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夥女生周四中午匆匆吃過午餐,便直奔指定地點。男中的人早已等在那裏。他們一共六人,看來,和我們如出一轍地帶著隨員,並且比我們的隨員還要多出一名。

除了苗翠的弟弟,另五名男生我們不認識,自然無法弄清誰唱主角。

他們站成一排,我們也站成一排。中間距離大約七八米。雙方都做出無所畏懼的樣子。

接下去,應當是約會主角出台。他們那邊推推搡搡推出一員男生,我們這邊也把膽子比較大的杜芙蓉往前推了一步。

隻聽苗翠的弟弟在男隊裏大喊,錯了錯了,不是她!原來,男中方麵關於誰個男生對誰個女生事先已然有所商定。

出了台的杜芙蓼聽到對方喊錯,連忙退回,把秦月明換上去。

秦月明與出台男生相隔大約六米,對陣大約三十秒便返身回營。繼而登場的是杜芙蓉和另一員男生。杜芙蓉歸隊後,約會進入尾聲。男女二隊人馬鳴金收兵。從開場到謝幕,頂多隻用去十來分鍾。

回想起來覺得好笑。男女兩隊像在玩“我們要求一個人”——那是當年盛行的兒童遊戲。

約會過的我們卻興奮異常,目光鬼祟言語詭秘。這一反常現象自然逃不過蕭渦迪的眼睛。蕭渦迪是個十分敏銳的人。

我不能瞞著蕭渦迪。我把約會前後的情況告訴了她。

聽完我興致勃勃的敘述,蕭渦迪擰著眉許久不做聲。我感到不妙,怯怯地問,有何見教?蕭渦迪歎息道,沒想到國難拍攝於1937年初夏的老照片。麵帶笑容的四"名聖工女校學生絕未想到戰爭即將爆發。

際,你竟熱衷參與這種無聊玩笑'——我錯認你了!說罷拂袖而去。

我羞愧難當。我把蕭渦迪的話轉達給苗翠、秦月明、杜芙蓉,她們也同樣羞愧。

我們想立功贖罪,於是策劃了一出捉弄日本軍官岩本的鬧劇。我們把想法告訴蕭渦迪,她大加讚賞,立刻做了關鍵性的修改與補充,並且同意擔任鬧劇總導演。

鬧劇情節如下:我班同學在一場大雪後發函邀請岩本教官賞雪並玩雪地遊戲。岩本因學生對他一向疏遠冷淡,接到師生同樂的邀請十分得意。

笑容滿麵的岩本準時到達。我們也笑容滿麵,異口同聲地假意稱讚岩本教官有儒將風度,令他十分陶醉。說說笑笑之後便開始搓雪團,嘻嘻哈哈地扔著玩。來參加玩耍的同學陸續增多,雪團連連朝岩本拋去,勢頭越來越猛。岩本招架不住,正要撤退,卻被斜刺裏殺出的一夥小女生撞翻在地。這夥小女生大笑大喊,往岩本身上頭上撩雪花,其中一員猛將竟騎到岩本脊背上連踢帶打——當然伴著快樂的笑>。岩本啞巴吃黃連,挨了打卻不好翻臉,猛力掙脫拔腿跑了。

鬧劇演出後,蕭渦迪原諒了我,與我和好如初。

再沒有人提起中央公園那次約會。後來苗翠的弟弟又梢話給杜芙蓉、秦月明,說兩位男生希望再次約會。杜芙蓉寫了八個字做答複:國難當頭,少年有責。

初中畢業,母親執意讓我改裝。暑假後開學,我桄起了妹妹頭,穿上了陰丹士林布旗袍。蕭渦迪卻依然男孩打扮。高一暑假期間,蕭渦迪來向我告別,說她將奔赴戰場。她讓我絕對保守秘密,也不要打聽她的去向。

從淪陷區到戰區很不容易,不知蕭渦迪使用了什麼計策去對付鬼子的關卡?但她肯定能成功。她是非常聰明機敏的!

