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2 / 3)

教堂旁邊有一廣場,叫紅軍會師廣場,有兩位紅軍戰士熱烈握手的塑像。喬良和項小米在塑像前學了他們,大家都笑。項小米走下台階嘟噥道:本來是挺嚴肅的事兒,可你們都笑。

然後是逛街。這個小縣城看起來十分新嶄,建築都是藏地風格。大家在鋪子裏轉,各取所需,因路上冷,買衣服的居多。我隻帶了一條厚褲子,索性買了一條迷彩褲,想沾點兵味兒。

午餐時來了好幾位縣領導。陪我們這桌的是省裏來掛職的一位副縣長。介紹作家時,說到徐貴祥是《曆史的天空》的作者,他立即反應強烈,因為他看過電視劇。說到喬良,我說他的代表作是《超限戰》。項小米說,你說這書人家不知道,就說《月亮走我也走》那歌詞是他寫的。這麼介紹,副縣長果然點頭:曉得了曉得了。

午餐後沿撫邊河北上,到達兩河口會議所在地。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與兵強馬壯的張國燾出現了分歧。兩河口是個鎮子,古色古香。我和當地藏民交談,得知該地許多人靠挖藥材為生,每年春季光是挖蟲草就掙不少錢,有的人收入上萬。兩河口會議舊址是個喇嘛廟,早已破敗,因上級撥款不足,至今還沒修好。

從兩河口再往上走,是紅軍翻越的第二座雪山--夢筆山。此山海拔4000多米,山頭有雪,但公路埡口低一些,路邊有大片的高山杜鵑,正開著白花。

下午五點到達卓克基土司官寨。迎接我們的六位藏族少女姿色非凡。當年卓克寨土司集合了自己的武裝,打算和紅軍打一仗的,哪知因為下雨受潮,手中的土槍打不響,又看見紅軍打出了信號彈,以為是“赤匪”要用神火燒寨子,就棄寨而逃。毛澤東在這裏住了一個星期,整天看土司收藏的一本《三國演義》。建國後他請這位土司去北京觀禮,見麵時還說這事。這官寨依山而建,規模驚人,裏麵像個迷宮,被外國建築學家讚為“世界東方的建築明珠”,電視劇《長征》和《塵埃落定》都曾在這裏拍攝。

六點半到馬爾康。這座沿河而建的城市,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首府。晚宴上,州歌舞團的四男六女唱歌敬酒,其中一個女演員是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二等獎獲得者。有一位粉衣女子極美,項小米說,放在過去,她大概要給土司弄去作小老婆了。

我們的桌子多了阿來。他在馬爾康工作多年,家人也還在此,因而提前回來等我們。演員們到了我們這桌,特意唱了一首《塵埃落定》主題歌。

回房間緊張,今晚我和喬良同居。晚飯後逛街,喬良買了一把俄羅斯軍刀。他說他有收藏軍刀的愛好。我去了網吧,將博客更新了一下。

20060618

球迷們在馬爾康才看上體育頻道,於是來了個通宵發燒。我十點半之後就迷迷糊糊睡去,早晨醒來,喬良說他三場球都看了,問我睡覺受沒受影響,我說沒有,他說,你的抗幹擾能力還行。

早飯後離開馬爾康,先沿著去理縣的公路東行一段,接著拐彎,沿一條河北上,到達黃河長江分水嶺。在這海拔3650米的地方極目遠眺,藍天,白雲,雪山,草甸,甚是壯觀。

遇一喇嘛,想和他交談,但隻聽懂了一句話:來自紅原。隻好照張相作罷。

再往北走,河穀平闊,落差很小,一派牧場風光。到了紅原縣城附近的月亮灣,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觸目皆畫。我隻在新西蘭見過這樣漂亮的牧場,在中國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猜紅原這個地名與長征有關,一問果然。這裏原來沒有居民,建國後才建成,名字是周恩來給起的,意思是紅軍走過的大草原。這裏有一個廣場,廣場上有紅軍雕塑,我們紛紛照相,五位“紅軍女戰士”還扯起旗幟單獨照了一張。

中午在瓦切鄉吃飯。那家魚館,專做一種黃河裏產的魚。我們進院時,空氣中柳絮飄飛,可見高原上物候之遲。稍歇,大盆的水煮魚端上,味道極為鮮美,隻是辣子放得太多。

午飯後去瓦切鄉的牧民新居。這裏的牧民過去都是趕著犛牛遂水草而居,現在政府提倡他們安家定居,隻在放牧季節鎖門外出。政府給建房戶補貼一萬元,其餘自籌。這裏的房子樣式已接近漢地風格,有平房,有二層小樓,據說要8至13萬才能建起。那位鄉幹部在現場向我們介紹,竟然帶了稿子,講一句看一眼,每一句前麵必加一個“那麼”。這個“那麼”,他發音為“喇嘛”。我們離開後,耳朵裏還一直響著“喇嘛、喇嘛”。

接著,去看望老紅軍侯德明。這位老紅軍當年可是最小的紅軍,隻有八歲。他隨父母從湖南走到這裏,前麵的草地更加難走,就被父母留下了。他被一位喇嘛收養,漸漸成為一個藏人,娶當地姑娘為妻。他母親過草地時犧牲,父親勝利後回到湖南,但因侯德明已經改名為羅爾伍,沒法找到,便帶著遺憾去世。前幾年,侯德明的同父異母哥哥找到了他,他也回到家鄉張家界看過,但因為離不開草原,又回來了。我們在一所新房裏見到了他,但老人已經不會說漢話,且行動遲緩,反應遲鈍。高洪波書記第一個與他握手,獻上哈達,遞上慰問金。我們到他屋裏,與他合影,看他父母的遺照。他的兒子、兒媳、孫女站在一邊,從相貌上看都是地地道道的藏人。

這就是長征中的個人命運。我看著老人,不勝感慨。

從老人家中出來,我們去瞻仰日幹喬沼澤紅軍紀念碑。那是一塊更大的草原,沿兩塊山地的中間鋪向遠方。在一塊稍高的地方有兩塊灰黑色的巨石,大概是從外麵運來的,一塊上刻著周恩來題寫的“紅軍走過的大草原”,一塊上刻著“日幹喬大沼澤”。在石頭後麵,有三棵紅柳,據說是當年幾個紅軍戰士走到這裏死去,手杖插在地上發了芽,七十年間長成了樹。這裏是紅軍過草地死人最多的一段,我們向烈士們肅立,默哀,敬獻哈達。在捧著哈達向紀念碑走去的時候,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但現在的草地已經不是七十年前的樣子了。沒有凶險,隻有美麗。因為裏麵已經沒有多少沼澤,多數地方都成了牧場。看著那綠草如茵的樣子,我們已經無法想像當年走過它時的艱難。

