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攀上個三哥叫德明

我生在農村,小時候宗族意識嚴重,對趙姓感到格外親切,如果在書報上發現了姓趙的名人,那就比吃了麥子煎餅還高興。那一年,我發現北京有個翻譯家不但姓趙,還跟我一個輩分,喜得我急忙去找族老問,那個趙德明是不是跟咱們一家。族老也不清楚,因為從沭河東岸趙家臨沭村走出去的趙姓人散布在三縣幾十個村莊。雖然沒有搞清趙德明是何方人氏,但我從此盯上了那個名字。到了八十年代,一批翻譯家勤奮勞作,煽風點火,將“拉美文學爆炸”的硝煙引到中國文壇,趙德明就是其中的一位。 那些年,我讀過趙德明的許多譯作,如巴爾加斯·略薩的《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和一些中短篇小說,那譯文的優美流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莫言在談到“翻譯家功德無量”時,曾有這樣的議論:“像我們這樣一批不懂外語的作家,看了趙德明、趙振江、林一安等先生翻譯的拉美作品,自己的小說語言也發生了變化。”可以說,包括趙德明在內的那一批翻譯家,通過對拉美文學的譯介,影響了一大批中國作家的創作路數,改變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麵貌。

沒想到,2003年的夏天,我榮幸地與趙德明先生見麵了。北京大學一批教授看中了美麗的海濱小城日照,紛紛來此建房,趙德明先生也在教授花園擁有了一處公寓。我們一見如故,經常在一起談論文學,遊山玩水。他近幾年譯著特別豐富,幾乎每年都送我最新出版的作品:巴爾加斯·略薩的《情愛筆記》、加爾多斯的《葛羅麗婭》、羅伯特·安布埃羅的《斯德哥爾摩情人》、趙德明寫作的《巴爾加斯·略薩傳》等,很給我的書架增光添彩。交談中得知,他的父輩和我父輩一樣,都用“洪”字,而他聽大哥講,他們家老一輩雖然生在河北,但再往上推究,就是來自山東莒南。我說,那咱們真是一家了,你排行老三,我高攀一下,就叫你三哥吧。他很高興,滿口答應。

和三哥交往幾年,讓我最感到受益的,是聽他談論創作。對拉美文學的幾十年研究,在多個西方國家居住過的經曆,使他擁有了涵蓋世界文壇的高遠眼光和剖析作品的深厚功力。他深諳西方作家創作經驗,對中國作家的缺陷和不足看得十分清楚。2004年的春節他在北京,我打電話給他拜年時,他講了自己總結出的西方作家成功的七條“秘訣”,以此作為送我的年禮。去年夏天我去他家,他在長談中特別強調,寫小說一定要“包藏禍心”。我每聽他講,都有一種“聞道”的喜悅。我想讓更多的文友分享這種喜悅,便組織了好幾次文學講座,讓他“大放厥詞”。在最近的一次講座上,他講述了西方一些大作家對社會政治問題的參與和幹預,而後慷慨激昂地質問:像他們那樣敢於擔當的作家,在中國到底能有幾個?在中華民族的許多重要時刻,你們在哪裏?人民為什麼聽不到你們的聲音?這樣的質問,真讓我們如冷水澆背。

現在,三哥已經退休,除了給幾個還沒畢業的研究生授課和出席有關會議,他多數時間住在日照。一個67歲的人,竟然每天工作十來個小時,目前列入翻譯計劃的西方作品就有七八部之多。當然,這也是讓人家逼的,一些外國駐華使節和外國作家,指名道姓,譯者不是德明趙就不授予版權。所以,他往往是一大早就坐在電腦旁邊,吃飯和上廁所才是他的休息時間,讓我的嫂子李雅歌女士老是嘟噥。他聽從了勸說,有時候也去海邊走走,去街上逛逛,不知不覺竟交了好多的朋友。那些漁民、農民不知文學為何物,可都喜歡趙老頭的熱情和風趣,經常到他家裏串門“啦呱兒”。

