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2 / 3)

管,管不了;教,其實也教不了。我肚子裏那點兒文化水,能讓孩子們學到什麼?現在想來,那真叫誤人子弟。不過,那時候鄉村教師大多是從社員堆裏隨便摸出來的,比我還差的也有不少。在我們學校,一位老教師曾這樣講:天氣越往北越冷,到北極能凍死人;越往南越熱,到南極能熱死人。這還不算絕的,有一天授課,講到“毛澤東思想把我們的心頭照亮”一句,他說,剛剃的新嶄嶄的光頭,讓太陽一照明晃晃的,這就是把心(新)頭照亮。在我的鄰村,有位老師指導學生造出這樣的句子:光輝——我們到西嶺光輝了一趟。偶爾——我在山上拾了個小偶爾。在他的備課本上,“教育”二字全寫作“叫玉”。這是縣裏來檢查時發現的,讓教育部門領導講了個全縣皆知。

我雖然沒出這樣的笑話,但我知道自己腹內空空,懂得前車可鑒,就拚命地看書學習。那時大隊團支部有個集體借書證,我拿著它經常跑縣圖書館,一借就是一大摞,每晚在自家的油燈下讀到夜深。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喜歡上了教書這一行。因為我越來越體會到,書本是一種無比美好無比重要的東西,而在農村,老師就是離書本最近的人。

讓我喜歡這一行的原因還有金錢。那年臨近春節,學區校長忽然過來,給每人發了四塊錢,說這是兩個月的民辦教師補助費。我喜出望外,用這錢買了一雙棉鞋,讓我的腳在那個冬天裏感到特別溫暖。

1971年,補助費漲到每月四塊,民辦教師欣欣然也惴惴然。為何?因為在地裏幹活的社員們心理不平衡了。他們經常給你算賬:你當老師,隊裏給你記著工分,可是多數時間不下地幹活,風不刮頭雨不打臉,你省了鋤頭,省了鐵鍁,省了钁頭,省了鐮刀,連衣服糧食都省,現在你還在國家領一份錢,不是騎雙頭馬麼?不公平,一萬個不公平!因此,民辦教師到隊裏分糧食,往往會聽到他們的牢騷話:“咳,黑臉的掙給白臉的吃呀!”一到星期天或放假,生產隊長肯定是要給你派活兒的,不然那一天你就沒有工分。給你派活,還要讓你幹最重的,你幹不好就會被人譏笑:“嗬,整天當閑肉,怎麼也沒攢出多少勁兒?”

“閑肉”。這是民辦老師在農村人眼裏的形象。在他們看來,隻要是不費體力不流大汗,無論你幹什麼,都是閑肉。這個稱呼,說明了勞心者階層從勞力者階層之中剝離的艱難。在中國幾千年的農業社會裏,這種剝離不知造成了多少悲劇和喜劇。

因而,民辦老師的地位也就十分尷尬:他們一腳站在講台上,一腳插在墒溝裏,半是農民半是知識分子。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曆史上很特殊的一個階層。他們當中有“南郭先生”,也有許許多多的優秀教師。但他們的待遇一直不高,民辦教師補助費後來雖然多次提高,到了九十年代每月是幾十塊,一百來塊,但這個時候早已分田單幹,養家糊口全靠自己,而他們的“公辦”同事,工資已經漲到一千左右了。那些從教多年的民辦老師之所以不離開講台,一是熱愛教書育人這一行,二是期盼著能有轉成公辦教師的那一天。從九十年代末,國家逐步取消民辦老師,好的轉正,差的辭退,到新世紀之初,民辦教師終於成了一個曆史名詞。但是被辭退的那些,卻再也拂不去滿身滿心的粉筆麵子。前幾天還有一位我當年的同事到了我家,向我訴苦說,毀了,咱教了大半輩子學,落了個肌肉鬆弛,回家幹不好農活打不了工,村裏人嘲笑,老婆孩子瞧不起,咱等於廢物啦!我聽了這話,心裏非常難過。

