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鳳的同桌藍芸芸見紫鳳坐在那裏發呆，便大聲招呼，紫鳳好像沒有聽見。藍芸芸覺得奇怪，搖搖肩膀把紫鳳拉起來，紫鳳才清醒過來，伏在藍芸芸肩上嗚嗚地哭起來。藍芸芸榜上有名，她很同情紫鳳，知道紫鳳的落榜是因為父親突然車禍身亡沒有考好。她見紫鳳臉色不好看，神情有些恍惚，覺得不放心。她叫來一輛出租車，陪同紫鳳回到靈石莊。
紫鳳希望藍芸芸住下說說話，明天再走。藍芸芸看出胡豔青厭煩別人打擾，便對紫鳳說以後再來。紫鳳隻好送藍芸芸走。分別的時候，藍芸芸勸紫鳳明年再考。紫鳳說：“明年再說吧。”說罷流下熱淚。她知道明年很難再考了。爸死後全家生活失去支柱，她應當挑起生活重擔，考學走出山鄉的理想，已經像夢一樣飄遠了。
隻會流淚無法堅強
皮家院子裏常常傳出胡豔青的哭罵聲，哭丈夫、罵紫鳳。她扯著長腔罵：“紫鳳啊，你這個克死親爸的小災星！你不考學，你爸不開車掙學費，就出不了事……這可倒好啊，你爸沒命了……你也沒考上學……”山風把胡豔青那唱哀歌似的哭罵聲，吹進靈石莊各家院落裏。
聽見這哭罵聲，雲翔為自己的落榜，也為紫鳳的不幸，眼裏酸酸地掉下淚珠，對娘說：“紫鳳的魔力哪裏去了，她為什麼不救她爸？不叫自己考上縣高中？”楊月秀歎了口氣說：“翔子啊，你看上那個皮狐妮子了？”雲翔說：“她不是皮狐妮子！牛老師說得對，人們都冤枉了紫鳳！”楊月秀歎口氣想：傻小子，你眼裏的紫鳳再好，盧家也不敢和皮家結親。那紫鳳命硬克死親爸，將來會克死親夫的……
花家在議論皮家這場災禍。家俊的小白臉罩著愁雲。考縣高中落榜，他本來應該發愁，由於紫風也沒考上，皮達超遭遇不幸，他的愁苦被衝淡了許多。他對父母說：“奇怪呀，要說紫鳳有魔力，應該保護她爸車禍不死，又能考上縣高中。現在隻能證明紫鳳並沒有魔力。”花全福說：“可能那幾件巧事跟紫鳳沒有關係。”
巧麗的功課不好，對考縣高中本來不抱希望，榜上無名並不使她多麼難過。現在紫風的不幸使巧麗覺得不那麼恨紫鳳了，發現這種感覺使她惶惑。她不是故意冤枉別人的壞女孩，覺得與紫鳳畢竟是鎮初中同班，而且她打電話告狀冤枉過紫鳳，如果在這種特殊時刻不找紫鳳說句關心話，就太沒有人味兒了！她故意在皮家巷口走來走去，看見紫鳳出門去水井挑水，便裝作路過，同紫鳳打個招呼，說：“紫鳳，我很同情你，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紫鳳很感動地說：“謝謝！”然後兩人便各自走開了。
回到家裏，巧麗見仇愛秋正在“糾正”萬達輝，因為萬達輝說了同情皮家的話。仇愛秋像發怒的母山貓，指著萬達輝說：“這不是你的好機會嗎？去安慰安慰你那老情人！把她養的小皮狐妮子弄進鎮政府當辦事員。”萬達輝故意謳她，哈哈笑道：“你這一說真提醒了我，有道理，有道理。小紫鳳在鎮中學畢業考第一，完全有理由招進鎮政府。”仇愛秋抹腰瞪眼，大吼道：“給根棒褪你就當針？你敢招那妮子？”萬達輝說：“落實你的指示呀！”仇愛秋陣了一聲，說：“我又有新指示了，招人隻能招咱家巧麗，別的孩子一個不許招。”萬達輝笑著歎了口氣，說：“放心，一個也招不了，包括咱家巧麗。你以為招人是小孩子過家家？有定額限製，鎮長也不敢破例！何況我才是個辦公室副主任。你耗子扛槍窩裏橫，在家折騰啥？”仇愛秋把眼瞪得更大，要找新話題糾正萬達輝。巧麗連忙走進屋裏說頭痛，叫仇愛秋帶她去衛生院，這才破壞了他們繼續“糾戰”的機會。
