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拜謁龍山
在我的心目中,龍山一直是一塊聖地。
2006年的一個秋日,當我終於來到章丘城西的城子崖,站到那座原始土城堡模樣的博物館門前時,真是懷了朝聖般的虔敬。
我喜歡讀史,對史前時代更感興趣。我經常獨自遐想:人猿揖別之後,人類到底是怎樣一步步走入文明的。然而,書上告訴我的,除了神話就是傳說。
幸虧有那些考古學者。是他們從荒野中,從地表下,將史前人類的遺留物一點點尋出,讓它們說話。在中國,他們發掘了一係列文化堆積遺址,於是就有了河套文化、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等等等等。
在這些文化類型中,我最尊崇龍山。據學者推斷,它相當於傳說中的五帝時期。當時中華大地上萬邦林立,而黃帝,顓頊,嚳,堯,舜,憑借他們的德行與才能,威儀天下,四海鹹服。就在這個時期,華夏民族開始生成,東方文明拉開了大幕。
《史記》中有這樣的記載:“舜耕曆山,曆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這話是說:舜在曆山耕田,當地的農人都爭著讓起地界來;舜到雷澤地區去打魚,那裏的漁民也爭著互讓漁場;舜又到河濱去製陶,河濱陶工的陶器便製作得既美觀又耐用。舜所住的地方,一年成村,二年成鎮,三年就變成都市了。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大舜的美德對人民的影響有多麼巨大。 關於曆山的所在,史學家有多種說法,但濟南的的確確就有一座曆山,也有著關於大舜的諸多傳說。曆山離城子崖僅有幾十公裏,我不敢妄斷這兒與舜有什麼直接關係,但城子崖遺址的發掘,肯定是給我們提供了近距離感受“堯舜盛世”的絕好場地。
進入展廳,遠古的氣息撲麵而來。石器,蚌器,骨角器,陶器,定型了幾千年前的文化信息,一件一件擺在那裏,讓我觸手可及。尤其是那些陶器,讓尋常的泥巴有了美妙形體與靈魂,更讓我心動不已。其中的鳥形器皿,一個個嘴巴大張,長喙突出,仿佛是古東夷人在歌頌鳥神先祖、歌頌天地之德、歌頌人類的進化。那蛋殼陶杯,“黑如漆、明如鏡、薄如紙、硬如瓷,掂之飄忽若無,敲擊錚錚有聲”,真的是原始文化中的瑰寶。我佇立在它們跟前想,那些腳蹬轉輪、手把陶泥的先祖們,到底有著怎樣一份至柔至靜的心性,才成就了這“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製作”。
文字是人類文明伊始的標誌。我曾在莒縣博物館見過陶尊刻文,那些漢字的雛形令人費解。無獨有偶,我在這裏也見到了相似的文字。那字刻於一個陶盆底部,七行十一個,無人能夠詮譯。中國有倉頡造字的傳說,而倉頡是黃帝的史官,他造出字的那一刻,“天雨粟,鬼夜哭”。人的反應如何?傳說中沒講。我想,不管造字者是一個倉頡還是一個集體,麵對這項偉大的創造,先人們一定是千般驚喜,萬般尊崇。後人的“敬惜字紙”,便是這一尊崇的具體表現。時至今日,習慣於用電腦打字的我見到那些刻文時,心中的膜拜衝動依然十分強烈。
走出博物館,我看見了臥於夕陽金輝之下的那段城垣。講解員向我們介紹,城子崖地勢隆起,當地人稱之為“鵝鴨城”,1928年暑期,當時身為清華學校學生的吳金鼎先生為調查東平陵故城,多次經過城子崖,他想,古時的人養鵝鴨為何還要建一座城?有一次,他看見了城子崖斷崖上暴露的灰土和陶片,便將這發現報告給他的老師、時任南京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的李濟先生,李濟先生於兩年後主持了城子崖遺址的第一次大規模發掘。1931年,梁啟超先生的次子梁思永先生又主持了第二次發掘,還據此出版了中國第一部田野考古報告集《城子崖》。從此,龍山文化名揚天下,連一些西方人也收起了他們提出的中國史前文化源於西方的學說,開始畢恭畢敬地研究中華古文明。事實的確如此。日照市的兩城也是典型的龍山文化遺址,1936年被梁思永等人發掘過。從上世紀末開始,美國考古學家與中國考古學家合作,又在那裏考察了十年,我曾在發掘現場親眼見到了寫在老外臉上的仰慕與虔誠。
站在城子崖旁邊放眼四望,那廣泛散布著龍山文化堆積的田野裏,農人們此刻正在忙忙碌碌地幹活。這兒生產的“龍山小米”,是我國四大名米之一。而在收獲過“龍山小米”的土地裏,新種下的麥子已經禾苗青青,預示著明年的稔穰。莊稼一季一季,人類一茬一茬,四、五千年恍然而逝。看看從這裏挖掘出的曆史,再打量一下二十一世紀的世界,我想:與那時相比,人類有了哪些進步,又有了哪些退步?
