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美國兵對女生起了非分之念,我們晚飯後的散步便添加了許多驚恐。
起初發現宿舍大門外馬路上有美國兵走動,大家還沒有朝壞的方麵去想,此地畢竟是學校。當然我們根本不予理睬——在美國兵朝我們大聲哈羅時。
走動的美國兵多起來了並且日趨放肆。晚飯後他們從營地出來,穿過山腳小路繞到女生宿舍大門外,三五成群尾隨在散步或去街壩的女學生背後,娘皮笑臉地喊叫些什麼(漂亮姑娘)(甜妞兒)(到我這裏來)抯(咱們一塊兒走走)後來美國兵竟然無恥地喊出(我愛你)(過來摟一摟)(親嘴)之類更粗野的話。女學生無法忍受,扭頭罵他們(流瑕)(壞蛋),他們打著嗯哨哈哈大笑,完全一副無賴相。
一天旁晚,有兩個女學生去街規買東西,五個美國兵尾隨著。小姑娘們害怕,拔腿便跑,大兵們追上去摟抱親嘴,嚇得兩個女孩子狂叫著往回奔逃。
正好我和幾名同學出門,見這情形,哪能饒過美國丘八。我們大叫美國兵耍流氓!抓起竹竿樹枝朝美國兵衝過去。他們見勢不妙,拔腿便跑。我們在後麵又追又罵同時高聲呼救。
住在山頂的男同學們聞訊而至,百多名男女學生把美國兵圍堵在街口。美國流歌滾出龍潭村的口號喊得山搖地動。若不是兵營翻譯官趕來道歉,保證立即把士兵的不軌行為報告長官並嚴加製裁,那夥美國兵肯定要吃點兒苦頭了……
回到宿舍,我們仍然義憤填膺。近些日子美國兵的類似行為發生過多起,郊縣有,城裏也有。大家議論起不久前發生的一樁轟動全城的事。
有位衣著鮮豔的護士小姐偕同新婚丈夫到南屏戲院看電影,這新娘好吃零食,入場前跑到對街小鋪買話梅,不料竟被美國兵十餘人圍在人行道上“篩煤球”(甩過來扔過去地摟抱親嘴)。新郎在影院裏等不見新娘,找到街上,見狀憤怒之極,返回電影院搬兵,於是數百名觀眾湧出影院衝向美國兵揮拳喊打,直到警官出麵調解。美國兵說誤會了(以為是歡場女子),不住賠禮道歉連連,如此方得平息。
宿舍裏的人都在罵美國兵流氓,唯有翟蘋不作聲,坐在上鋪仔細地剔眉毛。她沒有想到這態度會招來一場戰爭。
矛頭從美國兵流氓身上轉向了害群之馬,使用了不要臉、下賤、丟人現眼等詞。很明顯地針對著翟蘋。
素來凶嘴辣舌的翟蘋哪能忍受。她立起眉毛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眾女生,要她們把話說清楚,哪個是害群之馬?哪個做了不要臉的下賤事情?!
女生裏最激烈嘴巴最快言語又最尖刻的一個說,哪個跟美國大兵勾搭鬼混,哪個就是害群之馬,就是賤貨爛屍!!
本地人稱下流淫蕩女人為爛屍。這兩個字剛出口,一隻蕎麥皮枕頭就從翟蘋床上砸過來,一下擊中了那個罵賤貨爛屍的激烈分子。
於是一場混戰爆發。枕頭毛巾肥皂牙膏抹布滿屋亂飛。我大叫住手,沒有人聽我的。我試圖阻攔最狂熱的鬥士,卻挨了一枕頭兩肥皂。
我和大家一樣厭惡翟蘋。但她畢竟和我做過朋友,在學校裏她也隻有我這一個朋友。再說,爛屍二字用在她身上也確實過分。眼看她被眾女生擠到牆角仍然負隅頑抗,我得想辦法替她解圍,我並不希望她頭破血流。
於是我大叫:“舍監來了!”舍監,即監督管理宿舍的老師,權力很大。
聽到舍監來了,鬥士們立時四散,飛速清掃戰場並各歸各床。宿舍裏頓時鴉雀無聲。
等了一陣並不見舍監入室,眾人才知道是我為停戰使的花招。此9時眾人已冷靜下來,再沒有重新開打的興致,隻默默地對翟蘋怒目而視。
翟萍頭發披散,臉上有抓痕,仍立在牆角,毫不含糊地用怒目回敬眾人。
對峙片刻,翟蘋開口道,明告訴你們,美國海軍陸戰隊中士莫利斯是本小姐的男朋友。明告訴你們,莫利斯喜歡本小姐,本小姐也看上了莫利斯。不錯,美國兵營裏有流氓,哼,省府大員裏頭還有大流氓呢!莫利斯中士受過高等教育,哪個敢罵他流氓我翟蘋跟哪個拚!哪個敢拿賤貨爛屍這樣的字眼侮辱本小姐,我翟蘋跟哪個拚!