草原上的公路十分好走,與前幾天的路有天壤之別。下午三點半,我們到了“九曲黃河第一彎”。剛下車,就有大幫牽馬的藏民圍上來讓我們騎馬上山,說到山上看黃河才看出氣勢。大家紛紛上馬,直奔旁邊的山丘而去。到了山頂,下馬一看,那黃河從南麵逶迤而來,又向北麵逶迤而去,煞是壯觀。而河的對麵,就是甘肅地麵了。

下山後又到河邊去玩。這裏的黃河是清的,因為它還要走好遠好遠才到黃土高原。在河邊,洪波書記朗誦了他的詩作《關於長征》。

上車後,項小米說,騎馬的錢咱們不能讓當地政府出,假如他們給藏民打了欠條就不好了。於是,凡騎馬的各自拿出五十,由項小米去交給陪同我們的若爾蓋縣旅遊局長。

去若爾蓋的路上,草原更闊更美。聽馮藝講,若爾蓋草原被評為全國最美的草原。草原上有羊,有馬,最多的則是犛牛。我們正走著,前麵一群犛牛正過公路,隻好停下。那群犛牛有好幾百頭,叫人大開眼界。聽說,犛牛一頭值兩千塊,許多牧民家裏有幾百頭,所以家產百萬在這裏很平常。

在若爾蓋城外的草地上,有兩架直升飛機停著。大家說,喬良,你們的飛機(喬良是空軍)。導遊說,這是用來飛播草籽的。

進城,入住漂亮的若爾蓋賓館。晚宴相當隆重,主辦方頻頻獻歌。田中禾坐不住了,上去唱了一段豫劇,現編了詞歌頌若爾蓋的。馮藝是壯族,唱了一段壯族山歌,大受歡迎。中間又有幾個藏族青年唱歌,女旅遊局長翩翩起舞,跳起了“鍋莊”。最後,項小米與馬合省上去唱《長征組歌》,幾個軍人作家跟著,洪波書記和中國作協創聯部副主任夏申江也上去了,將宴會推向了高潮。

這裏住了一些老外,有幾個坐在旁邊一直在看。我說,你們看,老外過來采風了。

宴會後,縣委張書記和縣委宣傳部的馬部長陪同我們逛街。這裏太陽落得晚,已經八點半了天還亮著。書記介紹說,縣城所在的地方原是一片沼澤,建了五十年才建成今天這個樣子。

在街上,見一些婦女帶著口罩。問過馬部長,得知這是為了防紫外線照射,同時為了保暖。

廣場上,許多人正跳著鍋莊舞健身。我看了看舞步的大致模樣,進去隨他們跳了一會兒。

之後,我和徐貴祥等人又被馬部長領到一家藏餐館喝茶。奶油茶上來,我們問起馬部長的情況。原來她是阿壩縣人,父母生有十女三男,是全州之最,她是女六號。她在西安民族學院畢業,本來可以留校的,可她決定回來建設草原。到了州裏,問她想去哪裏,她說去縣裏。分到若爾蓋縣,讓她去組織部,她說想去團委,結果就去了團委。在團委幹過幾年,在工會幹過幾年,現在又幹宣傳部。她說她已經深深愛上了若爾蓋,打算通過自己的工作,讓更多的人知道若爾蓋的美麗。我們聽後都很感動。

若爾蓋縣共有68000人,去年財政收入為600萬,隻夠發兩個月工資,其餘全靠國家轉移支付。

20060619

今天隻看兩個地方:一是花湖濕地;一是朗摩寺。

花湖是位於若爾蓋西北的一個湖泊,因夏天湖麵上開滿一種小花而得名。此湖連同周圍的濕地,是中國黑頸鶴之鄉。我們到了濕地入口,雖然水域在望,但沿著木棧道走了半個小時方到湖邊。一路上,隻見鼠窩到處都是,老鼠亂竄,便知這一帶草原鼠害嚴重。有老鷹在此出沒,但享用不了那麼多的獵物。還有旱獺時隱時現,也不知它們對草原有益還是有害。

“濕地是生命與文化的源泉”。這是一塊標語牌上寫的,我很以為然。

但我們走到湖邊,一直沒見到黑頸鶴,隻在湖中心遠遠看到了幾群。隨行的當地記者說,開發與保護從來都是矛盾的,人來得一多,鶴就躲了。

有藏民讓我們騎馬,回到入口處10元錢,一些人便騎。辛茹騎上一匹,獨自策馬跑進了草原深處,大家感歎,人家不愧是老騎兵的後代。出身安徽農民家庭的徐貴祥也想學她,可是打著馬沒跑幾步,屁股就受不了了。下馬後邊摸邊說,破了,好像是破了。

再去朗摩寺,路就難走了,因為正修從這裏通往九寨溝附近川主寺的高等級公路。中午到達一個小鎮,叫達倉,是甘肅地盤。在一清真餐館吃飯,有手抓羊肉,大盤雞,品出了西部風味。

小鎮上還有一家咖啡館,賣速溶咖啡,一杯隻要3元,顧客多是老外。據說,一些老外回去還寫了文章介紹這裏。

吃過飯去神居峽。這是北方風格的一條峽穀,風景一般。但溝口有一些磕長頭的藏人。一起一伏,一步一步,在向他們心中的神山拜去。我拍兩個婦女磕頭的情景,其中一個爬起身來指著我的相機要看看。我讓她看,並伸出大拇指讚美她的行為,她很高興,笑了一笑又趴到地上。

朗摩寺隻是一個地名。這裏有兩處佛寺,我們看了達倉納摩寺。電視劇演的格桑活佛當年就在這個寺院。該寺規模很大,光是僧人住的地方就相當於一個村落。有一個殿,供奉了格達活佛的肉身。該活佛在文革中圓寂,屍身被人悄悄埋葬,但文革後扒出來看看,肉身沒壞,就運到這裏供奉起來。據旅遊局的女導遊紮西措介紹,剛供奉在這裏時,活佛的頭發依舊長,每年都要剃一次頭。後來裝了金身,就不用剃了。

