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川,傷亡最重的地方是縣城,其次是陳家壩鄉。地震發生時陳家壩的幾座山同時垮塌,埋了好幾個村子,死了七百多人。當時在村外僥幸活下來的一些人,現在想再建房子卻沒有地方。我們徘徊於鄉駐地的公路上,看著路邊大片的帳篷和板房,看著那些經曆了大損失大悲慟的災民,就像有座大山壓在自己的心頭,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聽到了羊皮鼓聲。
以垮塌半邊的白慘慘的山體做大背景,一場羌族人的文藝演出開始了。一群年輕後生人手一鼓,率先登場,一邊敲鼓一邊跳舞。他們沒有釋比領頭,我也不忍心問釋比到哪裏去了,隻是默默地看,專心地聽。我看見,他們雖然沒有了首領,但動作卻異常整齊,鼓聲也異常響亮。再看他們的臉,雖然個個年輕英俊,卻個個像飽經滄桑。他們擊打出的鼓聲中,有悲傷,也有激奮;有堅忍,更有剛毅!
“啊哈!”“啊哈!”他們一邊擊鼓一邊奮力呼喊。
“啊哈!”“啊哈!”觀看演出的一些羌民也跟著呼喊起來。他們一邊呼喊一邊擊掌,仿佛人人手中都有一麵羊皮鼓。
我看著台上台下的情景,眼淚悄悄湧出。
我記起,在災區的一個村子,有人貼出這樣的標語:“有手有腳有條命,天大的困難能戰勝!”是嗬,在災難麵前,羌族人民是這種態度,災區的其他民族是這種態度,全中國人民都是這種態度。
有手腳在,就有活路在;有生命在,就有奇跡在!
羊皮鼓舞之後,其他節目一一上演。有歌唱,有舞蹈,有羌笛獨奏,有詩文朗誦。每一個節目都和羊皮鼓聲一樣,讓聽眾的心弦共振起來。
節目中還穿插了演講報告。曲山鎮大水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年僅29歲的英雄唐祖華講他8次帶專家組和部隊去唐家山堰塞湖搶險的事跡,讓聽眾們敬佩萬分;山東派來的援建幹部講山東人民對災區群眾的牽掛,講山東、北川手拉手,建設一個新北川,這更讓場上的掌聲經久不息。
一位年輕美麗的羌族女子,還登台朗誦了自己寫的文章《羌山的記憶》:“我親愛的父老鄉親,擦幹眼淚,我們不哭!山,可以裂;路,可以斷,可是我們美麗的羌山命脈不斷!……相信就在明天,就在這塊土地上,羊角花一定會燦如雲霞,羊皮鼓一定會響徹雲霄!”
是嗬,我相信她的話。在這古老的羌鄉,羌族人一定會敲著羊皮鼓,喚起自信,喚起勇氣,堅強而勇敢地走向明天,走向未來。
2008、11、3
芻狗與愛心
我是在平武縣牛飛村的羌繡展室裏看見這隻狗的。它用草葉編成,體型小巧,維妙維肖。與它在一起的有草編的牛,草編的羊,是一大群生靈,但我卻盯著這狗看了許久。我想:古人祭祀時往往用“芻狗”,用過即棄,它是不是這個模樣?
我們剛從村子北頭過來。那兒有一個大大的山包。當地官員介紹說,三年前的“5?12”,那裏突然有半邊山垮下,一瞬間埋沒了幾十戶人家,並把青漪江攔腰截斷。有一位在山上放牛的老漢,坐著這半邊山,一下子飛到了江的對岸。
離此不遠的青漪江上遊,還有這樣一個山包。有個村子叫李家園,也被埋沒半邊。
在整個汶川地震災區,垮山的地方有很多很好。最慘烈的當數北川縣城:東麵的景家山,西麵的王家岩,同時甩落不知多少萬噸土石,將上萬人活活埋葬。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大震過後,許多人都在做著苦苦的追問。然而,天不回答,地不回答。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在兩千五百年前曾經這樣說。
其實,在天地那裏,人類連芻狗都算不上。天地無心於萬物,任其自生自滅,毫無顧惜之意。拿地球來說,它誕生幾十億年了,隻管自轉、公轉,隻管讓自身的幾大板塊遊移衝撞,時不時弄出一些動靜,才不管你人類能否承受呢。
好在人類並沒把同類視作芻狗。龍門山斷裂帶上的劇烈震動,讓十幾億顆人心戰栗不已,解放軍及各方人馬星夜馳援,不能前往的人們含淚遙望,捐款捐物。最感人的是,一些平日裏像草木一樣默默無聞生活著的人,在這個時刻突然表現出大仁大愛。在我工作的日照市,有一個村子叫東皂湖村,莊戶漢子們看了電視新聞坐臥不安,說:“咱們沒有錢,可有的是力氣,咱去四川救人!”於是,有十位農民撇下將要上市的西瓜、將要收割的麥子不管,開著自家的農用三輪車,顛簸87個小時趕往災區……
救援之後的重建,更能顯示中國人無數顆愛心的溫熱持久。2008年的8月底,我曾去過北川,在板房裏、工地上見到山東援建者,他們身上大多有著成片的紅疙瘩。究其原因,一是蚊子叮咬,二是川地濕地太重。我遇到我的老同學、日照市援川前線指揮高來會,差一點不敢相認,因為勞累,因為不習慣當地飲食,他活脫脫瘦了一圈。盡管如此,來自全國各省的援建者們沒有怨言,沒有牢騷,他們隻知道拚命幹活,好讓災區人民早一天住上新房,過上正常日子。擔任山東省援川辦新縣城建設組組長的崔學選,身體有病也顧不上醫治,竟然活活累死。
三年過去,受綿陽市文聯邀請,我和來自北京以及對口援建省份的一些作家重走災區時,援建者們剛與災區人民依依惜別,回到天南地北。在重新建起的平武縣南壩鎮、平通鎮,在江油、安縣的工業園區,在北川新縣城,我們多次聽到“三年跨越三十年”這句話,到處都能看見帶有“感恩”二字的標語。
異地重建的北川新縣城,讓我們一行人讚歎不已。一位瑞典籍詩歌翻譯家一邊看,一邊興奮地嚷嚷著要到這裏居住。他說,新北川的美麗,簡直能和一些歐洲小城媲美。一位北京作家說:“山東人辦事就是大氣、實在!”
