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榮燈不知道科學發展到今天,什麼事情都不是難題。現在英國的醫學界已經解決人類臉紅的問題。手術簡單但過程要求粗細,隻要把人頸部的一根神經處理掉,人從此不會再臉紅。這個手術在英國一天隻能做一個人,所以人們排著長隊等待。看來是有很多人為臉紅的問題所困擾。

很多年前,母親石蘭就希望榮燈能成為她所要求的那樣一個大家閨秀。石蘭從多方麵培訓榮燈。例如石蘭告訴榮燈,給客人削果子的時候,水果刀的刀口要朝內,朝外對著客人是很不禮貌的,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沒家教,說不定還認為你不經常有水果吃。石蘭給榮燈做示範。榮燈沒看到母親手裏的刀子動,隻見水果像一隻陀螺在旋轉,很快的,水果的皮肉分離了。掉到地上的果皮由於慣性的作用,保持著一隻水果的形狀。石蘭讓榮燈掐過表,削一隻四兩重的紅富士蘋果她僅用了三秒鍾。

石蘭不愛吃水果,說小時候家裏窮買不起,現在是人老了胃口不適應生冷的東西,一吃就反酸氣漲。榮燈就很納悶,母親削果子的技藝是如何練就的?但是在石蘭的指導下,榮燈削果子不僅僅是刀口朝裏,而且走刀如飛,還添了花樣,將果核從底部挖得一幹二淨。母親還是不滿意,說榮燈笑聲太大,走路腳步太重,眼珠子轉得太快……這些問題是隨著榮燈年齡的增長一一冒出來的,是分階段的,就好比剛把一根突出的鐵釘打進木頭,另一根又冒了出來。

榮燈雖然一直在努力,可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就好比現在她痛恨自己的臉紅,為什麼要臉紅呢?她是一個見過大場麵的人。榮燈上前去了,握住龐爾特伸出的手,要做一個大家閨秀,從現在開始,她不能在龐爾特麵前露出怯態小家子氣。

龐爾特握著榮燈的手繼續深情地歌唱。榮燈的眼睛大膽地迎著龐爾特的眼睛,她不會唱,但她會微笑,笑得還很好看。她還會在龐爾特唱得激昂高潮的時候,麵朝觀眾頷首而笑,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

一首歌畢,回到座位上,龐爾特有些氣喘,他讓服務生給他加白開水。榮燈盤裏的牛排冷了,她不可能在那麼高雅的琴瑟之合後再拿起刀叉,所以也要了一杯白水。龐爾特餘興未了,向榮燈解說剛才他唱的是斯普林斯廷的代表歌曲之一,表現其熱情樂觀的一麵,斯普林斯廷用自己的熱情和同情減弱了歌詞的絕望情緒,使他的演唱更強健、動人心魄……

榮燈插不上話,臉上訕訕的,屁股在凳子上挪來挪去,快坐不住了。

龐爾特可能看出榮燈的不安,突然說了一句,小燈,你很有潛質。

榮燈說,潛質?

龐爾特說,你就像一塊藏在石頭裏的玉,還沒有被開采打磨,如果加以後天的修練,將不是一般人。

榮燈心花怒放,真的嗎?我該怎麼做?

龐爾特說,過兩天我拿一些有關美國音樂和西方禮儀的書給你,書是使人進步的最好朋友。

榮燈是一路哼著歌回家的。她欣喜有人發現她是一塊玉,英雄識英雄。今夜無心睡眠。榮燈想經過這一個晚上她的生活的檔次已經拔高了一層,能認識龐爾特是一種運氣,不同時期的朋友是不同的,朋友需要更新。最後,榮燈還提醒自己,下次吃西餐就要一杯白開水,還有一份蔬菜沙拉。

又一次邀請。榮燈對龐爾特的邀請總是欣然前往,好像將要走向一個神聖的課堂。

我的女兒像我,龐爾特說。這個暑假她準備走西藏,這是她小時候的願望。

榮燈說,是她們學校組織的?

龐爾特說,不是,是她的個人行為。兩個月的暑假,她打算都呆在西藏。我沒給她準備什麼錢,一路上她得靠自己的能力生存。

榮燈說,這樣能行嗎,一個女孩子?

