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漩渦,黑漩渦
有誰知道明天是不是危險/你是否相信明天的預言/紅紅青春敲呀敲/自己的歌唱呀唱/愛要愛得簡單/過要過得精彩/我的心從來沒有休止點—東方快車演唱,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困境少年訪問共分六站,最遠一站在西南疆。我打算直飛邊地猛市,再一站站往回收。
機票訂到後向和老師梅子大姐及毓萱告別。她們竟對我提出完全相同的問題:《青春百年巡》不做了嗎?
我說肯定要做。這趟出門走得遠,碰到可取的素材當然不會放過。
她們的反映竟又完全相同:素材難碰到,你得想法去找!
三位堅強後盾經過商討製定了一份聯絡圖,上有姓名、地址若幹,皆分布在我將訪問的地區。她們說,盡可能邊走邊找吧!
初冬某日登機啟程,五個小時後我已背著行囊走在距國境線不足二百裏的猛市大街上。采訪地點在猛市東南,還須乘坐三小時汽車,當晚隻能留宿市區。
猛市地處邊陲,是亞熱帶旅遊勝地。水流湍急的滄河將市區一分為二,河上木橋高大。沿河聳立的油棕搖擺著濃烈的熱帶風情。大街小巷為旅遊服務的旅社、商店、娛樂場所星羅棋布。入夜,我投宿的旅店周圍鼓樂聲如雷貫耳,鬧到深夜並無絲毫收斂的跡象。
因為無法入睡,我怒衝衝找到旅店總服務台,向值班主管興師問罪。
值班主管和顏悅色道:“旅遊區嘛,滿城都這麼鬧。客人不習慣也隻有忍受。對不起喫。”想了想又說,“您是記者,何不到街裏轉轉看看?反正也困不了覺。”
我說:“無目的亂轉有什麼意思。”
“去蒂爾嘛!不遠,就在街底腳。”值班主管興奮起來,“有個常在蒂爾蹦迪的女娃前幾日蹦了河,去訪訪嘛!”說著將一張《猛城晚報》遞給我。
是兩天前的報紙。社會新聞欄目裏果然有“搖頭丸”及“十七齡女孩蹦河”字樣。
我決定去。
蒂爾經理室設在吧台上端,船形屋迎麵牆嵌著茶色玻璃,透過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迪廳全景:螺旋形音樂台,橢圓蹦迪場,從天棚懸垂下來的卡通氣球及彩燈,還有蹦迪場外圍的小桌和椅子。趕早的顧客稀稀拉拉,鐳射燈的光束不時從他們身上滑過。
經理室隔音設備相當高級,大廳裏轟鳴的音響幾乎滲不進來。
人高馬大的女經理客氣地對我笑著,眼神裏透出難以覺察的警惕。我預料到從她口中不容易聽到我想知道的蹦河女孩情況,但我還是試探著與她交談。
“請問,蒂爾這名字有什麼含義?”
“噢,遊樂場所當下都時興搞個洋名字。”她笑得放鬆一點兒,“比如巴娜娜翻成英文是香蕉,古德拉克是好運氣,麥迪是我的日子……我們這個蒂爾,就是親愛的。”
“哦,挺有趣!”我又問,“作為迪廳經理,工作中什麼情況最讓您頭痛?”
“當然是迪廳的秩序和安全!我這經理受雇於老板,我的任務就是把買賣順順當當做下去。秩序維持不住,生意受影響。安全出了問題,停業整頓,買賣就黃了嘛!”
“您可以給我講一兩個事例嗎?”
“可以。比如喝啤酒。迪廳嘛,能不賣啤酒?我們靠酒水賺錢。每晚正式開場在九點,次日淩晨二時收場。十一點以前不會有事。過了十一點半,喝下七八瓶啤酒的年輕人酒勁上來了,哪個碰了哪個一下,哪個踩了哪個一腳,就吵就罵,擂桌子摜椅子,保安員若不手疾眼快,啤酒瓶抄起來就往腦殼上砸!場裏服務生把十一點半到淩晨兩點叫警報鍾點。去年冬天有一次,因為爭風吃醋,小痞子白臉少爺用酒瓶朝一個男娃的腦殼砍去,幸虧隻砍到肩膀,免了流血事件……”
我問:“原因是什麼?”
女經理答:“那男娃圍著瘋搖瘋甩的紅衣女崽轉磨。”
我問:“女崽可是吃了搖頭丸?”
女經理答:“想必是吧!那夥學生娃時興吃這東西。男學生娃女學生娃都吃。盡管我讓人在大廳人口處立起標牌:切勿服搖頭丸!切勿喝搖頭水!哪個聽你的哦。幾百號客人,哪個吃了哪個喝了又有哪個:曉得?!吃下這東西,十來分—鍾見效——蹦迪狂得很,脾性暴得很。吃上了癮就麻煩了!”
我感到有戲,繼續發問:“您能分辨出有癮的人?”
女經理笑道:“肉眼凡胎的,我咋個分辨那群娃崽哪個有得癮哪個沒得癮!出了問題自然曉得了。”我忙問:“真出問題了嗎?”
“是哦!”女經理說,“就是那個紅衣女崽。謝天謝地發事現場沒在我們蒂爾,前兩日晚報都登了的哦!”
女崽情況說給你聽。名字梅英,中專學生,十六歲。爹媽離婚,她跟著媽。媽經營服裝常跑外地,業務忙,讓姑娘住校。梅英不是個好讀書的學生,起初到蒂爾來玩隻在周末周日,幾個大男娃帶著。跳舞不算在行,衣服也不算鮮亮。沒隔多久,蹦迪油滑了,衣裳時髦了。臉;模子身條子不差,成了迪廳裏的新秀。往後嘛,天天都來消遣了。喝搖頭水吃搖頭丸是肯定的,那夥學生娃時興嘛。
他們老練得很,衣袋裏挎包裏摸出小瓶瓶,一揚腦殼就喝下去。
或者把藥丸捏碎,泡在啤酒裏送下肚。場子裏的保安就是看到也管不了。有一回我親耳聽到梅英對保安說:跳搖頭舞不借力(搖頭丸)莫想進入狀態!我願喝願吃關你什麼事?!
來蹦迪的學生娃多得很,像梅英這麼著迷的倒少見。看她那身打扮就知道她已經不上學了。披著滿腦殼紅頭發,穿著露肚臍紅裙子,塗著銀眼皮的女娃,能是坐教室裏聽課的學生?
梅英在蒂爾太出名了。蹦迪明星。蹦迪時一頭紅發搖甩得紅漩渦?似的。眾多男崽圍著,為她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事發生過幾起。有一回綽號大灰狼的男崽動了刀子,差點兒出人命。那次好嚴重哦,小保安鎮不住,我趕緊親自出馬去平息——我管得住這夥學生崽。我做過武術教練他們曉得的。
麻煩的是我不能隻盯著梅英。我手下的保安見了這紅毛女崽就緊張,他們把她叫做紅色定時炸彈。那是今年秋天以前的事。那些曰子梅英蹦迪蹦得正瘋狂。
入冬以後梅英不來了。迪廳裏的人們好奇怪。大家議論紛紛,都說學校、家長采取了措施,嚴加管教了。否則就是這女娃出了問題。
說句掏心話,我雖經營這間蒂爾,並不希望學生娃每日泡在這裏。難做的是,迪廳既營業,無法拒絕顧客,也無法限製售票對象。梅英不來,對蒂爾倒是件好事,保安員個個鬆口氣——定時炸彈總算沒得了!
