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晚飯後到邊疆老師宿舍附近觀望,看看他回來沒有。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對媽媽說得去排練,便直奔學校後門,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從狗洞潛入。

穿過小樹林時采了一把野薔薇。趁天色黃昏鑽過狗洞,確信四下無人,我便腳底生翅膀向目的地奔去。遠遠看見邊疆老師的窗戶黑著燈,我很失望,在宿舍對麵的一株老榆樹下站了大約二十分鍾。天黑了,我隻好把野薔薇放在邊疆老師窗台上,然後按原路回家。

第二天中午,第三天清晨,我都手捧野花徘徊在那株老榆樹下。除了等待,單純幼稚的我沒有任何其他念頭,哪能想到自己的行蹤(包括六次和丁曙光同來)已引起旁人注意。這人即是住邊疆老師隔壁,因出身不好而時時處處緊跟形勢,並對邊疆老師心懷妒忌的曲老師……

[1973年8月19日。陰雨。沒想到昨天會出事……我很清楚事情根本不像女師傅花枝俏分析的那樣。但我有些擔心,我可不願意邊疆老師為此受到影響……]  三天沒有等到邊疆老師令我坐立不安。第四天傍晚我又立在那株老榆樹下,手裏依然捧著淡紅色的野薔薇。天空烏雲密布,一場夏季的雷陣雨正在醞釀。

我應當回家。如果回家,突難便不會發生。可我猶豫著,某種預感讓我覺得邊疆老師正在返回路上(確實如此),我不甘心沒有見到邊疆老師走進宿舍就撤退。

雨來了。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我嚇壞了,從老榆樹下竄到宿舍房簷下,緊貼著邊疆老師的房門。鋪天蓋地的暴雨淋得我渾身透濕。我並不後悔,我甚至高興自己正在為邊疆老師受苦受難……

我最大的錯誤是不該擅自進入邊疆老師的房間。無意中發現了門上的鎖防君子不防小人,我竟然喜出望外,毫不猶豫打開了房門。

我做夢也沒想到女師傅花枝俏從曲老師處得到情報,幾天來我(與邊疆老師之間)的可疑行動已被工宣隊當作“階級鬥爭新動向”進行嚴密監視。此時此地,張開的網正待收攏。

毫不設防的我亮起電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正站在日思夜想的小屋裏。證實了那不是夢,我笑著從充當洗漱間的布簾後麵找出一隻瓦罐,將手中的花插進去,又把瓦罐放在寫字台中央。瓦罐中的野薔薇美極了,我心裏充滿喜悅,旋轉著跳起《望北鬥》……

電燈忽然熄滅,是雷雨天的臨時停電。黑暗中我摸索著坐到寫字台前的椅子上,因為渾身透濕,冷得打哆嗦,又摸索著從布簾後麵洗臉架上找到毛巾揩擦頭發,並把一張大浴巾披在肩上。窗外依然大雷大雨,我坐回寫字台前。

我漸漸冷靜了,開始考慮下一步怎麼辦——我不能一直在這裏坐著呀。冷靜下來的我這才想到不經允許進入老師宿舍不大合適,老師會不高興的。快離開吧,我對自己說。這時我反倒不希望邊疆老師回來,看見我呆在他的房間裏了。

我想離開卻沒有成功。雨下得太大。雷鳴閃電讓我心驚膽戰……

我就這樣等著雷雨過去,直到邊疆老師真的回來了……

聽見他的腳步聲,聽見他走到門口脫下雨衣,我嚇得幾乎暈倒。黑暗中他嘟噥道,怪事,鎖怎麼沒有啦。為了不讓他過於意外,我在門內連忙說,對不起,邊疆老師,我在這兒躲雨……

雖然如此,邊疆老師仍大吃一驚。他厲聲問道,你是誰?!

我害怕得幾乎背過氣去,好一陣才哆哆啼味地說,我,我是……寧姍……

節目快要審查了'裏緊張……老師幾天沒來……我就更緊張……到這兒……是想請老師給,給一點兒指導誰知道誰知道碰上了雷雨……我不是有意……闖入的……

支援三線近九年,宣傳隊活動依然。

對不起  邊疆老師歎息著進屋。他說這樣的天氣就不該出來,黑燈瞎火的不害怕嗎。又問,丁曙光呢?我慌張地支吾道,他……他半道兒改主意了……回去了。邊疆老師責備說,他怎麼可以讓你獨自來這兒?!你也是,就該跟他一起回去!怎麼不想想,淋雨著涼鬧起病來,會影響節目審查。受到責備我哭起來,我說對不起,我這就回去。邊疆老師的語氣稍稍緩和,他說狂風暴雨的怎麼敢上路,沉會兒雨勢弱了,穿上雨衣再走吧。

他亮著小手電找蠟燭找火柴。我仍然抹眼淚。沒想到會惹他生氣,我心裏十分難過。-  蠟燭找到,火柴卻因為潮濕劃不著,邊疆老師隻好把小手電立在書桌上。小手電微弱的光亮中他看見了瓦罐裏的野薔薇。他的語氣溫和下來。他說,老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登台前情緒緊張很自然,專業演員尚且如此,何況初中小孩。不必擔心,寧姍同學基本功紮實,老師相信你上場後一定能做最佳發揮!幾句鼓勵收了我的眼淚,我說,謝謝老師。

手電的光亮越來越弱,手電終於熄火。黑暗中邊疆老師說,好啦,?雨小啦,寧姍同學趕緊回家吧!雨衣遞到我手裏,他又說,回到家可別忘了請媽媽熬一碗薑湯祛寒!

嘴裏答應著兩隻腳卻不肯動。放鬆下來的我突然意識到這間小屋裏隻有我和他——我和他在幽暗中被薔薇的芳香環抱……我感受著這一切,突然就被巨大的幸福包裹,我的眼中滿含淚水,我的腦海中隻有一個願望:時光請你永駐,讓我在這幸福中死去……

寧姍同學請回家吧!邊疆老師的聲音雖保持著鎮靜,卻也帶出幾分不安。這不安是事過之後品味出來的。當時的我整個兒浸沉在幸福之中,被幸福感衝擊得頭腦發暈。我的雙腳遲遲不肯挪動,直到響起猛烈的敲門聲  門外站著臉色鐵青的工宣隊長和女師傅花枝俏。張開的網終於收攏了……

[1973年10月1日。全都是我的錯。……可我不明白我究竟觸犯了哪條法律?更不明白為什麼讓無辜的老師去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人世間的事太肮髒太複雜太可怕,我厭惡我恐懼這個世界……別了爸爸媽媽,你們為我操碎了心,請原諒你們不孝的女兒]  我不願回憶那些日子。那是我生平最感羞辱最恐怖最絕望的日子。10月1日的日記是封絕命書。挑選10月1日因為這天是國慶節有什麼比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舉國歡騰之時死去更悲慘的呢?我服了二十四片冬眠靈,如果不是媽媽發現得早,我就真的完結了。

被搶救過來的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我聽到哭聲,睜開眼睛見李芝蘭、丁曙光和王銳坐在床邊掉眼淚。何苦呢,寧姍,李芝蘭說,咱問心無愧,咱就要堂堂正正地活著!丁曙光鄭重地告訴我,他和王銳曾經去探監,邊疆老師請他們轉告我:不必自責,冤案總有平反的一天。

