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3 / 3)

也隻是片刻的恍然。我馬上否定了自己的判斷——那不是王德利,是他的兒子王修平。

王修平我也是認識的,記憶中的他是壯漢一個。沒想到二十年下去,他成了和他爹形象酷肖的一個老頭。

這時我想,人類乃至整個生物界的遺傳真是地球上最為神奇的事情之一。一份微乎其微的基因,傳給下一代之後,就決定了其形狀、其秉性。就一個人來說,他的身高、肥瘦、膚色、血型,甚至一片指甲的扁或圓,一條皺紋的長或短,都可以從父輩身上找到淵源。當然,因為是兩性繁殖,有了母親的參與,下一代不可能都去克隆父親。另外,神秘費解的基因變異,也可能讓下一代麵目全非。然而,來自父輩的遺傳還是在男權社會的鼓吹下成了主旋律,千百年來不絕如縷。在家庭的譜係中,在生命的鏈條裏,那份基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既是一種壯麗的輪回,也是一種“生死疲勞”。

這種“生死疲勞”輪到我了。近年來,老婆多次說,我越來越像父親了。我抬頭看看鏡子裏那皮肉鬆弛的老臉,低頭瞅瞅那日漸隆起的肚子,還真是和父親相似。發現了這些,遂覺出了生命的無聊與乏味。

送葬的隊伍走出村子,奔向了王姓墓地。我和父母也先後歎息一聲,轉身回院。看著前麵蹣跚行走的父親,我想,這個名叫趙洪都的老頭,不就是二十年後的我嗎?過若幹年,當他謝世,我為他送葬時,也可能會有多年沒見我的人,指著送葬隊伍驚呼:那不是趙洪都嗎?他在為自己送葬?

是的,我是趙洪都,也是趙德發。那時的我,就是在為自己送葬。隻是,我可能不會邊走邊哭,隻是戴著孝子特有的帽子,那個標示著遺傳基因的特殊符號,默默而悲戚地慢慢前行。因為,我那時的疲勞感一定會更濃更重。

2007、9、11

人生到底有多少等級

當年我曾經從政,當過縣裏的一個小幹部,後來逆曆史潮流而動,改行搞了文學創作。前年我遇到一位當年的同事,說話間他一再問我現在是什麼級別,讓我很是躊躇。雖然我在省作協掛了個名,算個“副廳級”,但這種級別在某些人眼裏沒有“含金量”,不講也罷。那麼,就說我是“一級作家”?但這種為專業作家提供自慰快感的職稱等級,在官員眼裏更算不得什麼玩意兒。所以那天我始終沒有交代,隻說自己是搞創作的,結果讓那位老兄一頭霧水,到告別時目光遊移不定,連握手都不知輕了好重了好,隻好茫然地伸出一隻手掌讓我去握一下了事。

中國是“官本位”社會,就像前幾年國際貿易都要用美元結算一樣,一個人的價值似乎也隻能用官職等級結算。所以,就有了年年見增的報考公務員的大軍,就有了拚命往官場裏擠的企業家、勞模、學者、藝術家甚至運動員,就有了兩院院士享受副省級待遇、某級職稱享受某級官員待遇的若幹規定。

官場上的等級可不得了。“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句老話至今還是許多公務員揮之不去的夢魘。其實不用一級,半級就會讓一個人趾高氣揚,讓另一個人灰頭土臉。甚至,同級之間,實職與虛職,排列在前在後,都可以讓某些人的鼻息或細或粗。

人生的級別還有另外一種,那是在宗族中的。“長幼有序”,這是宗法社會的第一規則。我在家族中輩分很小,我母親來自本村的宋姓,輩分也小,那麼我走在街上,我的叔伯、爺爺、舅舅、姥爺、老姥爺、老老姥爺比比皆是。我從小接受了嚴格的宗法教育,對所有的長輩都是恭恭敬敬,見麵該叫啥叫啥。若是同桌吃飯,我也會準確地坐到一個卑微的位置上去。我回家參加三叔的葬禮時,雖然年過半百,但有來客吊唁,也老老實實跪在一邊陪著叩頭,直跪得雙膝劇痛難以站起。一個親戚說,你是有身份的人,不用這樣的。我說,我的身份就是趙家“德”字輩的老大,該跪不跪會讓鄉鄰恥笑。