抬頭往曆山的方向看,依稀聽見大舜耕田的吆牛聲、農人讓畔的說笑聲,似仙樂一樣響在耳邊……
2006、10、16
在 山 旺 讀 書
據說,那書是火山的傑作。
距今1800萬年前,我們這顆在宇宙之爐裏鍛造出的星球還沒有完全降溫,岩漿到處奔突,火山比比皆是。在山東的臨朐、昌樂一帶就有一個火山群,且活動頻繁。在每一次驚天動地的噴發之後,地貌都有不可思議的改變:高者為山,低者為湖。
這些湖,就是地質學上的“瑪洱湖”。在附近火山的噴發間隙,它哺育著各個物種,成為生命的淵藪。那時,稱霸於中生代的恐龍已經滅絕,新生代的一些哺乳動物“閃亮登場”。在這個湖光山色的地方,在這個被子植物極度繁盛的地方,“萬類霜天競自由”,構建了一個美妙和諧的世界。有生,就會有死。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泥裏爬的,水裏遊的,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沉屍湖底,被矽藻沉積物所掩蓋。那沉積物一年一層,恰似書頁。突然地,火山噴發,漫天灰塵落下,洶湧的岩漿滾來,那本大書就被埋在了地下。
一直到中國人使用的線裝書將要廢除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了它。臨朐縣誌載:“靈山東南五裏,俗稱山麓溪澗邊有特別產物,曰‘萬卷書’,其質非土非石,平整潔白,層疊若紙,揭示之,內現黑色花紋,備蟲、魚、鳥、獸、花卉諸狀態”。至當代,農人們經常在耕耘時發現這種“石塊”,有關專家得知後紛紛前來考察。1934年秋,中國古生物學家楊鍾健和卞美年教授訪問山東齊魯大學地質係主任Scott教授時獲悉,臨朐縣山旺有保存很好的植物和魚化石。翌年5月他來到山旺,除植物和魚化石外,又發現了昆蟲、兩棲、爬行和哺乳動物化石。1936年楊鍾健發表了關於山旺地層古生物的第一篇科學論文,從而揭示了“萬卷書”的第一頁,從此,“山旺組”就成了地質學的一個名詞,專指中新世矽藻土地層。1976年,山旺矽藻土礦一位郭姓工人在采礦過程中發現了一具骨骼化石。他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意識到這是一件寶物,就用輕軟的東西包裹起來,埋藏在屋後背陰的地下,後來交給了有關專家。專家鑒定後大吃一驚,原來這是我國第一件基本完整的鳥類化石!此後,這裏出土的稀世珍寶一件接一件,相繼在國際古生物界引起轟動。現在,這裏發現的生物化石已有十幾個門類700餘屬種,其豐富性為世界罕見。我國政府於1980年將山旺列為全國重點自然保護區,建立了化石保護管理所,成立了山旺化石博物館,目前館藏標本兩萬餘件。1999年,國土資源部、國家環保局總局又將山旺定為國家級地質遺跡保護區,建立了國家地質公園。
我來到這裏的時候,是公元2006年的深秋。這裏早已灰飛煙滅,塵埃落定。那些當年喧囂怒吼噴吐火焰的山峰靜靜地立著,連火山錐的尖頂也已被歲月抹禿,沒有吐出去的岩漿大概早在火山頸管中凝成了柱體岩石。山間的瑪洱湖,也隻剩下一塊幹涸的盆地,默默地承載著村莊、農田和樹林。據資料記載,中國境內的火山約有900餘座,其中絕大部分是死火山。在臨朐境內有多少座,現在尚未查清,但肯定都已“死去”。
但它創造的那本大書還在這裏。山旺國家地質公園陳列館擺滿了剝采來的書頁。一片片薄薄的矽藻岩層上,清清楚楚地印嵌著古生物的形象。那些植物種類繁多,有苔蘚、蕨類、裸子植物、被子植物以及藻類,其中的花、果、葉子清晰可見,甚至能分辨得出絲絲葉脈。動物化石更讓人大開眼界,昆蟲、魚、兩棲、爬行、鳥和哺乳動物,一個個生動亮相。魚仿佛在遊,蛇仿佛在爬,蛙仿佛在跳,鹿仿佛在跑。有一頭母犀牛臥在那裏,腹中還有一個沒有娩出的胎兒,小犀牛尚未使用過的牙齒曆曆可數。還有會飛的昆蟲,如蜜蜂、蜻蜓之類,不知為何在一瞬間身陷泥淖,連張開的翅膀都沒來得及收攏就化作了永恒。最珍貴的當屬祖宗輩們的“留影”。那山旺山東鳥,那三角原古鹿,那東方祖熊,那細近無角犀,那山旺意外蝙蝠,那古貘,都和它們的後代有著種種的區別,顯示著造物主在那個時候的別樣靈感。
陳列館到了盡頭,我卻意猶未盡,總覺得這兒還缺少什麼。對了,缺少的是人類的祖先。這兒莫說沒有古猿,連其他的靈長類動物也一個沒有發現。我想起,據科學家考證,在中國發現的最早的古猿生活在800萬年以前。這就是說,在這部大書殺青之際,人的出現還是渺茫無期。我不禁要問:那時的世界,有著萬千種生靈的世界,它存在的目的是什麼?這一本不是以人類為“主人公”的大書,它的主題又是什麼?西方有一位哲人說:“世界是我的表象”。那麼,在還沒有“我”的那個時候,這世界是誰的表象?
一頭半島原河豬向我張口露齒,似譏笑我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換上尊敬的目光,去繼續瞻仰那些地球上的元老。
看過陳列館,我們來到了發掘現場。那是山溝裏的一個深坑。齊刷刷的剖麵上,層層疊疊,疊疊層層。最上麵的是耕地,耕地下麵是黃土,黃土下麵是火山噴發物玄武岩,再下麵,就是包藏著無數生物遺骸的矽藻質頁岩了。
我走進深坑,走近了那赫赫有名的“萬卷書”。因為是直上直下的剖麵,這書沒法掀開,我看到的隻是書本的一側。仔細看上去,書頁細細密密,一指寬的地方就有幾十層之多。公園負責人介紹說,一層就代表著一年,相當於樹木的年輪。我用指甲掐住其中的一層想,這該是公元前多少年呢?在這一年裏,地球上發生過什麼事情?這湖中和湖邊發生過什麼事情?有哪些動物發動過戰爭,有哪些動物獲得或失去了種群的統治地位?有哪些動物生,有哪些動物死?
書,緊緊地蓋著,讓我無法知曉。
我抬起頭來,向天空望去。我似乎看見,曆史的塵屑紛紛揚揚,一年一層的沉積仍在進行,不過,這種沉積都被人類用“公元”二字標記得清清楚楚。
我想,在曆史的沉積中,我能夠留下來麼?