我幹民辦教師整整三年。1973年秋天,公社選了五個代課教師,我是其中的一個,另外還有一個是我初中時的數學老師。何為代課教師?代公辦教師上課者也。這類人是教育部門的臨時工,日後有轉正的可能性,高中文化的一月發二十四,初中文化的一月發二十一。聽說我出村教學,一月還能領二十多塊錢,家裏人和村裏人都很吃驚,有個姑娘還說過這樣的話:你呀,是一步登天!佛家講,“天”有二十八個層次。莊戶人並不知道,他們眼中的“天”,其實也分為許多層。我登上的這層“天”,離莊稼地至多有一尺高。因為我還是農村戶口,還要向生產隊交款買“口糧”喂自己。

公社讓我去胡家石河大隊代課,那兒離我家八裏地。我每周背著一包煎餅過去,在那裏住六天,而後再回家背去一包。那個學校的學生五個年級三個班,我教了個“三五複式”。這裏的一年級不能搞複式班,因為有個老民辦老師教一年級教得呱呱叫,可讓他教二年級他就教不了。另一位老師教“二四複式”,好像還能應付,可是有一回公社教育組領導來檢查,發現他教的二年級學生無一例外造出了這麼個句子:“我們終於毛主席。”把“終於”和“忠於”等同,可以窺見該同誌的功底。該同誌還十分瀟灑,愛好打獵,有一年秋後,他竟然將一班學生讓我照看,自己扛著獵槍去蘇北荒原打野兔,一個多月才回來。這一月裏,我教兩個班,給四個年級上課,現在想想真不知道是怎麼對付的。

但這個山村人情淳厚,在那裏的兩年零八個月時光,令我終生懷念。村裏的幹部群眾把小趙老師視為自己的親人,極盡嗬護。那期間我吃的菜從不用買,光是人們送的就吃不了。我當然也努力回報他們,不光努力教好學生,還幫村裏辦青壯年夜校,輔導文藝宣傳隊,給學生和一些校外青年理發。1976年暑假我調走的時候,村支書哭,同事哭,學生們哭。一個月後,我因事又回這個村,街上一位老太太一把抓我的手說:“俺的好兒,你可又回來啦!”

我新去的單位是石崖聯中,在那裏教政治、曆史、音樂等雜七雜八的課。這裏學生多,教師多,工作環境挺好,但對我來說,就是吃飯不大方便。在胡家石河我是單身一人,從家裏背來煎餅,再炒一點青菜,就把自己打發了。我領的二十來塊錢,除了交給生產隊就是交給我父親,每月留的零花錢從不超過五元。現在說起來人家都不信:在那裏將近三年,我沒舍得買過一次肉。為什麼?家中準備蓋房,我必須省了再省。然而在這聯中,除了校長一家自己開夥,其他四五個公辦教師和我這個代課教師都吃食堂,開飯時同坐一桌。炊事員給每人盛好一碗菜,遞給公辦教師白麵饅頭,我便摸起自帶的地瓜幹煎餅,就這有了差別。平時我不大在乎,照樣把煎餅啃得有滋有味,怕就怕炊事員做麵條,因為他做了麵條就不再炒菜,我吃煎餅時隻好就鹹菜喝白水。他見我吞咽得艱難,有時給我舀來一碗麵條湯。可是享用過幾回之後,炊事員對我悄悄說,有的老師提意見了,說趙老師喝麵條湯,每次是不是得交一兩糧票。可我當時還是農村戶口,到哪裏去弄糧票呀?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十分嚴重,讓我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之卑。

在這種境遇中,我特別地渴盼轉正。但那一天遲遲不來,讓我等了一年又一年。1977年冬天,公社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會戰,抽我去“向陽嶺戰場”搞宣傳,年後又留我在公社通訊組幫忙。我和通訊員小王一道,每天忙著采訪,寫稿,每完成一篇就投給縣廣播站,有的還投給《大眾日報》農村版。半年下去,被采用了不少,屢獲公社領導表揚。這時我就產生了美好幻想,認為自己這麼幹下去,肯定會有改換身份的那一天。然而到了夏天,上級要求教師“歸隊”,凡是被抽調做別的工作的教師,都要立即返回教學崗位,我又灰溜溜地去了石崖聯中。

這年冬天,高考製度恢複,許多民辦教師揚眉吐氣上了大學。我也蠢蠢欲動,打算一年之後去試試。1978年的春天,中國老百姓在曆經浩劫之後都在等待和尋找著改善生命的契機,23歲的我更是朝乾夕惕,焚膏繼晷,拚命往腦子裏裝那些我從沒學過的數理化知識。