三哥說,他現在已經愛上了日照。他喜歡日照的人,日照的海,日照的每一處風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雷雨將至,他曾和他的小兒子爬上一座高樓,十分專注地看閃電在海麵上飛舞是怎樣的形態,聽雷聲從大海上傳來有著怎樣的韻律。還有一個夜晚,他和夫人孩子在教授花園的草坪邊乘涼,抬頭欣賞那些在大城市裏看不到的明亮星星時,竟然發現了一個不明飛行物。他在向我講述這些時,還是激動不已,繪形繪色。我想,在那些個時刻,我三哥是多麼年輕嗬。

2006、3、2

蒙 山 萱 草

我是在不經意間看見她們的。

2005年8月16日,蒙山腳下異常燠熱,頂巔卻是一片清爽。我隨眾人看罷九龍潭、鷹窩峰等景點,登上海拔1156米的龜蒙頂,又憑欄臨澗,在習習的涼風中遠眺偉人峰。在低頭的一瞬間,目光突然被一片明豔的花朵吸牢。

我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便問當地文友:“這是黃花麼?”

文友說:“我們這裏管她叫金針菜。”

我這才想起,黃花是我家鄉的叫法。我也想起,除了黃花和金針菜,她還有好幾個名字:鹿蔥、宜男、忘憂草、萱草。最後一個,是最標準也最通用的。

但我一直叫她黃花,因為那是母親教給我的。

大饑饉的那年夏天,母親在家裏實在找不出吃的,就領著五歲的我上山剜野菜。她邊走邊說:“野菜有好多好多,你知道最好看的是什麼嗎?”

混沌未開的我搖搖頭。

母親說:“是黃花。”

母親向我講:黃花長在山裏,葉子栩綠栩綠,開出的花嬌黃嬌黃。如果刨來幾棵栽到院裏,就能在家裏賞花。花賞完了還可以吃,最好是用來溻煎餅,香噴噴的,甜絲絲的,可解饞了。我問她吃過沒有,她說吃過,那是她小的時候,姥爺從山上采回來的。

那天我們上山後,卻沒能找到黃花,就連野菜也剜得很少,因為上山找吃食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無奈,母親隻好擼了一籃葛葉,領我戚然回家。至今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吞食煮熟後的葛葉,我的嗓眼兒經受了怎樣的磨礪。

後來的幾十年間,我曾經無數次享用過金針菜,但真正看見野生的,這還是第一次。母親形容得對,她的葉子真是栩綠栩綠,花兒真是嬌黃嬌黃。她就生在龜蒙頂東側,生在山澗的坡壁上。山風拂過,她們搖搖曳曳,像隱居在山中的一群道姑,輕揮袍袖呈逍遙之態。

是嗬,蒙山自古以來是道教名山,這些萱草怎能不具仙風道骨。她別名“忘憂”,莫非也因其承繼了老莊風範?

可是,我在怔怔地看著她們的時候,並沒有忘憂。我在牽掛著我的母親。在蒙山之東,二百裏之外,她偃臥病榻已達四個月之久。

心肌病。很棘手的一種。幾次住院都不見效。我曾谘詢過許多醫學專家,在網上瘋狂地查來查去,但就是找不到一種好的療法。聽說莒縣有位中醫治這病還行,就去那裏就診,讓母親喝起了苦藥湯子。一天四包,總重一斤六兩。每當伺候她喝藥,我們兄妹心裏都很難受。

最讓人難受的是她日漸嚴重的癡呆。母親從前十分聰明,沒上過幾天學卻能讀書看報。近幾年腦血管慢慢淤堵,就讓她變成了一個半傻,大事小事過後即忘。去年我把她帶到日照,有一天上午看了正在海邊舉行的全國沙灘排球賽,午飯後幫她回憶,她竟茫然不知。今年夏天她在我家住過一段,可移住我二妹家之後卻說,她不記得到過日照。