在過去的中國,政治與宗法有時是契合的,交融的。到了官場,人們也還是按照種種關係排起輩分,讓人覺得還是在一個家裏。隻不過這是“國家”。這就有了“家國不分”,有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如今這兩種東西早已是互不相幹的“兩張皮”,而且宗法這張皮近乎不存。在官場上,上司即使是某人的本姓族孫,那他很可能會畢恭畢敬地在族孫麵前當起孫子。

人生中有種種級別,已經夠麻煩的了,而死時依然會遇到級別問題,如訃告形式、葬禮規格、墳墓豪華還是簡陋等等。那天我送三叔去火化,一進殯儀館,隻見焚化車間門口排著兩列等待焚燒的死屍,屍隊前赫然立著兩塊牌子,分別寫著“高檔”、“低檔”。我想,屍體為何還分高低檔呢?看牆上大牌子方知其奧秘。那上麵先講了用高檔爐火化的種種好處,接著寫道:用什麼爐火化,是一個人地位、身份、經濟條件的綜合體現,是兒女愛心、孝心、責任心的直接表示。為親人選擇高檔爐,會讓你的心靈得到無比的安寧,而且時間過得越久,這種體會越是深切。最後一句話是:用高檔爐隻比用低檔爐多化368元。

看罷廣告文字,再去看那分出檔次的兩列屍體,我的心裏卻無論如何得不到安寧了。

2006、10

老 家 的 年

寒潮

臘月二十七,我與這個冬天最凶狠的一股寒潮同時到達莒南縣相溝鄉宋家溝村。村裏村外朔風怒號,我三弟的養雞大棚裏卻熱氣騰騰:我侄女生了孩子,這天“鉸頭”,大棚裏生了兩個大火爐,擺了八桌喜酒。弟弟和我一樣,沒有兒子,女兒卻比我多出一個。大女兒招了個倒插門女婿,費縣人,姓丁。小丁幼年喪父,母親改嫁,兄弟倆跟著爺爺長大。長大之後沒有能力在當地蓋新房聚媳婦,老大就去離我村四裏遠的一個山村當了上門女婿,幾年後得知我侄女也打算招婿上門,就托人將他弟弟介紹過來。定親的時候我見過這小夥,他長相尚可,人也老實,隻是極少說話。孩子“鉸頭”這天,他本應到宴席上敬酒的,但他沒去,聽我妹妹說,他一直呆在我侄女的房子裏,默默地為孩子烤尿布。他哥大丁這天也沒來,聽人說,他正跟嶽父嶽母慪氣。前幾天大丁清理牛欄,鏟傷了一條牛腿,他說是牛糞上凍,鐵鍁發滑,屬於誤傷,而嶽父嶽母卻說他是故意的。聽說了此事,看著眼前這個無人敬酒的宴席,我心中的寒意濃濃重重。

這次寒潮真是厲害。二十八這天早晨,我母親從雞窩裏揀了個雞蛋,上麵竟有一個大口子,裏麵的蛋清蛋黃成了固體。二十九這天夜間,我睡著睡著忽然醒了,覺得右腿後麵有一根筋在疼,明明白白是坐骨神經出了問題。我想,鋪了兩層,蓋了兩層,不至於凍壞吧?然而第二天去墓地上墳時,我的兩條腿一齊鬧起別扭,邁步十分吃力。想想小時候,冬天比現在更冷,曾經冷到零下十八度,可我身上一床破被,身下一領蘆席,早晨起來依舊生龍活虎,不禁痛恨現今本人的腐朽。上墳回家,我說了這情況,母親立馬把她鋪的電熱毯抽出來,拿到西屋鋪到我的床上。我說我不要,把你凍壞了怎麼辦,她說東屋有爐子,沒事兒。說話間電熱毯鋪好,母親打開開關,讓我趕緊暖一暖。我躺上去試試,兩條腿果然舒服。睡過一夜,症狀大減,到我初二離家的時候,坐骨神經已經恢複到我從娘胎裏出生時的狀態,服服貼貼安安靜靜。母親2005年病得很重,臥床達八個月之久,經我們兄妹多方求醫,在莒縣一位中醫大夫那裏討得良藥,才讓她慢慢好了起來。現在她年近八十,能做飯,能做針線活兒,有時候還下地給我三弟幫忙。尤其是,這次寒潮襲來,她還能讓我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多好嗬。