我知道,這不能。可憐而渺小的我,連當年的一個甲蟲也不如。
2006、10
告 別 口 號
對於口號,《辭海》和《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不大一樣。前者說:“為達到一定目的、實現某項任務提出的,有鼓動作用的、簡練明確的語句。”後者說:“供口頭呼喊的有綱領性和鼓動作用的簡短句子。”兩種解釋各有千秋,但我認為前者忽略了口號的一個重要特征:供口頭呼喊。
像我這樣五十來歲的人,是在口號聲中長大的。最早聽到的口號,一是歡呼,如“慶祝”之類;二是祈願,如“萬歲”之類;三是聲討,如“打倒”之類。1958年,公社集中了大批社員到我們村開礦,企圖找鐵,開會時那林立的拳頭、震天的口號聲給三歲的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過了不久,莊戶人沒東西吃了,還是餓著肚子跟隨領導喊口號:“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那些口號不隻是喊,還寫了貼在牆上。有一種貼法是用長條紙斜著貼,我覺得這樣特別有力度,因為那口號像一把正要砍出去的大刀。
到了“文化大革命”,喊口號就是中國人活著的一大任務了。那時候被禮讚為“萬歲”的事物突然增多,一喊就是一大串。被打倒的東西也突然增多,一喊也是一大串。運動開始時,口號還有點兒“綱領性”,喊來喊去脫離不了最高權威的意願。後來群眾被充分發動起來,口號就變得十分隨意。在一些基層集會或遊行中,人們的即興創作十分活躍。更有意思的是,領呼口號成了人人皆有的權利,誰振臂一呼,眾人也都熱烈響應,一些喜劇或悲劇就經常發生。某村開會鬥爭黨支部書記,這個領呼一通,那個領呼一通,後來書記的兒子也開始領呼。他依照當時的慣例,先喊“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再喊打倒本省的最大“走資派”,接著是打倒地區的,打倒縣裏的,打倒公社的,最後他突然喊:“打倒俺大大!”眾人被他帶出了慣性,也是這麼喊。等到發現自己認賊作父,才意識到讓那小子耍了。還有的人,領呼口號過於激動,竟把“打倒”的對象弄反了,結果當場被宣布為現行反革命,琅璫入獄。
我父親那時也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十一歲的我為了不與“走資派”同流合汙,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造反派組織。在一次夜晚進行的遊行中,我見人人都可以領呼口號,也揀個空擋領呼了兩句。口號內容現在已經忘了,但當時的情景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大群貧下中農紅衛兵沒有因為領呼的還是個小男孩就拒絕跟隨,照樣舉起拳頭大吼大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對眾多的人施加影響,激動得渾身發抖,而且由於用力過猛,嗓子啞了好幾天。經過這一次鍛煉,以後我再領呼口號就自然了,嗓門也更大更粗。可是,鬥爭我父親的那天晚上,母親把我攔在了家裏,讓我失去了現場領呼口號的機會。我想我如果出現在會場,絕不會領呼“打倒俺大大”而是喊“打倒趙某某”。
過了一段,這種極端的民主做法遭到了掌權者的糾正,領呼口號的權利就不再屬於大眾。集會或遊行開始之前宣布紀律,其中都有這麼一條:不許隨便領呼口號。領呼口號的人都由組織者事先選定。那些人政治表現要好,嗓子要好,而且現場應變能力要好。我們縣每逢開大會,都由縣宣傳隊的一對男女演員領呼口號。二人坐在主席台一側,麵前有麥克風和口號稿,就像現在電視台的男女播音員。每當會議到了需要造氣氛、掀高潮的時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領呼起來。他們喊“萬歲”時聲情並茂,喊“打倒”時聲色俱厲,具有極大的鼓動性和煽動力。他倆是全縣人民的崇拜偶像,我曾無數次地想,我如果能坐到他們的位置,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那位“男口號”是下鄉知青,後來調到省城,這幾年演了不少電視劇。“女口號”芳蹤何處,我不清楚。
那時的口號多,變化也多。今天允許呼的口號,明天就不準再呼了。今天不準呼的口號,明天又允許呼了。每當一項運動開始,或者一個節日臨近,上級都要專門下發口號,十條二十條,供呼喊或張貼。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公社當秘書時,還經常將上級製定的口號刻印下發。
口號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我想,它是人類製造的一種精神利器。它通過呼喊一些簡短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訴求、願景、歡欣或者憤怒。可以說,它是人類語言中除宗教“咒語”、偉人“語錄”之外最具效力的。夏朝末代的群眾不堪忍受桀的殘暴統治,指著太陽喊道:“是日何時喪?予與汝皆亡!”這大概是中國曆史記載中最早的口號,這口號喊過不久,桀便滅亡了。後來,造反者都有製造口號的習慣,從“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到“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那些口號從成千上萬的人嘴裏喊出來,的確具有強大的戰鬥力、殺傷力,甚至產生地動山搖、地覆天翻的效果。所以,造反者們奪取了權力,往往發揚這一傳統,實行“口號治國”。殊不知,“治大國若烹小鮮”,須小心謹慎才行,可不是喊著口號就能遂願的。
口號是精神利器的同時,也是語言暴力。它呼喊出的東西,往往不容許商量,是一部分人強加給另一部分人的。它不講道理,隻講目的,可謂“強詞奪理”。人們在呼喊口號時,都是用高舉的拳頭,高分貝的音量,試圖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因此,這種語言暴力往往和其他暴力行動相聯係。
另外,口號還是一種致幻劑。有社會學家研究發現,人在集體場合中,在口號聲中,往往產生錯覺,以為人多勢眾就代表了真理,反複呼喊的口號就是真理,從而偏離或失去理智,導致一些錯誤行為的發生。我輩和上輩中國人,在這方麵是有過很多體會的。因此,在“911”事件發生之後,美國人雖然心中悲憤交加,卻沒有舉行大規模群眾集會進行“聲討”(事後他們的總統不理智地發動了戰爭,這當另案研究)。所以,我每當在電視上看到個別國家舉行幾十萬、上百萬人的集會和遊行,一方麵理解他們以此向敵對勢力示威、向全世界表明立場的意圖,同時也為這樣的集會所產生的後果懷有隱隱的擔憂。
值得慶幸的是,在中國大地上,口號聲現在已經變弱變小,幾近於無。尤其是“萬歲”之類,更是隨著人民群眾對於其荒誕性的認識日漸加深而羞於、恥於出口。權威部門盡管還在製造一些口號,但也不是“供口頭呼喊”,而是成了“書麵語”,用於張貼得多了。例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中文口號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這適合於呼喊嗎?不能。這兩句話隻是北京奧運會主題的一種歸納而已,嚴格地講,它隻是一句“標語”。現在,有些地方和部門,或者是企事業單位,為了鼓動人心、凝聚人氣、激發熱情、獲取支持,也提出了一些口號,這些口號言簡意賅,其積極作用還是值得肯定的。但這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口號,一般不用口頭呼喊。
不過,現在隻寫不喊的口號太多太濫,尤其是口號的室外刷寫更是中國一大特色。在全國城鄉,口號隨處可見,成為一道“××的風景線”。有的部門,不去真抓實幹,隻熱衷於刷子上的功夫,自然會招致人們的厭惡。還有的部門,口號創作過於隨意,顧此失彼,以偏概全,甚至氣勢洶洶,惡棍風格,這更是破壞了政府的形象。這些口號,往往會引起另一種口號的響起——那是真正的口號,它響在上訪群眾的口中。真正的口號,一般都在社會不和諧的時候發生,這難道不應該引起我們的警覺嗎?