燈滅了。再無人說話。也許宿舍裏的人都在掂量賤貨爛屍這樣的字眼的分量。
翟萍的強硬態度扭轉了一點我對她的厭惡。這態度說明她尚有自尊。可是宿舍裏的某幾位激烈分子不這樣考慮,她們商議將翟蘋與莫利斯戀愛之事報告校方。我竭力勸阻,總算暫時穩住局麵。不料翟蘋卻先她們一步采取行動——她自動退學了。
當她把這決定告訴我,我搖頭道,不妥!她說這是遲早的事,紙包不住火,與其被校方懲治(嚴禁學生談戀愛,違禁者一律開除),莫如自家走人。
莫利斯什麼態度?我問。翟蘋甜蜜地笑著說,他認為學校的規定很不人道,對他來說實在很殘酷……他真的很愛我。
以後呢?我進一步問。
翟蘋的麵孔大放光彩,她說,以後我就做他的1(太太),莫利斯(莫利斯夫人)將跟隨(丈夫)到天涯海角!
我不作聲。我在想,如果這個美國中士果然是個正人君子,翟蘋跟他走也未嚐不算一條出路她這些年所尋求的,也不過就是一個可以提供舒適生活的體麵男人。但是……我沒有想下去,也很害怕想下去。
翟蘋退學後,我與她幾乎斷了聯係。隻有一次在冠生園買糖果時,看見她和那個長腿美國中士坐在餐廳裏喝咖啡。翟蘋頭發精致地燙出香蕉卷,身穿做工考究的白色低腰裙,姿態閑雅,一臉的春風得意。
我回避了。看來她和莫利斯真的在談戀愛。但我沒有興趣去認識那個美國中士。
以後很長時間翟蘋沒有了消息。
此後戰亂加饑荒,以教書為生的我的家庭也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這種光景下,哪有心思去管別人的事……
1947年春天,記得是個周日。我拿著幾枚典當家裏衣物換來的銀角子上米鋪去買米。米鋪門口排著長隊,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隊尾。
排隊買米的人都因稂少人多十分焦慮,口中不停地罵貶值的金圓券,罵貪汙官吏,罵囤積居奇投機倒把的糧店老板……忽然罵鋒轉了,罵開了坐美國吉普車的爛屍。
那是具有針對性的輛美國吉普車正穿過鬧市,車裏坐著醉醺醺的美國兵和濃妝豔抹的兩個女人。
一紅一綠兩件高開衩無袖旗袍,聳得很高的油汪汪的飛機頭,濃施脂粉的麵孔,還有錐跟尖頭漆皮鞋……她們就是近幾個月出現在市區裏的。美國兵並沒有多少錢,據說從美國兵那裏,得到的隻是一些軍需品,糖果餅幹咖啡豆罐頭毛毯毛衫之類。
我從未近距離觀看過她們。此時那輛吉普車正由窄小擁擠的街道開過來卻並不減速。從我身邊馳過時,我聞得到車裏混雜的酒氣煙氣脂粉氣和美國兵身上的狐臭氣。
綠旗袍女子看去有點兒眼熟。仔細打量,不覺大吃一驚——這女子竟然是翟蘋!她一臉韻笑,熟練地噴著煙圈,完全一副歡場女子作派。
不經意中,她看到了路邊人叢中兩眼冒火的我。我與她四目相對的刹那,她的夾著香煙的手指頭哆嗦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對美國大兵說,,,(親愛的彼得,來點兒香擯)!
我呆立著。我的心裏很亂。想不到翟蘋竟然墮落到了這等地步。我厭惡她的下流無恥……厭惡中卻又夾雜著說不清的悲哀。
她曾是我的朋友,曾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學生。她貧窮,她希望改變現狀。她把這個希望寄托於尋找一個忠實可靠又有錢的好男生……她虛榮,可她並不甘願墮落。她曾被爛屍二字激怒,為捍衛自己的尊嚴奮不顧身大打出手。可她還是落入了泥潭……
吉普車開過去了。有人朝車屁股啐了一口大聲罵道,不要臉的賤貨爛屍!