蕭渦迪奔赴戰場了。但她那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懷卻留在女中。我們能明顯感到日本教官岩本怵頭我們甚至有點兒怕我們。

蕭渦迪的另一影響,是我們再沒有與任何男生約會交朋友。也許我們有點兒幼稚有點兒偏激,但當時的我們確實把“國難當頭,少年有責”八個字放在第一位——風花雪月的談戀愛似乎是對這八個字的褻瀆。

苗翠、杜芙蓉、秦月明等好友都在抗戰勝利後才交男朋友,那時我們即將大學畢業。

和老師停止了講述。室內一片靜寂。和老師舒口氣,不無得意地環顧四座道:“怎麼樣?自白書沒有諸位預期的情節吧?”

老將軍說:“雖無預期情節,倒也切合當時情況一本將軍準予過關。”

坐在老將軍對麵的陳政委卻不依不饒:“怎能過關呢?!依我看,過關的重點必須有那麼一段戀愛過程的坦白交代,至於談戀愛的年齡倒無關緊要!”

老將軍搖頭:“那還能叫青春故事?”

陳政委說:“過關的關鍵乃交代戀愛的過程,哪能隻局限於青春故事?,’  在座眾人皆齊聲附和:“說得對!”

老將軍故作驚訝道:“好哇,矛頭竟然對準本將軍啦!”

陳政委笑曰:“坦白交代吧!老公母倆有一位出麵即可!”

樂得直不起腰的和老師說:“我和老頭的那出簡易小戲,在座諸位都了如指掌。尤其陳政委,他當年擔任的是小戲總編導。坦白交代的應當是他!”

陳政委說:“沒問題!本人立馬詳盡交代!”

老將軍埋怨和老師道:“瞧你,怎麼把主動權交給了那個狗頭軍師?”雙手抱拳曰,“眾位,不必浪費時光了。還是跟我到書房看一部好書吧!”說罷起身帶頭朝書房走去。

【組合之四】白色緋聞收了工/吃罷了飯/老兩口兒坐在了床前/咱們兩個學毛選/老頭子/哎/老婆子/哎/咱們兩個學哪篇……

——《老兩口學毛選?,流行於“文革”時期  飛天美校教務主任章珪是我去西部之前必須抓緊采訪的對象。隻是幾次與章掛聯絡都因她忙未能如願。幸虧毓萱惦著這事。某日,當章掛代表美校到裘府去請老校長出席校慶活動時,毓萱及時地向我發出召喚。

到達裘府時,毓萱夫婦穿戴整齊正要出門。一輛白色轎車等在門口,電視台編輯跑前跑後擁著這一對著名藝術伉儷去做嘉賓。

章珪坐在客廳裏。隻聽毓萱對章掛說:“我的作家朋友就交給你啦,你們聊個盡興吧。吃的喝的你都知道在哪兒,幫我好好兒招待啊!”

咖啡已經煮好,章掛請我坐下寒暄幾句,便開始了講述。

我在飛天學裝潢設計。畢業於1960年,留校擔任係幹事。1962年去北京進修,1965年回係教課。就是說,我剛任教就趕上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給您介紹的這段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曾轟動飛天。

主人公甘泉和單國梁自然是飛天學生,並不在我任課的班裏,二人也不同班。

甘泉在學生中頗有知名度。她是那種極為罕見的才貌雙全的女孩。用鳳毛麟角形容並不為過。隻是生性冷傲,少與師長同學交往。我甚至感到她似乎有意在掩蓋自身的光芒。她的衣著樸素到近乎古板,夏天白衣黑裙,冬天黑長褲藍棉祆,本色猴皮筋將頭發束成最普通的小歪辮。即便如此,也能喚起人們對綠梅、白菊、萱草一類的聯想——天生麗質無須借助外力。