蘇蘇她娘

母親告訴我:蘇蘇她娘跑了。我問蘇蘇她娘是誰?母親說:你洪生叔的兒媳婦呀。趙洪生是我的一個堂叔,已經去世十來年,他的大兒子也在五年前病死。二兒子外出打工,經人介紹,找了個河南姑娘結了婚。母親說,小兩口起先過得還行,很快生了個丫頭,現在已經三歲。可是兩個月前的一天,蘇蘇她娘突然就不見了。村裏人說,她是嫌男人不好,日子太窮,找她的野男人去了。也不知她和野男人藏在哪裏,反正蘇蘇她爹找了許多地方也沒找到。不過,有和蘇蘇她娘熟悉的人接過她的電話,那女人打聽孩子想不想她。接電話的人說:能不想嗎,你快回來吧。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這天晚上,蘇蘇她爹正在家裏伺候孩子,他的外甥女突然跑來,說蘇蘇她娘來了短信,她剛給孩子送來了衣服。蘇蘇她爹到院裏找,發現拖拉機上果然有一身小衣服。事後,蘇蘇她爹向人說,那天晚上他是聽到門外有車聲。再後來,村裏人沒見這孩子穿新衣服,問怎麼回事,蘇蘇她爹說,買得不合適,小了。

總書記

2008年年初,我在網上看到新加坡《聯合早報》上有一條新聞:《中國農村出現大村莊發展趨勢》,其中特別提到山東省莒南縣實行了“大村莊製”,行政村由原來的上千,一下子減掉了七百。我打電話問我父親,他說不假,咱這裏三個村已經合並,成了宋家溝社區。我想,這樣很好,中央實行“大部製”,農村實行“大村莊製”,體現了中國政治改革的推進。我問誰是社區負責人,父親說,還沒定下。

其實,宋家溝在過去幾百年間一直是一個村,1961年才分成三個,我父親從1965年開始,當過二十年的二村黨支部書記。然而村子分了,宋家溝的人在心理上並沒有分。至今每到過年,三個村的幾個老幹部都要聚一聚,喝一氣。今年臘月二十八,他們又到了我父親家中,另外還有擔任二村書記多年的宋維盈。我問宋維盈,村子合並之後是什麼職務,他揮著筷子說,甭提這事,甭提這事。別人說,維盈本來應該當三個村的總書記的,鄉黨委也選定了他,可是因為一點小事,維盈得罪了本村一個在市裏工作的幹部,那人就給鄉裏打電話,說維盈不行,於是總書記就換了別人。

這時候,一位老幹部指著宋世堂說,這才是真正的總書記,大家點頭稱是。我從小就知道,宋世堂是中國共產黨在宋家溝最早撒下的種子,從隱蔽到公開,從組織減租減息到鬧土改、搞合作化。宋世堂現在已經八十有五,耳聰目明,前些年每逢村裏死了人,他都應邀前去主事。聽到總書記這個稱呼,宋世堂立即來了精神,大談宋家溝當年的曆史,樁樁件件,驚心動魄。到後來他說,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宋家溝眼下又成了一個村,這得好好慶祝慶祝。他說他要去找宋世才,叫他到正月十五放煙花。宋世才,是剛上任不久的宋家溝社區的總書記。