龐爾特說,沒問題,從小我就培養了她對自然的熱愛,這種熱愛是可以克服一切困難的。當年我們從插隊的農村出發走到北京,走到天安門。隻要把旅途當作一種享受,旅途就愉快輕鬆。我的女兒包裏最沉的東西是照相機,她說要把路上所見所聞全紀錄到鏡頭裏,回來出一本書。

榮燈說,小小年紀能做這麼多事,真了不起。

龐爾特說,她是很能幹,六歲的時候她給克林頓寫過信,祝賀克林頓再次當選美國總統。

榮燈驚呼,MY GOD。她想問龐爾特六歲的女兒是不是用英文寫的信,至少信封皮子是用英文吧。那她的英文一定很棒。當然,會不會是英文係教授的父親替她捉刀代筆呢?榮燈把自己的胡思亂想哢嚓掉,感歎,有你這樣的父親,才有這樣出色的女兒。

龐爾特微微一笑,說跟我在一起,你的生活不會枯燥無味。星期天我們到南湖去拾垃圾吧。現在的市民沒有環保意識,把一個美麗的南湖弄得汙七八糟。

榮燈拍手稱好。

星期天龐爾特和榮燈走在遊客堆裏。龐爾特背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榮燈穿著簡單的牛仔T恤,手裏拿著一隻黑色的垃圾袋。

許多遊客隨手扔果皮、紙屑,榮燈的眼睛亮了,看那些果皮紙屑的眼神跟小時候看別人褲兜裏掉錢一樣。她穿梭在人群中,從遊人的腳下,手中,搶了小半袋垃圾。等抬起頭的時候,看到龐爾特躲在一棵樹陰下,向她招手。榮燈走過去問怎麼回事。

龐爾特說,我有個學生在報社裏當新聞版的主編,他讓一個實習生來采訪我們,昨天就約好了,我們等他來了再幹。

榮燈和龐爾特在樹下蹲了大半個鍾頭,那個實習生才到。來的時候也沒見采訪什麼,隻是替龐爾特拍照。龐爾特拿著剛才榮燈拾了小半袋垃圾的黑袋子,彎下腰,做出在地上拾垃圾的動作。又在湖上取景,龐爾特拿著一條長長的竹竿在水中打撈垃圾。

照相又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等實習生收起鏡頭,已經是正午時分。太陽火辣辣地烤著榮燈的皮膚,榮燈後悔沒戴一頂帽子。這樣在太陽底下曬上一小時不中暑也會被烤幹的。

龐爾特的背包是百寶箱,他從包裏掏出帽子、墨鏡、一件長袖襯衫,還有一瓶東西,他背對著榮燈抹這些東西。榮燈看龐爾特一身齊整,裝備精良,眼綠了,朝龐爾特走過去。聽到榮燈走過來的腳步聲,龐爾特不得不回過頭,將手裏的瓶子遞給榮燈說,這是我女兒的防曬霜,她非要讓我帶上,你也抹點吧。榮燈搖搖頭說,我今天就是打算來曬太陽的。

榮燈暴露在太陽下,彎腰拾垃圾,龐爾特趕忙跟上來。

南湖的湖水亮晶晶,把榮燈的眼睛閃得發痛。南湖,我要給你一個美麗的明天,榮燈對自己說,咬牙切齒地說。

榮燈將拾得滿滿的一袋垃圾倒進垃圾桶裏,嘩嘩的聲音,一拉罐叮叮咚咚的聲音,這都是美妙的音樂。突然,榮燈聽到身後有重物墜地的聲音,猛回頭,看到龐爾特一頭栽到地上。

龐爾特中暑了。

榮燈陪著龐爾特在醫院打葡萄糖。

龐爾特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小燈,幫我把包拿過來。榮燈將龐爾特的百包箱遞上。龐爾特取出一疊稿紙,上麵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用富於磁性的聲音讀了開頭兩句,轉頭歉意地對榮燈說,沒辦法,晚上我還要主持一個婚禮。原來龐爾特是在溫習主婚人的演講稿。