這一天，雲翔和家俊在街上見麵了。這兩個男學生平時都覺得自己很有本事，互相不服氣。鎮初中抄回來本校報考縣高中落榜學生的成績，靈石莊的四人總分是：紫鳳差三分，雲翔差十分，家俊差十五分，巧麗差十七分。雲翔覺得自己比家俊多五分，就有點“五十步笑百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著家俊。家俊被雲翔看得好像矮了半頭，說話不如雲翔氣壯。雲翔說：“真想離家出走，我娘對我小妹有說有笑，就是不對我說句安慰話。”家俊就說：“我娘我爹看我的樣子就像在看一塊廢物。”雲翔又說：“後來我娘和妹妹想到紫鳳也沒有考上，才對我好一些了。”家俊就說：“是啊是啊，要是紫鳳和巧麗都考上，我們的處境就更慘了。”
雲翔說紫鳳很不幸，應該去看看她。家俊很讚成。這時候巧麗走過來，他們邀請巧麗一同去看望紫鳳。巧麗說她已經去過了。這使兩個男學生很意外，他們都知道這兩個女同學關係很冷淡。現在巧麗去看望過紫鳳，使他們為自己不關心紫鳳特別慚愧。他們邀請巧麗陪他們到皮家走一遭。巧麗推說有事情，轉身走了。這兩個男學生都害怕紫鳳的母親胡豔青。為了壯膽，他們邀請皮家巷口的胖紅芬同去皮家。胖紅芬姓張，是他們的小學同學。紅芬已經去過皮家，但是願意陪這兩位漂亮小子再去看望紫鳳。
三人來到皮家，紫鳳不在家。在院門口，雪鳳悄聲告訴他們說：“我姐被我媽罵跑了，可能去了我爸的墳地……”
這時候，胡豔青走出堂屋，問雪鳳跟誰說話。紅芬和家俊、雲翔走進大門，說是來看望紫鳳的。胡豔青說：“她是我們家的災星，有什麼好看望的！”家俊和紅芬嚇得沒敢說話。雲翔忍不住了，說：“皮大媽，你不應該說紫鳳是災星！說她克人，那是講迷信！”
“你懂個屁！滾，都滾！”胡豔青舉起掃地的大竹掃帚。三個學生嚇得連忙逃出皮家大門。雪鳳說：“媽，你不該對他們這樣厲害！”胡豔青說：“楊大腳的野小子竟敢教訓我？簡直反了天啦！”雪鳳說道：“這莊裏人誰敢教訓你呀，鐵母雞叫你嚇啞巴了，仇愛秋看見你躲著走。媽呀，你夠厲害的了！雲翔哥心直口快，是個好小子，你別生他的氣。”胡豔青說：“你看上那小子了？”雪鳳急得跺跺腳，說：“媽呀，你傷心傷糊塗了？我才十二歲，你也這樣說我？就憑你這個厲害勁兒，我和姐姐嫁不出去的，一輩子跟著你！”胡豔青想：雪妮說的也對，盧家這小子野兒巴卿的，心裏沒拐彎兒，又邪又憨，怪討人喜歡的。將來兩個女兒有一個找這樣的女婿，我也心滿意足了……也不知紫妮跑到哪裏去了？剛才把紫妮罵得太凶了！她合裏浮起憐惜紫鳳的念頭，為這些天總拿紫鳳當出氣筒感到內疚了。
這時候，紫鳳正跪在皮達超墳前，哀哀地痛哭流涕。她把爸的死歸罪於自己：不該考縣高中啊，那樣爸就不會拉沙掙錢，不會慘遭車禍。她是害死爸的罪人……她的哭聲隨著風飄下山坡，傳得很遠很遠。
幾聲呼喚使紫鳳抬起頭，隻見遠遠地出現了三個身影，是紅芬、雲翔和家俊。紫鳳不願意被他們看見，躲到溝坡的矮樹叢後邊。他們走到這裏找不到紫鳳，站在墓碑前鄭重地向墳墓三鞠躬。雲翔說：“皮大叔，你保佑紫鳳吧，叫她不要天天來哭。她會哭死的！”紅芬小聲說：“你這樣禱告，不是咒魔紫鳳嗎？”雲翔嚇得捂住嘴巴，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了。
他們找不到紫鳳，隻好向村莊走去。快走到莊口的時候，從掛月山吹來的涼風裹挾著紫鳳的一陣哭聲撲向村莊。紅芬、家俊、雲翔麵麵相覷，都不知怎麼辦才好。