我想,我們應該喊出的最後一句口號是:讓口號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2006、11、13
呼 喚 肌 肉
過去的農村孩子,人人都是肌肉的粉絲。我小的時候,對那些中青年“男勞力”身上的肌肉特別崇拜。看到他們勞作時,腿上臂上、胸前背後鼓起來的一個個肉疙瘩,經常癡癡地想:我什麼時候也能長成他們那樣?在我眼裏,那些肌肉就是身份,就是地位,就是工分,就是錢財,甚至,就是愛情。因為,我經常見到姑娘們向肌肉發達的小夥子投去曖昧目光,經常聽到大嫂大嬸們對他們發出由衷讚歎:“你看人家長得,跟石頭似的!”
當然,那些“肌肉男”也明白自己的價值,在婦孺和老人麵前得意洋洋,趾高氣揚,經常上演一下“肌肉秀”:挑水抗旱,有人扔掉勾擔不用,用手提著上百斤重的兩桶水在溝嶺之間來回飛奔。幾百斤重的一馱子莊稼,本來要兩個人抬起的,有人獨自把它扛起來,從從容容放在毛驢背上。閑睱時,“秀”的花樣就更多了:有人和孩子們玩一種“抓肉老鼠”的遊戲:攥拳曲臂,讓肱二頭肌縮成一個肉團,且上下躥動,讓孩子嘻嘻哈哈地去捉。夏天的夜晚,人們在戶外乘涼,會見到這樣的絕活表演:某男袒臂不動,待蚊子落到肌肉上,他用力一縮,立馬將蚊子的嘴緊緊夾住。即使這人將胳膊掄成風車,再停下來的時候蚊子照樣趴在那兒,你說那肌肉有多麼緊吧。
盡管我十分崇拜肌肉,但是肌肉在我身上並不發達。我十五歲就當了民辦教師,肌肉得不到充分鍛煉,成了鄉親們瞧不起的一塊“閑肉”。我也曾偷偷玩過夾蚊子的遊戲,等到蚊子落到胳膊上,也感覺到它的嘴深入肌層了,可我一旦用力,那蚊子立馬拔嘴飛起,唱著小曲兒離開,讓我不勝羞愧。幹農活更不用說了,我星期天和假期裏去生產隊參加勞動,因為力氣不足,經常遭受“肌肉男”們毫不留情的嘲諷:“整天在學屋裏歇著,怎麼就攢不出勁來呢?”“幹活這麼慢,吃屎也攆不上熱的!”
以後的歲月裏,我離農村越來越遠,身上的肌肉不但沒有長進,反而日益鬆弛。在縣城工作的時候,我最怕回家幫忙幹農活,去地裏幹上一天,身上的肌肉又酸又痛,甚或痙攣不止,回單位之後過好幾天還歇不過來。老婆多次向我指出,你呀,幸虧脫了產,要是還在莊戶地裏,你狗屁不是!聽到這話,我心服口服,頻頻點頭說,對,對,一點兒不假!
雖然暗暗慶幸自己不再是個勞力者,但內心裏的“肌肉情結”依然存在。1990年我在山東大學作家班學習時,去看過一個關於人體構造的科普展覽,一架架骨骼,一個個器官,讓我觸目驚心。最讓我吃驚的,當屬一條人腿。講解員介紹,這條腿是“燕子李三”的。在舊社會,河北有個“燕子李三”,山東也有個“燕子李三”,都是江湖大盜,傳說他們會飛簷走壁。山東的這一個,1949年被公安部門抓獲,判了死刑,屍體讓醫療部門弄去做了標本。燕子李三的這條腿在一個玻璃櫃裏站著,是剝了皮的,意在展示其肌肉。我站在那裏看了半天,心中裝滿了驚訝與自慚。我不是羨慕李三的飛賊本事,而是驚訝於人類的肌肉竟能發達成那個樣子。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在那條腿的斷茬處,有一些肌肉束散在那兒,每一條都像我小時候玩的橡皮筋兒。
讓我想不到的是,我懷揣著這份自慚苟活到今天,卻突然發現,如今有“肌肉情結”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一天上網,我溜達到一個論壇,看見一群女性在討論這樣一個話題:肌肉男可不可愛。有的說,可愛;有的說,尚可;有的說,做情人可,做丈夫不可;還有人宣稱,她們不喜歡肌肉男,喜歡有肚腩的男人,尤其是三四十歲的男人,肚子微微挺起,簡直是性感極了!
