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動

吳玉音死了,她的丈夫郭益仁陷入有口難辯的境地。

吳玉音和郭益仁都在武州市腫瘤醫院工作,吳玉音原來是醫院的會計,人長得漂亮,性格也是公認的好,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會被郭益仁看中。郭益仁雖然隻有三十多歲,但留學過英國,後又作為學者訪問過澳大利亞和美國,頭上頂著博士頭銜,是公認的外科一把刀,加上人長得帥氣,沒結婚的時候,大家公認他是金牌王老五,仰慕他的女性不在少數,其中不乏學曆相當的,但他卻選擇了隻有中專文化的昊玉音。他於婚姻有個理論,居家過日子不是做學問,所以老婆的學曆不宜太高,女人的書讀得越多越複雜,他希望家庭生活簡單一些,所以他以為選擇了吳玉音就是選擇了幸福生活。

誰知生活不遂人意,結婚不到兩年,吳玉音就遭遇了一場車禍,傷了腰推,連腹中的孩子也流產了,在床上一癱就是三年多。三年多來,郭益仁對妻子是盡心盡力地伺候,千方百計地為她求醫治病,隔三差五的還能看到他推著輪椅,帶著妻子下樓散步曬太陽,但吳玉音非但沒有重新站起來,倒把個意氣風發的郭益仁磨壞了,性格越來越內向,別人也感覺他越來越難打交道了。不過他對妻子還是很好,案發的頭一天,他還專門向醫院請了假,說是有朋友在北京訪到了一個治療腰椎的老中醫,準備第二天帶吳玉音去北京治療。

五月十四號的上午,田田在接到報案後的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作為刑警支隊長的他本來不必事必躬親,但這個案件死的是個博士的老婆,所以他必須重視。

昊玉音的死態可以用“安詳”一詞來形容。她平躺在臥室的床上,與睡著了的人差別隻是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再就是脖子上纏著一條藍底起碎紅花的領帶,領帶在脖子的左側打了個死結,領帶經辨認是郭益仁的,法醫認定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看不出任何搏鬥的痕跡。如果就此作判斷,說吳玉音是自殺身亡未嚐不可,因為這種死亡方式是死者本人有能力辦到的,況且她生前也曾有過流露,說自己這樣活著生不如死,是折磨自己害丈夫。但法醫最終作出的結論是他殺,因為死者的脖子上有卡扼痕跡。沒有搏鬥也很好解釋:死者本來就是一個久病臥床的人,基本上沒有搏鬥的力量,再加上她生的欲望本來就不強烈。

另外一個認定他殺的理由是:郭益仁為帶吳玉音去北京治病所準備的十萬元現金不見了,這筆錢是他在十三號下午取的,晚上就放在吳玉音臥室的床頭櫃中。

屍檢結果表明,吳玉音死亡的時間在五月十三日夜晚九時以後,她被發現死亡是十四號早晨七點十五分左右,發現人是鍾點工趙二妹。這個死亡時間和這樣被發現正是郭益仁感到有口難辯的原因:郭益仁在十三號夜晚七點多鍾出門了,一直到深夜十一點鍾左右才回來,當晚他竟沒有發現妻子死亡,十四號早晨六點多鍾他像往常一樣出門鍛煉,他鍛煉的方式是固定的,先長跑到附近的解放公園,再在公園裏打一會兒太極拳,練完拳以後在回家的路上順便買早點回家,這是他多年不變的程序。他到家時已經將近七點半了,警車已經停在了他家的樓下。鍾點工趙二妹一般早晨六點五十左右到郭家,她進門後的規律是先打掃衛生,順序是廚房、大衛生間、餐廳、客廳、書房,最後才是臥室和小衛生間,她是最後打掃到吳玉音的臥室時才發現情況並立即報警的。

田田到達現場後首先關注的是現場環境。

郭益仁的住宅在醫院的生活區一棟新開發的公寓樓內,搬進的時間才一年多一點,樓房共有兩個單元,分七層,底部還有一層是做車庫或貯藏室用的架空層,也有兩米多的高度,架空層的房間大小不等,有兩室相連的,有一室一間的。田田先到架空層看了看,發現這些房間基本上都住了人,住戶的成分也比較複雜,有樓上住戶的老人、親戚,有外來的租住戶。類似的公寓樓在生活區內共有六棟,結構一模一樣,樓前的間隔區還有規劃整齊的綠化帶。