但有些事情還是沒忘。今年我過生日時撥通二妹的手機,讓她放到母親的耳邊,我說媽媽,今天是六月十二,你還記得是什麼日子麼?她說,記得,是你的生日。那一刻,我握著話筒熱淚潸潸。

……孔子登臨碑就在我的身後。老夫子說,他登上這座山,就把整個魯國都看小了。我沒有他那麼寬廣的胸懷,此時我的眼裏隻有萱草,心裏隻有母親。

詩曰:“焉得諼(萱)草,言樹之背(北)。”古人常在北堂種萱草,而北堂正是母親的住處,於是就把母親稱為“萱堂”。

我從蒙山萱草上移開眼睛,抬起頭來,向著遠遠的東方看去。因為,那裏有著我的“萱堂大人”。

次日,蒙山筆會結束,我匆匆趕回了老家。到母親床前叫了一聲,她睜開眼睛說:“俺兒來啦?”說罷,艱難地撐起身來。

她坐定後問我:“你從哪裏來的?”

我說:“蒙山。”

她問:“蒙山有什麼?”

我說:“有黃花。”

她眼睛一亮:“黃花?那可是好東西。”

她向窗外看去,眼神飄得很遠很遠。

我知道,蒙山萱草在她此時的想像裏,一定是豔極美極。

2005、8、28

我有個克隆女兒在澳洲

女兒在國外已經兩年沒回家了。前些日子說,今年過年打算回來,接著就訂了機票。因為這個季節機票緊張,別的線路不是難訂就是貴,隻好訂了個三起三落的:奧克蘭——悉尼——首爾——青島。最後一次落地是在1月25號,臘月二十六。我和她媽高高興興,一天天盼望著女兒的到來。沒料想,今天早晨七點多鍾,我正寫作,突然接到女兒的電話。她叫一聲“爸爸”,接著就哭。我頭皮發麻,急忙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快說快說!然而女兒哭得說不出話。這樣我就更加著急。女兒是個比較堅強的孩子,出國五年半,在外麵也遇到過許多難題,但在電話裏向我哭這還是第一次。是出車禍啦?是家中被盜啦?是和女婿鬧矛盾啦?我慌亂地加緊追問,她才哽咽著講了遇到的麻煩:因為飛機途經悉尼,她必須去 澳大利亞駐新西蘭大使館辦一個過境簽證,可今天人家把材料退了回來,說趙琳琳已於2000年去了該國。我吃驚地問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她說,你忘了那年我被盜的事?

我想起來了。那年女兒需要在國內辦一份手續,將護照用她同學的電腦和掃描儀複製了發給我,她粗心大意把護照原件忘在了掃描儀裏,結果當天晚上那套設備被盜。新西蘭的治安情況很好,小偷極少,可這偶爾的一次就給我女兒製造了大麻煩。她急忙報警,警察勘查了一番也沒能破案。之後便是去中國大使館補辦護照,大使館告訴她,有人拿了這個護照剛剛去了澳大利亞。護照雖然又補了一個,但想想澳洲還有一個趙琳琳,我和女兒心裏都很別扭。女兒說,這人肯定是早在新西蘭“黑”下來的,從小偷手裏買去這本護照,換了照片(舊版護照作假還容易一些),搶在有關方麵吊銷這本護照之前去了澳洲。當時我為了安慰女兒, 還跟她開玩笑說,我有個克隆女兒也不錯。

可是時隔幾年,假琳琳卻阻住了真琳琳的回家之路。女兒把事情原委告訴澳大利亞使館,那邊查了查紀錄,說這個趙琳琳去澳洲之後,還曾申請去馬來西亞,但遭到拒簽。使館的人對我女兒說,如果你說的屬實,可以遞交材料供我們重新研究。女兒說,這樣根本來不及,年前我甭想上路。我說,閨女,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這點事還用哭?女兒說,事倒不大,可是想想別人把我克隆了,還時不時地給我製造麻煩,心裏難受。我說,別哭了,趕快退票,訂別的線路。