邊疆老師被專案組定為“反革命壞分子”。罪名有三:一,流氓調戲女學生。二,窩藏資產階級黃色印刷品。三,策劃越境潛逃。

所謂資產階級黃色印刷品,是專案組在查抄宿舍時發現的幾本達?芬奇、拉斐爾的畫冊,以及《紅與黑》、《少年維特的煩惱》、《飄》等世界名著。所謂策劃越境潛迆,則是發現夾在世界地圖裏的幾十斤全國糧票及百多元現款。

那是個荒誕的年代。因為一句話一個字上綱上線,把人置之死地的事到處都有。工宣隊成天睡大眼睛到處抓“階級鬥爭”(師傅們細致深入到不放過紙蔞裏的碎紙片),一旦發現“新動向”,便奮起直追,不獲全勝絕不收兵。

因我的幼稚,因我的冒失,邊疆老師落到了他們手裏。專案組大抓狠抓這一“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複辟”典型事件,受到市革委會文教口通報表彰。專案組結案後建議判刑六年。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月,在我們這個偏遠的小縣城,法院采納此項建議不足為怪。

我恨。我恨得牙癢。我永遠不能原諒專案組動員我揭發邊疆老師時那種誘人上釣的哄騙,那種無中生有的惡毒。我永遠不能原諒他們為達到目的采用“文革”中司空見慣的逼供信手法,迫使邊疆老師在假口供上畫押(是王銳的姐姐告訴李芝蘭的)。我也永遠不能原諒花枝俏,為了證明自己與《望北鬥》無關,她是專案組成員裏最“左”,最能上綱上線的一個。

以王銳姐姐為首的邊疆老師的幾位大學同班了解情況後,曾以結論與事實不符為由,聯名上書,請求對本案重新審理。沒有成功。原因是邊疆老師的對立麵,原學生黨支部書記把曾用過的黑材料提交法院,這材料便成為邊疆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壞分子”的有力旁證……縣一中老師們人人自危,沒有人敢為邊疆老師說話。聽說反映情況的曲老師後來良心發現,再三請求專案組不要按敵我矛盾處理,為此曲老師受到嚴厲批評。

從出事那天起,《望北鬥》變成了“資產階級壞分子腐蝕女學生的?糖衣炮彈”。我也再沒有跨進一中校門。父母把我送到遠在成都的姑媽家,我在那裏讀完高中。

李芝蘭、王銳和丁曙光到成都來看過我,我請他們把一封信交給邊疆老師。信中談了自己的愧疚悔恨,我說我願意等待,我願意為老師獻出自己的一生(那時我已經知道邊疆老師的女朋友和他劃清界線,斷絕關係)。邊疆老師的回信是:不必自責,更不必付出。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希望寧姍同學發奮圖強,為自己創造光明的未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時間把一切都衝淡了……現在我能客觀冷靜地回憶當年的悲劇,是因為傷口已經結了痂。但那傷害是抹不去的,結了痂的傷口永遠滲著血……隻有我自己知道……

自動報時器說,現在時間二十二點整。寧姍的手機發出悅耳的聲音。“答應十點回家的,老公不放心了。”寧姍說,“咱們走吧。我送您回飯店。”

寧姍開一輛橘紅寶馬,開得很熟練。夜深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

“還想知道什麼就請問吧。”她突然說。

“你的故事確實留下了懸念,”我笑道,“例如邊疆的冤案是否平反以及……”

“以及他現在的情況。還例如,您肯定想知道我的老公是誰。”

“完全正確!”我說,“隻是不好意思刨根問底。”

“邊疆老師平反在1980年,”寧姍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他在西北勞改農場度過了五個春秋……我去探過監,在我二十歲那年。我仍然表明等待他的決心。他肯定地說不可能。他請求我不要自責,更不要再考慮什麼補償。他說他思索了很久,終於明白過來,像他這樣狂妄自大又缺乏政治頭腦的人被卷入冤案,其實是某種政治氣候的必然。一旦這氣候過去,冤獄肯定平反。他的另一請求是絕對不要再和他聯係,這樣做,對他對我都有好處。”

“你不知道他的下落?”我急切地問。

“知道。別忘了我家先生在新聞圈裏幹活。”寧姍說邊疆老師現在是赫赫有名的民辦中學校長。他於1991年結婚,夫人是該校後勤主任。”

“請允許我冒昧猜測,”我笑道,“你家先生在過去的故事裏擔任男配角——是不?”

“是的。”寧姍說,“丁曙光是個善良的人,是個忠誠的朋友。”

車停了。我和寧姍在我下榻的飯店門口告別。不約而同的,我們仰望星空。幽藍天幕上,北鬥星寶石般燦爛耀眼。

【組合之五】飛去了冷蝴蝶  千言萬語抵不過一句話/反反複複握不住一粒沙……/不是每顆真心都有人珍惜/哪怕像我如此愛你—林誌穎演唱,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  清早接到方霏大姐電話,問車票可訂到了。我說今晚九時三十分臥鋪大巴。

“你運氣好!”聽語氣方霏大姐滿臉得意。

“托您老人家的福!”我忙說寧姍的故事相當不錯。是不是又有什麼好運氣落到我頭上了?”

“下午五時有人拜訪。請你在住處等候!”

我好奇道:“是位什麼樣的來訪者?”

“當然是你期望的來訪者!訪談之後幾位朋友給你餞行,由我擔任總指揮。”方霏大姐笑聲朗朗,“等著吧!”

“謝”字還未出口,方菲大姐已掛斷電話。

我很高興,這位來訪者肯定能為我提供素材。但我猜不出此人是男是女,幾多年歲,高就何處。下午五時聽到敲門聲時,我連忙起身歡迎。

站在門外的是個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的女孩。相貌平常,年齡在十四至十七之間。這種年齡段的女孩(及男孩)不大容易猜測到準確歲數。

“我是自願報名來見您的。”女孩挺有禮貌地做自我介紹,“我叫司馬焊。”

我笑了起來:“你爺爺是司馬博文,你奶奶是方霏。對不?”

“對。”女孩認真地解釋道,“可我和您的這次交談與爺爺奶奶無關。”瞥了一眼放在屋角的行囊,充滿好奇的眼睛又盯住了我放在寫字台上的筆記本。

“請坐。”我把兩罐本地特產酸角汁擺在女孩麵前。

苦悶的時候希望找一位年長女性談心,當然不是我媽媽我姨媽,也不是我奶奶,她們永遠不能理解我。也許還會大驚小怪地進行幹涉。其實,來拜訪您和您談談心裏話,我也鬥爭了好半天。我害怕您會笑話我,看不起我。可是我還是來了。我想,事情雖然已經過去,把曾經有過的青春苦悶(也許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講給您,對我的同齡人或許會有幫助。得知您是一位正在挖掘青春故事的作家,我真的很高興。

從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發生了許多事,挺複雜挺古怪的事,我被纏得難受極了,真想一頭紮進河裏……都說我的天性冷。其實冰雪深處也會埋藏著火山。

還是從那天跟許超神聊說起吧。

寒假前外語數學都考砸了,心情不好。那天放學後磨磨蹭蹭收拾書包,想獨自清靜會兒。正要離開教室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那聲音哀求道,別忙回家呀司馬焯,我的活兒還沒幹完,等我一會兒成嗎?原以為教室裏已經沒有人,這才發現許超趴在地上刻牆報用的美術字。

我天生內向,除了好友季芳,平時跟同學來往不多,更不隨便跟男生說話(尤其是許超這類好色之徒)。照瑝我不會留下,可那天我留下了,是因為許超可憐巴巴的哀求讓我不忍拒絕。我的心腸太軟。後來我常想,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肯定拒絕——錯誤的決定譜寫了一曲悲歌,我在這悲歌裏死去活來了將近七百二十個白天黑夜……