晚宴的後半場,基本上都在議論放煙花的事。怎麼籌錢,怎麼放,討論得頭頭是道。老總書記很快喝高,揮舞著雙手一個勁地嚷嚷,仿佛那場煙花盛會馬上就可以舉行。直到散場退席,我三弟送他回家,他還嚷嚷了一路。

大年初二,一個中年人走進我家,說聽說德發回來了,過來坐坐。我恍惚片刻,想起他就是我多年沒見的宋世才。不過現在的他身體發福,並且禿頂。我父親問,到十五那天是不是放煙花,宋世才總書記說:吃喝量家當,社區沒有錢,沒必要弄那些景景兒。

聽了這話我想,二十八那天晚上的籌劃,等於老總書記在我家放了一場煙花。

兒女的貢獻

一天下午,已近古稀之年的東鄰大嬸到我家閑坐。我知道她愛抽煙,急忙敬上。我父親問她,過年了,兒女都貢獻了些什麼。她說,貢獻嘛,都有一點。接著就一口一口抽煙,遲遲不作回答。我這大嬸有三兒三女,前幾年大叔還能外出打工,如今年紀大了,工地上不要他,隻好在家裏蹲著。經我父親追問,大嬸終於說了:大兒給了七十塊錢,三兒給了五十塊,三個閨女都是送東西,酒和點心之類,每家的貢獻都折合百十塊錢。她抽了幾口煙,又講她的二兒子,說,二兒沒露麵,叫孫子送了幾斤蘋果和一瓶酒。我問,怎麼隻送一瓶呢?她說,孫子說了,他娘收拾蘋果的時候單挑小的,他爹生氣,就抄起一瓶酒摔碎了。大嬸說,孫子講完這事,向她晃晃手中那一瓶酒說,這一瓶要不是我趕緊搶到手,也早叫俺爹摔碎了,奶奶你得感謝我。

年前年後的幾天裏,還有一些見聞:

一個在外打工的小夥子,回來看他爺爺,給了爺爺四十塊錢。到了爺爺的幾個兒子按照他們家立下的規矩,到年底向老人分別貢獻一百塊錢時,打工小夥的父親卻隻交六十,理由是他孩子已經替他交上了一部分。

我的一個老姑奶奶,因為是建國前入黨,每到年底政府要發給一些補助,2008年底發了九百多元。他的獨生兒子,和我同齡的一個人,非讓母親把這錢給他不可。母親不給,他就咬牙切齒,勾起指關節,向母親頭上貢獻了不可計數的“爆栗”。

在村街上,我看到兩位老人各提一個蛇皮袋子,在尋尋覓覓。仔細一看,原來是與我父親同齡的老劉和他的老伴。我問別人這是怎麼回事,那人告訴我,這老公母倆本來是有地的,可是老了種不動,就給了兩個兒子,兒子種著父母的地卻不給他們錢,老公母倆隻好在村裏揀起了破爛。我想,農村不是城市,能有多少破爛供他們揀拾?抬頭看看,那老太太尋覓半天,終於撿到了一個破塑料袋,可是她的這份收獲突然讓風刮跑了,急得她連滾帶爬,又撲又抓……

上墳

二十九這天,我和三弟去鄰村看望大姑,父親讓我們順便到集上買點鮮魚,三十這天上墳好用。三弟用摩托車帶我去了,走完親戚,到集上轉轉,發現攤位上全是冰凍的海魚,淡水魚不見一條。三弟說,肯定是天太冷,水庫裏砸不開凍,逮不著了,明天到咱莊的集上再看看吧。

三十這天,宋家溝逢集,我和父親都到集上去看,結果還是沒有鮮魚。我說,我從日照帶回好多種海魚,用它們不行嗎?父親說不行,敬祖宗,不能用細鱗魚。

下午,我三弟做供菜,果然是寧缺勿濫:三碗菜,一個豬肉,一個雞肉,一個蛋湯。

做罷菜打紙。三弟從屋裏找來紙約子,從牆頭上摸來一塊石頭,一下下敲擊它,黃紙上就出現了一個個外圓內方的錢印兒。一個堂弟說,這樣打紙太落後了,看我的。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往另一捆紙上比劃起來。當毛主席在那捆紙上跳了個遍,堂弟說,好了,人民幣升值了,老祖宗肯定喜歡用我印刷的這種!說罷揣起錢來,把那些紙疊成小卷兒。

