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益仁談情況的表現確實很坦率,他承認自己十三號晚上離家外出是與一個女人約會去了,對此,他先作了一番闡述,他說自己應該是個傳統的遵從道德規範的男人,自從妻子倒床後,自己就沒有過過性生活,就是有了那方麵的要求,也是自慰一下了事,與女人幽會這是第一次。正因為是第一次,他還是特別小心的。

晚餐之後,小趙收拾好屋子走了,他在家裏又呆了一段時間,為了不讓吳玉音起疑心,他將下午取的錢放在她床前的床頭櫃裏,還特意坐下來陪她聊了一會兒天,說北京的那位老中醫很有名氣,說不定這一次真的能讓她站起來,還告訴她說火車票也買好了,十四號下午十八點五十的,是軟臥。臨出門時,還假裝隨意地將領帶(也就是後來纏在吳玉音頸上的那根領帶)解在吳玉音的房間,因為他一向是個注意儀表的人,比較正式的場合他一般都是西裝革履的,他不打領帶出門,吳玉音可能就認為他是一般的辦事去了。臨出門的時候他還伺候吳玉音吃了兩片安定。

至於與他約會的女人,郭益仁也沒遮掩,他說他在遇上這個女人之前以為自己是個心如古並的人,但從第一眼看到她之後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從看她第一眼就VT然心動。

郭益仁說的女人,就是租住在一樓架空層的一個叫柳媚的女子,她住進這幢公寓樓還不到半個月,他們初次相遇,正是柳媚搬來的那天。郭益仁回憶說,當時正值夕陽晚照,他出門,看到她推著一架輪椅車沿著綠化帶緩緩地走過來,她那天穿的是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裙下擺在晚風中爽然飄動,非常入畫的。輪椅上坐的也是一位姑娘,一身黑色衣裙,長發差不多遮住了整個麵孔,有一種令人感到心悸的神秘感。柳媚有一雙好看的但充溢著無盡憂傷的丹鳳眼,渾身透著濃濃的憂鬱但又不減婀娜風情。他一下子就被她抓住了,說不清是因為她的容顏還是她的神情,盡管他不知道她是誰她從哪兒來,但他卻在那一瞬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認識她或者說等待她已經很久很久了,他隱隱地覺得他們之間一定會發生一些什麼。目送她從一樓的樓梯下進入架空層時他心疼了,他想這是誰家的姑娘呀?這樣的女子怎麼能住在這種低矮黑暗的地方呢?

柳媚跟他說第一句話是在他們第一次見麵三天後的下午。下班的時候,正準備回家的郭益仁看到柳媚神情焦慮地站在樓梯口,她很主動地向他迎過來,說先生你是醫生嗎?郭益仁馬上回答說是。柳媚說能不能麻煩你幫忙看看我妹妹?我妹妹這會兒的情況不好。郭益仁說當然可以,就隨她去了她租住的房間。她租的是五樓住戶的兩間相連的房子,外間還算亮,裏麵的一間卻用黑色的窗簾蒙著本來就不大的窗口,漆黑一片,他正想開燈,卻被柳媚製止了,說我妹怕光。黑暗中,他隱隱地感到房中有一張床,床上發出惠惠率率的聲音,走近了才知道是床上的女孩在發抖,且不住地低聲呻吟,聲音是二種很土氣的方言,好像是說我怕我怕。郭益仁簡單地摸了摸脈搏試了試體溫,覺得問題不是很大,便與柳媚一起退出了黑暗的房間,問柳媚她妹妹為什麼會這樣?

柳媚沉默了一會兒才告訴他原委:姐妹倆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被一場無情的大火燒掉了,父母都死於那場火災,柳媚因為在武州上大學而逃過了那場劫難,妹妹是被消防隊員從火窿裏救出來的,雖然燒傷治好了,但臉上落下了疤痕,腿也落下了殘疾,從此還落下了怕人怕光的毛病,一直隻能呆在黑暗的屋子裏。從此姐妹倆相依為命,柳媚也隻能放棄學業,將妹妹帶到武州,一邊打工一邊幫妹妹治病,她發誓要盡畢生之力幫助妹妹恢複健康。

郭益仁沒想到姐妹倆有這樣慘痛的遭遇,他自己也有著同樣的痛苦,這便有了共同的話題,有了一份知音的感覺。他告訴她說我一定會幫助你的,我在國內外有許多醫學界的朋友,從你妹妹剛才的症狀看,她的病主要是個心理問題,服些鎮靜類藥物睡一覺就好了。柳媚說家裏的藥都用完了,郭益仁說不要緊我家裏有,咱們是同病相憐,我家裏也有一個需要長期照料的病人,說著便上到二樓,在門口喊小趙拿藥,他的本意是介紹趙二妹與柳媚認識一下,以便今後柳媚不在家時能夠幫助她照顧一下妹妹,昊玉音在房裏回答說趙二妹四點多鍾就離開了,說是有事請假走了,郭益仁隻好自己進去拿了藥,下樓後將讓自己家裏的保姆給她幫忙的想法告訴了柳媚,柳媚拒絕了,說妹妹很難接納一個生人,但她對郭益仁的好意表示了由衷的謝意。