甘泉唯一的好友藍燁是我班裏的學習委員,與我私交不錯。藍焊曾帶甘泉到我宿舍來過兩次,我與甘泉因此有過簡短的對話。聰慧、文雅、敏銳,是她給我留下的印象。但我隱隱覺察到這女孩心性中固有的抑鬱。我向藍燁探問,才知甘泉乃北洋將領後代,和母親住在早年宅院的下房內,靠病弱的母親製作外貿手工藝品維持生活。女兒對母親極盡孝心,希望早日靠自己的能力擺脫貧困,除此之外,一切不放在心上。對眾多男生的追求自然一概不予理睬。於是我對這女孩又添上了幾分敬重。

至於單國梁,“文化大革命”發動之前我對此人毫無印象。不在他的班級授課是主要原因,另一原因,是這男生從裏到外都不引人注意,極其平庸。

甘泉與單國梁的故事,應當從1966年春天開始。

您是“文革”過來人,必定記得當時人們對那場從天而降的政治運動是何等樣的沒有精神準備。

運動開始前,我係奉命下鄉勞動。從鄉下回來,校園已變成大字報的天下。自發建立的“革命組織”如雨後春筍。學校黨政部門被“造反派”奪權,癱瘓了。裘校長自然成了學校最大的“走資派”兼“反動學術權威”,被關入牛棚……“革命造反派”和“文革派”(即“保皇派”)的高音喇叭不分晝夜地吼叫著互相指摘。“勒令”、“打倒”、“正告”、“反到底”、“揪出”、“批鬥”……

我感到頭暈目眩。每日隨大溜地、心懷不安地在改名為“革命大批判戰場”的教研室裏,“用筆做刀槍”,對自己教學中所傳播的“封資修毒素”進行大批判。

大批判的同時,人們密切關注著外界,千方百計打探各種大道小道消息,緊張地推測是否會出現“險情”——這是某種類似鹿吃青草時轉動耳朵的本能。

幾乎每天都有令人心驚膽戰的消息傳來。例如牛棚裏某“黑幫”分子自取滅亡;例如某“黑五類”子女對成分論提出異議,已被紅衛兵小將批鬥得體無完膚;例如某人錯呼口號,被當場批鬥定為“現行反革命”……

甘泉的消息是眾多消息中的一則。最初傳來的是,這小女生因重大緣由,已被確定為(即將舉辦的)“晾醜會”的一名角色。果然,“晾醜會”出台時,牛鬼隊伍裏有她。

小將們發揮藝術想像力,紙蔞雞毛撣掃帚疙瘩破床單臭魚頭爛菜幫壞球膽……皆用來充當服飾道具,以增強其“醜感”,繪花臉剃陰陽頭掛罪行牌則是基本裝扮您想想這“睹醜會”是多麼的轟動和令人心驚膽戰。

三年級女生甘泉雖沒有被掛罪行牌剃陰陽頭,但她尾隨在眾牛鬼之後,其轟動程度可想而知。

身穿毛藍布對襟衫,麵色蒼白的纖弱女孩手中握著“反革命孝子賢孫”紙標,在那古怪的牛鬼行列中格外觸目。她清麗的麵孔上罩著深沉的悲哀與無奈。這悲哀無奈打動著我,喚起了我的同情。我相信在場許多的人都有共識。但沒有任何人敢表露。

甘泉遭到這等處置,是因街道“造反派”宣稱甘泉母親是潛伏特務,家中藏有電台。抄家時,這小女生公然立於門口阻攔抗爭。被激怒的街道“造反派”便將這“反革命孝子賢孫”扭送到飛天交紅衛兵。問題是這小女生態度頑劣,矢口否認母親是特務,不僅如此,竟敢向紅衛兵提出抗議,抗議“造反派”違反憲法,侵犯公民權……