我們二村各姓墓地都在二裏外的東山。近年來盡管有些人移風易俗,上年墳的時間隨緣而定,但多數人還是依照舊俗放在除夕這天下午。這時候,去東山的人一群一夥的,代表了各自的家族。我們家,雖說曾祖父曾祖母繁衍出兒孫幾十個,卻因為在外麵工作的多,加上有人因為外出過年提前上了墳,所以這天去東山的很少,加上入贅女婿小丁,也隻有六人。在那個長滿栗樹的墓地裏,我們給前輩們上供,磕頭,送去兩種版本的零花錢,一時間火堆處處,青煙嫋嫋。

上完墳,我站在那裏稍一打量,就找到了屬於我的那塊地方。我走過去想,現在我還站在這兒,過上若幹年,我就要躺在此處了。可是,到那時來上年墳的,就沒有我的兒孫了。因為,我隻有女兒,是農村人所說的“絕戶”。

然而,此刻我並沒覺出傷感。我想,死後有沒有人上墳,埋我的那個“土饅頭”能存在多久,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就足夠了。

我微微一笑,下山去了。

拜譜

除夕晚上剛吃過年夜飯,忽然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到院裏看看,隻見村子中央有一個個火球飛上半空,炸出燦爛的煙花。父親說,姓宋的出譜了,咱們得拜譜去。說罷就去找紙。

宋家溝的人,大約百分之七十姓宋,百分之二十姓趙,另外的百分之十是王、高、葛、徐等雜姓。1966年鬧“文革”,紅衛兵把一些屬於“四舊”的東西拿出去遊行示眾,其中就有宋氏家譜。那是一張布譜,一個個人名寫在發了黃的白布上,用一根竹竿高高挑著,讓我記憶深刻。2004年夏天我回家看望父母,宋姓幾位族老找到我,說要續修家譜,讓我寫序,我因為母親來自宋氏家族,就痛痛快快答應。譜序寫好,我給了他們,但幾年來一直沒有消息,現在看來終於成了。

父親一手拿紙,一手拄拐,蹣蹣跚跚地走出門去。父親的雙膝患有關節炎,走路要加一條木腿,所以很少出門,今天晚上往外走卻沒有絲毫猶豫。我跟上他,他對我講,宋家溝是姓宋的創的,咱趙家後來遷到這裏,人家待咱不孬。

說話間,宋家溝老年活動中心到了。這是全村唯一的一座樓,是當年一位跑到台灣的宋姓老人捐款二十萬修建的,意在報效故鄉。現在,這座樓的一樓大廳成了出譜的地方:正麵牆上,掛著嶄新的四幅白布,上麵的人名密密麻麻,許多人正圍在那裏觀看。布譜的兩邊是一副對聯:“水源木本承先澤,春霜秋露啟後昆”。譜的前麵是供桌,上麵擺了幾本紙譜和許多供品,供桌前麵灰片翻飛,一堆紙正歡歡地燒著。我父親把手中的紙添放到火堆上,棄拐而跪,我則屈膝於他的身後。我抬頭看看宋氏族譜上由無數人名組成的血緣脈線,想到我身上每一個細胞的DNA都與這條線有關,於是隨著父親一下下叩拜,畢恭畢敬。

春晚

拜譜回來,正好趕上電視裏開演春節晚會。父母和我,三人同看。父親泡上一壺茶水,說他自從家裏有了電視機,年年都要把春晚看完。母親看到九點來鍾,說乏了,就到床上睡下。父親卻精神頭十足,邊喝茶邊看。看著看著,他忽然吧嗒一下嘴,說:咱那個本家,可惜了。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講,他說,他要不是男女關係上犯了錯誤,今天晚上肯定還主持晚會。我說,人家是退休了。父親說:他沒退,前天我還看他主持動物世界呢。父親喝一口茶,又說,叫他跟畜牲在一起,也是對他的處分,是個變相處分。