這個大殿門口有兩塊長方木板,長度等於人身,供人磕長頭。一位中年藏族漢子一個接一個地磕,累得氣喘籲籲。我在另一塊上磕了三個,手戴套子,往前一滑整個人就撲在木板上,那感覺十分別致。

大殿四周是一圈銅皮製作的轉經筒,有藏人一圈圈轉。我們也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用手撥那經筒。

看殿的老喇嘛來了,打開殿門,讓我們看到了正麵供奉的活佛肉身。他坐在一個佛龕裏,隻露出頭麵,金色燦燦。滿殿都是酥油味道,是酥油燈發出的。我和另外幾人各點一盞供上,向活佛合十致禮。

出了達倉納摩寺,進入一座清真寺。那裏的門樓有七八層樓高,十分漂亮。幾位穆斯林接待了我們,一位老阿訇介紹,這裏的回民是從甘肅北部過來的,已在這裏幾百年,與藏民和諧相處。

回若爾蓋縣城將近七點。吃晚飯時,性格豪放的徐貴祥見唐曉玲一直不喝酒,就讓她喝。開始唐不喝,後來讓催得急了,就說,好,我喝多少你喝多少!她喝一個,徐喝一個,漸漸地,徐開始怯戰。高洪波在鄰桌看見了說,徐貴祥你是找死,作家們去蘇州就怕兩個女人,一個是範小青,一個是唐曉玲,人家都是喝一斤不眨眼的。徐貴祥聽後果然害怕,在唐曉玲又催他喝時,他就是不肯端杯。辛茹說,徐貴祥今天晚上折(zhé)了!洪波書記說,曆史的天空布滿了烏雲嗬!大家都笑。徐貴祥又羞又惱,抓起椅背上搭的衣服跑掉了。

飯後馬部長讓大家去工會俱樂部玩。去後,大家唱歌跳舞,很是熱鬧。最後放出迪斯科舞曲,包括我在內的七八個人上去痛痛快快跳了起來,跳完也沒覺出有不適之感。我說,在海拔3450米的地方跳迪斯科,看來咱們已經徹底擺脫高原反應了。

20060620

半夜被雷聲驚醒,之後又睡,睡到天亮,雨還在零星下著。這是我們入川以後遇到的第一場雨。

早飯後先去若爾蓋縣民族寄宿學校。搞了一個簡短的儀式,把各人帶的書和捐的錢給了學校。

去參觀巴西會議舊址,剛剛出城,汽車卻陷入泥沼。大家下車去推也不頂用,車輪越陷越深。司機改進為退,猛然倒車,卻把車前掛牌照的那塊擋板磕掉了。馬部長讓我們坐小車回賓館等候,她調鏟車來拖。

回賓館等到十點,說行了,我們又走。上車後,發現那塊掉下來的車“下巴”已經放到了通道裏。

今天給我們解說的是縣黨史委主任蔣桂花。走了一會兒,她指著草原深處的一個藏寨說,那就是班佑。班佑是紅軍走出草地遇到的第一個寨子。許多人都以為到這裏就能找到吃的,但進去一看,沒有人,也沒有糧食,是一座空寨,藏民早就跑掉而且把糧食藏了。一些戰士經過了七天七夜的草地跋涉,坐到街上再也沒有起來。

接著去巴西會議舊址,去包座戰役舊址。這兩處都是喇嘛寺,事過之後都被毀。我們站在殘垣斷壁之前,聽蔣主任講七十年前的故事。她記憶力驚人,且帶了感情,將當年發生的事情講得具體而生動。

她講,當年紅軍到了巴西鎮,找到了糧食,一些人放開肚皮吃,結果脹死。

她講,紅軍離開巴西,剛走出兩公裏,這座寺院就起火燒掉,寺裏的許多珍寶和藏民寄存的東西毀於一旦,起火原因至今搞不清楚。

她講,包座戰役打得相當慘烈,國共兩軍撤掉之後,當地藏民從山上拖了雙方的死屍下來埋葬,拖得山坡上留下一條溝,這溝至今還在。

她講,當地人至今記得1935、1936年這裏發生了大災荒,因為國共兩軍把他們多年的存糧都征用幹淨。

她講,因為張國燾,紅四方麵軍將士們後來的待遇不太公正,其實四方麵軍英勇善戰,屢建奇功。尤其是幹部們每逢打仗都衝在頭裏,在包座戰役中犧牲的一位師長年僅22歲。

她講,她曾和別人去草地深處考察,發現有許多地方草長得特別茂盛,那是紅軍戰士遺體提供的營養。

……

聽著,看著,我一陣陣淚濕眼窩。

我想,在曆史的每一處皺褶裏,都藏有許許多多的事實。相比之下,曆史學家手中的網子常常是粗疏而偏狹。他們遺漏、忽視或不願意正視的,恰恰是作家應該拾取的。當年喬良描寫長征中的湘江之戰、獲全國短篇小說大獎的《靈旗》,就是對曆史教科書的成功顛覆。

中午在一個地方吃了藏餐,接著往九寨溝趕。這一路有不少險情,先有一處塌方,後有一處滑坡。在塌方處,我們試圖合力移動一塊大石頭,未果。所幸車還能開過去。路上還翻過幾座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車子一會兒爬到雲裏,一會兒降到穀底。

六點到九寨溝,溝口賓館林立,遊客成群。高考、中考都已結束,好多家長都帶孩子出來放鬆了。

晚飯後去看藏羌歌舞晚會。這是每天都演的一台節目,票價180元,演出水平不低。有些節目,演員與觀眾互動,很出效果。其中有個讓年輕男性觀眾上台拔河爭當新郎的節目,令人解頤。最後的壓軸戲,是鬆讚幹布和文成公主出來。那扮鬆讚幹布的演員身高近兩米,很具王者氣度。

20060621

夜宿九寨溝,半夜被突然晃醒。以為樓下有重載汽車經過,又一想不對,這樓下並沒有公路,方猜出這是地震。看看手機,時間是0:54。也沒怎麼驚慌,很快又昏然入夢。早晨吃飯時,多數人都說感覺到了。問服務員小姑娘,她說這兒就是地震多,上半年她感覺到的就有三次了。