我哪能預測呢?許超挺賣力氣地刻著美術字。我坐在他對麵的桌子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許超是本班有名的白話蛋,白話得我好幾次發笑。我的心情漸漸舒展起來了。

正笑著,他突然正兒八經地問,你今天好像不大痛快?我歎道,是的,在班裏我找不到自信。他說,其實你各方麵條件不差,唯一需要的是自我平衡。

他的表情深沉,語調誠懇,不由我不說謝謝。我心裏有點兒感動。

六點鍾左右我和他離開學校。穿過空曠的操場時他停了下來,還是那麼誠懇地說,向你提個可笑的問題……謠傳季芳喜歡我,是真的嗎?我笑起來。我說,問這幹嗎?想弄明白不會自個兒去問季芳?他也笑。他說,嗨嗨,誰那麼臉皮厚!隻是我這個人凡事當真,司馬焯你可得告訴我實話!我就告訴他,從來沒聽季芳說過她喜歡任何男生,當然包括你許超在內。暗示也沒有嗎?他追問。沒有。我斬釘截鐵道。季芳和我之間沒有秘密。說完就跟他拜拜了。

之後是三天新年假3季芳跟她爸媽旅遊去了,我在家裏呆得挺無聊。也許因為無聊才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的內容之一是跟男生神聊感覺不錯。我開始回憶和許超在教室裏的閑扯,許超的瞎白話就一點一滴翻了出來,越翻越有意思,越翻越好笑。

這種回味簡直讓我入迷。我突然想知道許超此地在做什麼,是不是和我一樣在回味?忍不住就跳起來給他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給男生打電話)。

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許超正躺在床上看電視。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嗬欠連連地問我是誰。我很掃興地掛上了電話。

新年聯歡會在年假的最後一天。我換上我最漂亮的衣服早早到場,眼睛一轉,馬上發現會場裏沒有許超。許超遲遲未到讓我著急,著急得挺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周圍有人向季芳起哄(因為許超沒來),我聽了竟然心裏發酸(季芳喜歡許超之說確實在班裏流傳)。

許超終於來了。足踏滑板,身穿鴉黑立領運動衣的許超讓我眼前一亮。我從未發現過他這麼帥。我衝他笑笑,指著對麵的空座位。他也衝我笑笑,接著揚起手對我旁邊的季芳嗨了一聲,季芳卻轉過腦袋跟後排說話沒搭理他。季芳的這個表情又竟然讓我高興。

用撲克牌玩大家樂時,方片三在我手裏。

這遊戲的規則是:手持大王的同學有權發布行動命令,比如下令交換號碼,下令某號向某號發起攻擊,或某號幽默某號一句,比如下令某號與某號對唱對舞,或某幾個號碼進行主題辯論……

隻聽大王發令道,黑桃皇後立即呼叫不同花色單數進行對換,如此延續五次。

手中捏著黑桃皇後的季芳連忙叫方片七,方片七接著叫草花九,草花九叫紅心三,紅心三叫草花五,草花五叫方片三。毫無辦法,黑桃皇後最後落在我手裏。

大王接著發令,黑桃王子與草花王子對換,同時紅心王子與方片王子對換,之後黑桃王子再與紅心王子對換。這就叫無巧不成書,許超最後拿到了紅心王子。

9大王再發令,現在,紅心王子千裏跋涉黑桃國,去向黑桃皇後求婚!

聽到此令我立馬紅了臉。許超卻大大方方站起身,以手遮麵,一瘸一拐走到我麵前,行了個前清式蹲禮,甕聲甕氣地說,本王子因患小兒麻痹後遺症兼紅眼病,而立之年早過,無人肯嫁,聽說皇後陛下伊妹兒征婚,特地前來求親。皇後陛下如不答應,本王子將火速派遣特種部隊對貴國進行恐怖襲擊!

一席話惹得哄堂大笑。我在哄笑聲中大叫(我從未這樣當眾大叫過),紅眼瘸王子太可怕啦,本皇後敢不答應嗎?!於是紅心王子(許超)向黑桃皇後(?我)施以吻手禮,並怪叫道,啥盡,媳婦騙到手嘍!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許超抱拳稱謝回到自己的座位。望著他瀟灑的步態,被他吻過的手突然熱乎乎的,心口也熱乎乎的。此時我才明白自己喜歡上了許超。

幾乎一夜不眠,我是那樣的快樂。憋不住地想把這一自我發現告訴季芳在這世上季芳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人。

什麼?你喜歡許超?!季芳聽了大吃一驚,為什麼?不會吧!!我說我也不知為什麼。我說這種事情需要理由嗎?我的臉通紅,我問季芳怎麼辦。

季芳耷拉著腦袋好半天才說,既然這麼喜歡他,你就向他表白好了!

不敢我結結已巴地說,我現在絕對不敢看看他的眼睛……

季芳冷冷一笑說,黑桃皇後和紅心王子不是締結良緣了嗎?我的臉越發通紅,嗨,那是玩遊戲。季芳哼了一聲,既然不敢當麵表白,那就變相表白!我問怎麼變相。季芳冒火了,弱智!她大叫,打電話會不會?!該怎麼打是你自己的事,難道還要我替你寫草稿!!

你不高興了季芳?我連忙抱歉道,真對不起,沒想到這事會惹你心煩  我為這事心煩?笑話!季芳轉身便走,許超和你,你倆的事與我何?幹!!

我傻,真的我很傻。實際情況是季芳喜歡許超,班裏同學起哄並非誤傳。可季芳從不承認。我是季芳的心腹好友,百分之百相信季芳,於是才扮演了如此愚蠢的角色……

我挖空心思琢磨變相表白。三個月過去,終於想出了怎麼給許超打電話。電話裏我說,有個女生托我轉告,她“來”上你了。這女生叫西伯利亞冷蝴蝶。許超噢了一聲,問他是否認識這隻蝴蝶。我說當然認識。許超說甚好,待本人細細猜來!

西伯利亞冷蝴蝶是我給自己的命名。這命名來自電影《情深深雨濛濛》男主人公的一句台詞:西伯利亞的蝴蝶可耐寒了。台詞打動我,讓我聯想並欣賞自己的冷。

我估計很快會得到回答。次日課間活動,許超果然用玩笑口吻對我說,謎底不難解,那隻什麼蝴蝶就是你司馬焯。他的玩笑態度幫了我,我笑道,許超你還不算笨!