我轉過身,我的眼中噙著淚水……
芸律師的眼睛潮紅著,默默望著窗外。
我問:“有過那樣的經曆,翟蘋後來多半很慘吧?”
芸律師說:“是的。1947年底我跟隨幾名西南聯大學生北上參加革命,1985年才重返闊別多年的母校。聽老同學說,翟蘋生下一個混血女孩,苦於生計,給某糧店老板做了外室。大太太是有名的母老虎,發現丈夫的背叛行為後做了處理,糧店老板從此再不敢越軌。解放⑩後,翟蘋在街道縫紉社加工麵粉口袋,以微薄收入養活女兒。‘文革’這關口卻逃不過。與美國兵鬼混的老賬被翻了出來,不堪批鬥之苦自縊而死……”
“她的女孩子呢?”我問。
“估計這女兒出生在1947至1948年間。‘文革’時期應當是高中生。出身‘黑五類’加上混血兒的外貌特征,肯定受歧視受侮辱。女孩的下落卻不清楚。”
“上山下鄉了吧?”
“不清楚?翟蘋從不與老同學來往。老同學裏也沒有她的朋友。何況那年代人人自危,誰敢沾她那樣的‘黑五類’?隻聽說那個混血女孩叫翟莫,想必是美國中士莫利斯留下的。”
“是啊。翟蘋——莫利斯。”
芸律師歎道:“可惜聰明美貌的翟蘋,一步錯,步步錯。唉……錯,錯,錯——莫,莫,莫……”
我們都不再作聲。
雪停了。南國的雪邊落邊溶,窗外枝丫上的薄雪花已化做晶瑩的水珠。那是一樹綠梅,白中透綠的花朵仿佛是雪花的姊妹。
附錄:飛虎緣 二戰時期,在戰地醫院工作的昆明姑娘施正芳偶然遇到美國飛虎隊戰士約翰裴巴傑克,兩人一見如故。施姑娘敬佩這位誌願在中緬印戰區作戰的戰鬥機飛行員。她知道在“駝峰航線”上駕機作戰有多麼危險,而開朗的紐約小夥曾無數次飛越“駝峰航線”;她知道戰功卓著的約翰有四枚勳章,兩枚“鐵十字”,一枚“銅星”,一牧“勝利女神”。施姑娘因結識約翰而自豪。約翰也因愛上善良美麗的施正芳而欣喜驕傲。施正芳這名字對於裴巴?傑克來說,發音很困難,於是他稱女友為“露易絲”。約翰向露易絲表明心跡後,兩人於1945年結為伉偭。
從印度穿越喜馬拉雅南麓抵達昆明的“駝峰航線”是當時世界上飛行高度最高,氣候條件最惡劣,因而也是失事率最高、最危險的航線,人們稱它為“死亡航線”。在三年零三個月的時間裏,“駝峰航線”上有609架飛機墜毀、失蹤,一千五百餘名飛行員犧牲、失蹤。約翰?裴巴傑克即是其中的一個。他犧牲在女兒剛滿半歲之時。
施正芳保存著六十年前丈夫認為拍得最好的照片,他在那上麵寫著:送給我親愛的妻子露易絲,你是我心中的最愛。
[文圖摘自2002年10月號《大觀》]【組合之六】永遠的初戀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它是用那青春的血液來洗灌—《冰山上的來客》插曲,流行於20世紀70年代 困境少年走訪結束本想繞道京都看望車老師(我牢記著她為《巡》再做貢獻的許諾),不料突發急病當晚便住進了醫院。
已近年根,住院病人陸續回家,五張床位的病房裏隻住著我和一個名叫溫婉的大二女生。溫婉正在等待手術,她認為年假是最佳手術時間。
感謝溫婉,我因她認識了李璐璐。李璐璐是溫婉的幹媽。
李璐璐生得清秀文雅。大輪廓仿佛日本影星栗原小卷。首次推門入病房的刹那,她的儀態令全室為之一震。連那位香噴噴的、參加過時裝表演的護士小姐也朝她投去不無忌妒的一瞥——雖然她比護士小姐年長近二十歲。
溫婉手術後,爸爸媽媽和幹媽輪班陪床守護,我與他三人自然而然熟悉起來。閑聊中得知三人皆有插隊落戶經曆,三十年前插隊在內蒙草原。
我當機立斷將《巡》進展狀況向三位老知青公布,希望能從他們那裏挖出知青故事。
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興趣偏重於回憶生活細節,津津樂道於放牧打草種麥趕集牧區飲食穿戴……缺乏情節性故事性。盡管不斷啟發引導,仍不見扭轉。我有些失望。
在我出院前一日,想不到開鎖鑰匙從天而降。那天溫婉滿二十歲。
清早醒來看到女孩床頭櫃上放著的花籃和生日蠻糕,我便湊熱鬧地把隨身攜帶的玉兔鑰匙墜掛到花籃上,算是一份生日祝賀。
微不足道的小禮物竟使溫婉熱淚盈眶。悄聲對我說,別著急,我有辦法讓璐璐幹媽給您講她的初戀故事——等著我的信兒!