第二天榮燈上班打開本市的早報,在市民生活這一版赫然一個大頭條,大 學教授南湖拾荒。文章配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的龐爾特眼神凝重,手裏的垃圾袋重若千金。文裏還寫到龐爾特中暑、遊人譏諷等細節,那個實習記者好像一直跟在他們後麵撿垃圾。

難怪很多人討厭記者,現在很多記者的報道就是不負責任。

龐爾特借給榮燈一大摞書。

翻開龐爾特曾經閱讀過的書,榮燈對龐爾特的尊敬又增加幾分。書裏夾著不少小紙條,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小字。榮燈認真讀,發現寫的是龐爾特的感想,或者是他將別人的觀點加工,變成自己的想法。

西方禮儀的書很好讀,就是細節太多,榮燈記不住。一個生活在東方的人,要全方位的掌握西方的禮儀太難了。榮燈認為其難度跟學英語一樣,她從中學開始學英語,到大學畢業加起來也學近十年,到頭來還是啞巴開不了口。放下西方禮儀的書,榮燈拿起另一本英文版的介紹美國搖滾樂的書。翻看前麵的序言榮燈就覺得吃力,她想起那天晚上龐爾特談到的那位歌手,他那麼熟悉和喜歡他,她多少也應該對這位歌手有所了解。榮燈在目錄裏找到了這位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廷。看了介紹她才知道人家很有名氣,名氣不在傑克遜之下,自己竟然聞所未聞。借助一本英文字典,她將這一節內容讀完了。龐爾特所說的裏麵都有。

能直接閱讀原版的外文書,才能獲得比別人新的信息。榮燈現在真正體會到學好一門外語有多麼的重要。

電話鈴響了,龐爾特來了電話,問榮燈在幹什麼?

榮燈說在讀你的書。

龐爾特說,朋友從國外帶回來了幾個碟子,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到我家裏來和我一起看。

榮燈說,我聽不懂複雜的外語。

龐爾特說,我給你當翻譯。

榮燈剛要應承下來,突然又想到去龐爾特的家是不是妥當呢?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在一邊多尷尬。

龐爾特僅通過一條細細的電話線就讀到榮燈的見心。龐爾特說,來吧,家裏隻有我一個人。

榮燈答應了。臨走前,在包裏裝了一把水果刀。自從前次在南湖出了那單事,榮燈晚上外出都會在包裏揣上一把水果刀。

龐爾特的家很大,布置得也很溫馨。龐爾特一一向榮燈展示他從各個國家帶回來的紀念品,還送了榮燈一個日本木頭娃娃。這個日本娃娃榮燈喜歡,一直抓在手裏。但是龐爾特放的影碟她不喜歡,放的是一出歌劇,演員們不停地引亢高歌,愛情,戰爭,死亡的主題交織在一起,整部劇悲壯而崇高。可惜榮燈看不懂。龐爾特在一旁耐心地做翻譯,他熟悉裏麵的每一個情節,每一句對白。榮燈懷疑龐爾特早就看過個片子,現在是為她重看的,她對自己的無知更有了愧意。努力去聽劇中人物的對白,觀察人物的表情,一部劇看下來,累得口幹舌燥。

幸好龐爾特說,有夜宵吃。龐爾特早在陽台上準備了瓜果點心。一張茶幾,一張僅夠兩人坐的小藤椅,他們坐下來。

瓜果不是一般的瓜果。龐爾特拿起一隻皮綻開了的香蕉遞給榮燈說,這香蕉是在樹上熟透的,所以皮綻開了。

榮燈說,那一定很甜。

龐爾特又替榮燈剝了一隻桔子說,這桔子是從樹上掉下來的。我特地到果園去找,隻有三隻熟透從樹上掉下來的果子。

榮燈吃完香蕉接過剝好的桔子,隻吃了一片就忙不迭地讚美桔子的甜蜜。

龐爾特說,知道它們為什麼這麼甜美嗎?