哪想梅英的媽找來,問我可曉得她家姑娘的去向。我說不曉得,你家姑娘十多日不在蒂爾露麵,你該去學校問嘛。梅英媽說姑娘曠課
三個月,學校早除了她的名。又說姑娘拿了家裏兩萬元,學校家裏兩頭不見人叫家長咋辦?梅英媽邊說,邊眼淚鼻涕地哭。
我沒得辦法。我勸梅英媽快去報警……
直到今年開春才有了梅英的下落——這女崽溺了水。就在橋頭。橋頭那塊夜市最熱鬧,蠻多的人都看到紅發女崽一身紅裙,在橋中央大搖大甩蹦迪,搖著甩著就蹦下了河……
女經理的敘述被吧台領班打斷,推門而人的棗紅製服小夥一臉焦急衝女經理打了個手勢。女經理立時起身說對不起,就說到這裏吧!匆匆隨領班而去。
時間是夜間十時五十八分,已接近女經理說的警報鍾點。我站在經理室門外俯視迪廳。震耳欲聾的迪斯科音樂中,滿場蹦迪的人起起落落,扭動肢體,搖晃腦袋。其間有數名女娃異常紮眼,她們染做黃色紅色藍色白色的頭發在瘋狂的搖甩中成了各色漩渦。不知為何,圍繞漩渦的男娃們手裏一律晃動著不住打閃的打火機。
我凝目望定那紅漩渦,心中生出了許多感慨 次日帶著介紹信去橋頭派出所看了梅英的卷宗,其上有這樣幾條證詞: 薑素素:我和梅英是在蒂爾迪廳認識的。我兩個合得來,成了要好的姐妹。去年春天梅英搬出學校宿舍,我也離開家,我們兩個合租橋頭富民巷一間小屋。梅英拿了家裏兩萬三千元,我拿了家裏一萬元。我們白天泡美容院坐咖啡屋逛商場吃館子打保齡球看電影睡覺,晚上蹦迪。不到六個月錢就花得差不多了。立冬以後,梅英因為懷孕,身體難受,不知怎麼辦才好。迪廳不能去玩,圍著她轉的男生全不露
麵了,尤其是讓她懷孕的白臉少爺躲開了,她的心情很壞。她有藥癮,就是說每天須吃兩片“鬱金香”(搖頭丸>。不蹦迪也要吃。這東西吃下去立馬渾身發熱,她就屋裏屋外亂跑亂蹦。她溺水那晚我不在屋。吃了一片“鬱金香”我就走了,到迪廳去玩了。夜間轉來不見梅英,我沒在意。她常常夜宿在外。就沒有想到她蹦了河。蹦河的事後來才曉得的。“鬱金香”她肯定吃了,不是兩片是三片——她吃的是我瓶子裏的。這東西蠻厲害,吞下去不多時勁頭就上來了。三片下去還不興奮過度?難怪做得出往河裏蹦的事情呢……
路人甲:我在夜市買熟肉時,一街人都朝橋上看,我也扭臉看。是個穿紅裙,頭發染得鮮紅的女崽在橋上跳扭擺舞。正新奇著,隻見那女崽扭著蹦著,蹦過橋欄杆就蹦下了河。滄河水流得急,轉眼間那女崽就沒了影……
路人乙:我那時在橋上,看得最清楚。橋上的人都說紅毛女崽是個瘋子。女崽的模樣真的瘋狂,咬牙抖手,眼睛射出來的瘋光好怕人哦…"? 合上卷宗後,我走出派出所,走到橋頭。
站在木橋上俯身,能看到洶湧的河水打著黑綠色漩渦。我用眼睛響測量了一下河水與橋身之間的距離,估計不會少於十二米……
【組合之四】情話過街天橋你是不是像我曾經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頭/因為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從來沒有忘記對愛的執著—張雨生演唱,流行於1990年代 巫山縣四麵環山。巫山縣是我走訪困境少年的必經之地。小小的山城中央矗立著石雕,那是一位手舉稻穀的古裝女子,據說她是本縣的守護神。石雕周圍的草坪被三座過街橋切成巨大的三角形。
我登上過街天橋時脖頸上掛著照相機,打算拍攝遠處雲霧籠罩的山巒,卻被橋壁上撲麵而來的一行大字奪去了視線。那行字總長約三米,每個字足球般大小,歪歪斜斜寫著:安在旭我會愛你到永遠!!!下麵署名咪咪。安在旭者,韓國歌壇兼影視當紅小生,扮演大眾情人不足為怪。可是這位咪咪小姐幹嗎非要把自己的愛情如此轟轟烈烈地發表在過街天橋上?我敢擔保,任何初登過街橋的人都無法回避那愛情表白的衝擊。
接著我有了更重大的發現。除了咪咪小姐的心聲,過街橋(隻限女神身後)的白色壁板上布滿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疏疏密密深深淺淺花花綠綠無數情話。粗略瀏覽後頗覺新奇,雖然三言兩語(最長者不過百字),卻囊括了少男少女情感上或歡欣或悲苦的情緒,其率直袒露令人驚訝令人發笑也令人感慨。我雖不讚成公共場所隨意塗寫,然今日既與這滿壁情話不期而遇,何不順手牽羊將其納入素材呢?於是掏出紙筆抄錄於後。
□我是一片死海。
_□2000年3月19日淩晨5時28分,我和曉帆在此別。山巔雲霧繚繞,我的眼中含淚。
□夾心,你相信我的心已經上了鎖嗎?我等待,我等待你有一夭來打開。來吧來吧來吧來吧!永遠永遠等待著你的。
□曾有一段真實的感情擺在我麵前,可我沒有好好珍惜追悔莫及!人世間的痛苦莫過於此……錯!錯!錯!!祈求上天賜給我再來一回的機會!如果有這一天,我會對那女孩說:原諒我吧!我愛你我隻愛你,我永遠愛你我永遠隻愛你!!再加上時間一萬年。韋,風中苦吟於午夜。
□孫磊:我不要一生一世我隻要幸福的現在。求你敞開心扉好好愛我。求你啦!你的傻丫頭蘋。公元1999年7月7曰。
□如果愛你很傻,我寧願傻一輩子。如果愛你是個錯誤,我願意犯錯誤一輩子!很多很多的心思他們不懂。
□我能幫你嗎?妹妹?我願意為你赴湯蹈火,我願意為你上天入地,為了你我什麼都不怕!妹妹我真的好想幫你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我想聽男人哭!去哭吧男人去哭吧男人去哭吧男人,聽男人哭是享受,聽男人哭不是罪!
□天道何非?有你有我!冷麵殺手。
□如果我是個男生,那麼一切都名正言順拉。一個玩火炮的她。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人也不要你承擔什麼,我心甘情願。隻求你付出真心,隻求你別欺騙我!你的小水晶蘋果。
□哥哥呀但願你能了解我的心,哥哥呀但願你能知道我的情,哥哥呀我在苦苦等待,哥哥呀你來吧來吧來吧!!!春筍。
□隻管喝醉,放膽去追,哪裏有你哪裏美。想你的眉,想你流下的淚。一蕊辛酸的花,讓愛情落葉將自己包圍……放不下心會是誰?白天黑夜緊跟隨!不顧一切,不顧一切,我的心會讓你沒有後悔!火山。
□又過了一天,又想了一天。今天風很大天氣很冷,今天街頭沒有人。你在哪裏?你快樂嗎?盼望見到你,盼望你快樂。永思。
□我真的不要一生一世,想愛就別怕傷痛我真的不怕傷也不怕痛,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天,告訴我該怎麼辦?!苦苦。
□全班同學四十四,二十二人說,無愛一身輕。我說我要愛,我說我不想輕!渴。
下雨了。蒙蒙霧雨籠罩住小小的山城。我加快了抄寫速度。我沒有傘,我獨自站在雨中。急匆匆過橋的人們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不會知道我在等待。
我懷著朦朧的希望,希望突然出現手裏捏著油筆的男孩或女孩。我等待著,在蒙蒙霧雨中。可我沒有等到,街燈亮起時他們也沒有出現……
飄蕩 ……穿過大街走小巷/……遇見了一位好姑娘/親愛的好姑娘/不用悲/不用傷/人生好比上戰場/……向前進/莫彷徨/黑暗盡處有曙光。——電影《十字街頭》插曲,流行於20世紀40年代 走訪困境少年第二站,在市轉車。長途車每周兩趟。
車票訂好後,我取出聯絡圖——記得市有可以聯絡之人,何不在此停留?