“北川巴拿恰”是一條新建的商業街。那裏店鋪林立,甚至還有印度人來此做起了拋餅生意。縣委宣傳部一位幹部講,光是春節期間,來這裏的遊客就達六十萬人。我在街上走著走著,忽然看見一家店鋪前貼了一張大紅紙。本以為是廣告,走近了才看清,原來那是一位北川人自發貼出的原創作品:
我是北川
那天,兩點二十八分以後,
我懷疑我是否還活著……
無數聲音輕喚著,
堅強,北川,
挺住,北川,
醒來嗬,北川!
沂蒙山的小調環繞著我,
趵突泉的泉水滋潤著我,
泰山石的堅韌激勵著我,
孔子學院的書聲感染著我!
無數雙手輕托著我,
我的身上流淌著齊魯兄妹的血嗬!
我確信,我又活過來了,
我是北川!
……
然而,援建者們並不希望讓災區人民感恩,他們一直在努力淡化援建痕跡。在北川新縣城,有一條交通幹道起初命名為“齊魯大道”,被山東省委領導堅決否定,於是我看到的路牌就寫了這樣三個字:“安昌路”。
羌族人一直認為大禹是他們的祖先,所以山東人為他們在安昌河上建了一座宏偉壯觀的風雨廊橋,稱之為“禹王橋”。我在高高的橋頂觀賞著北川新城的美景,回想在災區的所見所聞,思忖著這樣一個問題:汶川大地震給中國帶來了什麼。
我想,它給中國帶來一場巨大災難的同時,也讓中國人樹立了一種理念:雖然我們屁股下的地球不仁不義,頻生變故,但我們隻要擁有愛心,相互扶持,就能將災難很快戰勝,將人們的生活延續下去並使之更加美好。
在禹王橋上看北方,北川老縣城那兒群山齒立,青藏高原在印度洋板塊推動下的強勢東征大概還在進行。在別的一些地方,地殼中的殺傷性力量可能也在暗暗積蓄。但我知道,有了這三年的經曆,汶川人不再懼怕,中國人不再懼怕。
2011.5.
沂蒙基因
今年6月下旬在沂蒙山采訪時,聽臨沂市委書記李群先生說了這麼一件事情:他有一次陪著名經濟學家、北京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劉偉去“算聖”劉洪的家鄉蒙陰縣考察,祖籍也是這裏的劉偉說:怪不得我從小喜歡數學,怪不得我女兒讀大學非讀數學係不可,原來我們的基因都來自這裏!
我聽了這個故事怦然心動。我想,基因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冥冥之中不知是誰把它這麼編,那麼編,組成形形色色的DNA,然後代代相傳,並由此決定生命的種種樣式,決定每一個生命的外貌及行為方式。
對於人類來說,基因的作用並不隻體現在一族一姓的範疇中,大到膚色人種,小到一個人身上毛孔的數目,都來自基因的規定。如果考察一個地域,那麼長期生活在那裏的人們,大概也會有著相同或相似的基因。如果這種考察不隻是從生物學的角度著手,而是同時采用社會學的方法,就會發現這種情況更加明顯。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秉性。DNA加上幾千年來形成的人文心理,便成了一種廣泛意義上的“基因”。
我是沂蒙人,我對“沂蒙基因”有一種十分深切的感受。我曾多次從外地突然回到臨沂或莒南縣城,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我都有一種強烈的族群認同感,像一隻在外覓食的螞蟻回到了自己的群體,能清楚地嗅到彼此身上相同的氣息。
我還聽過一位朋友講,他曾經到南方某大城市召開臨沂籍南下幹部座談會,看見那些當年代表共產黨接管政權,讓城市的各個階層不得不臣服的風雲人物,如今聚在一起時,無論舉手投足還是言談話語,都清楚地表明那是一群標準的沂蒙老鄉。我想,這也是沂蒙基因決定了的。
沂河滔滔,逝者如斯。而沂蒙基因卻像這河床上的沙子一樣堆積著,鋪展著,並閃爍著曆史的光輝。
在沂南縣孫家黃疃村的諸葛亮故居,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孩子在家長的陪同下來瞻仰先聖塑像並焚香禮拜。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行為,而是沂蒙人對智慧的尊崇。劉洪,這位漢代偉大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珠算的發明者,也是沂蒙人千百年來仰慕的偶像。教育界許多人都知道,臨沂的學生特別聰明,也特別能吃苦,每年高考成績都非常出色,去年和今年,本科進線人線均在全省居第二位。我想,這便是沂蒙基因的一種顯現。
走在臨沂街頭,由一隻白鵝和幾個漢字筆畫組成的“書”字隨處可見。那是臨沂書聖文化節的會徽。王羲之幼時洗硯的池水波漪連連,千百年來池邊的朝聖者與追隨者絡繹不絕,如今一年一度的書聖文化節更是喚起了沂蒙人的空前熱情。“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當年書聖老人家以手書《道德經》向道士換取白鵝,而今沂蒙人利用書聖文化引來了八方投資,這也算繼承了老祖宗的聰明吧?當然,沂蒙人繼承下來的主要還是藝術的基因。“我兒用盡八缸水,唯有一點賽羲之”,這是沂蒙孩童從小就聽老輩人講的故事,王獻之苦練書藝的形象也烙在了他們的心靈深處。沂蒙人還特別崇拜顏真卿,他們認為正而不拘、莊而不險的“顏體字”最能代表沂蒙人的風骨。許多年來,臨沂就是知名的書畫之鄉,優秀藝術家層出不窮,學習書畫、收藏字畫在民間蔚然成風。