這種標準讓我十分吃驚。可又一想,光是她們喜歡肚腩男嗎?不,連男人們也是喜歡的。我就多次聽過男人對男人的評價:看他肚子癟癟的,沒有個大出息!拿我來說,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覺得那些稍稍發胖的男性看上去比較順眼。尤其是中老年男人,如果身上缺乏脂肪,隻有滿身的肌肉加上滿臉的皺紋,我往往懷疑他的身體是不是有了毛病,工作與生活是不是出了問題。當然,在我和一些男同胞眼裏,發胖要“稍稍”,肚子要挺得適可而止,如果太大,那也是我們不願看、不喜歡的。
總之,現在人們的審美觀真是變了,“脂肪男”已經取代“肌肉男”,成為女子的求婚對象,也成為男人的欣賞對象。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這肯定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原因,而是聯係到經濟、政治,才讓大家生成了如此眼光。因為,在當今社會,男性公民如果僅靠肌肉生存,那他可能會淪為底層;如果企圖高質量地生存並有所發展,那他就要讓肌肉堅決地閑下來,把腦筋超負荷地發動起來,全力以赴地去學習所謂的“知識”,獲取所謂的“智慧”,曆練所謂的“才能”。在這個過程中,此消彼漲,脂肪自然而然地取代肌肉,在男人身上堆積起來,堆積到一定程度,就可能與權力、金錢等等一些好東西聯係在一起。這樣,人們就對脂肪有了好感與美感。
有了這樣的審美觀,我們這個社會,就越發大批量地製造脂肪男了。孩子們從小就受到這樣的教育:分數就是一切,考上名牌大學就是一切。於是,許多學校都把體育課放到了可有可無的位置,兢兢業業地為孩子們添加脂肪。在一個個家庭裏,父母更是催命般地讓孩子看書學習,不讓他們做一點點費體力的事情,恨不能親自替他們吃喝拉撒,自覺自願地為其添加脂肪。孩子們畢業後走上社會,除了從事體力勞動的一部分人,那些進入黨政事業單位和在企業當上白領的年輕男性,又是全身心地打拚,努力“發展”自己,一天到晚忙於職事,耽於應酬,又在勤勤懇懇地為自己添加脂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缺乏體育鍛煉,至多在談戀愛或看體育節目的時候緊張一會兒心肌,在開車的時候勞累一下右腿。
現在的男人們也很不像話:隻許自己發福,不許女性長肉。明知自己衣帶漸窄,卻要女性個個瘦成趙飛燕。我們在公共場合經常見到這樣的滑稽場麵:一圏男人們坐著,個個都像臨產孕婦,卻將眼睛盯向旁邊的女性,為她們的身材打分。假孕婦們的打分標準通過各種渠道讓女性們知道了,她們就急急惶惶地去量三圍,稱體重,下定決心要把自己打造成“骨感美人”,但她們的手段往往不是體育鍛煉,而是培養起對食物的深仇大恨,從節食到絕食,手段不一而足。
這樣,男人們要脂肪,女人們要骨頭,肌肉卻沒人要了。正常的人類身體,肌肉約占百分之四十左右。在如今的中國成年人身上,它占多大比例呢?要是能夠做一個總量統計的話,肯定是不正常了。你在城市裏放眼四周,有幾個人還能勝任體力勞動?肌萎縮、肌無力成了普遍的病症。就連農村裏,也有一些高考落榜的年輕人無力下地幹活,無力外出打工,隻好整天呆在家裏,成了根本沒啥可啃的“啃老族”。
說到這裏,我真是憂心忡忡。要知道,肌肉問題,其實關係著國家的未來,如果不抓緊改變觀念、機製和生活方式,中華民族前途堪慮。我真想大聲呼喊:
肌肉,請你快快回來!請你牢牢粘附在中華民族的骨頭上,曆久彌堅,為她的生存與發展提供強大動力!
2008、3、21
我和周濤的“肉體之爭”
那是發生在1999年的事情。當時我剛剛寫完長篇小說《君子夢》,天理、人欲,這一對概念還整天在我腦子裏打架,加上目睹一些親友患病,讓病痛折磨得尋死覓活,便對精神與肉體的關係考慮了很多,尤其是對人類的肉體產生了嚴重的厭惡情緒。恰在這時,我讀到了著名軍旅作家周濤先生的散文《誰在輕視肉體》。那篇文章先在《上海文學》發表,後被多家報刊轉載,影響頗大。我承認那是一篇上等的美文,它用詩一樣的語言讚美肉體,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但我的讀後感是怎樣的呢,用港台話講,“真的很受傷”:周濤先生仿佛危坐於高堂之上,大義凜然地對我審判,說我“虛偽”,說我是“生命的叛徒,對於大自然的最無良知的忘恩負義之徒”……等等,不一而足。我當然不服,立即想到了反駁。於是就反複拜讀周文,找到其軟肋所在,寫出一篇五千字的《拋卻肉體》,發在那年第3期《文學自由談》上,算是出了一口悶氣。
文章很快引起了反響,我的來信來電一度增多。對我的觀點,有人同意,有人反對,當然也有人持中庸之道,對我們二人的觀點都不同意。那年夏天,我參加中國作協組織的采風團去新疆,遼寧省作協主席劉兆林等人還在路上提起該文,和我探討了一番。那次我們十幾個人繞著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轉了半個月,玩了個淋漓痛快,然後回到烏魯木齊準備散夥。臨行前的晚上,新疆建設兵團的領導要為我們送行,我從劉兆林那裏得知,周濤也將應邀參加宴會。我問早先也是部隊名家、和周濤很熟的劉兆林,周濤讀沒讀過我的那篇文章,劉兆林說,聽周濤講,讀過。我立即有些擔心。要知道,周濤是中國文壇的“軍旅三劍客”之一,掛少將軍銜,其級別和文名都像天山雪豹一般高高居上。我寫文章批他,傷他自尊,他會不會當眾給我難堪?我問有沒有這種可能,劉兆林搖頭道:難說,這家夥脾氣挺大的。聽他這麼講,我便更加緊張,晚上進了宴會廳,眼睛老瞅著入口,心裏撲嗵嗵直跳。