是和老師少年時代的好友秦月明。現在市農林局,離休幹部。
找秦姨頗費周折,總算找到了。她人很爽快。“提要求吧。”她說,“你的和老師與我親如姊妹,咱們不是外人!”
聽我講了要求,秦姨撲哧笑20世紀40年代的女學生中盛行工裝褲。
了:“這可難為我哩!本人的感情經曆實在太枯燥,中學那段公園約會你又聽和老師講過。我看,不如帶你去見我們老局座司馬博文,他和他老伴方霏可是有一段動人情話。”抓起電話便與司馬老局座約定。掛上電話招呼我,“走吧。老局座就住咱大院九號樓。”
秦姨的確是個爽快人,邊走邊囑我不可直接要求敘說情史,得見機行事。老局座喜好書法,若允許翻看字幅,有戲了。若看到“飄蕩”二字,戲沒跑了。
儒雅,乃是我對司馬博文老局座的總體印象。隨秦姨走進他的書房時,他正用抓筆在汪六吉宣紙上寫甲骨聯。
沒料到他的書法功底十分深厚。
寫罷一聯收筆。隻聽秦姨說:“司馬老局座在書法界可是赫赫有名。省書協副主席!”
司馬淡然笑道:“業餘愛好罷了。五歲起在祖父的嚴格訓練下習字,從此筆不離手地寫了一輩子。”
秦姨說:“登門求教的這位作家可是書法愛好者哩!”說時衝我擠擠眼。
我趕緊跟上:“不知能否欣賞老局座墨跡!”
司馬指著案頭字卷:“隨意翻看吧!”
秦姨說:“那我不奉陪了,得去學太極劍。你家夫人不也在學麼!”
司馬說:“是呀。下課後一道回來,我請客吃腸旺粉 “腸旺粉還用老局座請麼!”秦阿姨笑道,“金橋飯店差不多!”話音未落人已在門外。
我翻著案頭字卷。小楷《孫子兵法》,中楷《桃花源記》、《滕王閣序》,魏碑《出師表》,行書草書唐宋詩詞……我把看過的放在一邊,尋找尚未出現的“飄蕩”。
它埋在字卷深處,尺寸不同紙張各異九幅草書。或橫或豎,每幅都隻“飄蕩”二字。令人費解的是,落款都有“某年暮春時節於某地 我將九幅字按編年排列。為首一幅寫於1940年,末尾一幅寫於1948年。
“你對這幾幅字感興趣?”老局座問。
“是啊!”我說,“您的筆墨敦厚嚴謹,這九幅‘飄蕩’卻一反凝重特色,寫得搖曳多姿,讓我想起淩波仙子。”
我注意到老局座皺褶包圍的眼睛因我的讚美驟然放亮。
“還有,”我接著說,“1940年至1948年每年~幅,都與在春時節,挺有幾分神秘色彩。”拿起排在首位的,紙已變做暗黃的那張,“1940年寫它時您還是個孩子,能否透露給我飄蕩蘊含著什麼?”我期待地望著老局座。
笑容在司馬的眼角嘴角浮起。他說:“搞寫作的人都好奇!”
我說:“請您原諒我的好奇。”
他說:“你是想聽浪漫故事呀!”
我說:“真有浪漫故事藏在‘飄蕩’裏呀?太好啦!”心中暗暗佩服秦姨。
笑意更濃了。是那種返回昔日夢境的老人才會有的深情的笑容。司馬老局座就帶著這深情的笑容對我講述著……
對於我來說,“飄蕩”是一首歌,“飄蕩”是一幅畫,“飄蕩”是一個夢……在它未出現之前。請容我交待背景。
我的故鄉在本省西北部一個小縣城。縣城雖小卻出過兩名進士。其中一名是我的遠祖。門風所致,我自幼好讀。祖父十分器重,下力調教。我也算爭氣,從小學到中學年年考第一。在縣裏小有名氣。
家長們說我是“學生狀元”,把我當做教育子女的榜樣。同輩少年也因我待人誠懇性情豪爽興趣廣泛而擁護我。初中三年級我當選學生會主席,這幾乎是空前的。
那是1939年。
1938年國民黨退守重慶後,西南三省成為大後方,我們這個小縣城也絡繹不絕地來了逃難的外鄉人,遷入了內地的工廠和辦事機構。
和學校有直接關係的是難民學生。小縣城僅有的兩所中學突然人數劇增,空前繁雜起來。
“繁雜”二字,是說增添的學生什麼樣身份什麼樣口金江中學男子籃球隊。攝於1945年。
音都有。他們大多隨父母逃難到此,也有少部分屬於邊疆宣傳團。
邊疆宣傳團是宋美齡建立的,分散在後方各地的戰爭孤兒組織。約有三十餘名十三至十六歲孤兒安插在我們縣城,全部就讀於我所在的中學。? 於是我們中學形成了幾派勢力:一是本地學生,二是外鄉學生,三是邊疆宣傳團學生。
外鄉學生人數最多,雖是難民,卻因來自南京、上海、北平、天津、武漢、福州等內地大都會,瞧不起穿土布衫、說話很侉的本地學生。本地學生少見世麵,除了有背景的(如縣長女兒),其餘難免自慚形穢。
第三種勢力的邊疆宣傳團,人數雖少卻不可等閑視之,他們抱成團,警惕著外界。如若有成員受欺,必群起討伐,絕不含糊。戰爭創傷使這些孤兒敏感而凶猛。
麵對從未有過的繁雜情況,擔任學生會主席的我盡力設法讓各方麵團結一致。
一位北大畢業表加日本投降後不久八路軍解放了張家口。
過戲劇社的青年教師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組織集體活動。於是他自告奮勇擔任話劇導演,來挑選學生排戲。愛好音樂的我則充當合唱團指揮。
我們中學成功地排練了《雷雨》、《家》、《北京人》。邊陲小城的百姓從未看過話劇,公演後反響強烈。而我所率領的,以邊疆宣傳團為主力的合唱團成為小縣城的音樂中心。邊疆宣傳團的戰爭孤兒們漸漸地在歌唱中與外界融洽起來 這就是“飄蕩”的背景。現在將進入正文——我們的花季故事。
我不是多情少男,女生在場時格外嚴肅。十六歲以前似乎沒有哪個女孩能引起我的關注。
《雷雨》演出後,我卻無法抗拒地被扮演四鳳的女生吸引。她的表演確實打動了我。
她和我同級不同班,講一口下江話。白襯衣掖在黑長褲裏,打著黑底白花領帶(那是當時最時髦的女裝)。她的功課平常,衣著姿態卻獨樹一幟: 我把一冊珍愛的英文歌曲手抄本,連同幾行傾慕的字,包封在淡藍磨砂紙中,托人轉交給她。抄寫的是世界名曲,紙張考究,字跡秀雅,我對這件別出心裁的禮物很有信心。
奇怪的是沒有回音。奇怪的是她既欣然收取那表達心跡的禮物,為何連謝謝兩個字都不說呢?
