五十歲上下,頗有佛相。我坐下後問她,你們是佛門弟子,為何還要背誦儒家和道家經典。她說,這是應該的。聖賢們的書都是叫人向善,都是真理。修行的階梯,就是做好人,做善人,做賢人,做聖人,所以我們要把那些聖賢書讀過背過,牢記心中。經攀談得知,演文法師是西安人,1980年出家,曾在四川親近過“中國第一比丘尼”隆蓮法師,還曾經赴新加坡參加僧伽培訓班,聆聽當代高僧淨空法師講經。她1984年來到揚州,先住祗陀林,後住法海寺,而這法海寺,是江蘇省唯一一座律淨雙修的尼眾道場。我說:律宗以持戒為主,在今天,連一些僧人也“與時俱進”,追求物質享受,你們這麼堅守是為了什麼?法師抻一抻身上穿的海青:為什麼?就是為了不白披這身僧衣,不枉出家一場。佛祖在將要入滅時,告誡弟子要“以戒為師”。我們信佛之人,不管在家出家,都要牢牢記住最基本的一條: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方得無上菩提。
正說著,院裏板聲又響。法師說,中午了,你們二位就在這裏用點齋飯吧?我們點頭稱謝,隨她去了後院的齋堂。那裏早有幾十位尼僧和居士在用餐,鴉雀無聲。我們坐到兩個空位上,有行堂的沙彌尼為我們盛飯。那沙彌尼隻有十七八歲,貌美如花。我想,寺外有多少像她這樣的女孩,脖子上掛著MP3,正蹦蹦跳跳地遊玩,而她卻落發為尼,選擇了別樣的人生,此間有著怎樣的因緣?
吃罷,演文法師送我一份介紹法海寺的材料,而後把我們送到後門。雙手合十,一聲佛號,那褐色的衣角一閃,門扇便輕輕地關上了。
走出一段,低頭看看手中材料,方知這尼庵還有一名:蓮性寺。
2006、4、9
菊香裏的梵音
去大相國寺,是在2007年的陰曆十月。
開封的十月,是名副其實的金秋。此時,甲天下的菊花擺滿了大街小巷和各個景區,大相國寺裏也是成簇成片,美不勝收。我想,此刻參訪寺院,可謂因緣殊勝:因為在我的眼裏,這菊與禪,是兩樣相近的東西。菊開百花之後,其香衝淡平和,很具禪的味道。
低頭賞菊,抬頭看殿,在縷縷清香裏或立或行,那個午後,我便是出世之人了。
行至天王殿前,忽然聽到了一種聲音。似菊香,飄飄渺渺的,入我耳際。聽旋律,是佛教樂曲。以為和某些寺院一樣,是用電播出來的,轉過殿角,卻見後院裏,黃黃的一片僧服,似菊陣排在那裏。菊陣中有黑褐色的長長短短、扁扁圓圓,竟是一件件響器。我早知道佛教音樂淵遠流長,然而走過許多寺院,卻隻聽過僧人齊唱梵唄,沒見過他們成隊奏樂,今天出乎意料地碰到了。
便去人群外站著,去看去聽。原來,這是香港佛教界貴賓來寺,樂僧們在為他們演奏。樂僧有十幾位,或吹或打,都如上殿做法事一般莊嚴肅穆。貴賓們則端坐觀音殿前,一個個用心來聽,麵容安詳。那曲子,舒緩悠揚,和靜清遠,讓人想到了秋天,想到了菊花,想到了雁過寒潭,想到了霜天冷月。而後來,不知是什麼樂器生出來的,有一聲接一聲的響亮,悠悠長長,扣人心弦。悄聲問過一位旁觀僧人,方知那曲子為《相國霜鍾》。
聽罷演奏,我萌生出了解這佛樂隊來曆的衝動,便與同行文友崔洪兄去了客堂。也是因緣具足:相國寺監院源傑法師和木魚居士均在,而他倆正是相國寺佛樂的挖掘者和研究者。於是,在門外飄進來的幽幽菊香裏,我們有了一個下午的長談。
相國寺佛樂真是有大來曆。自唐代建寺之初,這裏就有樂僧常住,天寶年間,已出現完整的樂隊。北宋時期,作為皇家寺院的大相國寺,其佛樂臻於鼎盛,樂僧達百人之多。每逢大型慶典,還邀請四方樂僧前來協同演奏。其規模,其水準,其氣勢,堪稱天下無雙。宋朝消亡,而明,而清,這裏作為中州名寺,也是笙管幽婉,磬鐸長鳴。
二十世紀的第二十七年,大相國寺的佛樂遽然喑啞。馮玉祥主政河南,剛上任不久,即動用軍警驅僧滅佛,沒收寺產以充軍餉,改寺院為市場。從此,身懷絕技的藝僧們四海飄零,不知所終。
梵音重續是在七十五年之後,新世紀之初。此時大相國寺重新成為宗教場所,住持心廣大和尚經多方尋找,終於請回了八十多歲的隆江法師。這位老藝僧六歲即在大相國寺學藝,精通多樣樂器,會奏許多首曲子。他擅吹的“籌”,幾近失傳,已成全國佛教界之絕響。大相國寺過去有多部樂譜代代傳承,後來隨著僧人離寺而杳如黃鶴。近幾年,源傑法師天南地北苦尋苦覓,終於找到三部,獲手抄工尺譜二百餘首。有了傳人,有了譜子,再培養一批青年藝僧,相國寺裏佛樂日盛。現在,佛樂隊已有二十餘人,能演奏五六十首曲子。他們不隻在本寺演奏,還走出山門,讓美妙的佛樂為更多的人聆聽。澳門回歸五周年時,他們應邀赴澳門演出,令觀眾讚不絕口,歎為稀有。去年年底,又作為中國內地唯一代表隊,去韓國參加第四回東北亞佛教音樂學術大會,演奏《白馬馱經》、《相國霜鍾》、《駐雲飛》、《菩提樹》、《小華嚴》、《寶鼎讚》等十幾首曲子,藝驚四座,深受歡迎。