暑假後的一天,校長從公社開會回來,給了我一張《紅樓夢》電影票,說一個學區才發兩張,要到縣城電影院裏看。我如獲至寶,因為那是剛剛解禁的一部好電影嗬。可是校長接著又講了一件事:省裏發下文件,要在全省招收一萬名公辦教師,教齡滿八年、獲三次以上縣級“優秀教師”稱號的可以報考。我恰巧三次獲獎,教齡也接近八年,這時立即將電影票還給校長,說我要抓緊時間複習。我考慮了一下,覺得報考小學老師有點兒丟臉,決定考中學語文教師。可我從沒教過中學語文,連怎樣備考都搞不清楚,就傻乎乎地讀起了《現代漢語詞典》。讀了幾天詞典,到縣裏考試,看看別的考生都是資深民辦教師,心裏很是緊張,上場之後竟然暈了,眼前發黑,惡心欲吐。坐了一會兒心想,反正就這一錘子買賣了,有多少力氣使多少力氣吧,就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拿起筆做題。

十多天後的一個晚上,管理區電話員跑到聯中,說接到公社電話,讓趙德發老師明天去縣教育局辦轉正手續。我激動得一夜未眠,第二天騎車上路,還老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到了縣裏得知,我真得考上了,分數還挺高,相溝公社二十多人報考,隻考上三名,連我的數學老師也名落孫山。縣教育局給我開了手續,我拿著它到公社教育組報到,到糧管所拿糧食供應本,下午四點鍾,我徹頭徹尾地成了一名具有國家幹部身份的公辦教師。

我一考成名,公社開始將我重用,先調我去公社初中重點班教課,1979年夏天又讓我回古城學區擔任教導主任。該學區下轄石崖聯中和八個村的小學,當時沒有校長,由我一人負責。那時候全國教育戰線撥亂反正、意氣風發,我所在的學區也是人心齊,幹勁足。我和老師們拚幹一年,統考成績躍居全公社第二位,僅次於公社駐地的相溝學區。石崖聯中的教室多是危房,我到各村一次次遊說,懇求,終於讓八個大隊的支部書記同意集資集物建校。錢和物到位後,找好了建築隊,我和老師們輪流去三十裏之外運石料。那種石頭顏色赭紅,壘牆十分好看,當地沒有。我們坐著“小四輪”拖拉機去,從幾十米深的石塘裏將石頭一塊塊扛到車上,再坐在一堆石頭上回來,顛得骨頭架子都要散掉。放學後,星期天,我們也不休息,在建築工地幹這幹那,就連一圈院牆,也是我和老師們親手壘起的,無論公辦民辦,誰都沒有怨言。

1980年暑假開學,新校舍剛剛啟用,公社調我去擔任黨委組織幹事。當時我真是毫無思想準備。我本來打算像無數鄉村教師那樣,在講台上站一輩子,讓粉筆麵子染白頭發,然後退休回家與老伴偎依在一起等死的,結果一紙調令讓我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雖然我不幹教師了,但十年教師生涯在我的生命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兩年後我到了縣委機關,每當後街上莒南一中的鈴聲響起,我都要突然警覺一下,有幾次還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準備往教室裏走。直到如今我還經常做這樣的夢:我已經站在講台上麵對學生了,可是不知該講什麼,或者不知何故忘了帶課本,尷尬萬分。

1978年第一次招考公辦老師時,公社教育助理向我們講,這樣的機會今後每年都有,這一次不行還有下一次。可是後來一年一年再沒有動靜,直到八年後,我的數學老師才得以轉正。那時,我已經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了。也就在那時,縣委統戰部的一位幹部告訴我,他八年前在縣教育局當人事科長,和局長們研究錄取那一批公辦教師,拿過趙德發的表,忽然發現這人教齡不夠,離規定的八年差兩個月。可是大家都說,這人才二十三歲,考得又好,放他一馬吧,遂決定錄用。

得知這一內幕,我對“命運”二字又有了一些新的體悟。

2006、4

一生隻做一件事

讀名家傳記,看身邊人事,我常常感歎:同樣是來世上為人,生命形態卻大相徑庭。有的人一生中可以做許多事情,而且件件都能做好;有的人一生中隻能做一件,如果多於一件他便不知所措,難以應對。