直到有一天我與她在大禮堂1道狹路相逢,她竟滿臉鄙夷地掉頭而去……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她輕蔑小縣城土包子。即便這土包子品學兼優,寫一筆好字,並且擔任著學生會主席。
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這傷害促使我做出不明智的舉動:我決定跳級投考西南聯大。高一下學期即付諸實踐。我相信當我成為名牌大學的學生,必定震撼那個不把邊地同窗放在眼裏的下江女娃。
我又一次慘敗。落榜是必然的我還沒有被西南聯大錄取的實力。
返回縣城,返回原班。同學們齊聲對我喝彩。敢於報考名牌大學,即便未被錄取也夠格做英雄。
我的英雄行為對於那位下江女娃竟不起絲毫作用——她已退學了……明確地說,她已出嫁。
此時我才得知,成為舞台明星的她有眾多男性追求者,除了我這種傻乎乎的男生,還有商界、政界、軍界人士。篩選結果,中彩者是三十五歲的油庫庫長。莫看年齡超了她一倍且相貌醜陋,卻掌管著整個西南地區的汽油,是貨真價實的財東,她呢,就做了油水最足的少奶奶。
先後退學出嫁的還有幾位,都屬校花級女生,都做了長官太太或經理夫人。看來,這類女學生讀書上學,目的不在長知識長本領,高中女學生的頭銜乃是她們的陪嫁……
我的情緒惡劣。無心社會工作,隻埋頭讀書。我讀叔本華,尼采,黑格爾……我問自己人為什麼活著?我為什麼活著?我希望在哲人的_著作中找到答案。
?散學後我常去一間清靜的小茶棚讀書。叔本華、尼采、黑格爾告訴我的卻是悲觀與無奈。他們哀歎不斷互相吞食的自然界;哀歎無休止欺壓屠殺的人類;哀歎活著的人體驗著生活的痛苦卻隻能活下去——隨風飄蕩地活下去 這就是我從哲人那裏找到的答案。我欣賞“飄蕩”兩個字,因為它是我莫可奈何的痛苦心靈的寫照。
那間小茶棚坐落在我們中學通往縣城的豌豆田間的土路旁,除了學生娃幾乎沒有什麼人光顧。過路回家的學生很少坐下喝茶,大多買一點兒醃蘿卜、五香豆之類小零食邊走邊吃。隻有我和邊疆宣傳團的幾名男生算是茶棚常客。
我坐茶棚為了讀書。宣傳團男生坐茶棚為了消遣。他們都住校,到此聊天、下棋或唱歌。
我們彼此熟悉。我擔任合唱團指揮時,他們是合唱團的主力。進入茶棚後的我們總是點頭致意,然後各行其事互不幹擾。
我很滿意他們唱歌時一定往門外去,我認為這是他們對我這讀書人的照顧。但不久卻發現他們唱歌另有規律。
每當有姿色可人的女生從土路上經過,幾位歌手便坐到路邊木垛上唱起歌來。或者,每當有姿色可人的女生入茶棚買零食,幾位歌手便尾隨到路邊,坐在木垛上唱起歌來。這是戰爭孤兒們青春萌動的情感發泄。
他們所唱,當然與歌頌對象有關,如“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柵下”,如“半個月亮爬上來”,如“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
他們的音色柔和,帶著淡淡的憂傷,不會使人反感。
土路上三五成群的女生在為她們而發的歌聲中邊笑邊跑,或放慢腳步,作矜持狀。
歌手們大約不屑於反複唱現成的情歌,於是開始了舊瓶換新瓶或新瓶裝舊酒的創造。我得承認他們極有音樂才能。
我的聞讀並不受影響。茶棚外的情歌雖不失優美,我卻毫無觀賞佳麗的興致。
某日,正在茶桌前用功的我突然被棚外一支從未出現過的歌吸引。砟歌用重複的音階重複著兩個字:飄蕩——飄蕩—— 我心中驚異,起身走到茶棚口向外窺望。我想弄明白歌手們因為什麼唱出這兩個埋藏在我心中的字。_ 於是我看到土路上走著一位女生。她獨自走著,邊走邊讀手中捧著的講義。讀得入迷時腳步減慢到停頓。
她絕不是外鄉人,也不是富家小姐。她穿著本地女孩慣穿的土藍布夾袍和圓口布鞋,桄著本地女孩傳統的發辮。不同的是頸上圍著一條極長的白紗巾。這炒巾在初夏的微風中跟隨她的步伐時起時落。
歌手們用飄蕩描繪圍著長紗巾的女孩。那是純粹的描繪,已經超越了通常意義的情歌。
白色長巾給這讀講義的女生帶來一種清純的美,一種特別的風韻在那豌豆田間的土路上。
我’努力回憶是否認識這女生。沒有印象。她已經走遠了。邊走邊讀,完全不留意周圍——包括纏繞在身後的歌聲。參加"邊縱"的西南聯大 我返回棚內,再讀不進一頁書。我生,淑均犧牲在昆明和平解放際。
不由自主地回憶著,在回憶中搜尋長巾飄蕩的女生。仍然沒有結果。
從那天起,茶棚讀書摻入了某種曖昧。雖不願承認,我知道自己在等棚外的“飄蕩”。是那兩個字的歌句,還是那位邊走邊讀講義的女生?
我沒有勇氣向旁人打聽她,仿佛張口就會泄露秘密。究竟是什麼秘密,自己並不能夠說清……
“飄蕩”兩個字對於我不再是令人悲觀的人生旅程,它轉化成一個在暮靄中,在豌豆田間邊走邊讀講義的女孩。白紗巾隨著她的腳步起落那是'支歌。那是'一幅畫。那是一個夢 我滿懷青春激情寫下“飄蕩”二字。那時我十七歲……
我等待下文。司馬老局座卻沉默著。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道。
司馬夢醒般笑笑:“後來就變成了通俗小說。”
簡而言之,我找到機會與那位女生相識,並贈她“飄蕩”二字。她甚是欣賞。
女生姓方名霏,低我兩級。事業型女孩,一心想做新聞記者。邊走邊讀的即是新聞學講義。她準備報考新聞特訓班。
這類型女孩都理智。方霏即是。她對我說,二十五歲以前決不成為愛神俘虜,也不會被與此有關的精神或物質誘惑。他說話的神態坦然而堅定。
於是我也理智地收心,隻與她聊文史哲和音樂戲劇。聊得很投機,仿佛她不是女孩子。交談中她顯露的聰明機智卻越發令我傾慕。人生伴侶非她莫屬,這成為我不可動搖的決定。
一年後新聞特訓班錄取了她。再一年後她成為前線記者團一員出色的女將。至於我,輾轉於西南聯大哲學、數學、外國語各係,最後落腳在農學院。
她沒有固定地址,我無法與她聯係。她在前線奔忙,隻偶爾郵來報平安的短信。但每年晚春,我必定把“飄蕩”二字寄回家鄉那所中學,請安國平老師收存轉交方霏。
安國平,當年茶棚歌手之一,畢業留校任音樂教師。坦白地說,他是方霏的追求者,卻尊重方霏的選擇。
“飄蕩”二字共寄出八次。你已看到原件。最後一次寄於1948年。1949年我與方霏在解放的鑼鼓聲中返回故鄉。再往下,就不須贅述 此時門響。司馬說:“她回來了。”
我連忙起身向習劍歸來的女主人致意。
女主人看到書案上一溜兒排著的“飄蕩”,端正清瘦的麵孔漾出年輕的笑容:“啊喲老局座,憶苦思甜呢!”順手把劍掛在壁上。
“那自然,憶往昔求而不得之苦,思今日比翼雙飛之甜。”老司馬毫不示弱。
“世紀末的老頭兒果然開放!”方霏大姐脫去外衣,挺直的腰背,毫無老態。
我望著她:“能否說說當年在豌豆田間土路上,飄蕩得令茶棚哲人及茶棚歌手們心潮澎湃的是一條什麼樣的長圍巾?”