那一整天我很快樂。我決定非玩笑地向許超表白。我又拿起了電話。窩在心裏幾個月的那團亂麻終於吐了出來。超,是我。我喜歡你。一共隻有七個字,可我吐出來了——對我喜歡的男孩。我的聲音有點兒哆嗦,可我的勇氣令自己震驚。

電話那頭許超沉默了一會兒,發問道,季芳知道你打電話嗎?我說當然知道,我和季芳之間沒有秘密。他說那好,這事我得想想。

以後的一段日子很古怪我指的是我、季芳和許超的關係。許超對我時而熱時而冷。熱的時候又說又笑無比殷勤,冷的時候不理不睬像塊冰。我的情緒也就隨著他的冷熱變化忽升忽降。他是這樣的琢磨不定,被他冷淡時我難過得想哭……

我的確傻。但是再傻也漸漸覺察到,許超變化不定的態度似乎與季芳有關——季芳若在場,許超必定熱情洋溢,季芳不在場許超則冷若冰霜。奇怪的是季芳也變得忽熱忽冷。她的冷熱恰恰相反,許超若在場她對我橫眉立目,許超不在場她對我關懷備至。

我對季芳說,我不明白這究竟怎麼回事?我試探地問,也許他喜歡的是你?我可是被你們的冷熱變化弄得難受極了。季芳沉下臉說她管不著許超的冷熱。又冷笑道,哼,那種人就該狠狠教訓一頓!我問季芳怎麼教訓,她說太簡單了,電話裏罵他一頓。起初我覺得不妥,季芳說我太窩囊,許超這號男生都是吃硬不吃軟。季芳鼓動三次,我就抓起了電話。

電話裏我把許超罵了個痛快。我罵他狡猾,罵他無情,罵他冷血。我說對一個向他表白過的女孩怎麼可以既不拒絕也不同意,我問他忽冷忽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不做聲。我也不給他機會說話=3罵的時候我好痛快,掛斷電話卻有點兒後悔。

我對季芳說我心裏沒底兒——挨了一頓臭罵之後,許超會不會討厭我?

季芳仍然冷笑。季芳說,我倒想看這家夥會怎麼樣!

五天後我收到了許超回信。許超在信裏說:你罵我狡猾無情冷血我付之一笑,我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小女孩耍耍脾氣罷了。但當你嚴厲質問我為何對你忽冷忽熱,我覺得電話那邊隻剩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理由很簡單,那瞬間感到美好的事,隻是上帝讓人們去回味的。如果將它看成一種定格,人們就無法生存在這世界上了。

反複讀這封信,短短幾行字我倒背如流。他的蔑視刺傷了我,但我依然喜歡他。無力自拔的我墮入了無底深淵。更可怕的是風言風語起來了,是那種讓一個自尊的女孩難以承受的風言風語……

這時季芳來安慰我了。她說別理那家夥,他不當真你幹嗎當真?拿這種事情當真就是自討苦吃!季芳顯得相當平靜。

我傻。我根本不知道在一次我缺席的班級活動中,許超已向季芳表白這表白全班都看見了,但都對我保密。同學們也許可憐我,並對三角關係的下一步充滿興趣。

許超顯得相當平靜。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對我的態度依然如故。依然如故的許超不時傳遞給我一些希望,那些(虛假的)希望讓我十分心動……

期末考試後暑假前,許超常叫上我和幾個同學到公園涼亭裏打百分。有一天正玩著,心血來潮的我突然想剪去長發給許超一個驚喜(我覺得他喜歡短發女孩)。我悄悄跑到理發店,誰知理完發回到公園,涼亭裏已經沒有人了。我掃興地往外走時突然撞見了許超,他正帶著那夥同學四處找我。許超滿頭大汗的樣子很讓我感動。我心潮澎湃起來,極其甜蜜地向他一笑,極其甜蜜地說,謝啦,許超。

清醒過來之後,回想自己甜蜜的笑容、甜蜜的話語,心中好不慚愧!許超過去對我的熱情是為了刺敖季芳,現在對我的熱情是表現自己的男士風度——僅此而已。他向季芳表白,季芳沒有拒絕,而我傻乎乎的,蒙在鼓裏。

季芳隻字不提她和許超的來往,我則一如既往向她傾訴。我講了打百分,講了理發,講了公園裏許超找我找得滿頭大汗……我沒有留意季芳的表情。突然她爆發了,尖聲大喊,你不就是想氣我嗎?!你氣不著!我不生氣!!你傷心是你自己作的,你活該!!

我被季芳近乎歇斯底裏的叫喊鬧糊塗了。我呆望著她因為氣憤漲得通紅的,被短發遮去一半的臉,忽然明白了班裏那個謠傳原來是真的!我忍住眼淚起身走了。

我在公園涼亭裏坐到天黑。我信賴的女友欺騙我,我喜歡的男孩利用我,一年來我摻和在他們中間充當著試驗劑,扮演著可笑又可憐的叫做電燈泡的角色我的心在流血,我的眼淚不斷。人與人之間太複雜,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和季芳停止了來往,將近一年我們沒有說話。

許超仍保持他的男士風度,對我彬彬有禮,遇到合適機會甚至小小地獻殷勤。把他從心裏抹去很困難,但我不會再理睬他。

我活得很苦。除了到教室上課我不去任何地方,我獨來獨往不跟任何人多說一個字。沉悶憂鬱孤獨,我瘦了許多。媽媽爸爸(接著是爺爺奶奶)問我怎麼了,我敷衍道,累的!我確實很累,回到自己的小屋關上門我以淚洗麵,一天也許我哭十回……每晚我都含著眼淚入睡……聽課做作業也沒法集中精力,功課一落千丈。我已無力麵對升高中這件事。

我們班主任特絕,得知許超季芳和我三人的事之後,並不個別談話(或召開碰頭會)進行分化瓦解,反倒將我們三人的座位調到一排,季芳居中,許超在左我在右。我們三人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上課下課做作業。應該承認這辦法頗具效果,互不對話的我和季芳都立竿見影變得用功,成績明顯回升。

感謝班主任的絕活。被迫目不斜視地專注於學業對我實在有好處,我漸漸心平氣和。我對自己說,飛走吧,你這隻冷蝴蝶,忘掉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不久,我已經能夠對坐在旁邊的季芳泰然處之,也不在乎坐在季芳旁邊的許超——我放棄了他們。奇怪的是季芳和許超仿佛並不親密,他們各自為政,很少交談。

升學考試結束的那天接到季芳的電話。她說,咱倆聊聊好嗎?她在公園門口等我。我和她在公園涼亭裏坐到黃昏。季芳說,焯,我傷害了你,我也受到傷害。你我許超三人已經沉默了好幾個月……我認為最有可能從頭再來的是你我之間的友誼。讓我們和好吧!

我的心裏暖乎乎的。無論外表多麼強硬多麼冰冷,我知道心靈深處她和我同樣珍惜我們從小的友誼。季芳握住我的手。憋了近一年的怨氣隨著心裏那股暖流散了出來,我伏在季芳肩上失聲痛哭……

季芳和我比原來更條密,曾經破碎的友誼彌合得沒有絲毫裂痕。我們常常不約而同地向許超發起小小的攻勢,例如對某種(源於許超鞋的)氣味進行一番評議。成了我們幽默對象的許超不得不以牙還牙,卻又寡不敵眾。獲勝的季芳和我笑得十分暢快。

有一天我問季芳,你真的不在乎許超了?季芳說,是的,起碼現在是這樣。我問為什麼,季芳正色道,感情包被對於我們這個年齡的女孩是太沉重了,況且許超一身的毛病。我說,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你難道不給他改正的機會?季芳說,改正的機會永遠有。十年後如果他對我態度不變,並且改了毛病,到那時,我,也許吧……

坐在窗口的女孩看了看腕上的表,起身向樓下張望。

“這就走嗎?”我問,“你的故事好像還差一個小小的結尾?”

“六點三十分咱們得在大堂等候,”女孩說,“我奶奶這樣安排的。我奶奶可是個分秒不差的老報人!”快手快腳背上我的行囊咱們走吧。”

六點二十分我和司馬焯坐在大堂長椅上。我忍不住問:“許超後來如何?”