我就屬於後者。

三十年前我並沒有悟出這一點。我在一個秋夜裏偶爾翻閱文學雜誌,萌生了當作家的念頭之後,打算雙管齊下,就一邊偷偷摸摸寫小說,一邊認認真真幹工作。我當教師,當機關秘書,30歲那年又當上了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這期間,我也發表了多篇作品,加入了省作協。我欣欣然想,誰說一心不能二用,我這不是工作創作雙豐收嘛。

可是好景不長,我的欣悅與得意很快消失。為何?因為身為組織部的小頭頭,事務繁忙,心境也不清靜。我欲寫不能,欲罷不忍,很焦慮很痛苦。那時,當我讀到一些同齡人發表的好作品,都是著急,愧怍,每每出一身冷汗。隨後,身體也出了問題:頭暈,胸悶,有時候去四樓辦公室都要在中途歇息幾次。我多次去醫院檢查,卻查不出任何原因。1988年春天,得知山東大學招收作家班,我決定放棄仕途,專心去幹那件我極其熱愛、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親友對我輪番勸說,極力挽救我這個傻蛋,然而他們徒勞無功,隻好用白眼與淚水把我送走。奇怪的是,進山大後我的病症統統消失,與常人無異。我讀到一本書,上麵講,那些症狀是焦慮所致。這時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趙某人天秉有限,他在這世上隻能幹一件事情。

有了這種體悟,在以後的歲月裏,我每當遇到要同時幹兩件或更多事情的情況,都是無一例外地做出決定:死心塌地搞創作,不對別的事情動心。

從山大作家班畢業後,我去了剛升格為地級市的日照。當時的市委宣傳部長問我,是否到文化或廣電部門幹,我說不去,我要等著文聯建起,到那裏搞創作。過了一段時間,我如願以償。

文聯成立後,財政局一年隻撥給四千元經費,身為唯一駐會副主席的我隻好想辦法掙錢,於是征地8畝,搞起了房地產開發。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建起一座住宅樓,卻趕上1995年的房地產大滑坡,賣到一半就賣不動了。這時有個商業單位想出低價把整塊地買過去,我經曆了平生唯一的一次通宵失眠,考慮該不該把它轉讓。我想,等把規劃的三座樓全部建起並賣掉,文聯就有錢了。但轉念一想,別說眼下過不去難關,就是能夠熬過去,我再建上一百座樓,不就是一個小房產商嘛,這事能有我的創作重要?於是,天亮時我做出決定:賣。把樓盤處理之後,單位小有賺頭,我也從此輕鬆。

幹了幾年文聯副主席,有一天宣傳部長找我談話,問我願不願調換崗位。我問幹什麼,他說,幹宣傳部副部長怎麼樣?我說,多謝部長厚愛,我還是留在文聯吧,因為在文聯搞寫作名正言順。

除了名正言順,在文聯的寫作時間也相對充裕。包括周末,我每周可以寫三天左右。然而我作為單位負責人,畢竟要應付公務、處理雜事。到了2001年春天,我想我年近半百,還是在有生之年多寫點作品吧,就向市委遞交報告,要求當專業作家。我向組織這樣講:如果能保留副主席職務就保留,如果不能,我就當普通創作員;如果還不好辦,請批準我提前退休。領導理解我的想法,讓我掛文聯主席職務,但不坐班,把主要精力用於創作。我實現了當專業作家的願望,但沒想到職務不降反升。事後,一位記者朋友在某報發表文章,不點名地譏諷我的做法是“以退為進”。我明白,因為價值觀不同,他做出這樣的臆測並不為怪,就不作解釋,一笑了之。

2002年10月,山東省作協換屆,我忝列主席團。此後,一些領導與師友多次勸我到濟南去。我不是不懂在省城的諸多好處,但我深知自己能力欠缺,無法在創作之外再勝任別的工作,就滿懷對他們的感激之情,一再婉謝。我說,日照是我的終老之地,我不會離開那兒的。

現在我年近花甲,肯定不會再有文學之外的事情成為我的第一要務了,所以我心中非常踏實。我經常想,我這個一生隻能幹一件事情的寡才之人,能將主要精力與時間投入創作,乃人生之大幸也!