中午女兒又來電話,說票退掉了,另訂了走香港的飛機,這樣比原來走得晚,但年前夠到家。不過,走香港的機票貴,加上退票費,多花了一千多新元,合人民幣五六千。

放下電話後,我扒弄著日曆本,數算女兒回家還需多少日子。這時我突然想,我在澳洲的那個克隆女兒,她是什麼時候在新西蘭黑下來的?她為什麼要那樣做?現在她在澳洲什麼地方?生活得怎樣?在今天,在中國農曆的臘月十七,她想不想位於北半球的家鄉和親人?想不想拿著那本來路不明的護照闖關回家?

想來想去,我有了一聲沉重的歎息。

2006、1、16

去臨沂讀書的夢想

我小時候經常在姥娘家住,住在那裏最大的好處是有書可看。那些書,大多是我姥爺留下的。姥爺家境富裕,上世紀三十年代在臨沂上過“洋學”,後來參加革命,1948年奉命南下,第二年犧牲在河南。他留在家裏的書,有的是課本,有的是小說,雖然已經破舊變黃,還讓書蟲咬出了一些孔洞,但書中的內容深深吸引了我,讓我百看不厭。我至今記得,讀哥倫布、孫中山等人的事跡時,我那幼稚的心靈所受到的震撼;也記得,讀魯迅的《阿Q正傳》時,讓阿Q逗得傻笑不止,姥姥誤認為我中了邪魔,大驚失色。那時,我心中悄悄萌生了一個念頭:長大了也要去臨沂上“洋學”,像姥爺那樣讀好多好多的書。

後來才知道,姥爺上的“洋學”,其實是“高級小學”。那時候鄉下孩子念書都是去私塾,我的村子在民國時期屬於臨沂縣第五區,如果要接受新式而“高級”的教育就必須去臨沂。然而,幾十年過去,到我念“高級小學”的時候,竟然不用出村了,就連上中學也不用去臨沂,到莒南縣城就可以了。但是,臨沂仍然是我心中的“大地方”。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到臨沂上大學去!可沒想到,我還沒念完“高級小學”,文化大革命就鬧得學校停課;兩年後我去鄰村讀初級中學,又因為學校不正經上課整天幹農活,我一氣之下輟學回家,求學之路就此中斷。

十五歲那年,我去臨沂三姨家玩,第一次到了那個大地方。在街上遊逛時,我想像著當年姥爺在“洋學”裏讀書的情景,再想一想自己的夢想落空,如今成了一個在生產隊割草喂驢的“半勞力”,心中悵然戚然,第一次知道了愁的滋味。

後來,我當了民辦教師,去莒南師範接受為期半年的培訓,被分到音樂班。臨近結業時,臨沂師範音樂班去招生,班裏選了六個同學去考,三個考中,三個落選,我是落選者之一。結業後回到村裏,我一邊教學一邊操練聲樂、器樂,一年後和落選的另外兩位同學再考,他倆都接到了錄取通知書,我再一次名落孫山。那年秋天,我騎著自行車去看望同學,在那個後來升格為臨沂教育學院的地方,我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入骨入髓。

因為缺乏音樂天分,這條路走不通,我又尋找別的路子。當時上大學不再考試,靠單位推薦,這樣,連初中文憑都沒有的我也有上大學的資格。1973年,教學成績突出的我獲得了推薦,當時我想,如果真能上學,我首選臨沂師專。可是,那一年的招生方法改為推薦加考試,我的考試成績當然是一塌糊塗。遼寧的張鐵生讓那次考試惹惱,交白卷成為“反潮流英雄”,我沒有那份膽量,隻能自怨自艾,灰頭土臉地繼續當民辦教師。

1978年,我考上了公辦教師,繼而從政、從文,一晃幾十年過去。

2009年5月,我參加山東省作家協會組織的赴沂蒙老區采風活動,參觀了剛剛建起、正待掛牌的臨沂大學。這所大學,包容了原來的臨沂師專和臨沂教育學院。一進校門,我就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心想:本人不才,到老也沒實現兒時的那個夢想,真是羞煞人也!