能夠幫助柳媚是一件讓郭益仁感到快樂的事情,所以第二天下午下班後他又去了柳媚的住處。這天她妹妹睡得很安穩,一點聲息也沒有,所以他沒進到裏間,隻是在外間與柳媚說了一會兒話,柳媚說她才聽說郭醫生是名滿武州的外科專家,她很高興有郭醫生這樣的朋友,也很需要他的熱心相助,但她不希望他在下班進出人多的時候來她這兒,因為容易引起非議,她不希望因為自己讓名滿武州的外科專家沾上維聞,她說你家裏有那樣一個病人就夠難了,今後來我這兒最好是在天黑之後。

柳媚這番話讓郭益仁聽出了雙重含義,心中的那口古井也攪出了漣漪。

郭益仁申明:柳媚並不是一個為達目的而不惜獻身的輕浮女人,她與他單獨相處的時候莊重而不失親昵,親切而有分寸,他們的關係發展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身體的接觸。當然,他也承認,她在自己的心目中已不僅僅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弱女子了,他視她為紅顏知己,雙方都需要來自異性的精神慰藉,他認為這種關係是高雅的有深度的也符合道德規範的。

田田問:趙二妹後來去幫助過柳家姐妹嗎?

郭益仁說:這事我對她說過,她也告訴我說她去過一次,不敢再去了。她說架空層那黑漆漆的環境和那個神神秘秘的姑娘讓她感到害怕,不想再去了,我也就沒再勉強她。

田田點點頭,又問:現在昊玉音去世了,你認為你與柳媚的關係將如何發展?

郭益仁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這要看她的態度。

田田說:醫生對病情的預測永遠都是留有分寸的。現在的問題是,我需要對你們的關係有一個更為清晰更為具體的了解,否則,僅就表象來看,我是否可以認為吳玉音的存在是你與柳媚發展進一步關係的障礙呢?

田田要求郭益仁將他五月十三號一天的活動情況按順序作詳細的敘述。

五月十三號,郭益仁白天照常上班,作了一例胃癌切除手術,手術比較複雜,病人從上午九點進手術室,下午三點多鍾才做完手術,這不用細說。出手術室後,他打電話給幫他買車票的朋友,朋友是火車站的,回答說車票已到手了,讓明天去車站直接找他拿就行了。然後他就去醫院大門口的工商銀行儲蓄所取錢,具體情節前麵也已談過,不再重複。下班回家後的,rl節也不用多說。關於讓妻子吃安眠藥一事,郭益仁解釋說,吳玉音對安眠藥已經形成了藥物依賴,晚上不吃藥絕對睡不著覺,他承認這天讓妻子服藥的時間提前了一些,但妻子感覺不出來,一天到晚都拉著窗簾的房間的光線總是差不多的,病人的時間概念是模糊的。他的動機很明確,就是讓她早點睡覺,睡熟一些,因為他這天約了柳媚去喝茶。

家裏安排妥當之後郭益仁才下樓,柳媚在醫院外的馬路邊上等他,倆人見麵的時間應該在晚上七點三十左右,然後一同乘出租車去一家叫避風堂的茶樓,在大廳裏找了一個有隔擋的座位,要了一壺清明前的新茶,一盤開心果和一盤滿口香的西瓜子,一直坐到將近十點鍾才離開。回來的時候沒有打的,散步回來的,到樓下分手的時間應該超過十點半了,整個晚上他們除了說說話之外沒做任何事,連手都沒碰一下。郭益仁說,我們在大堂落座沒要包廂就足以證明我們的關係是清白的。

麻煩的是:郭益仁回家之後沒進妻子的房間,隻是習慣地在妻子的房門外看了一眼,也沒開燈,妻子房裏沒動靜,他以為是睡熟了,就回自己的房間睡了。自從發生車禍後,他們夫妻就一直分房睡覺,因為一個外科醫生必須保持充足的睡眠。他睡前習慣地看了一會兒書,看的是今年第二期的《收獲》雜誌,讀的是女作家陳染的小說《夢回》,讀了幾段磕睡就上來了,扔下雜誌就關燈睡了。這個過程也是習慣性的,包括讀陳染的小說。陳染的語言讀起來費勁,有催眠的效果,一個短篇要花幾個晚上才能讀完,讀完了也不知道是寫了什麼,但能留下一股怪怪的令人回味的味道。郭益仁於文學閱讀是內行,他說他喜歡陳染小說的語境。

田田不懂語境是什麼意思,但這個情節他很快就證實了,因為二○○三年第二期《收獲》就在郭益仁的枕邊,陳染的短篇小說《夢回》從六十三頁到六十九頁、六十五頁和六十八頁都有折角。

田田問:你與柳媚在一起那麼長時間談了一些什麼呢?