感恩,慶幸,卻也老臉含羞。因為我沒把這件事情做好,精品力作太少,愧對“專業作家”這頂帽子,愧對給了我幫助和支持的人們。

2010、12、25

車輪滾滾 宿命難逃

許多年來,父親有一條最讓我瞧不起:他不會騎車。他本來是最有條件學車的,可他終於沒能學會。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自行車在我的家鄉還十分稀罕,能夠擁有的,一般是公職人員或集體單位。因為公社經常開會,有時還要四處參觀,所以每個大隊都購置一輛公車供幹部騎用。父親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也召開支委會做出決定,花155元買了一輛青島產的“大金鹿”。我想,這個時候,父親肯定是打算學車的。

然而,首先學車的不是他,是普通的社員群眾。那天把車子買回村,男女老少紛紛前去觀賞,光是那隻鈴鐺上就不知有多少隻手疊放在上麵,都想把它捏響。光是捏鈴還不過癮,有人就想騎上去,要駕馭這種用鋼鐵與橡膠製成的新式交通工具。我父親起初不答應,後來被纏磨煩了,說,學吧學吧,反正這車是集體的,人人有份兒。於是,“大金鹿”就被人推到了村東麥場裏。

那個學車場麵,我現在還記憶猶新。那簡直是鹿落狼群——大群精壯漢子你爭我搶,差點兒就把車子大卸八塊。後來有人發現,這樣誰也學不成,就用“抽草棒”的方式解決問題:弄來一些草莖,誰抽到最長的一根就學上幾圈。這樣一來,才有了秩序與效率。那天正好是滿月之夜,從月亮出山到太陽出山,宋家溝二村有三十多位男社員學會了騎自行車。當然,大金鹿也脫皮掉毛,慘不忍睹。那兩條車拐腿不知摔彎了多少次,沒法轉圈兒,社員們就拿钁頭把它一次次撬直,接著再騎。

那年我十五歲,也想學車。但我年小力薄,無法與那些青壯年競爭;另外我也怕摔,因為我親眼看見學車者有多人受傷,就一直站在麥場邊上旁觀。過了幾天,我去三姨家玩,見她家的車子閑著,就壯著膽子學了起來。摔過幾個跟頭,學會之後,我從三姨家出發,去了一趟12裏之外的臨沂。回到家裏,我講了我的成就,問父親學車了沒有,父親說:不急。

這時,全村想學車的人多已學會,大家都想利用自行車帶來的高速度,去宋家溝之外的地方逛一逛,於是就找各種借口向我父親申請用車。我父親宣布,除了公事,除了給重病號拿藥,誰也不準動用公車。

公事,主要是外出開會,開會最多的人當然是支部書記,可我父親照舊安步當車。我多次問他,你怎麼還不學車呀?父親說:不急,不急。別人問他,他也是說:不急,不急。有一天他到公社開會,天黑了好久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說:唉,不學車不行了。原來,這天公社組織秋種大檢查,與會人員要騎著自行車看好多現場。全公社52個大隊,隻有他和圈子村的書記老王不會騎車。我們公社地處丘陵,道路除了上坡就是下坡,一輛自行車很難負載兩個人,他倆隻好跟在後麵步行。老王和老趙,都是老實人,人家看幾個地方他們也看幾個地方,不會偷懶,結果累了個半死。

父親學車也是選在晚上。奇怪的是,他沒讓我去幫忙。更奇怪的是,他很快從麥場上回來,坐在桌子邊一個勁地抽煙。我問他,會了沒有。他說:太難學了,算了吧,反正我還有老王做伴。第二天,我在別人那裏得知了父親學車的經過:他推著自行車在麥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騎上去。在別人的再三鼓動下,終於準備邁腿,卻連人帶車猛地摔倒。這樣的情況出現幾次之後,他就中止學車行動,揉著摔痛的地方回家了。這時我明白了,父親之所以磨磨蹭蹭遲遲不學,全因為他的怯懦。我勸父親:人家會,咱就不能會?摔幾下怕什麼?我母親和我弟弟妹妹也勸,父親卻連連搖頭,堅決不幹。

那年,父親隻有三十五歲。此後,他再沒學習騎車,無論開會還是趕集,都是依靠雙腳,我們家鄉把這叫“步攆兒”。大隊的那輛公車,多由別的幹部騎用。1973年,我到8裏外的一個村子當代課教師,父親拿出全部積蓄,也為我買了一輛“大金鹿”。這時我勸他再學,他還是搖頭。