臨沂大學位於臨沂城西北部的祊河岸邊,校園之大之美,實屬罕見。聽學校領導介紹的辦學理念,既現代又務實,令人振奮。我想,這所大學的建成,圓了多少人到臨沂讀書的夢想嗬。

看著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學生,我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把我身心的年輪衝刷掉幾十圈,讓我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個,抱著一摞書高高興興地去上課,該有多麼美妙嗬。

轉過身來,一眼瞥見在校園旁邊流淌千古從不回頭的那條沂河支流,我又啞然失笑,遂收起癡心夢想,用目光向那些“八О後”、“九О後”孩子們傳遞去由衷的祝福。

2010、12、8

我的中學是一場季風

我12歲那年第一次輟學。輟學的原因是來了“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那時的我不知憂愁,整天跟一些小夥伴混在一起,上山拾草,下河摸魚,不知不覺就是兩年。過了1969年的春節,忽然聽說4裏之外的圈子村小學辦起了初中班,我和幾個夥伴遂收起玩心,背著書包忽啦啦去了。在開學典禮上得知,我們之所以能在這麼近的地方上中學,全因為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農村小學附設初中班好,學生在學校學幾年之後,又可以回到生產勞動中去。”我們讀的這種班叫“帽子班”,意思是在小學頭上加了一頂中學帽子。

辦這種“帽子班”用意不錯,可小娃娃頂了個大帽子,總是空蕩蕩飄悠悠的。果不其然,由於師資力量不夠,更因為當時的政治氛圍,我們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毛澤東在那時有一條著名的“五七指示”,讓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到了我所在的學校,那就不是“以學為主”,而是“兼學”成了“主學”。學工我們沒有條件,因為農村沒有工廠,於是整天去生產隊裏幹農活,或者在學校旁邊的荒嶺上玩“捉特務”。那個春天特別幹旱,經常刮著熱燥燥的南風,學農學軍的我們就像地裏缺水的麥苗一樣,蔫兒巴唧,沒有一點點生氣。

到春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我對這樣的中學生活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情緒,心想:與其在這裏幹活,還不如回家幹呢,在自己的生產隊幹活還能掙幾個工分。這時我也意識到,身為長子,應該幫助父親為全家七口人掙飯吃了。於是,就決定離開那兒。

在我參加的最後一堂“學軍”課上,我找一處僻靜地方坐下,看著嶺下有兩行房屋的學校,盤點了一下我入學三個多月裏學到的全部“文化”:

語文和政治:沒有課本,隻學了幾段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數學:初中第一本的四分之一,剛剛學完“有理數”;

物理:隻學了前三頁的“度量衡”。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下午的風特別凶猛,將鬆樹上的花粉吹得紛紛揚揚,像一股股黃煙。我知道,每年鬆花粉飛揚的時候,便到了播種花生的季節。可是當時天旱地幹,沒法下種。

這樣,我14歲的時候再次輟學,一直到了33歲,才考入山東大學中文係作家班,又當了兩年的“讀書郎”。這個時候,我變成了一隻“老狼”,一隻在書山中貪婪無比、狂啃不休的“老狼”。

這份貪婪,是那個春天裏的季風造成的。

2005、11、12

我的1970年代

1970年代的音樂發燒友

古羅馬的哲學家普羅提諾說過:“音樂毫無疑問是一種巫術,它的魔力受到演奏者的歡迎,並為演奏者所追求;受到音樂迷惑的,不是人的意誌或智慧,而是無理性的靈魂。”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那顆“無理性的靈魂”就曾為音樂發燒,雖然那時並沒有“發燒友”一詞。