“依我看,許超修理自己的可能性似乎很小。”司馬焯答,“季芳和我對他變了態度後他感到有失體麵,為了挽回麵子,於是乎向不下三名女生大舉進攻,獻殷勤,同時多次宣揚他在外班有數個女朋友。某日,我和季芳又一次不約而同發起攻勢。季芳歎曰,花心小子心花難改!我接著道,不必美好成定格!”

“許超聽了可夠受!”

“他裝作沒聽見。後排有同學問,你倆陰陽怪氣講些什麼呀?季芳和我答,這是上帝對某位酷男的評語。說罷哈哈大笑。”

我笑了。司馬焯也笑。我問:“這段經曆給你這小姑娘最深的感受是什麼?”

“甩掉包袱真輕鬆!”她不假思索道,“最近我常常這麼想。季芳說她也這麼想。正因為甩掉了包袱,我才考上區重點高中,季芳才被外語學校錄取。”

“你不怕再背上另一隻包袱?”

“未來不可預測,”女孩司馬焯沉思著,“我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麼樣的男孩,但有一點我明白了,無論麵對什麼樣的男孩都不可亂了方寸。我會牢記,自尊自強能給迷失的女孩帶來穩定自我的力量。”女孩雙目閃爍這點領悟得之不易,它耗盡了我一年的眼淚……”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女孩一躍而起。我看到寧姍的橘紅寶馬停在大堂口。

【組合之五】小船並行那年的夏天我們都是十七/想飛的日子總是有風有雨/也許我不敢麵對的隻是自己/有你的祝福有你的愛/我會找回自己……

蘇有朋演唱,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  聯絡圖上有梅子大姐的兄弟梅森的地址電話,在我途經的合市。此地已是走訪困境少年的倒數第二站。

梅森經營一家文房四寶商店。他問我需要何種幫助,我說有關當代少年感情問題的故事或見解言論。他說您來得正巧,城西筆架山正舉行“當代女子教育研討會”,咱家小姨做會務。店裏有車去筆架山拉貨,您隻管去找小姨,她肯定幫忙!

托梅子大姐的福,梅森家小姨相當熱心地把我領到京都女校車老師宿舍。車老師頗讚賞我的構思,約定晚飯後交談一小時。

時間緊迫,車老師還有其他活動,而我得在下午七時之前乘坐梅森商店的貨車回城。飯後我與車老師便順著湖邊林蔭道,向司機指定候車的包公祠走去。邊走邊談,車老師說這叫行進式采訪。

天氣晴好。冬日夕陽把湖水化做淡金。歸林鳥雀抖動著金閃閃的翅。

車老師一頭濃重的銀發,在夕陽中化做華貴的、冷冷的銅色。

我這一輩子都和學生打交道。我喜歡學生,也喜歡做學生工作。打交道時學生是我的對手,打完交道我們成了朋友。

我這輩子最感欣慰的是有許多忘年交。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與我對陣,多少次對陣後建立了牢固的友誼。

近四十年學生工作,我自認為了解學生。四十年呀,能沒有經驗,能沒有教訓?

以青春感情而論,20世紀末可稱為飛躍變化時期。時代的確不同了,視野開闊、思想解放、行動自由是世紀末的特色。

我欣賞這種飛躍。欣賞的同時認為不可放任自流。放任,會使孩子們向低級靠攏。

近幾年,校園群架鬥毆屢見不鮮,起因多是男生爭風美眉,女生吃醋酷哥。我認為低級。巴士上路燈下,製服學生卿卿我我擁抱,我認為低級。女校學生老公老婆地遞條子,我認為……咳,不高級。

當我發表以上見解時,學生們和我爭論。他們說我把問題看得太嚴重,新世紀少年不受老觀念約束,這叫做進步!

我說我們那時何嚐沒有青春渴望,但我們懂得約束,不放縱自己。那時女校窗下常有男生用口琴吹奏“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唯有你最可愛”之類的情歌,被奉承的美麗姑娘心裏甜滋滋的,卻邀集眾女生一盆清水潑將下去,大家樂不可支。成了落湯雞的口琴吹奏家也大笑奔逃。我說,曲折表現不乏精彩!

學生們聽後卻說:耶——好個中世紀騎士美女場麵,倒退回去幾百年囉!有個叫鄔娜的女生喊道:有個美國女蘆對她媽媽說,我答應(男友)新年舞會結束就跟他上床,她媽媽回答,注意避孕。我特欣賞這母女倆!

鄔娜號稱本校搖滾歌手,會打架子鼓,和迪廳樂隊一幫男孩混得很熟,不時去客串。鄔娜父母擔心女兒濫交男友出問題,又管不住女兒,才把鄔娜送入女校。鄔娜喊出這番驚人之語,我並不奇怪。她這類前衛女孩絕對不願受任何約束。

以我原有的經驗,喜歡找男孩玩的女生都在差生圈子內。就是說,學習差、紀律差、品德也差,鄔娜就具有代表性。新情況卻告訴我,老經驗在相當程度上過時了。佟雪的事是最好的證明。

柊雪在我們女中是有威望的學生。初中就讀於市重點校,口才出眾,有組織能力,學習成績居上遊,擔任年級團支部書記、校學生會委員。現在的新詞管這類學生叫領街生。做學生工作她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很器重她。

她讀高一的那年,有位老師特地找到我,說幾次看到學校側門右邊胡同口有個輕騎男孩在等佟雪,二人情形甚是親密。我對那老師說,您肯定看差了,佟雪哪能有這種事!確實,我根本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佟雪身上。

一年後的某個周末,我從教育局開會回校,抄近路走了側門。放學時間已過,出入此門的人很少。忽見佟雪從門內疾步走出。這時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位老師向我透露的情況,忙閃身公交車站牌後,靜觀佟雪的下一步。

佟雪越走越急,急走變為小跑,跑向校門右邊胡同。胡同口果然有一輕騎男孩。佟雪直奔這男孩,奔攏之時二人竟熱烈擁抱接吻!公交車站距胡同約二十五米,看得一清二楚的。我呆了愣了,筒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吻抱一番後,恪雪坐上輕騎後座。我猜她已發現了公交車站上呆愣著的我,因為她急忙戴上輕騎頭盔扭轉麵孔,把後腦勺對著我。

我望著疾馳而去的輕騎,心裏說不出的那個別扭那個難受。就好像好像發現手下愛將有通敵行為一樣。

第二天,佟雪主動找到我辦公室來了。這女生鎮定自若,臉上毫無愧疚之色,相當坦然地問我,既然您看見了,我很想聽聽您的想法,可以嗎?

我說,如果這事發生在鄔娜身上我不會有半點兒驚奇。可這是你佟雪。可以坦白地告訴你,去年就有人南我提起過這事,我根本不相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佟雪笑道,我猜您會如此。您對我很失望吧!我說,是有那麼點兒——受不了。她說其實您大可不必。您們,師長家長們,都習慣於把男女生交朋友這件事想得很糟,就是說,隻看到陰暗麵,隻往壞處假設。有那麼可怕那麼嚴重嗎?

我也笑,是苦笑。我說,親眼目睹我最看重的共青團、學生會幹部在大街上和男生。坦白地說,我的確感到嚴重。

她說,我也向您坦白,這男生在八中讀高二。兩年前我和他在夏令營做少先隊輔導員時一同工作,夏令營結束後繼續來往,成了朋友。兩周前他去軍訓,昨天剛回來。半月不見挺想念,見麵時特激動,特想親熱一下……沒想到讓您撞見了撞見就撞見吧,我想對您說的是,和他交往給我帶來的是積極因素,您不必擔心!