佛教傳入中國兩千年來,一直非常重視音樂的教化作用。唐代高僧道宣說:“梵者,淨也,實唯天音。”這西天來的梵音,到東土之後,與中華民族音樂相融合,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形式,並成為中華傳統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西來佛教與中國本土文化結合而成的禪宗文化,則進一步促進了中國文化藝術的嬗變。就音樂而言,禪的味道在許多古曲中清晰可嗅。“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離聲怨調秋堂夕,雲向蒼梧湘水深。”這首唐詩,就清楚地表達了禪與音樂的關係。禪思悠悠,梵樂悠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這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境界嗬!所以,古往今來,不管是在寺內還是寺外,梵音何時作響,何時就有無數顆心靈肅然,寂然,生慈悲心,有脫塵感。大相國寺今日光大傳統,使梵音廣播,乃大功德也!
聽法師講,今年夏天,相國寺舉辦了一場為艾滋病人及孤兒祈福大法會。到年底,這樣的法會還將舉辦一次。我雖然無緣參加,但我能聽得見法會上僧人居士們的祈禱和佛樂隊的演奏,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悲憫之心。
我們離開大相國寺的時候,已近黃昏。寺院裏,那菊香如空氣一般密布著,卻又無聲無色。不知在哪一間殿堂裏,一支梵曲又響起來了,虛遠淡靜,清涼無比。
2007、11、29
高 旻 之 禪
讀中國佛教史時,總被禪門氣象深深吸引:達摩東來,少林麵壁;六祖獻偈,曹溪傳燈;五祖叢林,百丈清規;五家競秀,高僧如林。更如“雲門餅、趙州茶、臨濟喝、德山棒”之類,禪機玄妙,公案費解。禪宗既讓外來佛教有機地融入了中國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學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為中國文化的建設做出了貢獻。可以說,禪宗曾是中國傳統文化機體中最幽深、最活潑的一根氣脈。
然而,這根氣脈自宋以降卻日漸萎縮。尤其是到了清末,天下禪寺多改為“禪(宗)、淨(土宗)雙修”,或專走念佛一途,隻有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寧寺、寧波的天童寺尚能整肅門庭,延續道風,號稱“禪宗四大叢林”。
四大叢林中,我最傾慕者為高旻寺。這是因為三個老和尚。其一是當代禪宗泰鬥虛雲大師,他當年在這裏參加冬季“禪七”時悟道,成為他那傳奇人生的一個重要節點。其二是來果老和尚,他從1928年起任該寺住持30多年,堅決不做經懺佛事,率僧眾一味閉門清修,曾有施主出四萬大洋讓其做水陸法會,他也不為之所動的壯舉。更何況他帶僧如治軍,動輒棒喝板打,宗風極為嚴峻。當時行腳僧有“天下叢林不止單、宗禪製者,獨有高旻寺”之讚,連日本佛教界也對“高旻禪”極為推崇。我曾讀過《來果禪師開示錄》,是他在1942年主持冬季“禪七”的語錄。在整整七十天中,他說禪理儼然哲人,冶道心恰如巨匠,板擊鏗然,脫巾善對,棒喝陶熔,殺活頻仍,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顆博大的禪心。第三位老和尚,便是高旻寺現任住持德林禪師。他年已九十,近年來不隻新建了寶塔、大殿、禪堂等,讓該寺麵貌一新,更難得的是,他繼承來老遺風,率僧眾每天坐禪,每天出坡勞動。像這樣堅持“農禪並重”傳統的寺院,據說全國已經寥寥無幾。想想佛教已處末法時代,禪宗更是祖燈秋晚,尚有這樣的老和尚頑強地護理著一縷弱脈,真令人不勝感慨!