過了一會兒,門口有個高大的身影一晃,周濤來了。他揚著那張大方臉向我們走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大才子才有的霸氣和傲氣。等他和熟人一一握手之後,我走上前說:“周濤兄,我是在《文學自由談》上發文章駁你的那個趙德發,冒犯啦!”沒想到,周濤聽完這話,卻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嗬,沒關係,你寫那篇文章,是瞧得起我!”一句話,讓我心中釋然。我想,這位吟嘯天山、遊牧長城的周大將軍,還真有氣度。
入席後,周濤一邊和我們響亮地說笑,一邊頻頻幹杯,不一會兒便有些酒意了。因為現場氣氛特別熱烈,那天我也喝得過多,有些醉了。等到宴會結束,周濤熱情奔放地與我們告別。走到我麵前時,他滿臉帶笑,猛地張開了長長的雙臂。我心頭一熱,立即緊緊與他相抱。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胸,他的腹,像長城的牆麵一樣硬實。我想,這樣的肉體,的的確確輕視不得。
現在再回頭看兩篇文章,我意識到我倆一個認為肉體美好,一個認為肉體醜陋,都是各執一端,趨於偏頗。其實,肉體有美好的一麵,也有醜陋的一麵,我們生而為人,幸也在此,不幸也在此。正因為我們兩人都走極端,才有了那次“肉體之爭”。現在爭論早就過去了,周濤照樣帶著他的美好肉體傲立文壇,我想拋卻醜陋的肉體,到頭來隻是一場夢想而已。從這個角度看,我算是輸了。
2005、11、2
性成熟期的玄機
《齊魯晚報》前不久報道: 渤海灣最重要的魚類之一帶魚,正常的性成熟期為二齡,然而由於近些年渤海灣環境惡化,過度捕撈,帶魚種群將性成熟期提前到一齡。
將性成熟期提前,這不隻是渤海帶魚的做法。幾年前就有媒體報道,因為漁網的網眼兒越來越小,洞庭湖的幼魚不等長大就開始繁殖後代。
性成熟期是造物主給生靈們設置的程序,就像我們日常使用的鬧鍾,先予以設定,到時候它自己就會“鬧”起來。然而,慈悲的造物主還設置了另一道程序:一旦某種生靈處於瀕危境地,性成熟期就會自動提前,從而使種族繁衍、基因複製得以繼續。
人類自身就被設置了這種程序。我看過一份資料,說女人在將要餓死的時候,受孕能力會大大增強,一旦與男人交合,就將提前排卵、即時排卵。這份材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過去農村中的一種怪現象:越是窮人家越是孩子多。
然而這種提前了的“鬧”,其實是出於迫不得已。這樣“鬧”出來的後代,質量肯定難以保證。而且,如果一代一代都這麼“鬧”,那就成了惡性循環,最終還是避免不了種群危機。
讓人困惑不解的是,現在大多數人已經不再有饑餓的威脅,有不少人甚至在為肥胖發愁了,可體內的“性成熟鬧鍾”卻提前“鬧”了起來。人口學研究表明,在20世紀的100年間,每過25年,少男少女的性成熟期就會提前一年。在上個世紀初期,性成熟期一般是在十六七歲,而到了上個世紀末,已經提前到十二三歲。 中國人口宣教中心主任負責人前不久發布報告稱,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國青少年性成熟期普遍提前:女孩月經初潮平均年齡為13.38歲,男孩首次射精平均年齡為14.43歲,分別比60年代提前了一年和兩年。
生物學界早有根據哺乳動物的性成熟期推算壽命的計算方法。專家稱,根據生物學的規律,各個物種的最高壽命相當於性成熟期的8~10倍。人類的性成熟期是13~15歲,據此推測,人類的自然壽命應該是110~150歲。這種理論,曾讓人類倍感振奮,健康學家忙著講課,一般人忙著調整飲食並投入各種健身運動,希望能夠盡享通過性成熟期推算出來的“天年”。然而,人類的性成熟期在飛速提前,每提前一年就讓人類少活8~10歲。想想這事,誰還能振奮得下去?
關於性早熟的原因,有中國專家分析說,主要是受到社會環境變化、飲食結構調整、疾病譜改變等多種因素影響。隨著社會的開放,一些不健康的西方文化不斷湧入,性行為、性暴力充斥電視鏡頭,地攤上出售的小報小刊詳細描繪性過程等內容,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大部分少年兒童,促使他們提前性成熟。時下,高蛋白、高脂肪的飲食結構,加之油氽煎炸的烹飪習慣,使兒童體內過早地分泌出性激素。另外,兒童患病過程中攝入的藥物激素過量,也是引起兒童性早熟的原因。
是這些原因麼?如果說中國的兒童是這些原因,那麼西方的孩子們是遇到了哪些“催熟劑”?
我想,原因肯定不止專家說的這些。到底是因為什麼,大概隻有設定程序的造物主才知道。性成熟期中的玄機乃至殺機,人類應當給予充分的敬畏和警覺。
2006、9
“長征”日記
20060613 博客上的預告:學一回有名先生
胡戈的網絡新片《鳥籠山剿匪記》搞笑之處甚多,有一處讓俺噴飯:那位有名先生去鳥籠山偵察大殺器製造情況,被傻大木逮住,有名起先還充英雄,大叫:“你們休想在我這裏得到任何情報!”然而傻大木輕蔑地一笑,拿過筆記本電腦,劈哩啪啦,在網上搜出了有名的博客。那上麵,有名早把他去鳥籠山的行動和行動目的寫了個一清二楚。有名愣了片刻,又是一聲大叫:“你們總得在上麵留個言吧?”