我十四歲那年輟學,給生產隊割草喂驢時自己學會了簡譜。那時有些農村人把“簡譜”理解為“撿譜”,用作動詞。他們誇獎我說,這個小孩不簡單,連歌譜都會撿了!我有點兒小驕傲,不但想“撿譜”,還想“撿”笛子,“撿”二胡,因為農村一般隻有這兩種樂器。我去商店看了,最便宜的笛子,一支三毛六;最便宜的二胡,一把兩塊二。貴重的二胡我不敢想,可是三毛六的那種也買不起,隻好用柳枝做一支實心笛子操練:手指忙活不停,曲子卻響在心裏。

真家夥買不起,心裏那些音符卻活躍得很,老想跑到空氣裏,讓我和別人的耳膜產生震動。那時村裏有一幫音樂發燒友,不管生活多麼艱苦,總喜歡聚在一起吹拉彈唱。他們組成文藝宣傳隊,不管村裏給不給記工分,經常在晚上和農閑時的白天排練、演出。我最愛跑到他們那裏,感受著一些音符變成絲聲、竹聲、肉聲和金屬聲來撞擊我的耳膜。

這些聲音裏,絲聲最為稀罕,因為二胡弦經常斷,一旦斷了還得跑到縣城花錢買。但這些發燒友有辦法:用節育環代替。那東西用鋼絲做成,盤成很細的螺旋,這螺旋又相接成環。他們托婦女主任從公社醫院要來(那時還沒有專門的計劃生育辦公室),把它拉直,再在筷子上擰一圈,反反複複地推拉,讓螺旋徹底消失,這就有了亮閃閃的一根琴弦。讓人遺憾的是,這琴弦的粗細全都一樣,使用時隻好將外弦擰得特別緊,將內弦擰得特別鬆,這樣才有五度之差。但不管怎樣,宣傳隊員們硬是用節育環奏出了時代最強音:歌頌毛主席的曲子,歌頌文化大革命的曲子,歌頌工農兵的曲子。他們演奏時往往激情澎湃,頭也晃,手也抖,於是拉著拉著,那根過緊的外弦“嘣”地一聲斷掉。盡管節育環放在二胡上不好使,但並不妨礙我對它的喜愛。我曾死皮賴臉地向他們要了一個,時常把玩,心想,這麼好的文藝器材,放進女人肚子裏真是糟蹋了,屈村了。

我雖然擁有這樣的文藝器材,卻沒有辦法讓它發出響聲。有人說:“心裏沒有譜,不能拉二胡”,我心裏早有了譜子,也有了琴弦,可就是沒有胡琴。讓我不解的是,在宣傳隊拉二胡的人心裏並沒有譜子,他們都不會“撿”譜,連七個音符都念不全。我問過他們,一支支曲子在他們心裏是什麼樣子,他們說,是“郎當、郎當”。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記曲子得用七個音符,他們隻用“郎當”兩個字,不是天才又是什麼?

十五歲那年,我當了民辦教師,校長讓我在教一個複式班的同時兼教其他班的音樂課,我就整天向他提要求,要買一把二胡。校長經不住我的糾纏,就恩準我買,人民幣花了整五塊。我們那裏把初學二胡稱之為“殺蛙(wai)子”,因為聲音不堪入耳。我在不知殺死了多少隻青蛙之後,才讓音符去和諧地振動空氣和人的耳膜。

那年冬天,縣師範舉辦教師短訓班,我成了音樂班的一名學員。學習期間,我發燒發得更加厲害,聲樂,器樂,表演,門門功課都學得瘋狂。但不管怎麼努力,我在班裏並不出色,到了畢業彙報演出,隻能在“集體表演唱”裏揮胳膊踢腿,在京劇《智取威虎山》選場裏露一小臉——這小臉猙獰極了,因為我是土匪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剛之一。快離校時,臨沂師範音樂班到我們班招生,班裏選了六個同學去考。三個考中,三個落選,我是落選者之一。