飯後進溝遊覽。我們已經走了六天,看了許多漂亮地方,早已有了審美疲勞,沒想到還是讓九寨溝的大美驚得幾近失語。“九寨歸來不看水”,信然。這裏的水,要動就動出個氣魄,一處處瀑布讓人心蕩神馳;要靜就靜出個境界,一個個湖泊讓人心若止水。

團中好幾個人都說有殉美而死的衝動。魯迅文學獎得主、四川老詩人張新泉已經來過兩次,這一回還是見一處景點就嚷嚷著要死在此處,終因前麵還有更多更好的景點而作罷。因迷於景色,他和馬合省、辛茹、中國作協創聯部的張紹鋒、《出發》雜誌的藏族女記者林雨竟忘記上車,走錯了路,一個小時之後才與我們重新會合。

下午5點出溝,6點40分到達川主寺。川主寺是位於岷江上遊的大鎮,在九寨溝與黃龍之間,旅遊服務業十分發達,我們入住岷江源國際大酒店。接待我們的是鬆潘縣委宣傳部馬部長,一位藏族女性,笑起來特別響亮,這是一種在空曠的大草原上才鍛煉出的笑聲。

20060622

紅軍長征二萬五千裏,走過無數地方,但總的紀念碑園在川主寺。今天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那兒祭奠。

碑園建在鎮外的山坡上,離老遠就看見了矗立在山岡上的紅軍戰士塑像。那位紅軍戰士雙手高舉過頭,做出象征勝利的“V”形。碑園裏,有多尊紅軍群體雕像。其中有一堵牆,上麵的浮雕表現紅軍長征開始,親人和當地群眾相送的場景,雕塑家將那種生離死別表現得催人淚下。

在最大的那個群體雕塑下麵,洪波書記帶領大家獻哈達,酹酒。會抽煙的幾位還點了煙敬上。

這是我們此行最後一個與長征有關的項目,團員們神情嚴肅,畢恭畢敬。

我站在那兒想,無論後人會怎樣評價中國共產黨,但誰也無法否認長征是人類曆史上的一個壯舉。那樣的艱苦卓絕,那樣的生死考驗,它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民族靈魂的鑄造,而且將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遺產。

我還想,這種長征也隻是在農業社會、農民革命中才會有。前幾年,有些剛裝備了手機的人無比驕傲地說:“毛主席,真偉大,一輩子沒用過大哥大。”其實,如果毛澤東在長征中真能用上大哥大,他也就偉大不起來了,他和紅軍肯定走不到陝北。英雄從來都是時勢造成的。

離開川主寺,我們去看人類共享的一處自然遺產:黃龍。碳酸鈣這種東西,在我們這個星球上製造了無數喀斯特奇觀,但像黃龍這樣的“人間瑤池”實屬罕見。

看黃龍需要爬坡,而且要爬到海拔3583米處,來回近9公裏。上山前,團裏許多人包括我,都沒有信心爬到頂,打算能爬多少算多少,看不到龍頭看看龍尾也可以。爬過一段之後,我想,像黃龍這種地方,一生中來一趟足夠,不到最妙處看看實在遺憾,就堅持前行。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和四川省作協副主席傅恒、文學交流中心主任趙智、四川省委宣傳部陳小海、四川新聞網記者代朗以及徐貴祥、張焱等七人首先到達終點。

到了才知道,一路上看的龍尾、龍身雖也好看,但都無法與龍頭相比。禪人說禪,常用這麼一句話:“一落言筌,便生謬誤”。我覺得五彩池之美,也是無法形容,因為任何的形容都無法做到準確而傳神。

在這裏,我對造物主生出了深深的敬畏。五彩池,這是怎樣的鬼斧神工。隻看那一道道池壁,你根本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用怎樣的一種耐心,在億萬年中慢慢慢慢築起來的。

近頂有兩處寺廟。下麵的一座是佛寺,是漢傳佛教風格,但沒有僧人,隻有幾個俗人賣香。上麵的一座是道觀,隻有一個道士守著。那道士有三十來歲,我問他是什麼派,他說是龍門派。我說:道長內丹功夫厲害還是外丹功夫厲害?他笑著說:正在學習。聽說我們是作家,他立即和我們商量,能不能寫一寫黃龍真人的傳說,好增加道觀的知名度。還沒說完,他腰裏的手機響了。趁他接電話的當空,我們走了。出了門議論,這道士也夠“與時俱進”的。

往山下走了一會兒,遇上了本團的大隊人馬。絕大多數全都上來了,就連去年來過的馮藝也再次登頂。看來,美的召喚無法抵擋。

回到黃龍遊客接待中心,我們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才等到大夥一撥一撥回來。最後回來的項小米向大家宣布,喬良的腿本來就不好,膝關節骨質增生,今天在黃龍洞裏摔了一跤,是她們幾個人把他抬下山的。別人說不是,喬將軍是讓導遊小姑娘攙扶著回來的。然而不管別人怎麼說,喬良始終不作辯解,隻是麵帶微笑,真有將軍風度。

三點半才吃罷午飯,接著往鬆潘去。在縣城,馬部長早在那裏等著,我們隨她登上古城牆,一邊聽導遊講小城故事,一邊繞城半圈。

五點半到茂縣,邊境處有人車迎候。兩個羌族姑娘上了我們的大巴,輪流給我們講羌族風情,講紅軍故事,還給我們唱歌。這二人其實不是講解員,一個是公務員,一個是縣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後者是四川美術學院畢業的,畢業後為了建設家鄉,為本民族效力,又回到茂縣。我們聽罷,對她報以熱烈掌聲。

兩位姑娘簡單介紹了羌族的曆史,從秦漢到今天。茂縣有11萬人,羌族占80%。他們多是住在高山之上,是“雲朵上的民族”,地難開,路難走。我看著岷江兩岸高高的荒山,不禁深深感慨:當年羌族在西域是多麼強悍的一個民族,如今卻落到這樣的境地。佛法揭示:世間萬事萬物都有“成、住、壞、空”的過程,一個民族的曆史也體現出世間的無常。

但兩位姑娘卻對自己的民族流露出深厚的感情,讓我深受感動。姑娘還十分風趣。譬如講到岷江河穀風大,說,有言道:“茂縣的風,鬆潘的蔥”,都很厲害。四川盆地的大城市都缺風,可以從這裏架起管道,把這裏的風輸送過去。