行世不久的博客文化,讓小胡狠狠地拍了一磚。
俺今天也學一回有名,在博客上把即將開始的行動透露出來,但不強求各位留言。這行動與長征有關。崔永元忽悠了一批壯男勇女從江西出發,甩著大腳丫子走了一個多月才到湖南,俺明天要坐飛機直接去四川,爬雪山過草地去了。領隊的是中國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高洪波,團員有趙本夫、徐貴祥、馮藝、田中禾、 喬良、趙德發、馬合省、項小米、辛茹、王霞、娜夜、唐曉玲、夏申江、張紹鋒、曾祥書以及中央台新影記者6人。我們的行動路線:成都-臥龍-四姑娘山-小金-雪山-馬爾康-紅原-草地-若爾蓋-九寨溝-黃龍-鬆潘古城-桃坪羌寨-都江堰-成都。九天走4000裏路,你當然能猜出是怎麼走。
幸虧我不是真的參加長征,幸虧70年前沒有博客,不然我就把黨中央製訂的行動計劃泄露了,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廣大紅軍戰友也出賣了。嗬嗬。
各位朋友,回來見哦。
20060614
五點從日照出發,文聯司機小劉開車送我。六點半到青島機場,七點半起飛,中間在濟南落了一次,十一點十分準時降落於在成都雙流機場。
當天成都氣溫與日照相同,都是26°C,但一下飛機卻感覺到濕熱氣團撲麵而來。接機的人叢中有人舉著我的名牌,那是四川省作協的老杜。他對我說,再等一下從蘭州來的娜夜。不過兩分鍾,一女子拖箱而出。一同走到停車場,又有一女子從樹陰中走來,自我介紹說,是蘇州的唐曉玲。這人我是知道的,因為我看過荊歌寫的文章《蘇州美人唐曉玲》,她的長篇小說《蘇州美人三部曲》頻有聲名,現在是蘇州大學教授。老杜拉著我們三個往市裏去,我說,娜夜你是寫散文的吧?她說,我寫詩。到了住處從別人那裏得知,原來娜夜是一位大詩人,剛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這充分暴露了老趙的孤陋寡聞。
車行40分鍾,到峨眉山國際大酒店。這酒店在北二環西段,四星級。在大廳見到這次具體負責這次活動聯絡工作的四川省作協文學交流中心主任趙智。我未去四川之前,就先後收到他的好幾條短信,所以見麵格外親切。他讓我們放下東西去二樓吃飯,原來中午到的隻有一桌:江蘇的趙本夫、河南的田中禾、中國作協創聯部的張焱、中央台新聞電影製片廠編導吳珊珊、四川涼山的彝族詩人倮伍拉且,以及剛從機場過來的我們三個。倮伍拉且能喝酒,他拿來一瓶郎酒,與趙本夫、田中禾頻頻舉杯。他問我為何不喝白酒,我說我是退化了的山東人,他們都笑。
下午我獨自去看杜甫草堂。那裏竹樹掩映,典雅幽靜。徘徊間,想詩聖故事,愧自己之渺小。
打電話給《青年作家》原主編嚴慶蓉,她很快來到北門見我,約去旁邊一家火鍋店。二十多年前,她對我這文學青年幫助極大,編發過我的好幾個短篇。後來那篇《通腿兒》也曾給她,但因為別的原因沒能發表,她後來在電話裏說過,這事讓她十分惋惜。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說起年齡,才知她與我同一年生人,隻是比我小幾個月。
六點和她告別,回酒店方知,北京的大隊人馬尚未來到。八點半,四川省委宣傳部的宴請開始,我又開始了第二次晚餐。北京來人沒來得及去房間,直接進了飯廳。高洪波書記、徐貴祥、喬良、王霞、辛茹,以及廣西作協主席馮藝等一一落座,唯恐不見項小米。正說她去哪裏了,隻見門口大步走進一位中年女性,落落大方地說:我去廁所了。這位項小米出身“紅色貴族”家庭,她父親項南曾任福建省委書記,她爺爺項與年更是資深共產黨人。當年他爺爺獲得了重要情報:蔣介石圍剿江西根據地,再過幾天就要把鐵壁合圍的缺口關上,那時紅軍將插翅難逃。項與年立即去送情報,他先扮成教書先生,走了上百裏後,差點被揭穿。看著遠處極為嚴密的最後一道封鎖線,他掂磚猛砸自己的嘴,四顆牙被砸下來,血流滿麵,裝扮成乞丐混過去,終於把絕密情報送到紅軍總政委、三人團之一的周恩來手中。後來,毛澤東不止一次地承認項與年的貢獻。吃飯時項小米正好坐我右邊,我說:我們這一次活動如果追根溯源,最後要追到你爺爺身上。她問:為什麼?我說:沒有你爺爺的情報,哪有紅軍長征;沒有紅軍長征,哪有這次活動。她聽了一笑。
席間說起世界杯,原來好幾個人都是球迷,洪波書記今天早上還看球看到五點呢。喬良說,他從1974年就看世界杯,直到現在。這讓大家吃驚。洪波書記說,到底是空軍條件好,我那時在陸軍,看不到電視。
喬良在宴會上有一半時間是在抽雪茄。他矮矮胖胖,但很結實。他說,他在家看球,是在跑步機上看,一氣跑80分鍾,球場休息他也不休。我說,你這樣看球也是“超限戰”(喬良的著作《超限戰》影響巨大,曾引起西方軍界的驚疑)。
辛茹坐在我左邊,有人問她胳膊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她說是做菜時碰的。看來這位魯迅文學獎得主、二炮部隊年輕女詩人既上得了廳堂,也進得了廚房。
茅盾文學獎得主、《曆史的天空》作者徐貴祥善飲,酒酣耳熱之際,他向項小米等講起了我的《通腿兒》,說當年他在軍藝學習時讀到,特別喜歡,還曾全篇背下。這讓我十分感動。
回房間已近十點,有女性打來電話,問要不要按摩服務,拒之——俺明天要當紅軍了,誰也別想消磨俺的革命意誌!
20060615
7點半早餐,9點舉行出發儀式。四川省委宣傳部領導講話,高洪波書記講話。洪波書記講,四川是紅軍長征最為艱苦的一段,紅軍在這裏盤桓了一年多。我們今天重走長征路,希望大家好好感受。
紅旗扯起,我們上路了。
一輛大巴,幾輛小車,出城後沿岷江溯流而上。
中午到達汶川縣映秀鎮,有藏羌幹部和姑娘獻哈達和羌紅,每個團員立即披白掛紅,“紮西得嘞”(藏語:吉祥如意)、“拉露希露”(羌語:吉祥如意)的祝福聲不絕於耳。
飯後去臥龍熊貓保護區。沿大山溝一直往裏走,真正進入人煙稀少之地。到了保護區基地,發現這裏有樓群建築,是保護和旅遊兼而顧之的。基地人員介紹,這個保護區有102隻大熊貓,占世界大熊貓總數的60%。在圈養區,一些熊貓或睡或動,煞是可愛。準備送往台灣的團團、圓圓,正單獨住在一起,矜持穩重,果然有使節風采。