那位本家沒有主持節目,但另一位本家上場了。看過這個節目,已是半夜,我就到西屋躺下了。聽著外麵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正待入夢,手機忽然響了,我那四歲半的外孫女說:“老趙,睡了嗎?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姥爺也姓畢!”我哈哈大笑,睡意全無。外孫女詭秘地哼哼笑過兩聲,就掛了電話。我躺在被窩裏連連搖頭:把這孩子從國外抱回來養著,是想讓她學習漢語,接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免得成為一個黃皮白心的“小香蕉”,可現在好,今天晚上竟讓他老舅給這麼“熏陶”了一下,該喜,該憂?

說明一下:在此稱趙本山是孩子的老舅,是有根據的,因為趙本山的堂叔也叫趙德發。你若不信,上網查去。

發紙

除夕夜,睡得晚,起得卻早。因為父親說要早起發紙。發紙就是大年初一燒紙敬天。我將手機上好鬧鍾,等它六點鬧起來,就聽見父母在東屋裏說話,還聽見擀麵杖在咕嚕咕嚕響。我起身過去看看,母親已經開始包餃子了。我要幫忙,她說不用,先包十來個敬天,咱們吃的過一會兒再包。

當母親把餃子包好,下到鍋裏,父親已在院中水泥桌上擺好了供品:一碗清水,一些水果糖塊。供桌前還放了一堆豆秸和一卷紙。我想起,當年他當村幹部的時候帶頭破四舊,有好多年不搞這一套,發現村裏有人發紙還對其嚴厲批評。今天,父親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卻神情虔誠,一絲不苟。

聽母親在屋裏說餃子好了,我急忙去端。然而,進屋時我扶了一下右邊的門框,門框卻突然斷了。我大吃一驚,急忙去看,發現斷處是在最下部,那兒已經朽爛不堪,用指頭一掐就簌簌地掉木屑。這房子是父親在三十年前為我建的,當時安了玻璃門,後來我搬家進城,父親到這裏住,卻拆掉玻璃門,換上了老宅的舊式木門。父親過來看看,沉默片刻說:年頭多了,斷就斷吧。說罷就端過餃子,去供桌上放下,接著點燃豆秸和紙。

我瞅一眼父親心想,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在意門框斷掉這件事的。是嗬,早不斷晚不斷,為什麼要斷在大年初一?難道這是天意的昭示?

供桌前,父親跪下了,母親跪下了。我放下手裏斷掉的門框,也在他們身後跪下。看著二老頭上的白發,我在心裏念叨:老天爺嗬,如果你要施什麼懲罰,要降什麼噩運,就請你衝我來吧,無論怎樣我都能接受,都能承受。隻是,求你別把我的父母作為算計的目標。

此時,乙醜年的第一縷天光已經無聲無息地飛來,亮燦燦地趴在了我家的屋瓦上。

2009、1、31(正月初六)

飄飛的魂靈

大表弟的死法,讓他的親友都感到不可思議。

周日早晨,三姨父給我打電話說,德發,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博兒死了。我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回事,他說,昨天去莒南的山上玩,摔死了。我說,我馬上過去。放下電話,我就通知了弟弟妹妹,然後坐車趕往臨沂。路上,我們兄妹三個傷心慨歎:三姨才剛剛去世五個月,大表弟劉博又突然出事,這怎麼叫人受得了。同時,我們還猜測劉博是怎樣摔死的,但猜來猜去卻猜不出結果。