沂蒙基因,更多的還是體現在倫理上。人說: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說:沂蒙自古多忠孝仁義之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精忠報國、舍生取義的顏杲卿、顏真卿,明代抗倭英雄孫鏜,甲午戰爭中犧牲在平壤的左寶貴……每提起這些忠臣良將的名字,沂蒙人無不熱血沸騰。於是,在二十世紀上半葉,這裏就有了沂蒙老區,有了車輪滾滾,有了紅嫂,有了《沂蒙山小調》,有了臨沂烈士陵園中密密麻麻鐫刻著的六萬多烈士的名字。進入新世紀,戰爭的硝煙早已飄逝,而這種基因依然賦予沂蒙人以新的表現形式:沈泉莊的王廷江,劉團村的邵長學,不當億萬富翁而辛辛苦苦帶領群眾集體致富;九間棚的村幹部,芍藥山的鄉幹部,蓬首垢麵,蓽路藍縷,把“三個代表”寫在了青石板上;新時代的“紅嫂”、“沂蒙六姐妹”,視解放軍將士為親人,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擁軍新歌;更讓人感歎的是,2003年“非典”爆發,沂蒙人立即意識到國難當頭,該挺身而出了,於是擼胳膊卷袖子,紛紛獻血。6月3號這一天,無數沂蒙人聚集到人民廣場,很快便獻血12萬毫升,有關部門選出8萬毫升直送北京。那天有許多人是從很遠的山區趕來的,其中有蒙山腳下的老支前模範宋佳芳。老太太年近七旬,她得知北京缺血的消息後寢食難安,便給正在濟南打工的兒子打電話,謊稱自己病了。把兒子“誑”回來之後,便讓兒子用自行車帶著花四個小時趕到了臨沂,親眼看著兒子將他那年輕鮮紅的血液獻了出去。老人還像當年的“識字班”動員青年參軍那樣,在現場做起了義務宣傳員:“誰不知血是人的命水水,金貴著哩。可這血是送給北京救命的,獻得值!”……捐錢捐物,沂蒙人也是格外地慷慨大方,其總額占到了山東省的一半,在全國地級市中是頭一份兒。
沂蒙人講忠義,更講孝悌。你知道嗎?儒學經典《孝經》便是沂蒙人曾參寫的,他的“吾日三省吾身”更是流傳千古的君子箴言。再看一下《二十四孝》,那二十四名位孝感天地的前賢,竟有七位生在沂蒙!翻一翻臨沂各縣曆代誌書,孝子孝婦的事跡俯拾皆是。時至今日,沂蒙鄉間評價一個人好是不好,首要的標準還是看他是否孝敬老人。兄弟姐妹之間,也多是情同手足,榮損與共。前些年沂蒙山區還沒脫貧的時候,經常有這樣的事情:為了能讓兄弟或姐妹繼續上學,有人會主動輟學並且不求回報,這在城裏人眼裏會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在沂蒙人的致富路上,更會看到兄弟姐妹協力同行的動人身影。
沂蒙人身上有沒有不良基因?也有。如果對我的父老鄉親稍加剖析,便會發現有一些致病的“染色體”存在,有的甚至在個別人那兒會形成毒瘤。好在我的父老鄉親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些,正在自覺地加以剔除,使沂蒙人這個龐大的群體不斷地向良好的方向進化。
進化的同時還有著突變。就像一些種子被宇宙飛船送入太空後的情況一樣,改革開放的驚雷,全球化的大潮,讓沂蒙基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從而造就了令世界刮目相看的一代新人。譬如說,他們創建的臨沂商品批發城名聞遐邇,每年成交額都達數百億之多,連續十年居全省工業品批發市場首位,去年列全國工業品批發市場第二位。2002年,登上福布斯中國百名富豪排行榜的臨沂人竟有3個!目前正在臨沂西郊興建的國際物流城,將以國際資本、國際理念、國際模式引領一場商貿批發的革命。這一切,就不是傳統的沂蒙基因所規定的了。
沂蒙基因代代承傳,沂蒙基因步步更新。絢麗多彩的沂蒙基因圖譜,既造就著今天,更影響著未來。
2004、7
沂蒙老鄉心怪野
翻閱臨沂各縣舊誌,能找到不少對於沂蒙人秉性的描述,譬如“俗尚清虛,人無爭鬥”,“士多質樸,不諳浮誇”,“安環堵茅茨之間,不知世間有淫冶靡麗之事”,等等。
我是在沂蒙土地上長大的,以自己的經曆與見聞,很認同修誌者的結論。知足者常樂,這是父老鄉親們的信條。有飯吃,滿足了;有衣吃,滿足了;再熬下後輩,那就更滿足了。在我家鄉某村,有一個姓張的人去趕集,歸途中與鄰村一人同行,得知對方也姓張,就親親熱熱啦了一路的呱兒。告別時老張甲說:兄弟,咱莊莊戶戶的(意思是平平常常的莊戶人),姓個張就不孬!老張乙說:不孬不孬,真是不孬!二人遂欣欣然分手。你想,連姓張都是知足的理由,那還有什麼更多的奢望?