我說,現在我明白了,以你的能力和水平,從原來的市重點初中直升市重點高中應該沒問題,可是你落榜了。看來是分心的結果。

她不能否認這個事實。停了一會兒,她說,依您之見我該跟他斷絕來往,是嗎?

我說我對這問題的看法大會小會多次講過。第一,我認可青春,不回避青春期的實際情況。第二,我不反對男女生交往。第三,我不主張過密交往。我認為那有害無益。至於你,佟雪,你是個聰明人,即將升入高三,即將麵臨高考,此事如何辦得由你自己拿主意。

她沉默良久,最後說,我不是沒考慮過高考、分心等問題……可我如果和他斷絕來往肯定會非常痛苦,肯定會一落千丈他也同樣,斷交的後果也許更壞!

佟雪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她沒有和男朋友斷。但她對這份感情采取了一些控製。參加高考成績中等,考入普通大學。

她的男友卻落榜了,也因此與她分手。她來信告訴我這情況時心情很沉重。她說,悔當初不聽您的忠告……可那時的我們聽不進任何忠告,是青春期的偏執吧?

另有兩個學生,商菊和趙建剛。我在七中任教時擔任他們的班主任。

全班都知道他倆要好,書籍文具彼此不分。一次在夾道裏擁抱被同學看見。我分別找過他們談話,提醒他們高考在前,切莫影響學習。他倆態度完全一致:如果不能互相鼓勵,一同前進,這朋友就交得沒價值。他二人確實做到了你追我趕,學習成績競相上升。公共場合也從不出格。高考後錄取在南北兩所重點大學,入學後依然保持朋友關係直到畢業。這兩人現在都有不錯的工作,正準備結婚。我認為商菊和趙建剛在上個世紀90年代少年中,對青春感情的處置算是很不錯的了!

我讚賞青春感情的自律。能夠自律的少年並不等於封閉狹隘。有個叫季耕的男生很典型。

季耕是天生的俊男,不趕時髦不穿名牌也挺帥。記得初一入學排座位,好幾個女生爭著和他排同位。排上同位的女生名叫景庭碧,對季耕特別照顧特別巴結。

聰明有眼光的少女對男孩的鑒別判斷常常準確得驚人,她們並不特別看重男孩的外表,,她們要的男孩得是有前途、有才華的優秀分子。當她們看準了,就會堅定不移地,卻叉巧妙自然地布陣,直到那男孩成為俘虜。

既有才學又有品貌的男孩自然會成為眾女生追逐的目標。學業全優,知識麵廣,工作能力強,國際數學競賽奪標,高大漂亮的季耕正是女生們傾心的對象。

除了同位的景庭碧,同班同級女生總有七八名向季耕表示友好。初一時,這種表示較含蓄,繞彎兒湊上來說句話啦,借筆借尺借書啦,問作業題啦初二明顯一些,變著法兒送點小玩意小禮物……初三漸漸露骨了,情詩情書約會邀請登場了。上世紀90年代的女孩子在這方麵挺大膽。

那時我兼初二三班班主任,有些替季耕擔心他也是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呀!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發現本來文靜的他迷上了足球,課餘時間幾乎全部花在足球場上。他踢球時,捧場的女生可不少。一旦射進球門,女生們歡呼雀躍,相當瘋狂。他揮手致謝時也球星風度十足。我揣測,或許他想在球場上顯示陽剛之氣,讓自己更富魅力?

季耕擔任班長。一次布置工作後,我用調侃語氣說,想不到文縐縐的季耕原來文武雙全,足球場上長發崇拜者不少哩!他紅了臉說,老師別笑話呀,踢足球是為了情感轉移這是我在一本雜誌上讀到的心理自我防衛法。我可不想早戀!

我笑得很舒暢,我相信十五歲的季耕不會在青春漩渦裏迷失自己他已經在摸索著、嚐試著自我調整。

典型的世紀末男孩裝束。

他沒有和任何女生單獨來往,他和女生們保持著某種等距離外交。就是說,他和向他表示好感的女生都是朋友,但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朋友,即便同座位、品貌皆優的景庭碧也隻是普通朋友。

初一到高三,追求季耕的女生從三名增到九名,又從九名降為六名。這六名以景庭碧為首的女生可稱做堅定分子。季耕也堅定地與她們保持等距離外交——他不是她們中任何人的男朋友。

我對季耕和他的六名追求者很放心。季耕學業全優,六名追求者的成績起初參差不齊,景庭碧排在前十二名,常瑞芬是倒數第十名。

也許這六名女生為了縮短與季耕在學業上的距離,各自暗中加油,名次逐漸上升。高三畢業考試,景庭碧排行全班第七名,常瑞芬也突破十五名大關。六名女生全部升入大學,學工學文學外貿學醫學師範學農全有  季耕在科技大學讀完博士生後,應聘一家跨國公司網絡部。始終和我保持聯係。

在他讀大四時,我曾問他可有女朋友了,他說普通女友怎能沒有,景庭碧、常瑞芬她們六位一直不斷交往。我說她們六人都不錯,各有千秋,你不打算和其中一個深談?他說,目前還不行。他說他很早就有這樣的自我認識:先找事業上的位置,再找生活伴侶。他認為男孩沒有事業上的位置就與優秀女孩交朋友,將來若不如她,肯定不幸福。他說,男孩應該比女孩更清醒!他說他的做法可以叫做小船並行。

去年春上,在我五十歲生曰那天,許多學生來家裏熱鬧,季耕和他的六名追求者都在場。這六名女生中,最出類拔萃的自然是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景庭碧。風度外貌一流,還開著一輛藍色桑塔納。

我私下用調侃的語氣對季耕說,已然立業的男子漢,想必成家在望。他笑說是的,已經有了目標——六位女同學裏的一名,您猜吧!我毫不猶豫地說,景庭碧。他含笑搖頭,要我再猜一次。仍未猜中。於是他清楚地把常瑞芬三個字念了出來。

看我驚訝的樣子,他笑著補充道,這決定出自一次和景庭碧的閑聊。起初是純粹的閑聊,從南美野生動物到百慕大到龍井茶……突然景庭碧話鋒一轉,問季耕想不想知道她選擇人生伴侶的態度。不等季耕回答景庭碧就說:做小女生時你就是我欣賞的男孩,男孩中我選擇你。如今我已二十四歲,你仍是我的選擇。我選擇你,唯一的條件是,任何時候我飛回來,你都要開著我那輛藍色桑塔納到機場接我。季耕的回答很簡單:我的位置是車夫嗎?

我明白了。我對季耕說,可是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並行,你選擇的卻是六個女孩裏條件稍差的常瑞芬呢?

他說,因為她善良賢惠。事業型的男子應當有賢良的女人做後盾。也隻有賢良女人能勝任這角色。他又說,我和常瑞芬開始發展關係後,共同做的第一件事是從兩人工資裏提取部分,作為貧困地區失學兒童的助學金——常瑞芬提議的,她雖是一名普通藥劑師,情操卻很雨尚。

你的眼光不一般。我對季耕說,相信你的選擇會帶給你幸福!男孩子更應當清醒。這話是季耕說的。我很欣賞。

小船並行的做法我也很欣賞。我以為是一種清醒的羅曼蒂克。既現代又傳統——不是嗎?

我看看表,時間是六時四十二分。包公祠院牆已在望。梅森的車就在院牆西頭停車場內。

車老師也看看表並加快了腳步。

“您請回吧!”我說,“行進式采訪到此為止。我受益不淺!”