半年後歸來,我的高燒依然不退。那時的音樂發燒友不像今天,有高檔音響,有MP3,有CD,有卡拉OK,有MTV,有當“超男”、“超女”和擺弄著手機或熒光棒當“粉絲”的機會。我能做的,是熱衷於收集新歌新曲。每當有一首新歌流行,我千方百計要把它搞到手,不然就寢食不安。我訂閱音樂雜誌,買歌本,收集每一張帶了曲譜的紙片。京劇樣板戲《龍江頌》剛出籠時,我竟然把厚厚一本主旋律譜子全部抄下。那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有“每周一歌”欄目,我備好紙筆,記詞記譜,不知從那個節目“下載”了多少首新歌。

再去報考音樂學校,更是發燒的主要表現。我根本認識不到自己欠缺音樂天賦,卻給自己打氣說,趙德發呀趙德發,你隻管繼續操練,臨沂師範早晚有你一個座位!然而,我操練了一年再去考,一首歌沒唱完,即被主考老師叫停。這麼粗暴的“PK”,真讓咱接受不了。2005年國慶期間中央二台搞了個“夢想中國”歌手大賽,有位男孩在海選時享受了和我同樣的待遇,做個鬼臉大聲抗議:我還沒到高潮呢!咱那時候說話比他專業,咱說:我能唱到高音G。你猜人家怎麼答複咱?——“那沒意義!”

這一次考試,頭年落選的三個莒南師範短訓班學員都參加了,另外兩個都接到了錄取通知書,我再一次失敗。

後來的日子裏,主考老師的那句話整天響在我的耳邊:沒意義,沒意義。我想,音樂這麼美好,我愛它愛得這麼深,難道隻有考上學才有意義?不,我當一個業餘音樂愛好者照樣有意義。我嗓子不好,就攻作曲吧,當個作曲家也不錯!於是,我把主攻方向改為歌曲創作,自己作詞自己譜曲,寫一首向外投一首,夢想自己寫的歌能從李雙江等著名歌唱家的嗓子裏飛出來,被全國人民傳唱。那時的《工農兵歌曲》編輯部、《紅小兵歌曲》編輯部、《解放軍歌曲》編輯部,廢紙簍裏肯定都有我的不少貢獻。

最終,我的作品隻能由我親自教給我的學生和我輔導的農村文藝宣傳隊。我十八歲那年,被公社派到胡家石河大隊當代課教師,第二年我幫該村辦起宣傳隊,許多節目都是自編自導,讓幹部社員刮目相看。我有了這點小資本,便鼓動大隊書記置辦樂器,最好去買一把小提琴。書記也是音樂發燒友,二胡拉得很棒,就批準了我的請求。我立即興衝衝跑到縣城,花六十八元買來一把,還買來一本《小提琴演奏法》。這一下把十裏八村的老百姓都鎮住了,因為他們沒見過這玩意兒。他們連名稱也搞不懂,記不住,隻好根據演奏它的架式稱之為“扛琴”。我其實從沒學過小提琴,看著書現學,好長時間才達到了能夠蒙騙父老鄉親的水平。

後來公社搞了一次文藝彙演,讓我們也參演一個節目。我選定八位姑娘,讓她們端著簸箕表演《喜曬豐收糧》。她們都不會化妝,在農村演出曆來是素麵朝天,可參加彙演就不能不講究一些了。於是,僅僅在縣師範學過兩節化妝課的我,給八張臉一一塗上油彩,一一描眉勾唇。演出是在下午,台上的姑娘們表現不錯,台側樂隊裏我的那把小提琴也很吸引觀眾的眼球。然而下台後站到觀眾堆裏看別的節目,我聽旁邊一個人說:胡家石河的識字班(沂蒙山區在抗戰時期大辦婦女識字班,後來識字班就成了姑娘的專用稱呼)怎麼都是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我看看旁邊的八張臉,果然如此,這才知道我畫眉隻會正手,不會反手,結果誰的兩條眉毛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若單看一張臉還不明顯,把八張臉放在一起就滑稽得很。我羞得不行,恨不能立馬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但我那時候特別愛麵子,不敢向姑娘們承認錯誤,隻好招呼她們提前回村。可這些純情識字班,好容易讓小趙老師給化了一次妝,舍不得洗去,晚飯後再集合時還是粉黛儼然。