一個月後,由溫婉導演,我和李璐璐在水上公園臨湖的露台式餐廳裏會麵。不知小姑娘采用了什麼方法讓幹媽入戲。
李璐璐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開始了似乎是很艱難的回憶。落地玻璃窗內盆栽植物青翠,窗外卻一派蕭索。冬天還沒有過去。我向服務員要了什錦火鍋和家常餅。
李璐璐講得很慢,嗓音弱弱的。
女孩子的初戀往往帶有很濃的精神成分。這不奇怪,因為女孩子的愛戀對象大都由小說電影裏的男主人公(或體壇明星)轉換為現實生活中的異性。這是我自身的體會——我的初戀就柏拉圖得厲害。
邁入校門我便是個受老師寵愛的學生。功課好模樣好,外加能歌善舞,什麼出頭露麵的事都缺不了我。慷慨大方對人和藹又使我贏得同學們的擁護。作為一名小學生,我確實相當成功。
小學三年級時,春蕾藝術團到學校挑選三名小演員,我是首選,去學了一年唱歌跳舞,很受器重。藝術團領導答應三年後保送歌舞劇院學員班。可是父母幾經掂量,還是讓我回學校讀書,他們認為讀書上學才有正經前途。
我回到原班。課桌調動了,和我坐同位的是個新來的男生。
我把書包放進抽屜時,新來的男生正在兩張課桌的中間畫粉筆線。這道“國界”明顯地侵占了我近五厘米領土。我瞥了瞥入侵者,新來的男生麵向講台筆直地坐著,黑不溜秋的臉上憋著嘎笑。
我沒有提抗議。我知道有些男生專門欺負女生,對這號男生不能硬碰硬,碰了準吃虧。欺負女生的男生多半身強力壯並且詭計多端。
新來的男生正是這路角色單雙杠上一把好手,足球場上兩條鐵腿,三級跳遠無人匹敵。他是班裏最高大強壯也最淘氣的男生。外號大戈嘎便是明證。
戈是他的姓。姓戈名威。這家夥確實威風十足,除了運動場上稱王稱霸,功課也不差,拿高分輕而易舉。外加能說善辯的一張嘴巴,不多日子他便成了不是班幹部的男生領袖。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專門欺負同桌女生。擦課桌他隻擦他自己那一半,並且把廢紙片鉛筆屑拔到我這邊;如果我的胳膊稍稍出界,肯定遭到特別武器(裝了鐵帽的圓珠筆)的打擊。而他,卻故意地出界不斷。放學後,他常呐喊著追在我身後並且扯我的書包帶,或者用猴皮筋把刺蒺藜洋到我的辮子上……我被氣哭過。但他的特種武器並不用來欺負別的女生,所以我認為,他是故意挑釁老師寵愛的領銜生,以證明自己天下無敵。
十多年後我母親分析我與戈威之間的感情問題時說,別看當年他隻是個小不點兒,變著法兒欺負你可是別有用心,是想引起你注意!這小男孩可了不得,詭計多端又早熟!