以上情況,是我從藍焊處打探到的。身穿紅衛兵服的藍焊私下對我說,她沒想到甘泉敢這麼幹。這麼幹不是自找倒楣嗎?又說,這就是階級烙印的表現呀。

成為新聞人物的甘泉此後消息不斷。聽說兩派學生聯合對她進行了一次聲勢極其猛烈的批鬥,罪狀是她異想天開,上書中央,控告“造反派”誣陷好人、違法抄家、人身傷害……這封未寄出的書信使罪行升級。“新生反革命”帽子戴到了甘泉頭上。她被關押在教學樓頂平台小倉庫裏。

接著傳來甘泉母親投河自盡的消息和甘泉絕食的消息。教研室裏人人黯然,但無人敢議論。

僅僅隔了一天,傳來的消息竟是爆炸性的:紅衛兵“造反派”領袖單國梁於昨夜淩晨三時許,沿消防梯爬上教學樓平台,潛入關押“新生反革命”的小屋,隨身帶有麵包香腸等食物,被值班人員發現……

這條十分羅曼蒂克的新聞與當時的“革命”環境太不搭調,因而顯得奇特,奇特到仿佛是編造的。我記得在場的我們個個目瞪口呆,誰也沒法讓自己臉上保持革命群眾應有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表情。

爆炸新聞傳來的次日,聽說單國梁被巧妙地撤職,撤職前在小範圍內做了“情況說明”,然後便參加“徒步長征隊”,到革命聖地井岡山去了。

連續數日,單國梁成為我們議論的中心話題。據他的班主任介紹,這男生在班裏學業屬下等,相貌屬中等,唯有家庭出身屬上等。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皆是工人,正是從根紅到梢。他家族的血淚史曾參加全市“階級教育展覽會”。在那血統高於一切的年月,他成為學校風雲人物就不足為怪了。

人靠精氣神支撐。血統論盛行之時,高貴血統竟能使平庸之輩如單國梁等驟然精神煥發:步態豪邁、嗓門高亢、氣吞江河,仿佛被魔杖點觸過一般。那才真叫“時勢造英雄”呢!

我清楚地記得“革命大批判”會場上他帶領群眾高呼口號的光輝形象。從頭到腳一身最正宗的“革命小將”行頭:洗得發白的退伍軍人裝(包括軍帽及草綠膠底鞋),袖口卷起三寸;紅袖標箍在左臂,大如杯口的像章別在左胸前;腰係帶銅扣的寬皮帶並斜挎著紅色語錄袋。

呼口號時,階級感情深厚,因而嗓音近乎嘶啞;前臂有力地將緊握的拳頭揮出,極富爆發力。

我還記得他提著一桶白灰漿,用大掃帚將“紅色恐怖萬歲”六個字刷在籃球場上,每個字大小超過十五平方米,那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大的手寫標語。

但我和這位著名“革命小將”沒有打過交道。我們這幫必須檢查批判必須天天“自我革命”的教師與紅衛兵小將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別,更何況“小將裏的大將”。我無從知曉單國梁為何冒那麼大風險去探視“新生反革命分子”。出於好奇也出於“自我革命”早已山窮水盡得令人煩悶,我不免興味盎然地把這條特大新聞做各種分析推理。能夠站得住腳的結論隻有一個:這位紅衛兵“造反派”頭頭大概被愛情衝昏了頭腦。

我好奇地向他的班主任探問內情,回答是,從單國梁入學至今,三年裏沒有任何追求女生的跡象。平素木呆呆的,女孩子哪裏看得上他。

引人入勝的推測隻好暫時放下。

不久,中青年教師取得了做革命群眾的資格,允許加入“革命造反組織”並允許外出“革命大串聯”。

雖已是全國性“革命大串聯”的尾聲,但我與幾位同僚仍爬上火車,走了江南幾處城鎮……此處無須細說。

與故事有關的,是大串聯期間在蘇州某接待站十分意外地遇到了同樣出來串聯的藍燁,從她口中得到一些有關單甘事件的新材料  藍燁當時態度鮮明地認為甘泉“反革命”氣焰囂張,單國梁背叛了“無產階級革命”。