方霏大姐笑而不答。旋即取來一隻書本大的漆匣,慢慢抖開內中卷著的物件。
我看清了,六十年前的圍巾——那是二條極長的,有些發黃了的紗布。
望北鬥 山中隻有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村又一村 ——電影《劉三姐》插曲,地下流行於20世紀70年代 方霏大姐不愧老牌記者,問我打算把“飄蕩”做何種文學處理。我回答後,她說創意不錯。又說你若晚走兩天,也許能采訪到第二段。我說沒問題。於是方霏大姐次日便領我去到一家名叫“伊麗莎白”的女子健身房。
寬敞的牆壁上鑲著大玻璃鏡的健身房裏,一群中老年婦女身穿健美服在接受訓練。方霏大姐揚起手遠遠地對教練打招呼。女教練看上去四十 這位中學女紅衛兵是宣傳隊的台柱。
出頭,示意方霏大姐稍候。
坐在靠牆的折疊椅上,方霏大姐對我說:“寧姍小時候練過體操,創辦這間伊麗莎白,還是我給她出的點子呢——她老公和我同事,我跟這夫妻倆是忘年交。”麵帶得意地笑著,“說好了,她的一段感情經曆可以提供給你。當然,見文字時必須隱姓埋名。”
大約十分鍾後訓練結束。女教練笑嘻嘻地走過來和我熱情握手。
方霏大姐幽默道:“好啦,漁網已經撒下,捕撈可就是漁夫們的事了!”9 當晚我獨自去到伊麗莎白。寧姍在自己的辦公室等我。
身穿藍地白花長裙,頭發盤在腦後的寧姍儀態優雅。“請坐。”她一口的北方話,表情有些陰鬱,“考慮再三還是把這本日記拿出來了,”她從抽屜裏取出一隻邊角磨損的硬皮筆記本(那上麵的燙金鐮刀齒輪圖案喚起了我對過去的記憶),“您先讀一讀也許更好。”說罷打開套間屋門,屋裏有書架、小寫字台和沙發床。
門掩上了。我翻開日記本,聽得見外間屋裏寧姍打電話敲電腦的聲音。
曰記裏,十六歲的寧姍含糊地透露了自己的暗戀(暗戀對象是英俊的才華出眾的物理老師)。結局卻很不幸。
能穿上軍裝的女孩是"文革”時期的幸運兒。
黑體字是日記片斷,我相信,它能給全文以點題式的配合。
[1973年1月15日。陰天。心煩。莫名其妙地和媽媽頂嘴。我對媽媽大喊您幹嗎老盯著我?難道假期裏我都沒有個人自由?……] “文化大革命”停課四年,十六歲才讀初二。就讀於冀中一個小縣城第一中學。一中是本縣排頭中學。可是1974年的縣一中根本沒人好好念書。“複課鬧革命”三年,工宣隊旗幟鮮明地大抓“批林批孔”,繼續“清理階鈒隊伍”,在老師、學生心目中,“鬧革命”比上課重要。
我心煩,是因為坐在亂哄哄的教室裏什麼也學不到。每天都召開大小批判會,特別溧意思。我很想讀幾本有趣的書,可是沒地方去找……其實我是個求知欲挺強的女孩子。
那些日子我和我媽頂嘴是常事。報刊上提出學生早戀問題,認為是“資產階級思想回潮”的表現3工宣隊向全體家長敲響警鍾,我媽因此感到責任重大(我爸是縣林業局辦公室副主任,經常出差林場),盯我盯得特別緊。我簡直失去了自由。
頂嘴另一方麵確實和早戀問題有關我媽不住口地提醒我少跟李芝蘭來往。我媽認為李芝蘭這丫頭瘋瘋扯扯不夠正經,多半是個早戀分子。
李芝蘭確實跟校外男生來往。有個叫王銳的男生和李芝蘭的姑媽住鄰居,李芝蘭說王銳的嘴巴特哏兒,她就愛聽他白話。她說男生女生難道沒有來往的自由?紅衛兵“大串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不都是男生女生一塊堆兒?!她說得特理直氣壯。
我跟李芝蘭是小時候的朋友,我倆無話不說。她這人精力旺盛,性格外向,瘋扯起來有時連我也受不了。我比較內向,比較文靜。
李芝蘭對我好,我隻有她這麼一個知心好友,我媽竟然對我的交友問題橫加幹涉,我特反感,堅決跟我媽對著幹。我媽越是不讓我跟李芝蘭玩,我越是讓李芝蘭上家裏,越是跟李芝蘭出去,氣歪了我媽的鼻子我才高興哩!一般說來,十六歲的女孩都逆反著父母……
[1973年2月2日。小雪。媽媽忙著收拾屋子準備過年。李芝蘭來找我,神秘兮兮地賣關子說,新分配到我們學校的大學生姓邊名疆,可是個文章見過省報的大才子] 我記得那天飄著雪花,李芝蘭撐著一把小紅傘顛兒顛兒跑來了。進門就讓我掏錢買巧克力交換特大新聞。李芝蘭一臉的神秘,惹得我滿心好奇。吃完巧克力李芝蘭揮舞雙臂說,黑西哥調走了!我一聽也雙臂揮舞,大大地高興起來。
我們膩歪縛號黑西哥的工宣隊師傅。這師傅成天繃著一張階級鬥爭臉。他分管宣傳隊,大字認不滿一笸籮,偏喜歡上台讀報,白字連篇,惹得哄堂大笑。有一次正兒八經,豪情滿懷地把墨西哥念成黑西哥,因而獲得了這個名揚天下的雅號。
聽完這條消息我問,黑西哥走了誰管宣傳?李芝蘭說不知道,工宣隊好幾位師傅呢,反正不會沒人管。隻見她神秘兮兮得越發厲害,說,還有一條超特大新聞——暫時保密!
我惱了。我說,巧克力在你肚裏還沒化呢!你不講我還不想聽呢!說罷轉身走進廚房。李芝蘭追上來拉著我的胳膊,滿臉賠笑地告訴我,有個名叫邊疆的大學生分配到我校,這人可是一位大才子!我問,誰告訴你的?李芝蘭說王銳他姐和邊疆是大學同班,消息絕對可靠!我又問,這人是個什麼樣的大才子?李芝蘭說詩歌文章能上省報的人,你說算不算大才子?我哦了一聲說,邊疆這名字倒是有點兒詩意。
我接著問,這位大才子老師長得啥樣?你見過嗎?李芝蘭拍掌道,好哇,人還沒來你就關心他的長相啦,丁曙光若是得知沒準兒得投河自盡!
丁曙光是我們班生活委員,時不時地做出些可笑的舉動來討好我,弄得全班都知道他喜歡我,因此我對他特別膩歪。李芝蘭大笑一通接著說,王銳對邊疆老師讚不絕口認為此人才貌雙全!說時衝我擠眉弄眼地樂。
我追著李芝蘭打,口中大叫你胡扯些什麼呀!我絕不承認我心裏滋生了隱隱的期盼。?