回想當年他采用的各種花招我不禁失笑——他果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為了防備他我必須處處留神他。因為留神他,我便不斷發現他的種種長處例如熱心於集體利益,例如有號召力,例如有正義感。完全出於公心我提名他做體育委員。我很欣賞自己的高姿態。
?他卻沒有停止對我的進攻,直到小學畢業。
奇怪的是他這麼欺負我,我卻不恨他,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告老師的念頭,我一專高姿態地對他謙讓。其實,潛意識裏我欣賞這個男孩。現在回想,全‘一目了然。
小學畢業我升入名牌中學。他就讀於專門錄取高幹子弟的紅光學校——他父親是部隊首長。
全新的中學環境令我目不暇接。要保持年級冠軍需要付出相當的精力與時間,我差不多把過去同桌的小男生忘記了。
初二上學期,忽然接到小學同班陳勇寄來的信。我非常奇怪,陳勇和我住一條胡同,成天打頭碰麵的有什麼話不能當麵說,幹嗎要寄信?
我立刻想到了情書。
初二兩個學期,我竟然收到三張男生紙條,祝賀我考第一啦,欽佩我唱歌啦,希望得到我的幫助啦……這些紙條全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我課桌抽屜裏。這樣的“作品”如果交給班主任,作者肯定挨批評甚至挨處分。我沒有告發,這麼辦未免凶殘。但我也不給他們好臉色,他們應當明白我既善良又正統。
陳勇難道比丟紙條的男生們更大膽?情書經過郵局寄到家裏來了!
開封一看,竟然是陳勇替戈威轉來的信。一頁練習紙密密麻麻寫滿小學生活回憶。結尾處對過去的頑劣行為有所檢討,最後懇切希望和老同窗保持聯係以便得到更多的幫助。信中附有詳細通訊地址。
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不反感這封有情書之嫌的男生來信。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很快樂很想回信。
回眸往事,一切都簡單明了。正統女生的我,不敢正視自己朦朧的對男生的好奇與渴望。更不願承認情竇初開現象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在那依然延續傳統禮教的20世紀中葉,正統女生與男生交往極其謹慎,唯恐有損自己的淑女形象。在人們眼中,隨隨便便和男生說笑打鬧的女孩不懂規矩,甚至有作風欠佳之嫌。
但再正統的女生也同樣有青春萌動,隻不過努力壓製而已。
我得給自己找到堂堂正正的理由才能批準自己回信。我對自己說,老同學那麼誠懇地檢討過去的錯誤並向你道歉,你若置之不理豈不過於狹隘?你應當寬宏大量,給老同學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的回信和他的來信一樣,正兒八經地談學習談工作談要求入團。他再來信,我再回信,每次回信我都為自己找出不能不回信的理由。來回次數多了,也就順其自然,不再跟自己過不去。我承認這種與男生的秘密通信新鮮有趣,並且真的給了我樂觀向上的力量。
從初二到高二,我與戈威書信往返近五年。後兩年地址變更,他父親調到總後勤部,全家跟到北京去了。
隨著年齡增長,我與他的書信從孩子氣地談學習、工作,漸漸深入到談周圍環境,談自己的父母兄弟,談對人對事的態度,談自己的弱點,談對將來的設計……
書信把他和我聯成了無話不談(唯獨不涉及感情問題)的知己。
“七十年代第一春”一一主人公女知青無疑。
其實,青春男女無論以何種形式結為知己,那種知己成分中絕對含有異性磁力。起初我竭力為自己開脫,不願承認每月中旬寄出的是情書。到了高二,十七歲的我已不能再糊弄自己……
我欣賞著他寄來的照片,那上麵的他雙臂倒撐,肩頭臂膀的肌腱突起。當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輕觸摸著照片上男孩壯實的胳膊,我的心狂跳我的麵孔燒紅。
這就是戀愛。我對自己說,李路珞你墜入情網啦你再也沒法抵賴啦。
"文革”期間不僅有紅衛兵,還有紅小兵。
是的我喜歡他。喜歡這個高大健壯正派聰明的男孩。喜歡他粗硬的頭發棕紅的皮膚喜歡他端正有力的字體……
我給他寄去照片。穿著方格裙子圓領襯衫的我雙眸含笑,自然鬈曲的發絲在微風,中飄拂——我知道自己優雅出眾。
我想象著他躲在總後家屬院他們家陽台上,全神貫注欣賞照片上的女孩兒。我想象著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照片上女孩兒額前的鬈 發 五年時光。七十八封信。他寄來的和我寄去的數目相等。他的信被鎖在外婆留給我的黑漆首飾匣裏。其實信裏沒有任何秘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字涉及愛情。
細心的母親早有覺察。一次做掃除,母親用調侃的口吻說,外婆黑漆匣子裏好像藏著一隻水晶鞋?