與知足相聯係的,就是安分。“命裏隻有一合(念gē,容量單位)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夜晚盤算千條路,早晨還得賣豆腐”,這些諺語,都是讓人們老實認命,心不能太野。我小的時候,經常聽到父輩做此類教導。本地如果出一個不安分的人,那他肯定成為鄉親們心目中的“反麵典型”。在離我五公裏的一個村裏,五十年代有一個人造出一輛木頭自行車,騎上它逛了一趟上海,結果他受了一輩子譏誚,說這種人心太野,不是過莊戶日子的料,肯定不可靠。
盡管知足,安分,但沂蒙老鄉有時也能鬧出大動靜來。五十年代,莒南縣厲家寨的老鄉們建起了農業合作社,想把窮山惡水好好整理一下,多打一些糧食。毛主席知道了,大筆一揮做出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厲家寨是一個好例”,山西大寨的陳永貴都跑到那兒學習。後來,毛主席號召“農業學大寨”,沂蒙老鄉們又老老實實向陳永貴學習,把自己腳下的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1977年,臨沭縣常林大隊的村姑魏振芳,刨地刨出了一顆大鑽石,重量達158.768克拉,舉世罕見,她卻把這寶貝獻給了國家。當地政府問她有什麼要求,她想了半天隻提出一條:“俺大隊裏太窮了,至今還沒台拖拉機,給俺大隊買一台吧。”拖拉機買來了,當地政府又決定招收她為工人,可是等到村裏人敲鑼打鼓送她時,她卻死活不想上路,哭著說俺不識字,不知道工人怎麼當,俺還是在家種地好。後來,經人們好說歹勸才他她拉走。這樣的事情,在臨沂還有一些。動靜雖然不小,但決不是他們刻意所為,歸根到底還是老鄉們樸實、老實的性格使然。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不到,改革開放之後,沂蒙老鄉們的性情漸漸變了。我回家時,多次聽到父親向我感歎:“現在的人嗬,心怪野。”這個“怪”字是方言,是“很”的意思。我問:“野在哪裏?”他說:“沒足字。”我明白,“沒足字”,就是永不知足的意思。
看看老鄉們這三十年的表現,我認為父親的總結恰如其分。大包幹之後,老鄉們囤有餘糧了,也曾有過短暫的滿足,可很快又企望著兜有餘錢。於是,越來越多的人摔打幹淨腳上的泥土去務工,去經商。在臨沂西郊,一個商品批發市場迅速形成,讓天南地北的客商趨之若騖。臨沂城周圍,大工廠、小作坊,比比皆是。與此同時,沂蒙山各個角落的老鄉們也不再老老實實種那幾樣老牌莊稼,而是從土地上直起腰來,眼睛盯向國內外市場,見風使舵,什麼掙錢就種什麼。十來年下去,臨沂在全國18個連片貧困地區中第一個實現整體脫貧。2004年,又在全國革命老區中率先實現生產總值過千億元。
如果說,脫貧之前的沂蒙老鄉還在追趕全國的步伐,那麼,脫貧之後他們的心變得更“野”,更“沒足字”,在許多方麵,他們有意識地搶占在全國領先的位置。五年來,我曾隨省委宣傳部、省作協的采風團三次去臨沂采風,每一次都是大開眼界。那些成果,那些奇跡,讓我目不睱接,恨不能讓自己變成一隻長有複眼的昆蟲,把所有的景物統統攝取。我看到,臨沂城區迅速擴張,比三十年前大十倍而不止;我看到,沂河水被世界上最長的橡膠壩攔起了浩淼一片,把臨沂變成了一座瀕湖花園;我看到,臨沂批發城一眼望不到邊,每日客流量達30萬之多,年成交額已達五百多億,是名副其實的“中國市場名城”;我看到,我記憶中破破爛爛的臨沭縣城突然有多座高塔直衝藍天,這裏已經成為全國著名的化肥生產基地,一些工藝和一些標準,都是從這裏走向全國;我看到,過去有名的貧困縣蒼山大棚遍野,已經成為“全國無公害蔬菜生產基地示範縣”、“全國蔬菜標準化生產示範區”,其蔬菜在長三角各大城市占有很大市場份額並享有盛譽;我看到,建有全國最大博士生流動站的新時代藥業公司,是目前全國規模最大、門類最齊全的醫藥生產基地,在費縣城外儼然成為一個醫藥王國;我看到,當年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的王廷江,現在把他的江泉集團搞得紅紅火火,去年繳稅達10.26億元之多,該集團在國外的辦事處就有23個,投資12億、歐洲風格的五星級酒店已在羅莊建成……。在采訪中,我還聽到無數次這樣的介紹:要把這個項目建成全國一流的,要把那件事情幹得在全國引起反響。老鄉們的語氣和神情,讓你篤信不疑。
五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題為《沂蒙基因》的文章,對沂蒙人的秉性做了一些分析,其中也提到了在新時期的基因突變。我想,老鄉們不再安分守成,而是永不滿足,不斷進取,這是“沂蒙基因”的重大變化。
為什麼會這樣呢?
參觀采訪的最後一站,是位於平邑縣城的天宇自然博物館。這博物館可不得了,展廳麵積達2.8萬平方米,館藏展品40萬件,是世界上最大的自然地質博物館,有許多藏品舉世無雙。這裏,有好幾個展廳是古生物化石展覽,幾萬乃至幾百萬年前的胎生、卵生、濕生、化生,以及蜎飛蠕動之類,都有遺骸在此。我想,滄海桑田,物競天擇,有數不清的物種誕生,也有數不清的物種滅亡,這裏有著異常玄妙的“天機”。老鄉們之所以讓“沂蒙基因”發生變異,是不是因為參透了天機呢?
我想是的。改革開放的“天機”,全球化的“天機”,不參透不行嗬,不適應不行嗬。他們是在漸悟或頓悟之後,讓心“野”了起來。
我欣賞他們的“野心”,敬佩他們的幹勁,期待著他們新的作為,新的成就。
2009、6
農 者 之 舞
在平澤湖畔下車,我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麵旗幟。
旗色杏黃,在湖水之藍與草坪之綠的映襯下,特別搶眼。旗形長方且豎立,古韻十足。哦,上麵還有一行黑黑的漢字,用顏體寫成,渾厚而凝重。
從平澤港之外的黃海上吹來一陣風,旗幟獵獵飛舞,讓我看全了那些字:
“農者天下之大本”。
平澤市書藝協會會長李敏寬先生通過翻譯向我介紹:這是平澤農樂表演,是一項韓國“無形文化財產”。
轉過一個小樹林,旗幟下出現了一片白。那是在做著表演準備的大群韓國農民。一律的白衣白褲,男人頭上還係了白布條,女人頭上則包了白布巾,至此,我真正見識了大韓民族的尚白傳統。
鼓聲咚咚響起,讓我的心砰然共振。表演開始了。一位壯漢高擎杏黃大旗,引領眾人繞場而行,載歌載舞。男人們腰掛一雙草鞋,手持各種農具;女人們頭頂籮筐,或者水罐。他們走到觀眾麵前,歌舞一通,而後男人們成一字陣,後退而行做插秧狀;女人們則去旁邊取下頭頂的籮筐與水罐,忙於炊事。
田間的舞蹈甚是好看。男人們彎腰撅臀,連連下手,讓人仿佛看到了整整齊齊的秧苗,看到了人與莊稼在水麵上的倒影。唯獨一位白胡子老漢不幹活兒,隻在腰間係一鼓,來回巡行,擊鼓而歌。莊稼漢們不時直腰舉手,熱烈地和上一聲或數聲。插秧結束後,他們在田邊歌舞一番,接著下田拔草,又是一人擊鼓而歌,眾人唱和。他們的唱詞我不懂,但我聽懂了歌聲。我聽得出,他們在讚美生養萬物的土地,在表達身為農人的自豪--“農者天下之大本”,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為重要呢?在中國,這句話被聖賢們反複說道,農人們則用自己的話語進一步加以詮釋:“人生天地間,莊農最為先”--這是清末民初在山東流行的《莊戶雜字》的第一句;“莊稼地裏不打糧,百樣買賣停了行”,這是過去中國人都知道的一句諺語。是嗬,如果沒有了農業這個根本,人類世界還能夠存在嗎?