2004年的暮春,在揚州獨有的瓊花似雪團一般盛開的時候,我去了一次高旻寺。我為創作一部反映當代漢傳佛教的長篇小說,已經跑了全國許多寺院,而這次蘇南之行,高旻寺是一個參學重點。
古運河從揚州南門澹然而出,直奔長江邊的瓜洲而去。半道上,儀揚河從西而來,在郊野上彙成一個三汊河口,點化出茱萸灣風景勝地。從揚州至瓜洲的公交車上下來,花三塊錢坐上一段三輪,便見一座高塔倚天而立,廟牆的赭紅、山門的豆青以及殿宇的金黃也在俄頃間斑斕著進入眼簾。四野無人,山門前也無人,隻有貼東牆南去的運河裏船來船往,撒下一股股俗世的煙氣。
找不到售票口。心虛地踏進門去,問一位正在侍弄花草的老僧,老僧淡淡地說:“無緣不進門,進門便有緣,買什麼票。”我合掌謝過,回頭看那山門,見裏側有兩副門聯,一副是“鳥語花香盡是真如妙性,風清月白全然自在天機”;一副是“春風共一佛,無處不花紅”。我想,高旻寺真是名不虛傳,我覺出禪味來了。
走過長長的通道,穿過二門,到大殿東側找到客房,便問知客師父能否借住幾天。那師父有五十上下,個子不高,目光犀利。他問我有沒有皈依證,我說沒有。他搖頭道:“抱歉,我們這裏是不留外人住的。”我說:“我對高旻寺慕名已久,從山東專程趕來,想跟師父們學學坐禪,就讓我住一兩天好不好?”師父沉吟片刻,問道:“你在家坐過禪嗎?”我說:“坐過。”他問:“你讀過《六祖壇經》嗎?”我說:“讀過。”他說:“那你說幾句你記憶深刻的話我聽聽。”嗬,這是考我呢。幸虧我還記住了幾句,便答道:“無念為宗,無住為本,無相為體。”他點點頭:“好吧。你住上一宿,看看這裏怎麼坐禪就走吧。”
知客師父領我到二樓的寮房,讓我住進無人的一間,囑咐我五點隨他去坐香。我道過謝,放下包喝點水,聽見隔壁有人說話,便走了過去。原來這裏住著三位年輕僧人。我與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得知此時寺裏的僧人已經不多,因為夏天將至,一些怕熱的都跑到北方去了,要等到陰曆十月十五“打禪七”時才回來。另者,高旻寺發“單金”少也是一個原因。住別的寺廟,每月至少要發一二百、二三百,有些香火盛的甚至上千,而這裏隻有九十元。我說:總比來果老和尚那時候好吧?他們笑: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我想也是,現在的確不比從前了。我去過的寺院,有的已經將寬帶網布到了僧房,手機隨時在僧人腰間爆響,高旻寺到現在連電視機還沒有,也算堅守得可以了。
走出寮房,我去院裏閑逛起來。讓我吃驚的是,雖然寺中僧人清貧,但新建成的大殿卻是氣勢宏偉,富麗堂皇,為國內少見。殿前有一座高台,須繞級而登,上麵安放著一尊其大無比的香爐,徑長不下於五米。看看爐壁,鑄有“香海”兩個大字,遂點頭感歎。再看院裏,還有幾處正大興土木。我明白,憑高旻寺的名氣和德林老和尚的影響力,海內外的善款是隨用隨來的。據說那座讓天下禪和子(對參禪者的稱謂)心馳神往的新禪堂,建成之後老和尚覺得不合心意,硬是讓扒掉了重建的。
有這麼一則故事:有位訪客問德林老和尚:“世上真有鬼嗎?你見過?”老和尚挺一挺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俯視著那人瞪眼道:“我就是個活鬼!”