車本來行駛在岷江穀底,後來突然去了半山腰。這裏叫疊溪,1933年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山體滑坡,埋了村鎮,死了一萬多人,還截斷江水,成為湖泊。現在的路是1999年在半山上開鑿的,讓無數遊客到此驚魂。

在河穀穿行近三個小時,終於到達縣城。這裏是岷江河穀中一片難得的開闊地,海拔1500米。到了這裏我們才覺出熱來,知道自己經曆了一周高原之冷,又回到了夏天。

20060623

今天要結束行程,回到成都。因茂縣氣溫較高,早晨起來大家都換了夏衣。王霞換了一件紫紅色的上衣,馮藝說是“盛裝”。我隨口說:“茂縣梳妝起,盛裝入錦城。”人們都笑。

上車前,茂縣領導給我們每人發了三本關於羌族的書,我十分驚喜:我正想進一步了解羌族,資料來了。同時我們被告知,今天要多看一個羌寨,原定下午去都江堰遊覽的計劃取消。

臨時加上的參觀地點叫蘿卜寨。山下有一個門樓,有人迎接,我們都被披上了羌紅。再上車後,往山上爬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到,隻見岷江河穀越來越低,讓人眼暈。原來,這蘿卜寨所在的地方,比河穀高出千米!至於這寨子為何叫蘿卜寨,原來並不是這裏產蘿卜,是當年羌人遭受過屠殺,官兵砍羌人腦袋就像砍蘿卜一樣。我們聽了,毛骨悚然。

四川旅遊雜誌《出發》的記者林雨(藏族)拿過話筒,說她在這裏采過風,她來給大家講一講。她講得果然地道。

汽車爬到高山之巔,地勢卻平緩起來,寨子安詳,莊稼喜人。寨子裏的女性站在村口歡迎我們,老老少少都穿民族服裝。林雨講,這個寨子為了防禦,各家各戶之間都有兩層通道,我們進去看看,各戶屋頂果然互聯,且街巷幽迷。跑到山頂上居住,且把村寨建成如此模樣,這其中透出羌族人的多少辛酸?

我們去了一個大院,那是搞旅遊開發的產物,有飯店和商店。羌族小姑娘把我們領到院角的高崗上,這裏有數尊石雕,都是古老羌文化遺存,很有看頭。從這裏下望岷江,隻見一衣帶水,蜿蜒在崇山峻嶺之間。

洪波書記和趙本夫、田中禾等為這裏題詞,而後羌人為我們表演羊皮鼓舞。一群小夥子身穿羊皮坎肩,手拿一隻羊皮鼓,在一個老者的指揮下擊鼓舞蹈。那老者是“釋比”,即羌人的巫師,著一身黑衣,給人神秘之感。

從蘿卜寨下來,又去理縣的桃坪羌寨。理縣是前一段在網上走紅的“天仙妹妹”的家鄉,我們十分向往。桃坪是建在河邊的一個寨子,已開發多年,商業氣息濃厚,街上擺滿了攤子。我們看了博物館,又去看一個典型的民宅。那民宅的主人叫龍小瓊,也是一個明星級人物,她從衛校畢業,回去後帶頭搞起了旅遊業,中央台還對她做過采訪,有人還拍了她的婚禮出版成書。

她帶我們在她家這看那看,上天入地,搞得我們暈頭轉向,因為她家經過許多代人的努力,有108間房子。有的地方兩層,有的地方三層,還有一座碉樓,大概相當於十來層樓高吧,爬到頂端可以盡覽桃坪風光。

中午在桃坪用羌餐。阿壩自治州陪同人員拿出兩個大冊頁,讓我們每個人對阿壩寫一句概括的話。我寫的是:

紅軍長征路,遊客圓夢地

我還寫下感懷四句:

哈達羌紅頻相迎,

阿壩九日感深情。

覓得紅軍魂一縷,

新長征中度餘生。

下午兩點半上路,六點半才到成都,仍然是住峨眉山國際大酒店。放下行李,四川作協把我們請到了街對麵的“三口耳火鍋城”。成都軍區的女作家裘山山也去了。

麻辣燙。麻辣燙。麻辣燙。

酒。火鍋。還有“長征”中結下的友情。

大家都喝了不少。我本來很少喝酒,但此刻也收攏不住。後來,趙本夫到了我們這桌,大家與他喝酒,他摟著我的肩膀說,讓我兄弟替我!我二話沒說,替他喝了。本夫兄出生於江蘇豐縣,那裏靠近徐州,曾經是山東的地盤,所以他在南京住了半生,也還是山東漢子的氣質,讓我感到特別親切。旅途中有好幾次,他往地上一蹲,那架式,那味道,讓俺越看越覺得是本家大哥。

我想,明天團員們各奔西東,我到峨眉山去。四川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不遊峨眉實在可惜。宴會結束後,我一回到酒店就辦理了“樂山峨眉山二日遊”手續。

草地,草地

我們翻過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來到了草地。

那是白河的上遊。月亮灣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讓我目迷神醉。紅原縣城小巧規整,瓦切鄉牧民新居寬敞明亮,讓我隻顧欣賞,一時淡忘了此行的宗旨。

是侯德明老人的出現,讓我走近了紅軍戰士。這位當年隨父母從湖南開始長征的小戰士,因為隻有八歲,走到這裏實在不能再走,就被父母留在了當地。若幹年之後,他娶藏族姑娘為妻,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藏人,已經講不了漢話。我們一一上前和老人握手,合影,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向他表達。

離老人住的地方不遠,就是草地紀念碑。那是兩塊從別處運來的灰黑色巨石,一塊刻著周恩來的題字“紅軍走過的大草原”,另一塊刻著“日幹喬大沼澤”。

在巨石的後麵,長著三棵紅柳。當地幹部介紹,傳說當年幾個紅軍戰士走到這裏死去,插在地上的手杖生根發芽,七十年後長成現在的樣子。

風動枝搖,紅柳似向我們致意。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我想,它們的主人遺骨何在?魂魄何在?

走嗬,走嗬,走出草地就是勝利!

我依稀聽見遠處有人呼喊。抬眼看去,隻見草地茫無邊際,有幾縷雲彩的影子正在那裏緩慢地移動,恰似當年的紅軍隊伍。

跟上,跟上,不要掉隊嗬!