榮燈說,因為它們熟透了,而且是自然熟透的。

龐爾特說,對了。我一直在想,我們人類為什麼要從樹上摘取果實呢?為什麼不等到它瓜熟蒂落,再去享用呢?果實有自己的心情,它們希望人類在它們成熟頂峰的時候再享用它們。所以,現在我隻吃熟透的掉在地上的水果。

榮燈咽下最後一片珍貴的桔子,說你想的總是我們想不到的東西。你說得真好,果實何嚐沒有感情呢,隻是……

龐爾特遞過來一張口紙說,擦擦,嘴邊沾了點東西。

榮燈急著說話,沒接口紙,舌頭左右一舔,算是抹了嘴。

粉紅色的舌頭在紅唇邊繞了一圈,龐爾特覺得這一圈像是在他的嘴唇上遊走的,喉嚨艱難地往下咽唾沫。龐爾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紅唇,窺探裏麵飛舞的舌頭。榮燈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偶然側過身遭遇龐爾特迷離的眼神,她的話打住了。這種眼神她不是第一次見到。

兩人不說話,空氣的密度增大了。榮燈突然感覺到龐爾特的手伸到她的墊子後麵。沒有直接的接觸,還隔著一層墊子。也許是神經過敏吧,但榮燈的背還是挺起來,不敢向後靠。

榮燈問,你妻子是幹什麼的?

龐爾特說,她在國外,我們已經離婚了。

榮燈說,是不是因為你不願到外麵去?

龐爾特說,這是主要因為。國外我隨時可以去,有什麼必要在外麵定居呢。但是我的前妻和我的看法不一樣,她對生活的理解從來都隻看到表麵的部分。

榮燈說,太優秀的人很少能被人理解。榮燈說這句話至少有80%是發至肺腑的。

龐爾特突然單膝跪到地下說,小燈,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榮燈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直直地看著龐爾特。龐爾特活生生地跪在麵前,眼神充滿期待,說明她沒聽錯。

榮燈想學那些穿束腰篷裙的貴婦人,伸出一隻手向裙下之臣微笑,但緊張之下走了樣,嘴裏冒出生硬的兩個字,好——吧。

龐爾特起身彎下腰,剛要吻,說了句,燈太亮了。他把燈熄滅了一盞回到榮燈身邊。想想,又拿起茶幾上的餐紙在嘴上擦了擦,還問榮燈,你要不要擦擦。

榮燈說,不要。等待一個神聖的吻的過程是漫長的,沒有耐心不行。

龐爾特的吻終於落到榮燈的左腮上,涼涼的。就像平時下雨天經過樹下淋到了一大滴雨。這吻沒有浪漫的感覺,榮燈很失望。

龐爾特說,今晚上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榮燈點點頭。她好奇,她想看龐爾特還有什麼新鮮的玩意。

龐爾特興奮地搓搓手說,請等一下。

一刻鍾後,龐爾特從臥室出來了,穿著一身光鮮的黑禮服,手上拿著一束白色的玫瑰花。龐爾特走到榮燈的身邊說,我穿的是結婚禮服,本來一生隻穿一次,但今天晚上我願意為了再穿一次,你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你。

榮燈以為自己是在看演出。

龐爾特深情地對榮燈說,裏麵有屬於你的婚紗。你去換吧,我在外麵等你。

榮燈推開臥室的門,果然看到一襲白色的婚紗放在床上。榮燈拿起來,裝模作樣地站在穿衣鏡前比試,扭來扭去,對鏡子裏的自己擠擠眼睛,突然她放聲大笑,笑得坐到地上。

馬克.羅伯特,世界上最著名的裸跑者。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倫敦馬拉鬆,英超聯賽、選美比賽和賽馬會上。誰都喜歡看到這樣一個熱鬧的場麵,一個光屁股的家夥在大庭眾下飛奔,後麵跟著氣喘籲籲的工作人員。也有人把他視為英國的民間英雄,並人中挖掘了象征意義:裸跑者失去的是衣裳,得到的是自由。龐爾特與之相反,他得到的是華而不實的衣裳,失去的是自由。

龐爾特有外邊等急了,輕輕地敲門問,好了沒?

榮燈打開門出來,和剛進去的時候一樣。

龐爾特有些吃驚問,你怎麼沒換衣服?