有一天,我從教書的村子去公社開會,中途遇見了父親。他背著煎餅包,正晃動著微胖的身體在前麵踽踽獨行。我知道,他也要去參加公社的大會,就追上去,要馱著他一塊兒走。父親上了後座,因為身體較重,坐姿僵硬,讓我的騎行非常艱難。我沒好氣地說:你看你,要是自己會騎車多好!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想帶我,你走吧,我不坐了。說罷跳下車來,一個人繼續“步攆兒”。我不再管他,自己騎上車子躥到頭裏,一邊走一邊暗暗發誓:我這一輩子,一定要活到老學到老,決不做他那樣的怯懦之人!

三十年下去,我一直牢記誓言,學這學那,從不懈怠。父親呢,直到從大隊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還是不會騎車。他不用出去開會了,偶爾趕集,依舊步行。我曾多次當麵嘲笑他,他也不生氣,隻說:就是學不會了,還能怎麼辦?我說:怎麼就學不會呢,你看我,不是學會了好多東西?過幾年,我還準備學開車呢!

把這句大話撂下,我卻一直沒有實施。一方麵,單位有公車,一般用不著自己開;另一方麵,在我內心深處,其實是畏懼汽車的。想一想,那麼一個大鐵家夥跑得賊快,肯定不如自行車聽話,萬一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就一年一年地拖,遲遲按兵不動。等到許多同事、朋友都學會開車,我也快到離崗年齡了,心想,再不學就晚了。加上老伴學車的積極性很高,在家裏經常鼓動,於是在2008年的4月份,我倆一起去駕校報了名。

第一次學車是在下午。我打算像往常那樣睡一會兒午覺,上床不久,突然有一個聲音響在耳邊:“你的死期到了。”我遽然驚醒,心慌意亂。我想:這是誰在對我說話呢?想來想去,不會有別人,隻能是自己。那是我的心聲,是我在下意識裏害怕學車。我給自己打氣:沒事,人家能學,咱也能學。起床後,就和老伴去了。

到了駕校,教練板著臉吆三喝五,更讓我忐忑不安。很快,我們被領到一條馬路上操練,那裏車來人往,險象環生。幸好那個下午我學會了啟動車輛和拐彎兒,並沒出事,可以活著回家。

隨後,又學了兩個半天。由於學員太多,我在暮春的驕陽下暴曬三四個小時,才能有一次上車練習的機會。把這情況說給一位朋友聽,他自告奮勇道,我抽空陪你和嫂子單獨練去。

第二天下午,朋友用自己的車把我倆拉到市郊一段公路上,讓我倆輪流駕駛,他在副駕駛的位子隨時指導。我雖然還有些緊張,但技術上長進很快,來來回回開了幾十公裏。老伴和我差不多,也把車開得越來越順溜。

太陽西下,我把車子開到一個岔路口,朋友讓我到另一條路上試試,我就執行了他的指令。那是一條通往山區的鄉間公路,比剛才的路要窄一些。我有些擔心,但還是躲過行人和車輛,前行了幾公裏。老伴這時提出,她要開一段,我就把車停下,與她交換了位子。

車子在老伴的駕駛下駛往山區。很快,前麵出現一個大彎,接著就是上坡。前麵一輛大貨車正在噴著黑煙爬坡,把大半個路麵擋住,我們的車子則以很快的速度衝向貨車屁股。老伴慌了,說:怎麼辦?怎麼辦?朋友急忙去打方向盤,接著“怦”地一聲,我們的車撞到路邊的樹上熄了火。

車死了,人還活著。他倆從前麵下來,都安然無恙。我坐在車上沒動,因為我覺出了右臂的異樣:想把它抬起,卻有大半截不聽指揮。老伴問我怎麼樣,我說:我的胳膊斷了。我猜測,我之所以斷臂,是因為剛才坐在後座中間驚恐地看前麵,在車與樹相撞的一刹那,右臂猛地甩到了前座的邊沿上。

朋友急忙打電話調來另一輛車,把我送回市裏。路上,那大半條胳膊老往下掉,我隻好用左手托著右肘。到了醫院,拍片看看,右肱骨果然斷成了兩截。

辦好住院手續,我的右臂已經腫得可與大腿媲美。掛了一夜吊瓶,第二天上午我被推進手術室。局部麻醉之後,刀聲鑽聲,聲聲入耳。從手術室出來,我身上多了一條鋼板和若幹顆釘子。

在醫院躺了兩天,回想學車的前前後後,四句順口溜念了出來:

臂傷賺得閑時光,

且把病房當禪房。

誰說九折乃成醫?