麵對眼前的這群韓國農民,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我向他們連連晃動大拇指,繼而和著他們的歌舞節奏使勁鼓掌。
季節一晃而過,農人們開始收獲。收獲完畢,他們揩著汗水,走向田堘。女人們簞食壺漿,笑臉迎候。米酒,棗糕,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家庭氣氛,男女情感,農閑之樂,豐收之歡,盡在此時此刻。正觀看時,白衣農人忽然招手呼叫,邀人共享。我們起身過去,接過男人手中的水瓢喝一口米酒,在女人們端著的盤子上取一塊棗糕吃下,感覺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了。
不知為何,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四個男人脫掉上衣,赤膊而號,抬起了一個木頭架子,架子上覆有白布單。架子前係一根長長的草繩,由一人牽引;架子後麵,則跟了一群男女作痛哭狀。我急忙去問翻譯,翻譯又問平澤市文化觀光課長,這才知道農人們開始表演送葬場麵。本來,平澤民樂有各種民間習俗的項目,今天隻表演一項。
說話間,送殯隊伍經過之處,有人掏出鈔票走上前去,夾在那根草繩上,陪同我們的韓國朋友也有幾人如此辦理。我不假思索,掏出一張麵值為一萬韓元(合人民幣50多元)的韓幣效仿了他們。回到座位才問明白,這是給死者捐助買路錢。
此刻,送葬者的哭聲更加響亮。有幾個人,簡直是捶胸頓足、呼天搶地了。這樣的陣勢,也讓我心中戚然生悲。我看著他們的樣子忽然猜想:這一群韓國農民,是在哭過世的親人呢,還是在哭日漸凋蔽的農業?
我想,如果真是後者的話,我願陪他們一哭!
我讀過一些材料,看過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和民俗村,韓國農業那悠久而輝煌的曆史,那完備的農耕文化、自給自足的農村生活,深深打動了在中國沂蒙山區出生的我。朝鮮戰爭結束後,韓國農業很快有了新的發展,尤其是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新村運動”,已成為農業現代化的典範,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中國各級政府曾組織過許多人前去參觀考察。然而,當今城市化、全球化的浪潮洶湧澎湃,還是把韓國農業衝擊得千瘡百孔。年輕人背棄土地,不事稼穡,跑到城市裏討生活,已經成為社會潮流,致使許多村莊人去樓空,成為“老人村”、“無人村”。眼前這些民樂表演者,五十歲以下的寥寥無幾;首爾已經是一千多萬人的國際特大城市,擁有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目前還在迅速擴張,這都是上述情況的有力證明。
全球化給韓國送來了低價的農產品,也給韓國農民帶來了收入的下降。於是,他們奮起抗爭,向國人大聲疾呼不吃外國米、不吃外國水果、不吃外國肉,這就是所謂的“身土不二”。更激烈的行為,是此起彼伏的示威活動,是個別農民的自殺。2005年底,世界貿易組織在香港開會,900名韓國農民去那裏示威,與警察發生激烈衝突,導致雙方幾十人受傷,給全世界的電視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然,韓國政府也重視農民的訴求,給農民捐助了許多的“買路錢”--實行高額農業補貼,以維持本國農產品的高價。這樣,韓國農業勉強能夠生存,卻被人稱作“溫室裏的花朵”,總是難以承受歐風美雨的侵襲。
豈止韓國,在整個世界,農業幾乎經受著同樣的命運。前天我回了一趟家鄉,站在村頭看野外,哪有幾個男女青年的身影?多數都外出打工去了。據媒體報道,我國2006年城市化率已達到43.9%,用不了幾年,就能追上世界的腳步。世界的腳步已經邁到了哪裏?至2007年,全世界城市人口已經達到33億,在曆史上首次超過了農村!
有專家勸慰我們說,沒有人種地不用怕,這個世界上還有盛產糧食的地方,單單一個美國,每年出口糧食就達八千萬噸,你隻管進口就是。然而我們要看到,第一,我們沒有充足的美元;第二,有了充足的美元也趕不上糧食提價的速度。2007年,世界糧價大幅度上漲,其中小麥價格上漲了137%。於是,我們就聽到世界糧食與農業組織總幹事雅克·迪烏夫在“世界糧食日”那一天哀歎:“我們的星球有足夠的糧食為所有人提供充足食物,但今晚仍有8.54億男人、女人和兒童空著肚子睡覺。”我們在電視上就看到了這樣的畫麵:在依靠進口糧食的海地,婦女們挖來一種泥土,做成餅子,讓她的親人們充饑,多餘者則拿到市場上出售,一個泥餅竟賣到5美分。而在非洲、亞洲的某些地方,餓殍遍野早就不是什麼新聞了。
農樂表演還在進行,農人們用幅度很大的身體語言,用悲愴意味十足的歌吼,繼續表達著心聲,發泄著情緒。而那麵杏黃大旗,也被他們舉得更高,“農者天下之大本”這一行字,也讓我們看得更加清楚。
我忽然想起一則新聞:今年7月7日,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回到他的家鄉韓國忠清北道陰城郡杏峙村,為當地題詞時,他就寫下了這七個漢字。
農者天下之大本!