我紅了臉。我向母親坦白,我說是一位小學同窗的來信。
男生?母親問。
是的。我的臉越發地紅,兩年前去北京了,他父親在總後勤部。噢——母親假裝恍然大悟,這小夥子很有眼光呀!笑著拍了拍我的臉蛋。
我大叫,啊呀您都說些什麼呀!沒有那種事,不信您挨篇兒檢查!首飾匣子推到了母親跟前。
不不。母親把匣子放回原處,微笑著說,這位同學在北京,難得見麵呢!
我急了,瞧您老往歪道兒上想!小學畢業後戈威和我根本沒見過麵!
是嗎?母親略顯驚訝。
怎麼不是!我一臉委屈,跟您說沒有那種事!
我確實從未考慮過會麵。每月從男生處收到一封信再寄出一封信給男生,對於正統女生來說,早已超越了當時的限定,足夠大膽足夠過轍,哪敢再有非分之想?
母親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聰明女子,她理解我相信我的純真。當然她明白沒有那種事不等於沒有那種感覺。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五年間通信不斷,除了愛情無所不談,其本身所表明的,除了愛情還能是什麼?所以母親後來在我陷入困境時給了我及時的指點。
苦悶在高二下學期產生。那是1966年5月,那個月我沒有收到戈威來信。他最後一封信4月25日寄出,簡短地談起北京學生已經開始的,還處於秘密狀態的造反行動,他說他感到一場大變動即將來臨,卻不知會是怎樣的結果……我像過去一樣,回信在轉月中旬,同樣談革命造反和保皇。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再不來信。5月、6月、7月,我都像從前一樣,月中旬寄出給他的信。按常規,十天左右肯定能收到複信。可這三個月卻沒有任何回音……
我越來越不安越來越生氣。我生戈威的氣,他怎麼可以隻字不回?!後來我就生起自已的氣來,我對自己說,你幹嗎把一個七年不見麵的男生的來信看得那麼重要?!
為了排遣心中的煩悶,我相當積極地投入世界一片紅革命行動。我成為宣傳隊員,語錄歌忠字舞輔導員。
我和所有的中學生一樣在“文化大革命”的疾風暴雨中奔騰叫囂了兩年,1968年底,當偉大領袖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號召,我們便一呼百應地奔向廣闊天地。
我要去的地方在內蒙。母親開始為我整理行裝。我把暫時不用的各色女孩兒玩意兒收到紙箱裏。那隻上鎖的首飾漆匣也在其中。
我坐在紙箱旁發呆,無法抑製眼淚。
母親懂得我。母親問,他去哪兒了?我搖頭。沒有來信?我點頭。
深夜,母親坐在我床邊說,要走啦,不上北京看看你老舅?也該跟老舅、老舅媽告個別呀!母親的眼睛含笑。我懂得那笑的用意。我的心裏忽然滿是陽光。
母親沒有辦法打扮我。那時的男孩女孩全穿著一身草綠。母親隻把我的發辮梳得非常光順,辮梢係上了紅絲帶。
上午到了老舅家,吃過午飯立刻往總後勤部家屬大院。草綠挎包裏有一冊精裝袖珍本《毛澤東選集》,扉頁題著“獎給毛澤東思想宣傳員李路路同誌”——這是我教唱語錄歌教跳忠字舞得到的紀念品,我準備把它送給戈威。
他不'隻一次在信中描寫過總後勤部家屬大院。我無需打探便找到了他家住的那片樓房。樓群中央有四個花壇,分別種著月季、紫薇、芍藥和波斯菊。他家的陽台就在月季花壇正前方第三層。
當我一步一步向月季花壇走去時,越靠拔它越感到底氣不足。莫名其妙地覺得來往行人都在注意我,甚至覺得他們知道我想幹什麼……我的腳步遲疑起來,渾身燥熱,腦子裏轉出許多問號:他並沒有邀請你來,你幹嗎長途跋涉地跑來啦?他半年沒給你寫信,你幹嗎這麼主動?他爸爸是部隊大首長,你爸爸是機關小幹部,他的出身比你的高責,你不怕他家裏人說你攀高枝?