郭益仁想了想,說:好像是從各自家中的病人說起,說著說著,內容就變了,沒什麼主題,說哪兒算哪兒,還真不好歸納——我們談話跟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田田說:我也說不上,但我必須問——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發生過什麼別的事沒有?

郭益仁說:沒有哇,我們一直坐在座位上說話,連座位都沒離開過,也沒第三者來打擾過我們——打電話算不算跟第三者說話?也算?你們當警察的思維方式真奇怪,如果那也算,還真跟第三者說過話了。柳媚借我的手機打過一個電話,打電話之前正好說到我家裏的情況,她問我晚上出門了老婆一人在家怎麼辦,我說不要緊,出門前我讓她吃了安寧,這會兒應該睡著了,我說這話讓她想起了她妹妹,便借我的手機給她妹妹打了個電話,她為了避免出門心掛兩頭,在妹妹的床邊放了一部小靈通,有事隨時可以通話,她拔了號碼,通了,對方也接了,她當時的樣子是感到很奇怪,說:二丫頭你不是吃了安眠藥了嗎?既然吃了安眠藥就應該睡著了,不可能睡不著嘛!睡吧睡吧。她也就說了這麼幾句就把手機還給我了,整個過程就隻有這麼一個小插曲。

田田點點頭問,再沒有別的事兒?

郭益仁說:沒有,絕對沒有。不信你可以找柳媚調查,我估計她這會兒在家。

田田說:我不但要找她,還要找對門的於波。有一點我需要事先說明一下,調查案件很容易給當事人帶來些意外的煩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郭益仁表示理解。

現場勘查直到中午才結束,整個屋子除郭益仁夫婦和保姆趙二妹、鄰居於波的指紋之外,沒有發現第五者的指紋。

調查於波情況的一位刑警回來了,報告說於波昨晚一直在上夜班,一同上班的醫生證明他整個晚上都呆在值班室裏,直到天亮才離開,於波賭博被抓確有其事,是五月九號在醫院附近一家牌鋪打麻將時被抓的,被罰了三千塊錢。此前田田也與於波本人談過了,談的情況也就是這樣。另外的六個曾經在郭家當過鍾點工的家政服務員的調查工作尚在進行之中。

郭益仁見刑警們為自家的事忙了整整一個上午,心裏很感激,客氣的要留刑警們在家吃飯,田田笑了笑,也沒拒絕,郭益仁便喊趙二妹多做幾個菜,喊了幾聲,卻沒聽到回應。田田這才說:郭醫生,你這會兒心是亂的,根本注意不到周圍的情況,你家那小保姆自從出去買菜就沒再回來。

郭益仁一驚,說:田支隊長,你這話裏好像有話?

田田說:我把情況擺一擺,你也動動腦筋。剛才我的技術員向我彙報現場勘查情況的時候你也聽到了,整個屋子裏隻有四個人的指紋,你們家也隻有你與趙二妹有鑰匙,昨晚你出門的時候鎖了門,回來時門也是鎖著的,這說明凶手隻能是擁有鑰匙的人,你昨天下午取錢,除了出儲蓄所時碰到了於波,知道你取了那麼多錢的人還有你老婆,除此之外是不是還有一個人?

趙二妹?那樣純的一個小姑娘會幹這種事?郭益仁問:要真是她的話,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是不是跑了?她這一跑案子不是破不了嗎?

田田冷冷一笑:連這種案子都破不了,我把田字倒掛起來。

郭益仁說:田字怎麼放都是個田字,你這不算賭咒。

田田沒接他的話,田田的手機響了,他接聽電話時不停地發出嗯嗯的聲音,末了才用作指示的口氣說:你們那邊的工作可以停下來了,不用查了。接過電話後,他又對郭益仁說:剛才的電話是我的手下從南郊派出所打來的,趙二妹不是說她住在吳家棚子嗎?你去過?

郭益仁說:沒有,絕對沒有。我為什麼要去她住的地方呢?

田田笑笑,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告訴你吧,吳家棚子是南郊派出所的轄區,南郊所的外來暫住人口登記中根本就沒有趙二妹這個人!我們的同誌準備逐家逐戶的清查,我讓他們別查了,沒意義,趙二妹不是說她是關山縣的人嗎?我們指揮中心已經與關山縣公安局聯係過了,還把照片也傳過去了,我們的技術人員進門勘查時不是錄過像嗎?趙二妹的形象也錄進去了,正好派上用場。關山縣洪溝鄉趙家村確實有個叫趙二妹的,也確實在武州打過工,不過人家這會兒在家裏,半個月前趙二妹生了個胖兒子,正在家裏坐月子。洪溝鄉派出所的民警這會兒還在與趙二妹談,有什麼情況隨時都會傳過來,現在是信息社會,我們破案也用上了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