我認為,潘先生應該把這麵大旗扛到聯合國總部,插到聯合國會旗旁邊,每到開會的時候就把它揮舞一番。
2008、10
槿 域 墨 香
在首爾參觀景福宮,有一種置身北京故宮的感覺。那一道道大門,一座座宮殿,都體現出漢風唐韻,隨處可見的漢字,更讓我感到無比的親切。看那門額上的大字吧:“光禮門”,“勤政門”,魏碑體威風凜凜。“思政殿”,“交泰殿”,楷書凝重渾厚。再看內宮裏掛的字畫,上麵的漢字就更是儀態萬千了。
也就是我參觀景福宮的這天,2008年10月9日,勤政殿前的廣場上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慶祝韓文字誕生565年。我們在上午看到的是彩排,大批韓國人身穿或紅或藍的古裝在認真走台,電視台的人則在好幾個機位忙忙碌碌,準備著下午正式演出時的直播。我知道,朝鮮半島上的人從公元二三世紀就開始使用漢字,到了十五世紀,朝鮮王朝第四代國王世宗李祹覺得漢字筆畫繁多,難以學習,另外,漢字也無法充分表現韓語的發音和感情,就決定創造一套新的文字。與倉頡看到獸蹄和鳥爪印而造出漢字的傳說相仿,韓國人講,有一天世宗看見陽光照在千秋殿的門上,那一格一格的門欞給了他靈感,他就召集文官學者一起研究,於是韓文字就產生了。這是一種表音文字,簡單易學,便於書寫,所以,韓國人民對世宗非常尊崇,現在麵值最大的萬元韓幣上,就印著他的頭像。
然而,盡管韓文字已經問世五百多年,但在那個以木槿花為國花、別號“槿域”的國度裏,漢字依然被視作“文化”的重要載體,被一代代的韓國人所敬重、所使用。我在韓國國立民俗館和韓國民俗村裏就看到了許多的實例:從官方文書到平民信劄,從大部頭書籍到普通人家的春聯。有一天,我們在平澤湖畔觀看韓國民樂表演,一位老農在表演結束後,蹲下身抹平一方土,手寫漢字與我“筆談”起來。他說他叫孔錫鳳,今年84歲。他問過我的年齡之後告訴我,他的兒子比我大,已經64歲了。我看著老人的白須白發,看著他麵前寫在泥土上的漢字,真像見到自家長輩一樣,心中一片溫馨。
最讓我驚訝的是韓國當代書藝。在古代,韓國人從中國學去了漢字,也學去了書法藝術。王羲之,趙孟頫,都被韓國人當作書聖看待。近兩千年來,韓國書法史也是輝煌燦爛,名家輩出,有些書法名人傳到當代的作品,市場價達到幾千萬乃至上億韓元(合人民幣幾百萬)。時至今日,韓國書法雖然多了韓字書法這一部分,用楷、草、隸、篆等各種字體把韓字表現出不同姿態,但其主流還是書寫漢字。我們日照市五年前與韓國平澤市通航,隨之也開始了以書畫為主要內容的文化交流活動,兩市書畫展無論在日照還是在平澤舉辦,一進展廳,便是琳琅滿目皆漢字,鬱鬱墨香撲麵來。我曾經猜想,韓國書法家是不是為了與中國同行交流,才多寫漢字的,然而不是,今年我和幾位日照書畫家去平澤,獲贈《平澤市書藝人協會展作品集》,我一邊賞閱一邊統計,結果是:集子中一共收錄119件作品,有111件是寫漢字的。要知道,這次展覽,完全是他們辦給自己人看的。
讓我們欣賞一下韓國書法家所寫的內容吧:
“花間酌酒邀明月,竹裏題詩掃綠雲”,這是平澤市書藝協會會長李敏寬先生寫的,文人雅趣躍然紙上;
“風輕楊柳金絲軟,月淡梨花玉骨香”,這是平澤市書藝協會前任會長安永禮女士寫的,與中國古代才女們的審美取向何其相似;
“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書法家白寬欽先生寫的是賈島詩,傳達中國古詩中禪的意境;
“空”,比丘尼柳寶林寫這個字,表達了一個佛教徒的世界觀;
……
我通過翻譯問李敏寬先生:你們整天寫漢字,會不會讀呢?他說:多數人不會讀,但明白所寫漢字的意思,不然,也就無法通過作品表達自己的情感。
是嗬,看他們的作品,其風格大多能與所寫內容相吻合,要豪放時便豪放,要婉約時便婉約,甚至作者的性情,好惡,都能從中窺知一二。
也有韓國朋友從寫漢字開始,漸漸沉醉於中國文化,進而學習漢語,能聽會寫。在平澤市書法界,就有好幾個人能大致聽懂漢語,並念出一些漢字的讀音。書藝協會顧問、首爾中央大學的退休教授樸錫俊先生,漢文化修養頻深,能輕鬆地與我們筆談。他對中國書法的研究水平,讓我驚歎不已:那天晚上,兩市藝術家在一起揮毫潑墨交流書藝,樸先生有一幅字寫的是“無量壽”,那個“量”字與我們平時所見不一樣,他見我在一邊觀賞,立即另紙寫下一行字,說明那個“量”的寫法出自米芾筆下。
我不大懂書法,但可以看出,韓國朋友們的藝術水準也達到了相當的高度,讓人在觀賞中獲得強烈的審美愉悅,如飲韓國米酒一般愜意舒心。當然,他們寫漢字,多是依照字典的標準筆畫去寫,唯恐出錯,所以端正有餘,活潑不足,尤其是草書,極少有人為之。他們覺得,真正了解漢字結構和書藝精髓的,還是中國書法家,所以當我們的人現場創作時,他們往往群起圍觀,拍手叫好。在韓國,多數婦女婚後不再工作,有的就學起了書法,因而女性書家甚多。她們在觀摩中發出的讚歎聲,讓日照書法家們頗為得意。日照市書法家協會主席秦唐先生前年去過平澤,結識了一批韓國朋友。一位美麗的女書畫藝術家這次沒見到他,十分遺憾,特意準備了一個精美的禮品包,讓我們帶給他。這份禮品,我們並沒有把它看作私人之饋贈,而是將其視為中韓兩國藝術家為漢字而結同心的證物。
“雲開萬國同看月,花發千家共得春”。這是另一位韓國書法家高賢淑女士寫下的句子。我想,古老而年輕的漢字,神聖而世俗的漢字,恰似高掛在東亞上空的一輪明月。那溶溶飄灑的月輝,便是彌漫於漢字文化圈的醉人墨香了。
2008年10月