半個月過去了，紫鳳幾乎天天上山哭墳，回到莊裏又不承認去過，往臉上撲粉掩蓋淚痕。皮達超墳地被樹叢遮住，在村莊裏看不見紫鳳。但是，隨風飄進村莊的哭聲，好多人都聽得見，辨得清是誰在那裏哭。紫鳳敢走夜路，很大膽，有時晚上挨了母親的罵，也到父親墳前哭訴。月夜的哭聲使靈石莊人聽得特別心酸。人們害怕紫鳳的哭聲，夜晚山風呼嘯，往往被誤認為紫鳳在山上哭墳。但是，誰也不敢到皮家去探問是否紫鳳上了山。因為胡豔青脾氣很壞，罵起人來非常難聽。
有一天，老六指在莊裏叫住紫鳳，勸紫鳳不要上山哭墳了。他說：“你爸已經死了，聽不到你的哭聲。”紫鳳吃驚地說：“六爺爺，你在道觀待過，不相信人有靈魂嗎？”老六指說：“正因為我進過道觀，才明白人死後一了百了。我在掛月觀裏待了二十幾年，沒見一個死人去找過我。”紫鳳嗚咽地說：“我去爸墳前哭一場，覺得心裏好受。”老六指搖搖頭，說：“你這樣折磨自己，你爸真有靈魂，也不喜歡。”紫鳳問：“我爸能聽見我哭嗎？”
“你覺得他能聽見，你就去哭吧……”老六指歎著氣走了。
又過了十幾天，紫鳳哭瘦了，哭醜了。
雪鳳跑到紅芬家裏，說：“芬姐，快想個辦法，救救我姐。”她們兩個去找雲翔想辦法，然後又去找家俊和巧麗。五個人一齊想辦法。雪鳳哭著說：“再這樣下去，我姐會哭死的。”
應當找一個在紫鳳眼裏很有權威的人，對紫鳳進行勸說！這是他們五個人的共同看法。最合適的人選，就是鎮中學畢業班班主任牛老師！雲翔、家俊和巧麗作為代表趕到鎮上，央求牛老師來靈石莊勸說紫鳳。牛老師聽了他們的陳述，很著急地說：“紫鳳遭遇到不幸，我已經知道了。她一向性格開朗，誌向遠大，不應當像現在這樣啊！”牛老師隨即叫了一輛出租車，和三位學生乘車向靈石莊駛去。
牛老師的本名叫牛文山，上作文課時經常提醒學生不可平鋪直敘，要有起伏才能引人樂讀。他主張“文似看山不喜平”，在縣、市報紙上常用“看山”做筆名發表一些小文章。因此，老師們都叫他牛看山。剛考上中學的紫鳳、雲翔、巧麗他們被這名字吸引住了：一頭老牛在看山，多麼有趣呀！學生們都跟著叫看山老師，甚至忘記了他的本名。他當班主任就像一位慈愛的老父親，關心著每一個學生的成長。
在出租汽車裏，牛老師問三位學生，還記得發作文本評點作文的情形嗎？他們都說記得，三年來，他們都有一兩篇作文被牛老師當做好作文評念過，紫鳳有六七篇作文被牛老師評念過，她寫的作文語言很美。牛老師問他們還記得在寫《我要做什麼樣的人》那篇作文時，紫鳳最後一句話是怎樣寫的嗎？兩個男學生不記得了。巧麗向來緊緊盯著紫鳳，忽然想起來，急忙說：“我記得紫鳳好像寫她要做個大人物！”牛老師說：“見到紫鳳，我跟她的談話，就從這一篇作文開始談起。”
“談這篇作文，管用嗎？”三個學生懷疑地互相望望。
“你們等著看談話效果吧。”牛老師好像胸有成竹。
三個學生陪著牛老師走上北山坡，來到距離皮家墳地不遠的小路拐彎處，建議牛老師單獨過去跟紫鳳見麵。牛老師也認為這樣做可能效果更好。三個學生便躲在樹叢後麵，在這裏完全可以聽清那邊的談話。
牛老師腳步輕輕地走過去，為了不驚嚇紫鳳，他故意咳嗽了兩聲。正在低聲飲泣的紫鳳抬起頭來，見是牛老師，連忙站起來，用手絹擦擦眼，向牛老師鞠了一躬。
“我來向你的父親表達我的敬意，為他有你這樣孝順的女兒感到驕傲。”牛老師說罷，向著皮達超的墓碑深深地彎腰行鞠躬禮。
紫鳳嗚嗚地哭著說：“牛老師，謝謝你……”