我又隱隱約約聽到了呼喊。

恍惚間,我跟上他們,進入了七十年前的草地。

那裏野花成片,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那裏泥潭遍布,也是世界上最凶險的地方。紅軍將士小心翼翼,沿著先遣團走出的小路一步步前進。路被人踩得久了,就成了水溝,而旁邊的草地上遍布陷阱,不時有人陷下去,再也爬不上來。戰友們施以援手,也往往共赴黃泉。

草地沒有夏天,隻有延長了的冬天。雨雪說下就下,夜間冷得厲害。找不到幹燥之處,衣著單薄的戰士們隻好背對背坐在一起,熬過那一個個長夜。

身上背的糧食很快吃光。大家吃野菜,吃草根,還將皮帶和馬具煮了。在前麵走的還好,在後麵走的,尋找食物更加艱難,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看見前人留下的糞便裏還有沒消化掉的青稞粒,就撿來洗淨,再次吃下。

死人就是必然的了。小路邊,泥潭裏,草丘上,隨時都有人永遠留下。每天早晨出發時,留下的人就更多,有一些擠坐成堆的戰士一動不動,沒有人能夠叫醒他們。於是,走在後麵的部隊,就把前麵的死屍當作了路標。

但紅軍還是走,還是走。

走在最前麵的是楊成武。他帶領先遣團抬著一位藏族向導,尋尋覓覓,硬是闖出了一條通道。

毛澤東麵容清臒,神色嚴峻,一邊走一邊思考中國革命的前途和紅軍的戰略戰術。

周恩來身患重病,由陳賡、楊立三等人抬著,一路發著高燒打著寒戰。

那些女戰士也在走。經過近一年的長征,尤其是在夾金山雪峰的艱難翻越,讓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斷了月經,但她們還是和男人一樣在泥水裏撲騰。那個蔡暢大姐,還唱《馬賽曲》給大家鼓勁呢。

走嗬,走嗬!

跟上,跟上!

走出草地是班佑寨,是巴西鎮。那兒,肯定能找到吃的。

七天七夜,班佑到了。

但那是一座空寨,所有的糧食都被轉移。有人軟遝遝坐到街上,再也沒有起來。

走到巴西,糧食有了。有人放開肚皮去吃,卻被活活撐死。

然而,畢竟有一些人還活著。就是他們,走出川北,走進陝甘寧,讓中國的政治棋局出現了突變。這些人最後走出陝北,走進北京,走到中國的各個地方,卻還時常用一雙淚眼遙望川北高原的這片草地……

“立正!”

是中國作家采風團團長高洪波在喊。

我們肅立。我們默哀。我們向紅軍敬獻哈達。

在捧著哈達走向紀念碑時,我熱淚滾滾。

2006、7、1

北川城的死與生

在那一瞬間,北川縣城的死就成了定局。

在那一瞬間,北川城被兩麵的高山“包了餃子”。大部分樓房,車輛,男女老少,小狗小貓,被垮下的山體掩埋,被大大小小的廢墟堆掩埋。活下來的人紛紛逃離,隻留下少數人和隨後趕來的軍警拚命搶救。

搶救持續到第六天,日本救援隊也趕來了,但他們努力了兩天,沒有救出一個活人,隻好向扒出來的一具具遺體鞠躬致哀。2008年5月19日,有關方麵宣布,鑒於城內所有廢墟中再沒有發現生命跡象,救援人員撤出,北川封城。

從那一天起,北川成為一座死城。

但人們還是心存僥幸。6月21日至23日,北川城解禁三天,讓居民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有人發現一座廢墟中有青煙冒出,便猜想裏麵還有活人。於是,許多人圍過去向裏麵呼喊,並叫來軍警動用儀器探測,然而,眾人忙活了三個小時卻徒勞無功,隻好流淚四散。

至此,人們確認,這座曾和丹巴、康定並稱為“中國西部花園”的小城真的死了。時隔不久,整個縣城被架在四周山腰上的鐵絲網圈起,隻在南麵設一個關卡,由警察日夜把守。

8月30日,我和許晨、尹世林三位山東作家在北川采訪時,經在此執勤的山東公安特警批準,從卡站的大鐵門進去,越過地震時凸起的一段陡坡,越過尚占據著半邊道路的巨石堆,到城邊的“三倒拐”處停下,第一次看到了這座死城。

9月2日,我們在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葛誌武的帶領下,第二次走過卡站,並且走進了死城之內。

所見所聞,驚心動魄。

對於5月12日的大地震,葛誌武是用“爆炸”一詞來描述的。他說,如果不是爆炸,山體不會飛得那麼遠,埋沒大片的城區;如果不是爆炸,那一刻不會突然地天昏地暗。那天午後本來天氣晴好,他正在飯店陪記者用餐,突然感覺屋子晃了幾下,接著就聽到了恐怖至極的巨大響聲,同時地麵發瘋似大抖,起伏不定,天也一下子黑了下來。他躥出屋子,憑著記憶和直覺奔向空曠處,緊緊抱住一棵樹,眼前是亂石碎瓦橫飛,人的肢體橫飛。這個時刻,北川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兩天後,我在綿陽市抗震減災局(原來叫地震局)采訪時詢問一位幹部,這次大地震到底存在不存在“爆炸”的現象。他說,用“爆炸”來表述不夠科學,北川縣城所發生的,其實還是地震引起的山體坍塌。據地震專家講,如果塌落體所處位置較高,而且分離處又呈弧線狀,山體拋落的距離就可能遠一些。這位幹部還說,7.8 級的唐山大地震,其能量相當於400顆美國當年投向廣島的原子彈,那麼,8.0級的汶川大地震,則相當於上千顆那樣的原子彈同時爆炸。聽到這裏我想,都用原子彈作比喻了,葛誌武用“爆炸”來表述他的感覺並不為過。

大爆炸之後,北川城的兩萬多人死傷過半,完整的家庭剩下不到百分之十。有多個單位正上班的人全部遇難,中學、小學、幼兒園的大量孩子尚未成人便已作古。“禹風詩社”當時正在縣文化館聚會,66位詩人同時將他們往日所寫的詩篇變成了遺作。

我們在采訪中,聽到了那麼多偶然逃生和偶然赴死的故事,感受到了那麼多的慶幸和痛惋,然而我們最為一個人的“後悔”而悲慟:他有好幾位親人在家中遇難,就非常後悔自己回家晚了一會兒,不然,就能和親人們永遠在一起了……

死城之內,廢墟旁邊,“百日祭”留下的花圈、挽聯、紙灰、殘香處處可見。8月19日這天,進入縣城的有兩三萬人。瓢潑大雨下個不停,人們隻好舉起傘、扯起雨衣才能點燃香紙。那個時刻的北川城,淚水比雨水還多,哭聲比雷聲更響!