為人類感動
在北京奧運會舉辦的這些天裏,我心中時時洋溢著感動。
我為人類的創舉感動。人類在地球上已經生存了許久,偉大的創舉數不勝數。但我認為,奧林匹克運動是最偉大的創舉之一。借助體育競賽,把世界上這麼多不同膚色、不同宗教、不同國別的人們召集到一處,加深了解,增進友誼,並且讓幾十億人熱切關注,在人類社會中是頭一份兒。即使是聯合國大會,也沒有這樣的規模和影響。所以,每當我看到五環相扣的奧運會會旗超越二百多麵國旗和地區旗幟冉冉升起的時候,目光裏都會帶著無比的崇敬。
我為人類的勇氣感動。人類的身體是血肉之軀,天生有著諸多局限,然而,人類偏偏要向自身的局限挑戰,向地球引力挑戰,讓自己更快、更高、更強。看一看菲爾普斯在“水立方”裏的疾遊,博爾特和羅伯斯在“鳥巢”裏的飛奔,各國運動員在許多項目上的驚人表現,就知道人類已將自己的體能擴展到了何種程度。再看伊辛巴耶娃,她手持長杆屢敗屢戰,最終跳過5.05米,第24次打破女子撐杆跳世界紀錄,然後揮汗說道:“天空是我不斷挑戰的極限,我想我很快會向5米10發起衝擊的!”這不正是人類勇敢精神的莊嚴宣示麼?
我為人類的愛心感動。千萬年來,暴力、攻擊、殺戮、戰爭一直與人類相伴,甚至成為人類學家歸納人類品性的負麵素材。然而,奧運會借助體育競賽,將這些東西予以轉化和消解──不用流血犧牲,卻能取得足以引起舉國歡騰的勝利,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而且,當激烈的比賽過去,即使是敵對國的雙方,也常常握手言歡,成為朋友。我相信,如果有上帝存在的話,他看了這一幕也會頷首微笑的。更讓人感動的是,從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開始,舉辦國都會提出《奧林匹克休戰決議》,中國依照慣例也這樣做了,並在聯合國獲得一致通過。盡管某些國家的某些人對此陽奉陰違,照舊在打,但這一份份《休戰決議》還是讓我們看到,人類愛心未泯,人類大有希望。
寫到這裏,劉歡和莎拉布萊曼的歌聲又響在我的耳邊了:“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願這首歌在人類中間永遠傳唱,願那些感動了我和你的美好事物在地球上永遠葆存!
2008、8、23
城堡上空的蒲公英
我們一家是在端午節小長假去上海世博園參觀的,第一天就為創造那裏的日入園人數新高做出了貢獻,成為54.67萬分之5。瞧瞧園內隨處可見的排隊長龍,我們轉來轉去,始終也沒鼓起勇氣去當幾個小時的龍鱗,隻好去一些不用排隊的地方聊慰眼球。
第二天再次入園,想想下午就要回山東去,再不看幾家像樣的展館太遺憾了,遂決定再苦再累也要排上一回隊。那麼,5平方公裏的地盤上到處都是展館,該去哪一家呢?正躊躇間,小外孫女指著一個方向喊了起來:“我要坐纜車!”撒腿就往那邊跑去。我一邊追她一邊看,原來那是瑞士館,城堡一樣的展館頂上果然有纜車載人運行。到了那裏,老伴帶兩個孩子在旁邊等候,我和女兒則去長龍的尾巴梢上做了兩個鱗片。
好艱難好漫長好焦急啊!父女倆慢慢往前蹭,先在龍尾,再到龍身,最後好不容易排到了龍頭。等我們把那一老二少喊來,終於衝進展館時,看看時間,排隊已耗去了整整3個小時——還算幸運,聽說有的館排隊下來是6個小時!
一邊擦汗,一邊沿著彎道走上去。進入大廳,隻見有十幾個瑞士人站在那裏向我們微笑。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些和人體差不多大小的電子屏幕,觸摸一下,其中的一位就會用標準的中文向你暢談他對未來的展望和心中的夢想。在他們的身後,是用巨幕電影播放出的阿爾卑斯山。也許是銀幕上的冰雪帶來了清涼,我的汗水與勞累一掃而光。
兩個孩子一直在尋找纜車,急不可耐。當我們走出展廳,沿彎道盤旋而下,來到另一座城堡模樣的建築裏麵時,孩子們立刻歡呼起來。原來這裏正是纜車的出發點,6人一廂,一批一批騰空而起。坐上去之後,貼著城堡的圓壁旋轉了幾圈,眼前豁然開朗——我們居然來到了陽光照耀下的一片山地!
那片山地,是用泥土堆出來的,麵積廣闊且覆蓋了植被。隻見上麵細草茵茵,雜花朵朵,令人心曠神恬。那些花草,我大多叫不上名字,隻在它們中間認出了蒲公英。此刻蒲公英們還沒有結出那種帶尾翼的種子,正高擎著金燦燦的黃花,宣示著它們的野性之美。
纜車繼續掛在鋼軌上行進。它很低很低,甚至低到能讓乘客的腳觸到那些花花草草。與我們同車的兩個女孩,索性把鞋脫下提在手中,嘻嘻哈哈地用腳丫逗弄那些花草。耳邊還有輕輕幽幽的樂聲,像馬車上搖響的銅鈴,又像山間吟唱著的溪水。
我們從草地上飛過,從幾座山包旁邊飛過,身下是紅花綠草,頭上是白雲藍天。我就想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親近自然了?我日複一日、 年複一年地生活在城市裏,已經習慣了由水泥森林構成的沉重與壓迫,習慣了由人聲車聲組合出的嘈雜與喧囂,今天能觀賞一番這樣的美麗風光,暢暢快快地透幾口氣,真是因緣殊勝嗬。
正享受著,陶醉著,纜車忽然拐了個彎,來到了一個口徑極大的深井旁邊。哦,這是我們出來的地方,這是城市的陷阱,我們又要回去了,我們身不由己。很快,我們落到城堡的底部,再次踏上了堅硬而冰冷的水泥地麵。
走到牆邊,我看著上上下下的纜車,看著井口邊的花草,忽然想:瑞士人大概是用這個龐大的裝置,在向我們講述醒世恒言吧?