牛老師說：“還記得你初中二年級時寫的作文嗎？題目是《我要做什麼樣的人》。”
紫鳳連忙點點頭。
牛老師說：“我記得你寫得很好，論述人生的價值，虛度光陰就是浪費生命，表示要做對山區有用的事情。我在課堂上評讀了你的作文，隻對最後一句提出意見。你最後一句是‘我要爭取做有貢獻的大人物！’我的意見是不能隨便宣布要當大人物，能夠為山區人民作出大的貢獻，才算真正的大人物。當時你舉手要求發言，說：‘老師，我明白了。大人物要為山區做大事情，中人物要為山區做中事情，小人物要為山區做小事情。我現在隻能做小事情，因此最後一句，應當修改成為，爭取做有小貢獻的小人物！’當時我和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你還記得那種情形嗎？”
“記得。”紫鳳笑了，這是多日來她臉上浮起的第一朵微笑。
牛老師說：“聽說你天天來哭墳，想做個經常流淚的小人物嗎？”
“我……”紫鳳沉默了。
牛老師說：“如果你父親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他的女兒變成這個樣子。你要知道，隻會流淚無法堅強。一個不堅強的人，意味著連小事情也難以做成。你父親去世了，你應當挑起家庭重擔，同時堅持自學，將來再參加升學考試。一個堅強的人不可以整天哭泣。”紫鳳低聲說：“牛老師，我錯了，我隻想到受了委屈，被當做罪人。我應當堅強，從現在起勇敢地麵對誤解。可是我媽天天罵我……”牛老師說：“你堅強起來，別的事情都好辦。我有說服你媽的好辦法，你帶我去見她。”紫鳳信任地望著牛老師點點頭，陪著牛老師往靈石莊走去。
藏在樹叢後麵的那三位學生，遠遠地跟在後麵。進了村莊，他們看見紫鳳陪牛老師進了皮家，便站在大門外邊，懷著緊張而好奇的心情，探聽牛老師用什麼妙計說服厲害的胡豔青。
牛老師見到胡豔青，聲明是以紫鳳原來班主任的身份來進行家訪，勸胡豔青不要再責罵紫鳳。胡豔青瞪起眼說：“她是我們家的災星，我不罵她罵誰？”牛老師笑道：“看來你很討厭紫鳳，不願意見到她？”胡豔青說：“我看見她，就像有針紮我的眼。”牛老師說：“那好，我想認紫鳳做幹女兒。我是無神論者，不怕災星，不怕被克。我的女兒到公安學院上學去了，家裏的房間空著，紫鳳去了，可以住在那裏複習功課，準備明年再考高中。紫鳳，咱們走吧！”
紫鳳急得喊起來：“牛老師你這樣勸說我媽呀？媽，你不能答應！”
胡豔青吃驚得瞪大眼睛，整張臉都變了形。
大門外，三位學生聽清是這樣的妙計，吃驚得瞳目結舌，互相望著說不出話來。
“不行！”胡豔青尖聲呼喊出來。
牛老師笑著說：“那就好好對待紫鳳。你做不到這一點，我隨時來領走幹女兒！”
“不許你領她走！”胡豔青緊緊摟住了紫鳳。母女倆哭作一團。
大門外，那三個學生流出了熱淚：哇，原來這是真正的妙計！
從這天起，北山坡上不再飄起哀怨的哭聲，靈石莊人都鬆了一口氣，把這種變化當做新聞互相傳告：紫鳳不再天天哭墳了！
胡豔青不再罵紫鳳，覺得大女兒哪裏都好，絕對不能失去這位寶貝女兒。紫鳳聽從牛老師的勸告，調整思路，關心家務，暗暗複習功課，把飛出大山的夢推到明年再做。
但是靈石莊人忘不了與紫鳳有關的那幾件貌似荒唐的巧事：楊二郎額頭上的瘡、鐵彩莉的突然啞巴、萬家被雷擊燒屋砸鍋……覺得她還是個身上暗藏神秘力量的小“皮狐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