榮燈說,龐教授,我可能不像你說的那樣,我不是一塊玉,我是一塊沒有潛質的石頭。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龐爾特沒有為難榮燈,匆匆把黑禮服脫下來說,我送你。

榮燈說,不用,我不怕。亮出包裏的水果刀,刀光照出龐爾特眼裏的一抹驚恐。

榮燈下來樓底,抬頭尋找龐爾特的房子。那是一間很大的房子,住著一個空懷浪漫的人,隻是沒有人能欣賞他那種浪漫。榮燈動了惻隱之心,祈禱龐爾特遇上一個能欣賞他的人。

親近的人,相互之間的氣息是相通的。這種氣息不管遠隔萬水千山,時時牽動人的心。一朵欲放的花苞突然凋零;一件心愛之物突然遺失;好好的心情突然變得狂燥或沮喪……是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與你息息相關的氣息穿越時空到,奔你而來,影響了你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有一雙慧眼和一顆敏感的心你能感覺到。

早上上班的時候,榮燈正在翻看一本發黃的資料,從窗外飄進來一根羽毛,落到發黃的紙上。這是一根白色的羽毛,曾經可能是屬於一隻鳥的。這隻鳥怎麼了?羽毛上沾著血。榮燈看出窗外,窗外沒有風,碧空萬裏,沒有任何一隻鳥飛過。

下午,榮燈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裏麵是一個很小的盒子,盒子裏裝著一撮頭發,還有疊在一起的兩張紙。榮燈拿起那撮白發,心一陣絞痛。

一張紙上是小客的字,筆跡亂七八糟,隻有三行字:小燈,北方已經開始變冷,冷得讓人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如果我是一隻鳥,現在已經南飛了。

記得第一次見麵,你叫我白頭鳥,因為我的頭上有兩撮白色的頭發。可是,這隻白頭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還欠著你的錢,永遠欠著你,是不是可以讓你記住我?

另一張紙是小客的姐姐寫的信:小客已經上了天堂,他從28層的樓上往下跳,這麼高的地方一定很接近天堂。

他臨去時想的是你,而不是他的姐姐我。他胡亂寫下來的幾句話我本來可以不寄給你,也可以不把他去了的事告訴你。但是,這對他不公平。讓你看看他臨去時寫下的東西,你應該明白你是一個凶手。我相信小客是一個有理想的孩子,如果他沒有,他就不會絕望。你不值得他這麼愛,在他絕望的時候你沒有拉他一把,你就看著他往下墜。28層樓,多麼高的的地方,你有站在這麼高的樓頂往下看嗎?不要隔著玻璃,不要隔著欄杆,張開雙手站在最邊上……

我從小客頭上剪下一縷頭發,送給你作紀念。

榮燈是搞建築的,她知道本市的最高樓是43層。她上到這幢樓的第28層。這一層樓上有很多人在上班,不是頂樓,要找一個沒有欄杆,不隔著窗戶的地方並不容易。榮燈進入樓道盡頭的公用女廁,打開一扇子爬出去,外麵有一塊僅能容身的平台。榮燈盤腳坐著往下看,附近的地麵上有幾種顏色,綠色,黃色,灰色,還有一大片紅色。榮燈猜紅色的東西是什麼,看來不像花,不像布,怎麼會有這麼一大片的紅色呢。榮燈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

小客當時站在這麼高的樓上想的是什麼呢?他不會認真研究地麵的景物,他看得最多的可能是他的腳。榮燈盯住自己的腳,今天她穿了一雙平底體閑鞋。

榮燈在這個世上生活了20多年來。20多年來,沒有一個親近的人離她而去,不幸似乎都發生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小客是第一個。那樣一個強壯俊美的身體,曾經與之纏綿恩愛的身體當真摔到地上,摔得血肉模模?榮燈試著伸出手去,握了一把空氣。我握的是小客的手,榮燈叫道,小客,你在這裏嗎?沒有人回答。空氣沒有重量,沒有形狀,沒有生命。榮燈又叫了一聲小客,小客聽不見或者不願回答。榮燈惱怒地將腳下的兩隻鞋子扯下來,往下扔,開始還能看見腳下落的軌跡,在一定距離之外,再也看不到鞋子的影子。小客到哪裏去了?榮燈站起來,驚慌失措,不會的,小客不會這樣消失,他的黑皮膚,他的白頭發,他嗡嗡作響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