我左轉右轉,一心想見見這位老活鬼,可惜沒有見到。問院裏的僧人,說是老和尚有好幾天沒出方丈室了,有人拜見也不答應。我想,老人畢竟已入耄耋之年,就不去打擾他了吧。
將近五點,我跟著知客師父走向了院子後方的一個門。那兒鐵柵半開,且有一僧人把守。見了我這俗人,他警覺地抬手一攔,幸虧知客師父向他擺擺手才得以放行。沿幽深的通道進去,另一個院落現於眼前,門楣上方,竟是已故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先生的題字:“最高學府”。見我驚疑,知客師父也不解釋,隻是用他犀利的目光催我進去。
裏麵便是禪堂。登上台階,走進掛了厚布幔的前門,隻覺異香撲鼻,人便一下子踏入了虛空。這虛空感是這闊大的禪堂給我造成的。我早聽說高旻寺的禪堂大,但沒想到親眼見時它還是超出我的想像。它是不等邊八麵體近圓結構,地板全由上好木料鋪成。靠牆擺著兩圈禪床,能容人二百。據說到了打禪七的時候,一般都有四五百人集中到這裏。禪堂中間,則有一個立柱式佛龕,八尊佛朝向八方。禪堂內坐了幾個早去的僧人,極靜極靜,我隻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
我到一個禪床上坐下,靜靜地觀察此間情景。門簾那兒,人影一閃一閃的,禪和子們陸續走進,有僧人,有居士;有男,有女。早有人告訴我,這高旻寺是僧尼共住一寺,不過尼姑們的寮房在河對岸,每天淩晨要用船擺渡過來,在這邊上殿、坐禪、過堂(用餐)、出坡(勞動),晚上再用船擺渡過去。在這禪堂左側還有個院子,供一些來寺修行的女居士居住,也做尼姑們白天休息的場所。
人來了約三十多位,這時的門口隻見陽光鋪地,不再有人影閃現。維那師,也就是禪事的具體指揮者到佛前上香,問訊,請過一根長過人身的竹杖,在地板上頓出幾聲脆響,大家便起身按順時針方向在禪堂中轉起了圈子。男的在中間的空場,女的則在兩排禪床的中間。我知道這叫行香,也叫跑香。坐禪要動靜結合,這是入靜之前必要的動。於是我跟著別人走,走,一個勁地走。
這時,我忽然發現在外圈中走著一個極美麗的女子。她大概不到三十歲,麵色白皙,眉清目秀,濃黑的長發在腦後隨意一紮,直垂腰下。她著黑色縵衣,走得不疾不徐,神態極為安詳。我想,她是出家後尚未剃發呢,還是一位來寺院學禪的居士?她來自哪裏,她為什麼要到這裏?這麼想著,目光便一下下向她瞥去。
“梆”地一聲,維那師敲響竹杖催香,也止住了我的心猿意馬。我一邊跟著師父們急走,一邊暗暗自責。《壇經》講,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高僧大德們也一再告誡:人有男女形,心無男女相,這才是修行之人的正識。看人家師父們,一個個目不斜視,正氣凜然,隻是專心跑香。想到自己見一姣好女子便走神動念,實在是羞愧得很。
再走,便隻瞅前麵的人。我前麵走的是悅眾師,他手執竹杖,腳步赳赳。我發現,他長得像電影導演馮小剛,瘦瘦的,背有點駝,嘴也不太周正,還呲著大牙。我便暗笑:看來長這種相貌的人都是當導演的材料,無論僧界俗界。想到這裏我又警告自己:混賬,你又著相了!於是,悅眾師在我眼裏便不再是馮小剛,又還原成一位純粹的禪師。
然而,著相的毛病在我一犯再犯。這時我的目光又被另一人吸引。他是剛剛一撩門簾閃進來的,穿一件花不楞登的長袍。我想這是個女的麼?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身上是件用無數塊破碎之布連綴而成的“百衲衣”。僧人穿百衲衣我聽說過,但親眼見到這還是第一次。仔細看看那不是新做的,可能是哪一位老和尚傳下來的稀有之物。思忖到這兒,又注意起和尚的走相。他仰著清清秀秀的臉,晃著高高瘦瘦的身材,臉上帶了一絲不知叫冷笑還是叫嬉笑的東西,走得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我想這人是神經病麼?然而我錯了,跑香結束時我問別人,得知他是班首師父,也就是這個禪堂的堂主,平時如果德林大和尚不在,他便全權負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