“城市讓人類生活更美好”,這是上海世博會的主題。這個主題,在幾十次世博會上第一次提出,也就是說,159年來世博會首次以“城市” 作為展品。是的,城市的的確確給人類帶來了諸多的便利,讓人類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不然,今天世界上就不會有如此之多的人住進城市。可以說,城市是人類在地球上造出的最大的“物”,它集中了人口,集中了財富,集中了政治、經濟與文化的最大資源,是人類滿足各種欲望的最佳場所。因此,城市也成為人類拜物教頂禮膜拜的對象。
然而,地球上的城市是不是越多越好、越大越好呢?
答案是:未必。
人類不能忘記了自己的本質。說到底,我們還是大自然在億萬年中哺育出的一種生物,城市在曆史長河中隻出現了短短的一段時間:1800 年,全球城鎮化率隻有2%; 1900 年,13%;2007 年,67 億地球人中已有一半以上居住在城市——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也會為這200年的巨變而驚訝萬分!人類用鋼筋混凝土將自己與大自然隔離開來,將與大自然血肉相 連的生命囚禁在燈光多於陽光、空調風多於自然風的地方,長此以往,人類的存在、發展與進化能不受到影響嗎?從城市化突飛猛進的20世紀開始,我們已經看到了人類體能退化、生殖力下降、“城市病”越來越多等一係列嚴峻事實。再發展下去會怎樣呢?別的不說,單是想到若幹年之後,城市之外可能再無人類,我們就會不寒而栗!
然而,進入城市的人類已經樂不思鄉了。拿我來說,如果讓我離開城市,再回到自己出生並長大的農村,我肯定是不情願的,我寧可呼吸著汽車尾氣了此殘生,也不願到鄉間忍受“寂寞與孤獨”。於是,偶爾去鄉間和大自然親近一下,然後一邊咒罵著城市,一邊龜縮回城市,這就是我們這些偽君子的可笑行徑。
瑞士人把這個展館的主題定為“城市和鄉村的互動”,則充分顯示了他們的聰明才智和憂患意識。我的感覺是:這個展館既滿足了我,也嘲諷了我。
離開展館時,我回頭看看在城堡上空招搖著的花花草草,心想:等到蒲公英的種子成熟之後,它們會不會借助黃浦江上的風,將瑞士人構思的這個主題傳送到更遠的地方,讓更多的人了解並理解呢?
2010、6
教師的空間與尊嚴
最近網絡上有一個帖子子,題目叫《看了孩子班主任的QQ空間照片,我震精得內牛滿麵》,內容是一位二十來歲女教師的兩組照片。前一組,有一張貼在某校宣傳欄上,照片背景是用紅紙金字抄寫的韓愈的《師說》;另一張是她穿著教師工作服,與一位同事一位學生合影,這兩張照片上的她都是麵帶微笑、端莊大方。後一組就迥然不同了:女教師穿背心短裙,正與一幫青年男女在KTV包間裏嬉鬧。她小臉紅撲撲的,或與赤裸上身的男青年猜拳,或與幾個女伴碰杯拚酒、相互親吻,最後一張,她手指縫裏還夾著正在燃燒的煙卷兒。
這個帖子引發了海量評論。許多人發帖批評,說這位女教師太不像話,有損教師形象。也有的為她打抱不平,說:“哪個法律規定老師不能抽煙喝酒做ai?”有的還說:“這個家長也真有病,你沒有瘋狂的時候?你不用吃喝拉撒?”
看了這些照片,我雖然沒有“內牛滿麵”,但也覺得很“震精”。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也當過教師,整整十年。那時候對教師的要求相當嚴格,因為他們擔負著“培養革命接班人的重任”,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身體力行,給學生做出良好榜樣。記得我老婆結婚前去上海看望她大姑,給我帶回一條式樣新潮的“直筒褲”,咖啡色,褲腳卷邊,大概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條來,我怕給革命接班人造成不良影響,藏了好幾年沒敢穿出來。三十多年過去,社會風氣大變,人們對教師的要求也與從前大大不同。網上有個帖子這樣說:“老師是人不是仙,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欲。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工作時是好樣的就可以了。”我相信,現在不少人都這樣認為。
對這樣的觀點,我沒有異議。在社會越來越像萬花筒的今天,教師也應該擁有“私密空間”,可以在工作之餘安排一些法律所允許的娛樂活動。然而,如果無所顧忌,把自己的私生活展現在家長和學生的麵前就不妥了。譬如那位女教師,她的QQ號是一些家長和學生都知道的,還將她加為好友,這樣,她的QQ空間就成為公共空間了。小學生的心智遠遠沒有成熟,如果發現平時在課堂上諄諄教導他們的老師竟然在歌廳裏那樣生猛豪放,不隻是“震精”,人生觀受影響都是可能的了。
荀子講,“師術有四”,第一條就是“尊嚴而憚”。試想一下,孩子們在課堂上聽那位老師講課時,眼前還閃現著她的那些“玉照”,她還能保持有尊嚴的威信嗎?她再批評學生的不良行為時,能夠理直氣壯、義正辭嚴嗎?她在家長那裏,還能得到應有的信任與尊重嗎?
所以,我給一些教師朋友提個醒:如果你還想吃教師這碗飯的話,就要處理好你的幾個空間,私密是私密,公共是公共,別讓它們混淆了。這不是讓你作偽君子,而是讓你懂得職業道德的底線。不然,你在公共空間裏一味地展示自己的放浪形骸,學生家長憤憤然讓你下課,你又沒有更好的去處,大概就輪到你“內牛滿麵”了。
2010.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