1976年,我離開該村到別的學校,又教過幾年音樂課,發燒依舊。1980年我被調到公社黨委,感受到官場上嚴肅得近乎冰冷的氣氛,才明白自己不能再為音樂發燒了,就漚爛了滿肚子音符,閑置了歌本樂器。

不過,我這人有發燒的天性,告別音樂之後,又悄悄地轉向了另一門巫術——文學。這一燒更加厲害,二十年下去,燒得我滿頭黑發所剩無幾。這份高燒,是到死也退不了啦。

1970年代的鄉村教師

“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幾年,農村小學普遍關門。後來,國家最高領導人可能意識到鬧革命還是需要筆杆子的,就下令學校複課。我們村的小學想複課但缺乏教師,隻好采取“識仨教倆”的做法,意思是你如果識三個字,就可以教識兩個字的。於是,1970年秋後,隻在鄰村初中班混過四個月的我就成了一名民辦教師。

我那年15歲,正當著第二生產隊粉坊的小會計,一天到晚挑水,磨粉,做粉條,賣粉條,幹得一兜勁兒。我那時雖然迷戀音樂,但我知道那玩意兒好是好,卻不能當飯吃,就把人生方向定在了當會計上。我打算在粉坊好好地幹幾年,爭取當上生產小隊的會計,再奮鬥十幾年乃至幾十年,最終當上大隊會計。大隊會計在村裏是高級知識分子,多數時間坐在大隊部裏算賬看報紙,叫人羨慕至極。我想,咱如果熬到那一步,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

可學校複課,突然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我想,有言道,“家有三鬥糧,不當孩子王”,一天到晚跟那些小孩子打交道有什麼意思。但我父親說,當老師好哇,風不刮頭,雨不打臉,去吧去吧。我隻好洗淨衣服上的粉斑,去學校報到。宋家溝小學的課時鍾,是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半截炮彈殼,掛在樹上,一敲“鋼鋼”響。我當學生的時候聽那聲音十分悅耳,可乍當老師的時候一聽它響,心裏緊張得直打哆嗦。

當時願回來念書的孩子很少,學校隻好把不同年級的學生湊成“複式班”,我接手了一個二年級和四年級合在一起的,以一當二,累得夠嗆。更可怕的是,由於停課幾年,學生都把歲數攢得很大,四年級裏竟有三位學生和我同歲。他們不把我這個小老師放在眼裏,有幾次到了上課時間,我往教室裏走時,一些學生竟然擠在門口叫著我的小名吆喝:“潮來嘍!潮來嘍!”把我氣得淚水橫飛。複式班教學很麻煩,要給這個年級講一會兒,再給另一個年級講一會兒,學生時而聽課時而做作業。可是有的學生該聽時不聽,不該聽時偏聽,加上大齡學生帶頭搗蛋,課堂秩序混亂不堪。我想對那些混賬家夥實行體罰,可是試過一次,因為身小力薄,差一點被他們體罰了。無奈,隻好收起“武略”,改用“文韜”。當時村裏正搞“憶苦思甜”,我把這方法也引入課堂,找來一些老貧農、老工人控訴萬惡舊社會的材料念。念的過程中,有的學生也似乎被感動,“喟喟”直哭,在課桌邊沿抹了不少鼻涕眼淚。我趁機敲打他們,教導他們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做一個守紀律有文化的革命接班人。然而等到下一堂課,他們照樣和我搗蛋,搞得我頭疼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