“京都再見——”車老師說,“到女校找我,我會為《巡》再做奉獻。”

“不是客套話?”我大為興奮。

“當然!我可是打心眼裏希望《巡》成書!”車老師把名片遞給我。名片下端又加了手機號。

梅森商店的車開過來了。想必司機看見了我。

與車老師的手緊緊一握之後,我便爬上了駕駛樓。

香檳酒起滿場飛/杈光鬢影晃來回/爵士樂聲響/跳倫巴真夠味/步也徘徊/愛也徘徊/你這樣對我媚眼亂飛/害得我今夜不得安睡……——流行於20世紀40年代  下雪了。在我走訪結束的那天,溫暖的湘北小鎮竟然飄起了漫天雪花。

因為交通堵塞,隻好踏著雪從小鎮西頭走到東頭去拜望芸律師。聯絡圖上有芸律師兒子的電話和地址。

毓萱說,芸律師長年住兒子處,隻要找到她,挖掘一段青春故事估計不成問題。芸律師的父親和毓萱的父親是本家兄  碑上刻著"明思宗殉國處",抗日時期女學生在此留影。

弟,曾有過民國初年旅歐工讀的共同經曆。

芸律師兒子的住宅很考究,這位公子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建築師。我在太妃色中西合璧的小樓前拍打身上的雪花時,門開了。出現在門口的老年女性嗓音清晰地說:“我猜你這兩天會來!”這位老太太身材雖短胖動作卻敏捷,古稀之人絕無龍鍾態。

我打量著她,確認她就是芸律師。“毓萱給您打過電話吧?我猜想。”我說。

我和芸律師老熟人般拉著手笑起來。

人室落座後芸律師開門見山地問:“想讓我提供何種類型的素材?”

我說:“第一,有20世紀40年代特色。第二,有可讀性。第三,最好帶點兒悲劇色彩。您的庫存裏可有?”

芸律師說不會沒有,容她稍事回憶。

一盅茶未喝完她說有了。就給你講吧。

,中文意思是吉普女郎。名思義,吉普車上坐著的女孩。當然,不是一般女孩,也不是一般的吉普車。所指,是二次大戰後坐在美軍吉普車裏和美國大兵鬼混的女孩。

二次大戰後,似乎世界各地都有。她們是美國大兵的玩物,哪裏有美國大兵哪裏就有  雖已過去半個世紀,我還能清晰地想起這類女孩子紮眼的模樣:她們妖冶異常地坐在吉普車裏,蹺著二郎腿以炫耀腿上的玻璃絲襪,指甲塗著蔻丹,手指或夾香煙或抓香擯酒瓶或捏玻璃皮包,嘴裏唾啦圭啦吐出些夾生洋文,毫不在乎滿街人對她們翻白眼或戳後脊梁。她們是20世紀40年代中期的風月女郎。

充當美國大兵的風月女郎哪是光彩的事情?尤其在封建意識尚濃的20世紀40年代,隻有舞女妓女能那麼丟人現眼。確實最初的正是舞女和妓女。

後來卻發生了變化。吉普女郎陣營漸漸地摻入了為數不算少的社會閑散女子,甚至摻入了少數……女學生。

原因很複雜。以我的同學翟蘋為例吧。那時我們生活在大後方邊地。

我和翟蘋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同班,直到高中二年級她休學。我們讀書的中學在省城遠郊龍潭村,稱龍潭中學。學校分初中部、高中部。初中部男女生合班,高中部男女生分班。

我是班裏年紀最小也最調皮的學生,翟蘋大我兩歲。讀高一時我不足十五歲,她已經滿十七歲。

我發育特別緩慢,瘦小精靈的小丫頭翟蘋不然,十三歲以後,她身上的女性特色日新月異。

她的相貌不錯,尖下巴鼓鼻梁配上一雙丹鳳眼。美中不足的是鼻梁兩側生有許多雀斑。她努力掩蓋這些小黑點,初中一年級就偷偷地往臉上擦粉。她相當注意外表,雖然沒有經濟基礎也千方百計地穿戴打扮。

她曾經是富家小姐,有照片為證。照片上的她活像一個洋娃娃。洋娃娃似的她和姐姐們在池播邊玩耍,身後有花園、尖頂小洋樓和狗房子。那年她八歲。

就在那年,她父親因為戰爭而破產,因為破產而自殺。家裏值錢的東西通通頂了賬,一無所有的母親帶著三個女兒逃難到大後方,投靠本家一位姑奶。姑奶不願長期負擔孤兒寡母,隻幫忙給兩個大姑娘找了婆家,剩下母女倆縫縫補補度曰。

這些情況是翟蘋對我講的。她多次講起她家曾有過的洋樓汽車廚子女傭人花園還有狼狗。她講得眉飛色舞。而現在……一切都失去了……

講到現在,她總是淚光閃閃,恨恨地用拳頭擂桌子。她的脾氣不太好。

全班四十二名同學她挑中了我做朋友,對我無話不談。我想大概因為我父親擔任本校教務長,也因為我年紀小,單純又正派吧!

我們女班學生大致可劃分為三類:類,苦讀派——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顧數理化。這類女生刻苦用功,考文憑立足社會自食其力是她們的理想。類,遊樂派一一柢妝打扮遊樂玩耍是她們的生活內容。這類女生又分兩種,富家小姐和貧家女兒。她們進學校的目的倒也一致,都為了日後能找個上層社會的如意郎君。就是說,富家小姐為婚姻的門當戶對成為女學生;貧家女兒為出嫁時能攀高枝成為女學生。類,進步派——關心國家民族關心勞苦大眾,有誌於推翻腐敗統治。這類學生組織學運,熱心社會宣傳,與共產黨緊密聯係,有的加入了共產黨或共產黨外圍組織。

當然,人是複雜的,三類學生無法一刀切。比如我本人,介乎類與類之間。而翟蘋是典型的遊樂派窮家女兒。

她相當聰明。卻把聰明全用在如何分文不花去新潮時髮上。她用鳳仙花染紅指甲,用紅藥水調上一些凡士林塗嘴唇,用火筷子來燙頭發……並且會巧妙地把舊衣服修改成新款式。她想靠這些抬高身價,去結交一個體麵男孩。

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初二時她已有了這樣的念頭。那時她十五歲,很喜歡同班名叫張世傑的男生。

張世傑的祖父做過前清大臣,父親留學歸國後辦實業,母親出身名門社交界頗有地位……就是說,張世傑乃貨真價實的大家子弟。

出身名門卻不輕薄花哨,張世傑讀書用功,是初中部首屈一指的數理冠軍。身材稍嫌單薄,可是眉目清秀膚色白淨。是個靠得住的公子哥兒。

翟蘋為了接近張世傑,對數理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不斷找張世傑求教,態度謙虛認真。她是聰明人,數理成績突飛猛進。於是乎逢人便表揚張世傑,誇張世傑如何熱心助人又如何有水平。張世傑自然被這奉承弄得飄飄然起來。

沒有多少日子,翟蘋便達到了預想目標。她約張世傑去後山竹林‘裏撿香菇,他去了。翟蘋告訴我,她從張世傑的眼睛裏看出他喜歡她在她他時。

翟蘋滿臉幸福。她說我得加緊用功,高中畢業後和他一起去英國留學。

我笑她。我說你:夢吧,留學費用你有嗎?