兩個小時後,我們過了沂河大橋,走進了劉博的家。三姨父、二表弟、表妹都哭得眼睛紅腫,許多人陪他們坐在客廳。我問,劉博到底是怎麼了,他們說,是玩滑翔傘出的事。

原來,他一個月前在網上買了一架以色列產的滑翔傘,一下子迷上了,有空就去山上玩。然而,家裏人誰也不知道這事,更沒見過那傘。周六這天早晨,臨沂的氣溫雖然低到零下九度,劉博還是找人陪他出去。可他找了好幾個,人家都因為有事沒答應,後來他終於說通了一位同學,就一起去了沂南縣的篦子山。他之所以要找人做伴,是他從山上飛到山下之後,必須有人開車接應,把他送回山頂,讓他再次飛起。劉博到了篦子山,用測風儀測了測,那風卻不行。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行。同學說,咱們回去吧。劉博說,已經出來了,無論如何也得玩一回,走,換個地方。這樣,他們又驅車八十公裏,去了位於莒南、莒縣交界處的馬耆山。這山海拔六百六十多米,劉博曾在這裏成功地玩過兩次。他同學說,這次到了那裏才知道,因為冬季遊客稀少,山已經封了。劉博不死心,就打電話找莒南的熟人,讓他們給聯係景點的管理者,總算得以進去。車到山頂已是中午,劉博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從後備廂裏取出滑翔傘,急急忙忙在風中打開。

別人說到這裏,姨父流著淚恨恨地道:他就是去找死呀!

我問劉博的朋友,劉博玩滑翔傘受過訓練沒有。他們說,大概是沒有,那傘是在網上買的,沒聽說他到哪裏學習過,也許看過網上的資料?我想,這樣肯定不行。滑翔運動要受地形、技術、風速、風向等多種因素的製約,風險極高。我曾看過一個電視節目,是介紹北京一群滑翔傘發燒友的,人家都受過專門的訓練,還有團隊支持,沒有像我表弟這麼蠻幹的。

劉博這一次在馬耆山很快飛了起來,飄在了半空。他同學以為劉博成功了,就準備開車去山下接應。哪知剛發動車子走了幾步,就見那傘突然癟了半邊,接著急速下墜,掉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同學連忙停車,慌慌張張地去找,好半天才在山腰裏的石頭堆中發現了表弟。劉博那時已經口鼻流血,昏迷過去,脈搏十分微弱。同學趕緊報警,叫救護車,並通知劉博的妹夫。警察來後,劉博早已沒有任何生命體征,他們檢查一番就做出了玩滑翔傘墜亡的結論。表妹夫等人來後,找了些民工往下抬屍體,費了三個小時才抬到山下。大家回到臨沂,已是半夜,大表弟的媳婦得知消息,立刻哭昏過去。

聽說表弟媳婦還在醫院,我們兄妹三個去看望了她。她躺在病床上掛著吊針,一見我們又嚎啕大哭。哭過一會兒說,昨天早晨,劉博說要加班,望著我笑了一笑,接著就走了。誰能想到,他是去……他,太不負責任了!

我認同她的話,覺得大表弟這麼個玩法,對家庭,對自己,是有點不負責任──我三姨剛剛去世,姨父需他照顧;他兒子剛考上大學,需他供養;他才四十二歲,年富力強,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需要他盡職盡責,他怎麼能無牽無掛,玩命地去玩呢?

大表弟屬羊,比我小十二歲。想來也真是奇怪,我倆雖然都是羊,但我這隻羊生來隻顧低頭吃草,至多是抬頭看看附近有沒有可供飲水的河流,現實得很,拘謹得很。可我大表弟這隻羊,卻在吃草之餘頻頻地抬頭看風景,仰頭看天空。多年來他一直是個大玩家:他能打一手漂亮的羽毛球、乒乓球;他曾騎著山地自行車,長途跋涉去泰山等地遊玩;他愛好冬泳,沂河越是結了冰,越要砸出個冰窟窿往裏跳。他玩這些還覺得不過癮,就做起了飛天夢:幾年前,他不知從哪裏搞到一架私人製作的小飛機,拉到公路上打算起飛,結果剛發動機器滑行了百十米,飛機翅膀卻讓路邊的樹給碰斷了,隻好悻悻作罷。人們都沒想到,今年冬天,他借助滑翔傘終於飛了起來。