像郭益仁這樣有博士頭銜的業務骨幹本來可以住個好樓層的,但為了妻子上下樓方便,他要的是二樓,建築麵積一百八十三平方,四室兩廳兩衛的躍層結構。四室的用途分別是:一間書房,兩間臥室(夫妻各占一間),一間客房(平時基本上空著)。他對門住的是檢驗科的醫生於波,於波跟郭益仁的年齡相差不多,但住的一百零二平方的小套。郭家所有的門窗和陽台區都安裝了不鏽鋼防盜網,沒有任何撬動痕跡,公寓樓所有的住戶都是統一安裝的“銅牆”牌防撬門,製造這種門的廠家宣稱:除用鑰匙開門之外,無論是誰隻要能在兩個小時內將門撬開的,一律獎勵人民幣二十萬元。

防撬門上沒有任何破壞痕跡。

郭益仁本人稱:十三號晚上離家時,他將門鎖上了;回家時,門是鎖著的,他用鑰匙開的門。換句話說,入室作案的人,必須是擁有開門鑰匙的人,或者是能夠用別的方式開門而不留痕跡的人。關於後一種可能,武州市目前還沒有發現過具有如此高超技能的犯罪分子,田田認為基本上可以排除。

防撬門一共有四把鑰匙,有兩把閑置,放在書房的抽屜裏,警察在勘查現場時發現了,沒人動過,另外兩把分別掌握在郭益仁本人和趙二妹的手上。這是不是可以認為殺害吳玉音的人就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呢?或者說,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向凶手提供了鑰匙呢?

田田認為不能作這樣的判斷——久病臥床的吳玉音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性格之怪癖令一般的家政服務員很難忍受。郭益仁說,搬入這棟新公寓之後,前後換過七任鍾點工,幹得最長的就是現在用的這個趙二妹,也才兩個月的時間。就這個趙二妹還不是從城市家政服務中介機構找來的,吳玉音的壞脾氣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了,醫院附近的三個家政服務中介所都拒絕為他提供新的人選,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隻好去勞務市場,碰巧遇上了趙二妹這個鄉下妹子,一談就談攏了。這就給調查帶來了一個麻煩:以前的六個鍾點工都接觸過郭家的鑰匙。

一眼看上去,趙二妹是個很清純的姑娘,屬於那種進城後衣著打扮盡可能往城市靠攏但無論如何也脫不掉鄉村氣息的村姑模樣,由於剛剛意外地遭遇死亡,她在田田麵前仍然很緊張,恐懼之色溢於言表,田田安慰了她好一陣子才能與之對話。

趙二妹已經能用武州口音說話了,但還夾著一些土得掉渣的方言。她是關山縣洪溝鄉趙家村人,關山縣是本省一個最為偏遠的山區小縣,離武州有五百多公裏,她說她那村子至今還沒通公路,許多人家連電都用不上。她是今年春節後才隨著村裏的姐妹到武州來的,同來的姐妹多在發廊、美容院、洗浴中心做事,她不想做那樣的工作才到勞務市場找事做,剛好碰到了郭醫生去找人,雙方一談就攏了。她本來想就住在郭家,但吳姐(她是這樣稱呼吳玉音)不同意,還發郭醫生的脾氣,說郭醫生居心不良,質問郭醫生,說你找這麼個年輕的村姑來是為我找的還是為你自己找的?郭醫生沒辦法,隻好把家政服務中介所拒絕派鍾點工的事說了,又說隻有小趙這樣的農村姑娘肯來咱們家做,吳玉音這才勉強接受了她。趙二妹隻好還繼續住在城郊的吳家棚子那邊,早晚兩頭跑。一旁的郭益仁插話說:我們家小吳自車禍後特別敏感,特別是對年輕的女性敏感,當然,可以理解,她怕失掉我。

趙二妹說:昊姐的脾氣並不是那麼嚇人,她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就是嘴說說話,就算是態度凶一點又能怎麼樣?咱裝著沒聽見就是了,端人碗受人管,受點氣也是應該的,一個月三百塊、一天還管三餐飯的工作也不好找,再說了,郭醫生人好,每次知道吳姐發過脾氣他都要向我道歉,我在這裏幹了兩個月,郭醫生都額外地給我加了一百塊。

郭益仁說:農村姑娘比城裏的家政服務員純多了,聽話,勤快,受得了氣,額外加點錢是應該的,再說她是在外麵租房子住,房租也要錢。

田田對這些內容不感興趣,他繞開了,直截了當地對趙二妹說:請你談談對吳玉音死亡的看法。田田戴了一副眼鏡,說話的時候喜歡在客廳來回走動,走著走著,腳步突然一停,眼睛隔著鏡片盯著你,突然提出問題。他提問語調平和,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提出問題後目光也不離開,眼鏡片折射著窗戶外射進的光亮,幽幽粼粼的,這就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被問話的人會因此而感到緊張。趙二妹似乎被他嚇著了,嘟濃著:我看到昊姐的時候吳姐就是個死人,我能有什麼看法?田田對她這句低語沒有任何反應, 目光仍從鏡片後射向她,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說出一句讓他感到意外的話:你們查沒查對門的於醫生?