……我們走著走著,一座高大如山的廢墟堆出現在麵前。葛誌武講,這是當時王家岩爆炸,將大半個老城區的建築推到這兒形成的,埋下了六七千人。說罷,他手足並用,向廢墟上爬去。我不假思索,也緊跟在他的身後。越過奇形怪狀的鋼筋水泥塊,越過各種各樣的家具殘骸,越過五顏六色的零亂衣服,我們倆站到了廢墟山頂。原來,這廢墟山足有上千米長,呈圓弧狀,圓弧之內是一個巨大的土坡,再往土坡的上方看,那就是破腹開膛的西山王家岩了。想一想當時山體“爆炸”的情景,我不寒而栗。低下頭去看看廢墟,恍惚間覺得每一處縫隙裏都有遇難者的麵影在晃動,我的雙腿突然間變軟發顫,與此同時,淚水悄然湧出,滴落到腳下的水泥塊上。

葛誌武背對著我站著,久久不動。他早和我講過,他的父親,他的許多同事和朋友都被埋在了這裏。震後的日子裏,他經常回憶與父親、與同事、與朋友在一起的情景;每次來到這裏,都猜想他們被埋在哪一個位置。

不隻是葛誌武,北川的許多人來到這裏,都是如此。陳家壩鄉黨委書記趙海清的家在縣城,5歲的兒子從春天起就嚷嚷著要去北京“鳥巢”看奧運會,趙海清就在網上訂了票,打算帶老婆孩子去看8月24日以“鳥巢”為終點的那場馬拉鬆。然而5月12日這天午後,父母和兒子都遇難了。“百日祭”的時候,趙海清來到這廢墟山上,一邊打量陌生的地形一邊苦苦猜想:2點28分,該是老人送孩子去幼兒園的時間,那麼,他們老少三個到底是走到哪個地方被埋掉的呢?8月31日我們在陳家壩采訪,他說起這些事情一直是平平淡淡,像在講別人的經曆。可是最後他說,他現在最難過的是,父母和兒子走了一百多天了,竟然一次也沒有讓他夢見過。說到這裏,他突然就哭了,大串的淚珠立即滾落兩腮……

站在這裏往東北方向看去,是北川的新城區。現在,新城區是沒有一點“新”字可言了,垮掉的景家山埋沒了大片地方,其中有北川中學的新校區。離那兒不遠,震前有一個剛剛挖好的樓基,震後埋葬了無數遇難者遺體,北川人現在叫它“萬人坑”。

老城新城,一片死象。隻有兩個城區之間的湔江還活著,還在嘩嘩流淌。不過,那是一幀挽聯、一首挽歌嗬!

讓北川死去的決定性力量,來自地殼深處。亙古以來,地殼中的印度洋板塊一直衝撞著亞洲板塊,亞洲板塊就在青藏高原的東緣與負載著中國中東部的揚子板塊較勁兒,於是形成了長500公裏、寬70公裏的龍門山斷裂帶。這裏積蓄著排山倒海之力量,這裏醞釀著殺人如麻之陰謀。北川是龍門山斷裂帶上的唯一一座縣城,1952年自湔江上遊的禹裏鎮遷到這裏,隻存活了短短的56年。

在中外曆史上,這樣的死城有若幹座。像意大利的龐貝,公元79年被火山灰掩埋;像中國的樓蘭,公元四世紀被漫天飛沙清空。北川的遺骸,也將和那些死城一樣,成為人與自然之關係的另類標本,千年萬年地躺在這裏,接受後人的憑吊。

然而,讓我們欣慰的是,北川城死去了,可她的靈魂還在。她的靈魂,是羌民族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文化與精神。在大地震中活下來的北川人,無論去往哪裏,都很快拂掉了地震時灑落在身上的塵灰,包紮好自己的傷口,咬緊牙關,挺直腰杆,開始了新的生命進程。我們在采訪中看到,在帳篷裏,在板房裏,在一座座垮塌過的山腳下,幹部們在指揮著災後重建,農民們在籌劃著新的耕耘,學生們在學習著新的課程。劫後餘生的北川中學學生正在接受軍訓,把口號喊得響徹雲霄。一位高一女生對我講:我們昨天是從廢墟堆裏爬出來的,今天還要從心中的廢墟裏爬出來,勇敢地麵對未來!

曲山小學學生李月,一直酷愛跳舞,而且學了一段時間的芭蕾,地震中被壓在廢墟下70多個小時,最後是救援人員給她截去左腿才救她出來。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的傷口剛剛愈合,就在北京藝術家的幫助下練習舞蹈,9月6日赫然出現在北京殘奧會的開幕式上。那天晚上,全世界的觀眾都被這位11歲的殘疾女孩感動了:她右腳穿一隻紅舞鞋,與“芭蕾王子”呂萌以及幾十位演員配合默契。她那美妙絕倫的舞姿,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十分恰切地詮釋了北川精神,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北川人向死而生、不屈不撓的勇敢與堅毅。

當我們結束采訪去綿陽時,看到“板凳橋”這個牌子,就讓司機把車停下,去路邊眺望了一番。我們得知,新的北川縣城將要建在附近。在那片長滿莊稼和野花的平野下麵,是古老而沉穩的揚子板塊。在負責援建北川的山東省的大力協助下,用不了兩三年,無數座帶有羌族風格的建築將從這裏拔地而起,北川的魂魄將在這裏積聚,經曆了大劫大難的北川人將在這裏向全世界宣告北川城的重生。

納嚕西嚕(吉祥如意)!

我用這句羌語為北川祝福!