甘泉被關入“小牛圈”(即教學樓平台上的倉庫)後,“造反”與“文革”兩派紅衛兵總部各抽調八名骨幹,二十四小時輪班看守,藍燁是其中一員。因為她曾是甘泉的好友,總部的信任使她感到光榮。

藍燁與另一名女生值班就在事件發生的那個淩晨。

平台上風很大。“小牛圈”裏無聲無息。兩名看守用手電照了照,甘泉一動不動躺在鋪板上,似乎已經入睡。

中午放在那裏的兩個窩頭、一碗水沒有動過——甘泉不吃不喝已經整整兩天。

總部安排看守任務時,強調不可發生上吊、割動脈一類行為。至於絕食,沒有人相信小女生甘泉會有這等耐性——據說女性餓死需要七個晝夜。

查看各處無異常情況,兩名看守扣上牢門,坐到平台樓梯口背風處,很快昏昏入睡。

昏睡中,平台一端似有響動,藍燁被驚醒,側耳細聽,很長時間再無聲息。另一名看守睡得正香。

深秋拂曉寒氣襲人,藍燁緊了緊身上的棉大衣,已經毫無睡意。總覺得剛才的響動有些蹊蹺,不免繃緊神經警惕著。

情況終於出現,分明有一黑影潛到“小牛圈”門口,極輕地拉開門閂,閃入門內。

藍燁緊張得透不過氣。這可是真正的“階級鬥爭新動向”!發生如此重大軍情,必須立即報告總部速派援兵,不可自行處理打草驚蛇。

推醒了身旁熟睡的戰友,讓她去總部搬兵。藍燁則手執木棒潛行到“小牛圈”外,密切監視著動靜。

仿佛有說話聲。忠於職守的藍燁靠近窗戶,斷斷續續聽到一個有幾分耳熟的男聲說:請相信……我可以犧牲一切……求你不要……求你把帶來的東西吃了:??…千萬……

可以斷定潛入者是甘泉的死黨個膽大包天、效忠甘泉的男生。他是誰呢?甘泉沒有男朋友,藍焊很清楚。

總部來了十餘名手執棍棒的紅衛兵,如臨大敵般包圍了“小牛圈”,喝令敵人投降。

當時兩派矛盾已發展到武鬥,不少組織裝備了自製火藥槍及手榴彈,包圍“小牛圈”的“戰士”連同兩名看守都做了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的準備。

“小牛圈”門戶緊閉毫無動靜,圍剿敵人的“戰士”又增加了七八名,把個平台小屋緊緊箍住,七嘴八舌喊著“繳槍不殺”、“抗拒從嚴”,並準備用鐵杠將門砸破。

這時房門突然敞開,立在門內的竟是“造反總部”頭領單國梁!此事實屬意外,參戰的紅衛兵麵對自己的上級,全都呆若木雞。

單國梁雙手叉腰,從容不迫地發話:鬧騰什麼?興師動眾的!又說,剛才到此巡視,發現看守睡大覺,關押的人準備用腰帶自縊,我當即製止,親自做了一番攻心工作!

眾紅衛兵對單國梁深信不疑,笑說誤會了誤會了,準備撤走。唯有藍燁心中不服。

義憤填膺的紅衛兵女將藍焊便將所見所聞公諸於眾。單國梁仍矢口否認。為了證明自己的無私無畏,藍燁堅持搜查“小牛圈”,她敢肯定單國梁給甘泉帶了食物。果然,草褥中翻出了麵包香腸。