田田問:為什麼要查於醫生呢?

趙二妹說:反正我覺得應該好好地查一查他,我第一眼看他就不順眼,他看人眼神跟一般人不一樣,鬼鬼怪怪的,老是、老是往人的胸口膘。

田田這才有意識地上下打量了趙二妹一番。她圓圓臉,大大的眼睛透著緊張和心有餘悸的樣子,長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沒有任何化妝,渾身也沒有佩戴任何飾件,穿著一件色澤黯淡的寬鬆的長袖襯衣,身體的線條基本上都遮掩了。經她自己這麼一說,田田這才意識到,這姑娘如果稍加修飾,再換上城裏女孩時尚的打扮,一定是個非常性感的女子。

田田似乎對她的回答不滿意:光憑一個人看你的眼神不能成為懷疑人家的理由吧?

他還動手動腳的,說話也流裏流氣的,有好幾回趁著沒人把我往他屋裏拉,急得我大聲喊吳姐,吳姐在房裏應了聲,他才嚇得鬆手,說跟你開玩笑你也這麼當真?可到昊姐問我為什麼喊她的時候,我又不好意思說真話,找些別的理由搪塞。說完這話,趙二妹又看了看郭益仁,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郭醫生,我說了實話你莫怪我。

郭益仁說:說實話我怎麼可能怪你呢?能幫助公安局破案替你吳姐報仇,我還要獎勵你。

趙二妹說:有你這話我就敢說了。我這人有個毛病,愛丟三落四的,經常開了門後把鑰匙忘在了門上不取下來,有好幾回是對門的於醫生喊我我才知道,如果他早就蓄了心思,他完全有機會把鑰匙拿去配了。

田田說:郭醫生,他有蓄心思配你們家鑰匙的必要嗎?

郭益仁說:我是個不願意說同事壞話的人,更不願意亂懷疑人,萬一懷疑錯了,今後怎麼見麵?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

郭益仁說這話時一連看了趙二妹幾次,田田明白了,說:小趙,你有事你就忙你的去,我想找你的時候再喊你。

趙二妹連忙起身,說:好好,我去買菜了,中午要不要留公安的同誌吃飯?我多買點菜?

田田說:不用不用。

趙二妹動作很快地去廚房找了個菜籃子,臨出門又回頭說:早晨我發現吳姐出事,邊喊邊往門外跑,一開門,於醫生就站在他門口,看他那表情就像是早就知道一樣。我說吳姐死了,讓他幫忙打電話報警,他說不忙不忙,是不是真的死了?讓我先看看。我也沒攔他,就讓他進了屋,他進房還摸了吳姐的身體,後來才出來打電話。當時我沒覺得什麼,現在想覺得是個事兒,我破壞現場是無意的,他會不會是有意破壞?

好了,我心裏有數了。田田說。等趙二妹離開,他起身安排了兩名刑警出去了,然後對郭益仁說:於波的情況確實值得調查。好了,小趙不在了,你有什麼話就放心說吧。

郭益仁說:我要說的話倒不是非要瞞著小趙,我隻是不願意在無關人的麵前說同事的壞話。小趙剛才說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昨天下午在醫院門口的儲蓄所取錢出來的時候,碰到了對門的於醫生,他問我取這麼多錢幹什麼?我說是帶昊玉音到北京看病用的,他看我拎一大包錢還笑話我,說郭醫生你說起來還是個喝過洋墨水的人,消費方式怎麼還這麼陳舊?現在哪有帶這麼多現金出門的?辦個銀行卡不就行了,既安全又方便,走到哪兒隨用隨取。我當時回答他,說我雖然喝過洋墨水,但骨子裏頭流的還是中國農民的血,用錢用慣了,手中有錢,出門不慌。

田田說:十萬塊錢足以讓人坪然心動的——於波這人的表現怎麼樣?

郭益仁說:他這人業務一般,口碑不怎麼樣,好賭,賭性還特別重。他老婆為這事一直吵著要離婚,隻是為了房子不好分才拖下來了,近些日子寧可住單身宿舍也不回來住。聽說前幾天還被紫霞路派出所捉過,還罰了款,具體罰多少我不清楚,你們一問就知道了。

田田說:這事我知道了,算是一條線索,我馬上派人去查。現在該說說你自己了,你是當事人,你有責任把你自己昨天晚上的活動情況說清楚,你也別多心,這是我們辦案的一個基本程序,再說了,你身上也不是沒有疑點,你老婆死了,你和她在同一個屋子睡了一個晚上竟然不知道,是不是有點解釋不通?勒死她的領帶也是你的。

郭益仁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我現在很難洗清自己。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如實說情況,由你們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