因為要保密,表弟從沒向家裏人說起飛翔的感覺。我想,當他打開滑翔傘,助跑幾步,被那架天藍色的呈飽滿狀態的玩意兒拽向空中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是常人無法體會的。我知道,天空對於人類來說,永遠是一種誘惑,所以我們的前人就做過多種嚐試,風箏、“起花”都曾用過,後來,又發明了飛艇、飛機、火箭、飛船。然而,後來出現的這些飛行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駕馭的,那麼滑翔傘、滑翔機就成了一些人喜愛的飛翔工具。我在電視節目裏看到滑翔傘發燒友講,飛起來之後,那感覺“無法形容”。我想,怎麼就無法形容呢?是不是覺得飄飄欲仙,天人合一?我大表弟飛起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那些有著神仙信仰的道士們常講一個詞語,叫作“仙凡殊途”,意思是仙人或學仙的人與俗人追求不同,無法溝通。這樣看來,我的表弟和家裏人,和社會上的人,也是“仙凡殊途”了。於是,他一次次升空飄飛,一次次沉迷在那種極端美妙的體驗裏,快樂著並孤獨著。

正因為“仙凡殊途”,我想,我們這些習慣於在地麵上踏踏實實生活的人們,也就別再罵我表弟“找死”、“作死”了吧。也許,他升空之後,生死觀早已徹底改變,變得讓普通人根本無法理解。要看到這樣一個事實:我們這個地球上,過去、現在和將來,始終有一小撮人不甘心於造物主的安排,想讓自己長出翅膀長出鰭,變成“非人”。有了這些狂妄的想法和實踐,人類的活動空間才得以大大拓展,人類的生活才變得更加多姿多彩。

大表弟在臨沂殯儀館的冰櫃裏躺了五天四夜,昨天上午在玻璃棺裏與親友見最後的一麵。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近他,突然想起,他六、七歲長住在姥姥家裏時,身為民辦教師的我多次用學校的理發推剪給他理發。大表弟那時特別漂亮,每次到街上玩都會引起人們的嘖嘖稱讚,說那小臉兒就跟用白麵捏出來的一樣。我給他理發的時候,常常撫摸著那個白白嫩嫩的臉蛋愛不釋手。然而今天,他那張剛被整容師拂掉冰屑、揩淨血跡的臉,卻是蠟黃清瘦,傷痕縱橫……

昨天下午,臨沂東北方向的一片河灘上出現了一座新墳。那墳在我三姨的墳前,意思是母抱子眠。我想,從今往後,大表弟真會在這裏安安穩穩地睡下啦?

在我老家有一個說法:人死了之後,他的魂還會在家裏呆著,五七三十五天過去,親人要找到他(她)的魂,把魂送到墳上。找魂的方法是,用線吊一張圓圓的紙錢,貼著牆慢慢拉,如果紙錢貼在牆上不動了,那就是讓亡者的魂給抱住了。這時,親人會將紙錢包起,送往墓地哭祭一番。給我三姨上“五七墳”的這天,大表弟也是這樣做的。可他手牽紙錢在客廳的牆上拉來拉去,就是不見它往牆上貼。大表弟不耐煩了,讓他弟弟妹妹接著拉,然而情形還是如此。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很著急,我妹妹說:俺三姨是不是在臥室裏?大家便去了二樓。沒想到,剛在三姨臥室的牆上拉了片刻,紙錢就沾在了那裏。我姨父大哭起來:博兒他娘這是不想走哇……

我想,等到給大表弟上“五七墳”,該去哪裏找他的魂呢?

回日照的路上,我在中途看見了莽莽蒼蒼的馬耆山。恍惚間發現,在那山頂上,在半空中,有一團藍藍的東西正悠悠飄飛。

哦,那不就是我大表弟的魂嘛!

2009、12、24“平安夜”即將來臨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