這時甘泉發話了。她說食品與單國梁無關,是一位朋友昨晚秘密送來的。至於這人是誰又如何瞞過看守,她卻不肯透露,並宣稱寧死不說。

盡管如此,單國梁卻無法證明藍燁的話純屬虛構。他一臉沉重地表態,他說,在事實真相未澄清之前,自己最好辭去“造反派總部”的職務。

總部召開了緊急會議,同意單國梁的辭職請求。其實,總部最擔心的是這事件會成為敵對組織發起猛烈攻擊的口實,情願不了了之,讓單國梁體麵地下台。

從此,紅極一時的“造反派”核心人物單國梁變成了“逍遙派”。

甘泉則在事件發生的那個早晨吃了麵包香腸,停止了絕食。

我沒有對藍焊發表聽後感。她若知道我的真實感受,多半會把我劃入“立場動搖的中間偏右派'當時的藍燁“左”得十分虔誠。

“革命大串聯”後,兩派武鬥升級,軍隊參與地方鬥爭,自製武器也升級為真槍真炮,城市變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我們“觀望派”連觀望的膽量都沒有了,恐懼地縮進自己的小窩,基本與外界斷絕來往。單國梁、甘泉的情況自然無從得知。

這樣直到“軍隊支左”和“工宣隊進駐”。新開場的是“文化大革命”中另兩台好戲:“清查五一六分子”和“清理階級隊伍”。縮在小窩裏的我們重又集中起來參加“觸及靈魂的革命”。

這時我才發現甘泉已從“小牛圈”裏放出,對她的“專政”變為“勞動改造”。改造地點是廁所全部女廁所由她打掃。她在任時,女廁所空前幹淨。

幾次在廁所裏遇到她。她戴著口罩,拿著掃帚水桶,表情冷漠而有禮貌。想和她說話卻不敢——不敢忽略她“新生反革命”的身份。那年月,人人自危。

幾乎見不到單國梁。連他的班主任也說不清他在幹什麼。

1968年初,“清理階級隊伍”到了尾聲。被劃為敵我矛盾的人下放勞動進行改造。未畢業的學生本無下放一說,甘泉卻在其中——她已被“雙宣隊”正式宣布為“新生反革命”。

出發之前,下放人員排列在一起逐一表態。所謂表態,無非認罪並感謝“雙宣隊”給予改造自新的機會分明一肚子冤枉,此時此地隻能逆來順受。這也算是一種“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姿態吧。

唯有甘泉年少氣盛,表態時竟高聲念了一段語錄:“我們有9許多同誌不善於團結知識分子,用生硬的態度對待他們,不尊重他們的勞動,在科學文化工作中不適當地幹預那些不應當幹預的事務。所有這些缺點必須加以克服……”

講到這裏,章珪提袋裏的手機響了。隻見她麵帶難色向對方說:“喲!不好辦……我有點兒事脫不開身。”

我不願讓章掛為難,用手勢比劃,請她自便。章掛點頭會意,接著說好吧……我馬上返回。”放下手機抱歉道,“我得回去,學校請來講課的專家航班提前。可真對不起您呀!”

我說:“公務在身,你忙吧。至於故事結尾,可以找機會再談。”章珪說:“學校事多,難說拖到什麼時候。不如現在把結尾扼要講了吧!,’  我說:“悉聽尊便。”

章珪說:“都是傳聞——三個版本哩!”

以下便是有關甘泉、單國梁傳聞的三個版本:  版本:甘泉下放不久,單國梁分配到二輕局,曾以出差為由數次往甘泉所在山村,為此受到警告處分。單卻不死心,五年後自動離職到山村並得到村裏人的同情與庇護。

版本:前部分同版本。後部分說,單國梁父母因兒子行事有辱門庭,以死威脅。單不得已,與父母選定的對象成婚。此時甘泉已有身孕,聞訊後精神分裂。

版本:單、甘二人為環境所迫雙雙逃離,去向不明。

我問章珪:“你認為哪個版本更可信?”

章掛答:“都說版本真實,因有藍燁作證——‘極左思潮’過去後,藍燁反思,感到對不住甘泉,曾到山村去探望。藍燁現在外地,畢業後我再沒見過。”

我說:“我從感情上傾向版本。”

章掛歎道:“希望經曆磨難的情侶得到圓滿結局,是普通人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