一折便悟保身方。

各位看官,你看出我的悔意了吧?我懊悔自己孟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如何保護自己,偏要學那充滿危險的鳥車。這一下可好,不隻撞斷了自己的胳膊,還讓那位朋友破財勞累,讓眾多親友擔驚受怕。

我進而想:這樁車禍,其實是提了個醒兒,讓我和老伴趁早刹車。你想,如果順順利利拿了證,以後還不知會出什麼事呢。我們兩個老東西死不足惜,要是拉著閨女寄養在這裏的兩個孩子出了事,那還了得!我和老伴說到這種可能性,兩張老臉都變得蠟黃。我們達成共識,接著就給駕校打電話,聲明停止學車。

聽說我出了事,父親和弟弟妹妹急忙從二百裏路外的老家趕來看望。父親拄著拐棍,拖拉著患老年關節炎的雙腿走進病房,問了我的傷情,說:傷好了還學車不?我說:不學了。父親聽後,放心地點了點頭。

兩周後出院,一年後再去剖開臂肉取走鋼板,我至今再沒動過學車的念頭。應付公務,用單位的車子;平時辦私事,或者打的,或者坐公交車。如果路不太遠,就動用父母贈給我的“11號”——雙腿。

如今,城裏的小汽車越來越多,“步攆兒”的人越來越少。我居住的日照新市區地廣人稀,經常有這種情況出現:馬路上車輪滾滾,人行道上隻有我踽踽獨行。我有時想,一些同齡人盡管不會開車,但他們的孩子會,可以拉著他們跑來跑去。我女兒在國外,有車我也坐不上,我可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直到老得走不動路,呆坐在家中等死。這個時候,心胸間就會有絲絲縷縷的落寞情緒冒出來,讓我不爽。

當然,我也有一些排遣的辦法。譬如說,多想想不開車的好處,節能減排過低碳生活啦;走路有利於健康啦,等等;譬如說,拿聖賢言論勸慰自己,不滯於物、不以物役啦,用平常心對待一切啦,等等。有一次我讀《世界文學》雜誌,得知一位法國當代作家平生從沒擁有汽車,還公開聲明說,他不需要用一輛小汽車來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我心中立即產生強烈共鳴,笑道:哈哈,我也不需要用小汽車證明我的存在!

不過,我排遣掉落寞情緒,平平靜靜地走在街上時,眼前還是經常出現我父親的影子。他,正晃動著微胖的身體,在山路上獨自“步攆兒”。

我想,他在前,我在後,爺兒倆並沒有多少區別。

這就是宿命。難逃的宿命。

2010、1、3

為 自 己 送 葬

回老家看望父母,剛坐下不久,忽聽外麵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音。在我們那兒,是有人亡故才請吹鼓手的,於是就問父母,是誰老了。父親說:一村王德利。王德利我是認識的,二十年前,我每次看望尚在人世的姥娘,必經他的門口。一個高個子老頭,不大說話,麵無表情,或劈柴,或挑水,或坐在門口抽煙,或扛著農具下地。他走路時身體前傾,一雙外八字腳慢騰騰挪動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到這兒,那吹吹打打的聲音越發響了,還有男人女人的哭聲夾雜其中。母親說,看看去,我就跟著父母走出院子。

村前果然有一支送葬隊伍,男人戴的孝帽,女人頂的首巾,連貫成一長溜雪白。一幫吹鼓手在前,各持響器,製造出喪事特需的動靜。一幫被稱為“舉重”的漢子在後,相互扶持,將一具土黃色的棺材抬在肩上。死者親友居中,有幾十號人。走在這些人前頭的當然是孝子。我向他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那不就是王德利嗎?那個高個子老頭,正前傾著身體行走,一雙外八字腳慢騰騰挪動著。與我以前所見不同的是,他今天披麻戴孝,邊走邊哭。

王德利沒有死,他在為自己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