這期盼合情合理。學校裏的老師們都被“文化大革命”搞得心驚膽戰,雖然開學上課,以大學考生零蛋答卷作者張鐵生(1973年9月又出來了“反師道尊嚴”小學生黃帥)為代表的“反潮流英雄”掀起了教育界“抵製修正主義回潮”的新行動,“反對五分+綿羊”是當時最時髦的口號。老師們能不害怕嗎——上怕工宣隊批判,下怕學生“造反”,全都小心謹慎,畏首畏尾得麵目可憎。其實學生並不喜歡老師們這樣,我們期盼見到另一種麵孔的老師。
我期盼還因為我愛好文學,不由自主地想象著才貌雙全的詩人老師的樣子。
一張瀟灑的麵孔在想象中形成。想象中的詩人老師高大英俊,有點兒像革命樣板戲《沙家浜》裏的男一號郭建光。
回首往事我得承認,後來我對邊疆老師產生的那份戀情此時已經不自覺地在醞釀 [1973年2月8日。晴。今日返校。聊的假期總算快要結束……深夜補記的心裏漾動著_種說不清的東西] 另類這詞當時還沒有。其實,我和李芝蘭當之無愧稱得起20世紀70年代的另類。
我們不喜歡開會不喜歡大批判不喜歡參加宣傳隊唱語錄歌跳忠字舞,甚至不積極爭取入團我們偷偷傳看禁書,比如李芝蘭從王銳那兒搞來的
《簡?愛》。
我背著媽媽,把《簡?愛》帶到小樹林裏去讀。1958年出生,除了《革命烈士詩抄》和《金光大道》沒有接觸過任何文學作品的我,立刻被《簡?愛》俘虜,讀得如醉如疾。
世間竟有這樣動人的愛情故事。我羨慕簡?愛,她的獨立自主讓我震驚,她與羅切斯特的愛情波折打動著我,令我淚流滿麵。我流著淚想,能夠自由地去愛一個值得愛的人(哪怕是羅切斯特那樣年長二十歲的資產階級)該有多麼幸福……
那些天晚上我不斷地做同樣的夢。我夢見開學典禮。我夢見新分配來的邊疆老師給我們上語文課。邊疆老師的外貌酷似《簡?愛》插圖裏的羅切斯特……
[1973年2月15日。晴。開學典禮。王銳姐姐的同學,新分配來的邊疆老師由校革委會主任向全校做了介紹。……接替黑西哥負責宣傳隊的是外號花枝俏的工宣隊女師傅。] 邊疆老師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既不像《沙家浜》裏的郭建光,也不像《筒?愛》裏的羅切斯特。邊疆老師個頭中等,五官清秀,很適合鬆演古裝戲裏的書生。他亮相之後,同學們交頭接耳起來,會場上空似乎漂浮起一層難以覺察的騷動。
眉眼間流露出傲氣,嘴角掛著自信,合體的舊軍服,邊疆老師的儀態全然有別於我們接觸過的任何老師這絕對是會場裏輕微騷動的原因。一張新的老師麵孔出現了。
我可以這樣肯定。因為我也和旁邊的李芝蘭交頭搓耳得十?分熱烈。李芝蘭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低聲道,怎麼樣?王銳的評價如何?我回答得很含糊。我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麼怦忤直跳……我的眼睛跟隨著新來的邊疆老師,一直跟隨他走出大禮堂。
羅切斯特退去了。郭建光退去了。他就應當是這個樣子,睿智高傲並且英俊——仿佛我想象中的詩人才子老師邊疆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曰記裏提到外號花枝俏的工宣隊女師傅,這師傅年約三十,在我的暗戀故事裏是個出台不多卻舉足輕重的人物。身形魁梧,嗓音銳利,遊行或召開大批判會時,是一名帶頭呼口號的高手。侉腔侉調,卻愛朗誦革命詩詞,每逢宣傳隊演出,《卜算子詠梅》絕對是壓軸戲。隻見女師傅身穿藍色工裝(領口露出一抹紅毛衣),意氣風發地登台朗誦,其中“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兩句,誦得格外聲情並茂,贏得(另有含義的)滿堂喝彩,因而有了花枝俏的美名……
也許您注意到了我對花枝俏女師傅的譏諷口吻?是的,我無法使用其他語氣。我曾經怕過她,曾經恨過她,二十五年過去了,我仍不能原諒她。我永遠不原諒她。
[1973年5月16日。刮風。今天有物理課,我盼望著上物理課。期中考試我的物理得了92分。我對物理課的興趣大大提高,是因為邊疆老師講課非常精彩……] 邊疆老師教物理出乎我意料,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語文老師。他第一次到我們班上課時,我竟然想都不想就收起物理書,取出語文課本。
他卻很快讓我,讓我們全班迷上了物理。沒有任何一位老師能像他一樣把固體液體氣體溫度壓力講得這樣生動,能夠把自然現象把人類生活和深奧的物理學如此有趣地聯係在一起起碼我們學校沒有。邊疆老師的講課激起了我們對科學的好奇心並把這好奇心轉化為求知欲。課堂裏鴉雀無聲,老師提問時同學回答踴躍,考試成績直線上升,甚至出現外班學生聽窗的情況。這在“複課鬧革命”的1973年絕無僅有,邊疆老師也因此遭到住隔壁的曲老師的嫉恨。
至於我,連自己也沒想到,短短三個月我這個一向怵頭數理化的學生,物理成績竟然躍居全班之冠,令全體同學刮目相看。我著迷物理課簡直達到了白熱程度。其實我心裏明白,令我著迷的是教物理的邊疆老師…
一個十六歲女孩太容易陷入感情困境。
那種感覺很微妙。似乎隻是一種朦朧的渴望,渴望著看到那個人聽到那個人讀到那個人,渴望裏絲毫不摻雜成年人實質性的情愛。
我擔任了物理課代表。這是我暗中發奮的結果一一課代表可以和任課老師有收作業本、交作業本之類的課外接觸。
當我第一次抱著作業本走進物理教研室,當我第一次單獨麵對邊疆老師,我的雙膝微微顫抖,心跳如奔馬,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1973年5月27日。小雨。李芝蘭陪我去教研室交作業。李芝蘭跟誰都嘻嘻哈哈,進門就報出王銳姐姐的大名,然後問邊疆老師為什麼不是中文係畢業?邊疆老師笑著反問為什麼他必須上中文係?李芝蘭說因為您是詩人呀。邊疆老師的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容答道,幸虧沒有上中文係,否則僅有的那點兒詩興必定被埋沒。我沒有說話,我站在一旁樣子大概很傻……] 我不敢單獨走進物理教研室,硬把李芝蘭拉上。站在李芝蘭身後我一言不發,隻低垂兩眼,竭力壓抑著心裏的慌亂。我沒法做出別的表情,我恨自己的膽怯。
走出物理教研室李芝蘭大笑起來。李芝蘭說好哇寧姍,本人可不能白當一回擋箭牌!又說見鬼,寧姍你怕什麼心裏明明在想!我說去去去,胡扯些什麼呀!我拉你去是給你機會,顯露一下你認識老師的同班同學!李芝蘭說,我可是火眼金睛,你的眼神把你的心思出賣了坦白吧。
我矢口否認。李芝蘭說算啦算啦別辯解啦,自個兒心裏明白就行啦!
我滿麵通紅大喊,李芝蘭,看我收拾你!我撲了上去,我倆叉笑叉叫 [1973年6月8日。晴。刮風。……在樹林裏揀蘑菇時李芝蘭對我講了邊疆老師過去的一些情況,我很同情這位遭到不公平對待的才子老師。] 在我的暗戀故事裏,那天是個重要的日子。那天我知道了邊疆老師的基本情況。那天刮著風,天氣卻晴朗。放學後李芝蘭說咱們去揀蘑茲吧,我就跟她從狗洞鑽了出去。
狗洞是隱藏在學校後門附近的一處秘密出口。聽說九年前“橫掃四舊”時,紅衛兵將牛棚搭在後門外,院牆上鑿狗洞勒令“牛鬼蛇神”進出。“複課鬧革命”後,工宣隊似乎忽略了狗洞的存在。後門按鍾點開關,狗洞暗中為學生們出沒小樹林提供了方便。
和李芝蘭鑽出狗洞時,感到她有話對我講,她不像平時那麼有說有笑。
果然,揀了一陣蘑菇,我倆不約而同坐了下來。誰也沒開口。我垂著頭。盡管垂著頭,也能感到李芝蘭正專注地望著我。
李芝蘭比我大兩歲。李芝蘭比我高出半頭。李芝蘭十二歲來月經。李芝蘭對我好。此時李芝蘭專注的目光讓我心裏七上八下。
我不作聲,她也不作聲。沉默了好一陣李芝蘭突然說,喜歡一個
複課鬧革命"時期某大學運動會開幕式。
人沒什麼,不過我得告訴你……邊疆老師的情況有點兒……複雜。你有沒有想過……部隊出身的高材生,怎麼就會分配到咱們這個破地方來?