沿這條大山溝繼續上行,公路越來越高,峽穀越來越深,河水看上去細成一條哈達。心想如果此刻車子出了問題,老命不保矣。然車子還是爬升,且來來回回地寫草書“之”字。一個個“之”字寫下去,沒了大樹,沒了灌木,沒了草叢,到後來隻剩下寸草不生的裸石地帶。早先看見的高高的雲層,此時已經變成霧絲飛在車外。四川朋友講,這是巴朗山,海拔4500米。有人不適應,拿出帶來的“氧立得”吸了起來。到了山頂的埡口停車,司機說這裏是4300米。下車覺得腦袋發脹,腳步發飄,似走在雲上。這裏有做生意的藏民,一個個凍得臉色黑紫,正賣水果和烤肉串之類。一些團員去買,我和田中禾、張紹鋒去雪堆旁照相留念。
翻過山,就進入小金縣。在一處叫“貓鼻梁”的地方停下,有當地幹部和姑娘獻哈達和青稞酒。我剛接過哈達,別人指著我腳下說:你發財啦!我低頭一看,原來是踩著了一團犛牛屎。
這裏是觀賞四姑娘山最佳之處,可惜雲遮霧罩,沒法看見。我手頭的畫冊上有四姑娘山的照片,幾座山頭披著雪裝,高高矗立在藍天之下,讓人產生膜拜的衝動。
再走,就到了雙橋溝口,住進藏地風格的“新四姑娘山莊”。提了箱子進房,再到飯廳集合,人人都講自己出現高原反應。
招待我們的小金縣領導中,有一位活佛,是縣政協副主席,貌相極為慈善。別人介紹,他佛學造詣精深,曾參加無數次“辯經”,拿到了很高的學位。我對他肅然起敬,可惜語言不通。
有三男一女四位年輕藏民挨桌敬酒,先唱後敬,據說是縣接待辦的。
小金縣有8萬人,去年GDP三億多一點,是國家級貧困縣。
吃罷晚飯,高原反應減輕。和別人在院子裏走了一會兒,遂回房休息。正看電視,一女的打來電話,操著不太熟練的漢語,說你是住201的客人嗎?有人給你一封信,在外邊的車站上,讓你去取。我莫名其妙,說不會吧?誰給我送的?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一個女的讓我轉告的。我想這不可能,即使有信,哪怕是給前任房客的,也會直接送到酒店。便說,抱歉,我不去,就扣了電話。
20060616
住處海拔2800米,雖然窗外是達維河,水聲響亮,但還是睡得挺香。不過起來後,感覺腦袋發脹。
早點是酥油茶、糌粑之類,藏味濃重。飯桌上聽洪波書記講,因為賓館的電視沒有體育頻道,他沒法看球。好幾個人說,你找一台呀,12點之後也播。高洪波後悔不已,說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但他說,沒能看球,卻寫了一篇文章。原來他在一家報紙開專欄,專談收藏。他在這種地方還能寫作,讓我吃驚。
飯後去了雙橋溝。四姑娘山下有三條風景美麗的峽穀,雙橋溝是其中的一條。它長35公裏,入口處海拔2800米,盡頭則是3840米。兩邊高山林立,多數頂著雪帽;雪水流成一條條瀑布下來,在穀底時而奔騰喧嘩,時而聚滯成潭。水邊有一塊塊綠色的草甸子,開滿各色小花。導遊介紹說,這裏產人參果、冬蟲夏草等名貴藥材,還經常有人做攀岩、攀冰、漂流運動。趙本夫說,我在這裏乘上筏子,可以一直漂回南京。
頭天晚上,我們在宴會上都喝了一種小金縣產的沙棘飲料,酸中帶甜,口感特好。今天在這裏見到了沙棘樹。幾乎整個穀底都是,有的樹齡達上千年之久,形態古怪。還有一些已經枯死不知多少年,枝幹虯曲,挺立於水中,讓人倍感蒼涼。再抬頭看近處幾座雪峰,如長劍直刺雲天,寒光閃閃,氣氛肅殺。而“老鷹峰”的半腰,石縫竟然勾畫出一張惟妙惟肖的老人臉,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雙橋溝,美麗而古怪。
中午吃的是藏餐,在一家藏族居民的室外平台上,往哪個方麵看都是雪山。最讓人提勁的是“三吹三打餅”,在火塘裏的灰堆裏燒熟的,拎出來吃時,要吹吹打打。這活兒許多人搶著去做,灰飛煙滅處,笑聲不斷。
那戶藏人居住的地方還有木製轉經筒,是借山上流下的雪水衝轉的。流水嘩嘩,經筒悠悠,以這種方式念出的六字真言,肯定純潔而神聖。
還有一處小白塔,經幡飄飄。我和一些團員雙手合十,繞塔三匝。不是祈求什麼,是表達對一種文化的尊敬。
峽穀盡頭,三麵皆山,還有一處從頂峰垂下的冰川懸在山腰,像一堵透著藍光但不夠規整的玻璃牆。有人說,那座山是四姑娘山的母親山。
山下有一溜商鋪,賣的多是山貨。我去買了一些蟲草,準備帶給母親。
3點多回到賓館,一覺睡到晚餐之前。本來是有藏羌風情晚會的,因為遊客太少沒能辦成。原河南省作協主席田中禾早準備在晚會上唱豫劇,曾在河南當兵多年的項小米就在飯桌上鼓動他唱。老田講,這些年一提豫劇,人們就想到常香玉唱的《劉大哥》,其實豫劇不隻有粗獷的一麵,還有細膩婉約的一麵。你們不知道,豫劇有八個流派呢。說罷,他就來了一段常香玉唱的《紅娘》,字正腔圓,韻味十足。
他唱罷,高洪波、趙本夫分別講了一段故事,也引來滿堂笑聲。
20060617
離開新四姑娘山莊,沿達維河西行,一個小時到達紅一、四方麵軍會師地點達維。河的南麵,就是紅一方麵軍翻越的雪山夾金山。到這裏,我們才正式踏上長征路線。
河邊有一塊高高的紀念碑,早有幾個藏族小孩在那裏等著為我們講解。有個男孩一報名字把我們嚇了一跳,他說自己是胡錦濤。仔細問問,原來聽錯了,是胡繼濤。這一帶的藏族小孩,上學後都起一個漢族名字。
“叔叔阿姨,你們不知道吧?”這是孩子們在講解中常用的一句。雖然做作,但不失童趣。
再走,到小金城東老營鄉,隻見兩河交彙,南北各有一座鐵索橋橫在水上。南麵那座,當年李先念從橋上迎來了毛澤東,橋頭至今還有紅軍用毛筆寫的數條標語。
11點到小金縣城。這裏原來叫懋功,是當年乾隆征服了當地的藏族部落而命名的,藏人對此名稱有意見,所以在1953年改了。這裏海拔2320米,大家沒有了高原反應。
紅軍懋功會議舊址是一座天主教堂。想當年西方傳教士能在這個全民信仰佛教的地方建起教堂,實屬不易。70年前,紅一、四方麵軍在這裏舉行“同樂會”,慶祝兩軍會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