她正兒八經地說,他有!仿佛她已經是張世傑的未婚妻,她的將來自然由張府承辦。說完她美滋滋地笑起來。

那美夢沒幾天便破碎了。一次竹林幽會回來,翟蘋板著麵孔許久不開腔。我開玩笑問道,鬧別扭了嗎?她卻勃然大怒地擂著床板喊叫起來。

她罵封建、專製、壓迫、勢利眼甚至罵出賣國賊走狗天打雷劈這類咒人的字眼。她沒有哭,兩隻眼睛血紅地冒火。

我能猜出事情原委。翟蘋自以為抓到手的體麵男孩飛了。

很簡單,張世傑的父母得知兒子的女友出身卑微,立即對兒子進行了一番現實與未來教育,這孝順蘇南軍區新聞專科學校的同學們。

兒子立馬清醒過來’攝於2〇世紀4〇年代末期。

放棄了千方百計粘住他的寒門女孩。

張世傑明顯地回避翟蘋,為此從甲班調到乙班。進入高中後,男女生便徹底分班了。

翟蘋毫無辦法。她滿腔憤懣,脾氣因此變得很壞,動不動與人吵架,凶狠潑辣得讓我害怕。她成了大家厭惡的人。

作為朋友,我多次勸她。我說人窮誌不窮,美好未來需要自己去奮鬥,用功讀書才是我們窮家女兒要做的事。你是聰明人,完全能夠靠自己的雙手創造美好未來……

她冷笑。她說未來要等多久?五年八年十年還是二十年?她等不了也不想等!她要的是現在——她要現在就住洋樓坐小汽車穿金戴銀!邊說邊狠狠地擂床板。

勸說無用,我也反煩她疏遠她了。

她開始改變行動計劃。想必她已明白過來,正派闊家子弟需求的異性朋友是門'當戶對的閨秀或是品貌學業出眾的女高才生。她不具備條件。花花公子們則以玩漂亮女孩子為樂事,他們是高層流敢。為了享受現在,她也隻好去找花花公子們廝混。

以她的聰明漂亮,不幾天就進入了花花公子們的遊樂圈。起初是周周日跳舞,進而以母親有病為由請事假與闊少們外出遊樂。

我對她說危險。她滿不在乎,衝著鏡子描眉打粉。她說她曉得他們是一群色狼,可也曉得他們是一群蠢貨。

她有了口紅香水粉餅玻璃絲襪……但沒有得到她需要的錢——許多錢。圍著花花公子們打轉,打主意掏他們荷包的女孩可不止她一個。

她對我講了這些,她有些失意。我勸都懶得勸,隻冷冷地說,你算是沒救了。

就在此時美國兵出現了。

1945年8月6日,日本挨了兩顆原子彈,九秒鍾內廣島、長崎變成蘑菇雲下的一片焦土。二十六天後,日本天皇簽了投降書。而美國海軍陸戰隊則以盟軍身份開往太平洋沿岸各盟國。

中國南北東西各大中城市(乃至重要的小城市)進駐了數量不等的盟軍。連我們龍潭村也開辟了盟軍營房。

進駐初期,老百姓看待盟軍如同朋友,對身穿翻領軍服腳踩大皮靴頭戴船形帽的黃發士兵十分歡迎,美國兵所到之處,一派喝彩聲外加豎起的大拇哥。

龍潭中學校長為了表示對駐村盟軍的友情,特地舉辦了一次頗具規模的聯歡會。盟軍官兵在會上表現得彬彬有禮,大家印象不錯。

不多日子,人們開始有了些新發現。原來彬彬有禮不過是裝樣子,這幫美國兵其實不大規矩。

具體表現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隻要年輕漂亮的女性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黃發大兵們立時情不自禁地吹口哨、手舞足蹈。越往後越不像話,大兵們公然尾隨在少女少婦身後怪喊怪叫,繼而發展到追趕並且動手動腳,直到出現了光天化日下的獸行。

1946年底,北京大學女學生沈崇在東單廣場附近被美軍士兵強暴。這事件引發了全國各地學生的反美蔣抗暴遊行,人數達五十萬。

抗暴運動進行了三個月之久這是後話。

回到翟蘋身上吧。

聯歡會後,翟蘋的熱點轉移,對英語課的興趣突然直線上升,這門功課她最頭疼,從來沒有及格過。我不免奇怪,問她抽什麼瘋呢?她說這是一步好棋,等著瞧吧!

半個月後我終於明白了她在走什麼棋。

是個周日下午。這天照例是住校生從家裏返回學校的日子。我和幾個同學結伴而行。沒有公交車,偶爾可以搭一程過路馬車,餘下的幾裏路卻必須步行。我們邊走邊玩,龍潭村的街子場壩不知不覺地逼近了。

這時一輛美國吉普車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停在場壩口。車裏跳出一個長腿長胳膊的美國兵,這美國兵打開另一側車門,伸手拉出一個身穿草綠色短裙頭帶船形帽的女孩。二人揮手拜拜,吉普車開往駐紮兵營的岔道,女孩則一蹦一跳走上通往我們女生宿舍的山路。

我們加緊腳步,想看看坐美國吉普車的女孩是誰。距離十多米遠時認出了翟蘋。

她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女式軍服,手上還戴著白麻紗手套。她看到我們了,笑嘻嘻地向我們喊哈羅,笑嘻嘻地立正敬禮,很是得意。

同行幾位不願和她對話,徑自走開。我卻不得脫身,她已親熱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沒有好氣地說,這就是你走的好棋呀?!

她大笑著把一片巧克力塞進我的嘴巴。她說,不好嗎?

我說,翟蘋你莫要發瘋,難道你不曉得美國大兵追著年輕女人吹口哨胡喊亂叫?他們可不是好東西!

她說,嗨,歐美可比中國開通。沒看見電影裏男女兩個站在大街上?  我冒火了。我吐出嘴裏的巧克力又甩脫她的手。我厲聲說,翟蘋你究竟想做什麼?!你想站在大街頭跟美國大兵嗎?!你聽好了,那叫下賤!!

我從來沒對翟蘋發過這麼大的火。她愣住了,一句話沒有了。樣子可憐兮兮的。

我歎口氣問她,你圖什麼呀?

她吞吞吐吐回答道,莫利斯就是剛才扶我下車的那位,聯歡會上就有表示啦後來我搭他的車進城他特別大方,出手就送兩大盒巧克力,後來又是一罐(奶酪)兩雙長筒毛線襪子那罐好大,五鎊!帶回家我媽媽好好喜歡呀。我媽媽說能換兩對半開(銀元)呢……

我截住她的話,嚴厲地問道,那個莫利斯有沒有非禮之舉?

她恢複常態大聲嚷道,你在審問我呀!什麼叫非禮?親吻是美國禮節美國習慣!親吻一下,打個天就塌了?!

我說,你怎麼不懂好歹?!

她急了,她說,你懂你懂你樣樣懂!你又不是我媽,我媽都喜歡你倒來管!跟盟軍交個朋友怎麼了?懂不懂交友自由?!

我氣得扭頭就走〇我可再也不想管她的事,再也不想搭理她這個人了。

除了翟蘋,還有兩個主動和美國兵來往的女生,一個讀高三另一個讀初二。出了這麼三塊料,我們女生宿舍就成了美國兵的目標。

龍潭中學占著一架小山,山頂是男生部,山腳是女生部,山腰是校本部。三部分由盤山路聯結,土路直通龍潭街場壩。美國兵營則在山腳另一端,占用著本村某富紳的一處院落。有新修的車路直達街子場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