我說我沒想過。李芝蘭就講了一些剛從王銳姐姐處聽到的情況。
六五屆高中畢業生邊疆報名參軍入伍。因為文筆不錯,能寫詩,能編快板,成為連隊文化骨幹。後提升為團政治處文化幹事,所寫的通訊報導曾在軍報上發表,受到師政治部表揚。他完全可以在部隊發展,挺有前途。然而1970年得知恢複高考,他竟數次打報告申請上大學。部隊領導知道他脫軍裝完全為了女朋友。這女孩家裏有港台關係,很難加入軍嫂行列。邊疆這行為倘拿到“左派”那裏,可上綱上線為背叛,不過部隊首長更看重他的立功表現,還是批準了他的請求。比起同屆其他大學生,履曆表上有“團政治處幹事”字樣,並有師政治部表彰記載的轉業軍人邊疆,可謂資本雄厚,外加詩文不時在報刊上發表,成為係裏乃至全校頗有知名度、令眾女生傾心的“紅色才子”。這也叫物極必反吧,跟隨知名度滋生的是驕傲自大情緒,缺乏政治經驗及處世經驗的邊疆反感班長兼學生黨小組長的極“左”領導,曾數次當麵奚落並頂撞,致使這位班領導恨之入骨。其報仇雪恨使用的手段是當時常見的整黑材料,即暗中記錄邊疆各種不軌言行,加以分析歸類,再上綱上線。總之,黑材料在畢業分配方案製定前拋出,堵住了邊疆相當不錯的幾處去路(諸如報社、電台、出版社等)。班領導大功告成,將對立麵流放到了貧困縣……
李芝蘭問我有何感想?我長歎真沒想到啊!李芝蘭說,勸你好好考慮,可別陷進去。我紅了臉。我說,陷進什麼去呀!李芝蘭說,別裝樣兒啦,我這可是為你好!何況人家有女朋友。聽到女朋友三個字我心裏發澀。我說,讓我想想。我的聲音細弱,我的心情很複雜……
[1973年6月22日。許多日子沒寫日記了。情緒不好。幹什麼都無精打采……好像隻有物理課能讓我振作……一封男生來信被退回……] 那半個來月我萎靡不振。知道邊疆老師的情況還繼續迷戀似乎不對。我指的情況並不是黑材料,卑鄙小人對他的陷害,反倒證明了邊疆老師的才華及高嘉情操。
我指的情況是女朋友。他已經有女朋友,他為她脫下軍裝為她不顧一切,想必她十分優秀,值得他如此。那麼我還有什麼希望呢?我對自己說,算了吧,寧姍。可我放不下,越想放下越放不下……我心裏苦,我偷偷地哭……
李芝蘭說,寧姍你瘦了,瘦得厲害。她同情地望著我,想說什麼,卻沒有說下去。那天我倆在小樹林裏,天氣悶熱,幾隻白嘴鴉啼叫得煩人。我不願意李芝蘭這樣望著我,我走開了。
她跟上來把一樣東西塞給我。是一封信。
我拆開信,仿宋體鋼筆字工整地摘抄了一段馬克思給燕妮的情書,最後寫道,寧姍同學,讓我們緊跟偉大領袖,一同奔向美好的未來!落款。沒問題,這封信是丁曙光寫的。真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收到丁曙光的信。我苦笑著歎了口氣。
平心而論,丁曙光這男生不差,天生一副好嗓子,擔任過宣傳隊報幕員,還寫得一筆好字,常常被找去抄黑板報,刷大標語我們全班都知道他喜歡我,也知道我對他根本沒那意思。現在他居然求李芝蘭轉來這麼一封信,太可笑了!
我搖晃著丁曙光的信笑個不停,笑得李芝蘭發了火。李芝蘭說,寧姍,該死的,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用心?我自告奮勇給丁曙光做郵差可完完全全是為了轉移你的視線!
我對李芝蘭說沒用的,你別做蠢事了。說時我哭了起來。李芝蘭也哭。她說,寧姍你才蠢哪,陷進去你會吃虧的!我說我什麼都不在乎。吃虧又怎麼樣。郵差你就再做一回吧。
十六歲的我根本不懂得吃虧兩個字裏可能包含些什麼,如果稍稍懂得,就不會有後來的可怕結局。我把丁曙光的信交還給李芝蘭時,一個十六歲女孩的幼稚而執拗的決定已經在心中萌生那就是我不退讓,我要和邊疆的女朋友一試高下。
[1973年6月24日。晴。去物理教研室交作業時見到花枝俏,她正在和邊疆老師研究宣傳隊排練新節目的事。邊疆老師真的要參加宣傳隊活動嗎?我可太高興了……] 聽說邊疆老師的女朋友來過學校三次,三次我都沒有見到。這位女朋友是話劇團演員,長得很漂亮。李芝蘭這樣說的,見到的人都這樣說。我酸溜溜的。我暗中吃醋了。
我很想打扮自己。那個年代女孩子想打扮自己可沒什麼招數,辮梢紮上蝴蝶結,製服褂子翻出碎花襯衣領而已。我這樣打扮好了。我很滿意鏡子裏的自己。圓圓的臉蛋配上水靈靈的大眼睛。真的,我不難看。? 我抱著作業本去到物理教研室。我沒有叫李芝蘭——我要自己麵對邊疆老師。
意想不到的是,工宣隊女師傅花枝俏坐在邊疆老師對桌,二人正起勁地談著什麼。我喊了一聲報告,女師傅示意稍候,我便站在一旁?等待。
他們在研究宣傳隊的節目。女師傅動員邊疆老師為國慶節彙演創作一首配樂配舞的詩歌,以表現對偉大領袖的熱愛。邊疆老師推辭不掉,答應了。
我在旁邊聽著,突然對女師傅費盡口舌的動員產生了一份感激之情。如果邊疆老師參加宣傳隊的活動,我就會有更多的機會接近他,讓他發現我的才能——我是宣傳隊的舞蹈台柱。一時之間,我興奮得心口突突直跳……
感激花枝俏的同時,卻又有了某種讓我驚訝的直覺,那就是花枝稍喜歡邊疆。初戀中十六歲女孩的直覺是不會錯的。女師傅雖然一臉正經,但眼睛中分明竄動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火苗,我完全明白那火苗意味著什麼 我暗中發笑。三十一歲,上唇汗毛很重,嗓音銳利,大青騾子般粗壯雄偉的花枝俏怎麼能和英俊文雅的邊疆老師並列?!這位工宣隊女師傅竟然是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我笑還因為我相當得意——
我感到了自己的競爭實力。當然,我也感到了競爭的艱難。邊疆老師的魅力絕對傾倒眾多女性,包括他的話劇團女朋友,包括我,包括花枝俏,包括我們班的鍾秀、謝新月、馬小玉,包括高中部的符麗、徐萍萍、王娟、米春華……甚至包括李芝蘭。我的直覺這樣說——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說不清自己,我也許別人從我的眼神中也能看出我為邊疆的魅力所征服恰巧,李芝蘭就看出來了。
李芝蘭承認她挺欣賞邊疆老師。她說欣賞歸欣賞,她才不會讓自己真的著迷。她說寧姍,你陷進去了。她說寧姍,你是個天下少有的傻丫頭。她說寧姍,我真為你擔心。
[1973年7月1日。晴。邊疆老師編寫的《望北鬥》批準排練,我擔任領舞。第一次排練時邊疆老師說我不乏表現力。我感到光榮。我會全力以赴,不辜負老師的期望。] 上幼兒園大班時我被挑選去練體操,練了五年。我拿過區縣體操賽兒童組銅牌。教練認為我很有前途我沒有繼續練體操是父母的意思,他們說這活兒太苦,職業生命也太短。我不再練體操,可我一直是宣傳隊舞蹈組的一號種子。