2008、9、16

傾 聽 羊 皮 鼓

我第一次聽它,是2006年夏天在四川省汶川縣的蘿卜寨。進入那個高出岷江河穀近千米的“雲朵上的街市”,采風的作家們看過布局奇特的羌寨,然後到村後空地上看了一場羊皮鼓舞。

那是一種很神秘的舞蹈。先有一位黑衣老者,左手持劍,右手攜鈴,弓腰屈腿疾步上場。到了場子中央,他驀地一聲吼叫,將手中的銅鈴猛搖片刻,便有一種“咚咚”的聲音突然爆發,在岷江兩岸的高山之間引發回響。原來這是一群穿羊皮坎肩的年輕後生同時敲響了手中的鼓。那鼓直徑有三、四十公分,隻蒙一麵,邊緣處露一圈雪白的羊毛。另一麵,中間卡一條木棍,作為把手。年輕人左手持鼓,右手操棰,旋風一般登場,一邊擊鼓一邊發出粗獷豪壯的吼叫:“啊哈!啊哈!”

在這鼓聲與吼聲中,老者開始唱了起來。他的唱詞我們聽不懂,但聲音蒼涼,悲愴,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那些羌族小夥,則一邊扭動著身軀舞蹈,一邊用力擊打羊皮鼓。我問過當地朋友,才知道這種舞蹈叫作“跳經”,羌語叫“莫爾達沙”。那老者是羌族巫師,也叫“釋比”,能溝通人、鬼、神,在羌族人中極具權威。現在他唱的是《上壇經》,是講述羌族曆史的,是羌族人的《荷馬史詩》。這部經,連同《中壇經》、《下壇經》,沒有文字記載,隻有釋比才會唱,世世代代口傳心授。據說這些經文過去是有書的,但在古時的民族大遷徙途中,釋比勞累過度,昏昏入睡,經書掉在地上被羊吃掉了。那羊後來托夢給羌人說:我死後,可將皮做成鼓,敲打敲打,經書就會道出來。於是,羊皮鼓就成了羌人的寶物,隻要把它敲響,那長長的經文就會持續不斷地從釋比口裏念出。

看著那位釋比,我想,他現在正吟唱哪一段曆史呢?講上古時期“西戎牧羊人”的經曆?講大禹在羌地出生的種種神跡?講他們漢唐時期英武征戰的輝煌?講古羌人孕育、分化出多個民族,同時和漢、藏民族相融合的過程?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說過:“羌族是一個向外輸血的民族,許多民族都流著羌族的血液。”我意識到,眼前這位釋比的吟唱,其實也是中華民族的一份記憶。換一個說法,是中華民族記憶的羌族版本。它太珍貴了,太重要了。我想,應該感謝那隻先作孽後又懺悔的老羊,是它用自己的生命搶救了這份記憶。

我看著羌民手中的羊皮鼓,傾聽著它的聲音,在這曆史的回響中感慨萬端。

我知道,古老的羌族經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幾千年來的天災人禍,讓他們居無定所,不得不頻繁遷徙。其中的一支扶老攜幼,從河湟地區輾轉來到青藏高原東部,躲到了崇山峻嶺之中,成為當今羌族的祖先。即使躲到這裏,他們也還是命途多舛,屢遭殺戮。這個羌寨之所以叫蘿卜寨,並不是盛產蘿卜的意思,是因為這裏幾百年前遭的一場大難:羌人與官府起了衝突,官軍來到這裏見人就殺,就像砍蘿卜一樣……

進入二十世紀中期,血雨腥風終於飄散,羌族和華夏大地上的其他民族一樣進入了和平年代。這個蘿卜寨,過去為了禦敵和逃難,家家有地道相通,現在已經徹底廢棄。我們參觀過的另一個羌寨桃坪,碉樓高聳,寨內布滿暗道機關,過去是嚴禁外人進入的,現在遊人如織,已成為著名景點。羌族人的衣食住行,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麵,都有了巨大的改變。在一個個羌寨裏,房頂上供奉的白石、牆壁上畫出的羊頭圖案,標識著他們的文化之根,而房內的家用電器和牆上貼的歌星圖片,又顯示著這個民族的與時俱進。

羊皮鼓“咚咚”地響著。我聽得出,那鼓聲有沉重,也有輕鬆;有悲憤,更有歡欣。

那次采風活動結束後,我回到了黃海之濱。然而,羊皮鼓的聲音還經常在我耳邊響起。與此同時,羊頭圖騰,莎郎舞,羌笛,碉樓,咂酒,雲雲鞋……,這些代表羌族文化的美好事物在我眼前不斷閃現,讓我夢魂縈繞。

再次傾聽羌族人的羊皮鼓,是在今年汶川大地震之後。我在那個舉世震驚的時刻得知:羌族聚居區汶川、理縣、茂縣、北川都在震區,而且受災嚴重。果然,有關消息紛紛傳來:我曾經到過的汶川映秀鎮處於震中,通往外界的道路統統斷掉;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北川,其縣城大部被埋,傷亡劇慘;蘿卜寨被地震摧毀,羌民斷糧;許多古碉樓被震倒,成為廢墟……那一段時間,我每天看著新聞報道淚流不斷,憂心似焚。

三個月過去,地震災區的緊急救援和災民安置工作基本就緒,災後重建開始。我和許晨、尹世林受省作協委派,去山東援建的北川縣作了采訪。

與兩年前的感覺截然不同。龍門山區,岷江兩岸,已是一塊被地震震“酥”了的土地,是一塊被淚水和汗水浸透了的土地。在北川“死城”的“廢墟山”下,在北川中學的瓦礫堆裏,在無家可歸的災民中間,在坐輪椅、拄拐杖的殘廢孩子麵前,我心如刀絞,淚眼模糊。

這次大地震,不隻是對生命的戕害,也是對文化的洗劫。北川縣博物館、文化館統統被埋;大禹紀念館湮沒於堰塞湖中;許多有羌族特色的公共建築物和民房垮塌;羌族文化的傳承人“釋比”在地震中死去不少。帶我們采訪的一位當地幹部癡迷於羌族文化研究,多年來搜集了大量的文字和照片資料存在自家電腦裏,可這台電腦連同他的家都被垮塌的山體深深掩埋。我們在北川時,恰巧溫家寶總理去視察災後重建情況。總理走後,縣委宣傳部長告訴我們:總理去看的那個村子,村民連民族服裝都沒有了,鄉裏隻好派人到處求借,才讓他們以鮮明的羌民形象出現在總理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