邊疆老師在這天交出《望北鬥》。女師傅花枝俏召集宣傳隊全體成員傳達校革委會決定,即拿出革命幹勁,利用暑假排練一台參加國
慶彙演的節目,為我校爭光。女師傅當場朗誦《望北鬥》,並表揚了邊疆老師,任命他為本節目藝術指導。
我滿心喜悅。我知道《望北鬥》領舞者非我莫屬。果然,我成功了。
邊疆老師堅持男聲朗誦。大家心裏都明白邊疆老師以此抵製花枝俏那如雷貫耳的嗓音。花枝俏憋足了勁想在《望北鬥》裏大顯身手,卻碰了一鼻子灰,我不禁心中暗喜。
邊疆老師挑選了四名男生演練朗誦,最後中選者丁曙光。這倒也不奇怪,丁曙光嗓子不錯,又特別賣力氣。我知道他這麼賣力氣是為了和我同台演出。我倒有點兒可憐他了他不會知道我這麼賣力氣是為了誰……
第一次排練在四天後,放果不錯。花枝俏鼓掌道,同學們很有革命幹勁呀!我並不在意花枝俏的表揚,令我無比欣喜的是,邊疆老師微笑點頭說,領舞者不乏表現力,朗誦者也有激情,相信經過多次練習,詩歌、舞蹈能水乳交融起來。丁曙光立即表態,一定努力完成任務。我也表態要全力以赴,不辜負老師的希望。邊疆老師最後說有幾處需要細細打磨的地方,容他考慮後再交換意見。他的這兩句話讓我心中一動。我忽然有了主意。
排練散場我對丁曙光說,咱們去拜訪邊疆老師,聽聽他的修改意見如何?丁曙光有點兒吃驚,但很高興。大概他覺得我回心轉意了,他的機會來了。
我們約定晚飯後到邊疆老師宿舍去。我沒有把這事告訴李芝蘭,她肯定認為我的做法不夠意思,不該這麼耍丁曙光。我也認為不大夠意思。
可我當時一門心思隻想找機會接近邊疆老師,其餘不顧了。
直到那讓我悔恨終身的事情發生,我才意識到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一個十六歲女孩天真輕率的決定,會讓事態變得多麼的嚴重……
[1973年7月6日。陰。領舞《望北鬥》的感覺真好,邊疆老師的修改意見真好,我仿佛跳躍奔跑在美麗的星空下?…"] 和丁曙光叢邊疆老師宿舍出來,我的心中充滿了幸福,我認為我已經走進了邊疆老師的生活。是的,我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我撫摸過他書架上的書,我用他喝水的茶杯喝水,在那間小小的宿舍裏他的氣息無處不在……我輕飄飄地走著,幾乎忘了丁曙光的存在。五年後丁曙光告訴我,他當時隱隱感覺到我的異常快樂似乎與邊疆老師有關,他心裏不是滋味,但他不願破壞我的快樂 我們往學校後門走去,打算鑽出狗洞,抄近路回家,這時突然撞上了挎著木槍的工宣隊女師傅花枝俏。
工宣隊師傅有兩名住學校,女師傅花枝俏是其中之一。“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是當時的“革命需要”,這副重擔此時正挑在女師傅花枝俏肩上——她滿臉警惕地盯住我們,問我們在這裏幹什麼?丁曙光從容不迫地回答了(其實丁曙光是個機靈鬼)。女師傅嗯了一聲說,後門早關了,不知道嗎?丁曙光忙說對對,我們忘了。女師傅表情嚴肅地告誡我們不可以再忘記,也不可以不通過工宣隊自行到教師宿舍。丁曙光連連說是,又連連說師傅再見,我們這才掉轉頭朝學校大門走去。
走出校門,丁曙光說,女師傅的眼神有點兒古怪,她怎麼那樣瞅著你?我說花枝俏的眼神從來就怪,她還那樣瞅著你呢!老處女加階級鬥爭,能不怪?說時我哈哈大笑。我心想花枝俏有可能懷疑丁曙光和我有早戀行為,也可能因為我(雖然和丁曙光一道)背著她去見邊疆老師她帶醋了?當然我不會跟丁曙光講出其中奧妙。十六歲的我沉浸在初戀的快樂中。滿眼是閃爍的星光,絲毫沒有風雲變幻的預感。
女師傅花枝俏沒有發現後門附近的狗洞,我和丁曙光交換著得意的眼神。
[1973年7月23日。晴。《望北鬥》快要審查了,我全身心投入練習。有邊疆老師的指導,我一定能做出最佳發揮,一定能為邊疆老師爭光!……] 打從走進邊疆老師的宿舍,我就念念不忘地想再走進去。三天後我又約丁曙光去彙報,丁曙光說,你忘了女師傅說這事得通過工宣隊?我說甭理她,咱們完全是為了工作。丁曙光仍不同意,他說他可不想犯錯誤。我生氣了,我說,真不夠朋友,丁曙光你不去我自己去。他隻好別別扭扭地跟我去了。兩周內我們出入狗洞六次。除了住邊疆老師隔壁的曲老師(“文革”時期被批鬥過的“黑五類”老師),我們沒有撞上任何人。我挖苦丁曙光說,怎麼樣?沒讓你犯錯誤吧!他沒有好氣地說,算你走運,如果撞上花枝俏,吃不了兜著走!
五年後丁曙光告訴我,當時他隱隱地有種不祥預感,也許是因為我的滿臉幸福和邊疆老師眼中那一絲憂慮……
和我一樣,丁曙光處在初戀的激情中,莫可奈何的旁觀者地位使他的感覺敏銳而準確。
我也注意到了邊疆老師眼中那一絲隱隱的憂慮。後來我才知道女師傅花枝俏找邊疆老師談過話,提醒他注意和學生的私下來往。邊疆老師眼中隱隱的憂慮卻被我解釋為他因我而產生內心矛盾,於是我的幸福感更加強烈,我的渴望也更加強烈。
[1973年8月15日。
多雲。節目審查定在9月_1曰開學日,我有點兒緊張,我需要支持和鼓勵。
我相信,最有力的支持、鼓勵來自邊疆老師。令人失望的是今天老師沒有來] 我寄希望於節目審查。聽說那天縣裏有關領導出席,還聽說優秀節目有可能選調到省裏,甚至到北京參加彙演。都認為《望北鬥》很有競爭力,如果成功,會給學校,也會給編導者和表演者帶來榮譽。為此我滿懷期望,夢想著在天安門前和邊疆老師共享榮譽 邊疆老師很負責任,排練時從不缺席。我自然全身心投入。演技受到眾人誇讚時,邊疆老師臉上高興的笑容讓我十分快樂。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8月15日,排練時邊疆老師沒到場,女師傅花枝俏說邊疆老師進城辦事去了。我的情緒一落千丈,整場排練無精打采,小結時被花枝俏點名批評。
排練散場和李芝蘭一起回家。我仍然滿臉沮喪。李芝蘭多少猜到了我的情緒和我的暗戀有關,捏腔捏調地挖苦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哇!我的臉紅了,幾乎要把六次(和丁曙光)到邊疆老師宿舍的事坦白出來。想了想還是忍住,我怕李芝蘭罵我冒失,罵我利用丁曙光對我的忠誠。這時我突然想,邊疆老師該從城裏回來了吧?我是那麼渴望見到他,哪怕遠遠望見他的背影我也會感到幸福……導致災難的決定就在這幼稚而強烈的渴望中產生了。當然我不會對李芝蘭講我剛做出的決定,她肯定不會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