以上種種在我來北京之前已考慮過,並不覺得有什麼。臨行前到小舅舅家辭行,順便看看老同學,很自然嘛!不涉及任何問題嘛!可是事到臨頭我卻慌亂不安不知所措了。
我坐在距離月季花壇五十多米遠的石階上,窺望著他家封了玻璃的陽台。玻璃那麵晾著橘紅色運動衣,我敢肯定是他的衣服——他在運動場上從來隻穿橘紅色。我甚至能夠記起他的橘紅色運動衫發出的汗臭,這汗臭連同球鞋臭整整熏了我兩年……
他就在陽台後麵的某間屋裏……身穿橘紅色運動衫的、身高一米八一的小夥子。他在讀報?看書?喝水?舉啞鈴?或者他在收拾行裝——和我一樣,他的下一步肯定是上山下鄉。他將去到什麼地方?我渴望著他,渴望得心裏發痛 人的思緒往往充滿矛盾。有的人越是渴望越是沒有行動的勇氣。也許陷入初戀的正統女孩更是如此?
夕陽把樓影拉得很長,我撤退了。無精打采地走出總後勤部家屬大院。滿心無名的悲哀……我對自己說,忘了吧忘了吧何必折騰自己?
一周後我已插隊落戶在內蒙。是烏盟的一個小山村。三十二戶人家,種植蓧麥,放羊。放羊很辛苦卻能吃飽。有很長的貓冬時間,牧民老鄉對我們二十名城裏來的學生很寬厚。比起許多地方的知青,我們算是受罪較少的幸運兒。
我決心在新的環境裏開始新的生活,與過去一刀兩斷。但我辦不到。
我常常手執羊鞭坐在山崖上發愣。外婆漆匣裏那七十八封信千裏迢迢飛來了,它們不停地圍著我轉……我忘不了戈威。
我又給他寫信了,在我插隊落戶的第四個月。我向自己發誓說這是最後一封信。信仍然寄往總後勤部家屬大院。老地址。我知道他肯定不在北京,所以信封上清楚地寫著“請轉交”三個字。
沒有結果。直到我離開烏盟考入外語學院進修班都不見回信。四年光陰逝去,我已經二十二歲。
四年裏,追求者接踵而至。有本村集體戶男生,有外村插隊的高中同學,有縣文教局幹部,還有省報記者……和從前一樣我是個引人注意的女孩兒。村裏一位老額吉特別喜歡我,竟然托人做媒,要把她的佳兒說給我。
我一概謝絕,嚴正表態二十五歲以前隻談革命不談感情。對那位特別關照我的老額吉,則推說城裏有對象。確實不想談感情。確實對所有的追求者毫無興趣。
隻有我自己明白真正的原因,我依然在等戈威,等那個下落不明的男生。我笑自己的癡心,但我拗不過自己……
女服務員第三次給桌上的火鍋兌湯,這餐飯已經吃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講故事的李璐璐和邊聽邊記的我都沒有食欲,尤其是她,幾乎沒有動筷子。
“建議時間暫停,”我說咱們該集中精力對付飯菜!”合上速記本就往李璐璐碗裏夾菜。她喝了幾口湯吃了一點菜又撂下了筷子。
“肚子不餓嗎?”
“不餓……還是把結局講了再吃吧!”她從小挎包裏取出一隻潔白的大信封,“這是戈威1974年和1979年的來信,您可以帶回去讀。”
“1974年?那時你已經回城進修外語了。”
“是的。那年我二十四歲,外語學院進修班即將畢業,並且……即將出嫁……嫁給父母中意的男孩……”
“可是,收到戈威的信時你還沒有結婚!”
“的確沒有。我陷入了難以描述的矛盾。徹夜不眠痛苦之極……但最後我仍然和未婚夫去辦了結婚登記……我的正統讓我做不出背叛婚約的事……未婚夫是個好人……”
“這很殘酷——對戈威,也對你自己。”
“我餓了。”李璐璐抓起筷子。她吃得很急,嗆一下咳嗽起來,咳得眼睛裏滿是眼淚。
我在燈下讀戈威給李璐璐的信。
那是三封真正的情書。1974年的兩封信寄自黑龍江兵團,第三封信1979年從日本千葉縣付郵。
戈威不是弄文字的人,語句極平實。我卻能從平實的字句裏體味到他是如何強壓著思念度過日夜等待的漫長的六年。父親的問題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不願讓李璐璐分擔苦難,他隻有等下去。第二封信充滿了自信與對幸福的憧憬。父親的問題徹底解決,雲開霧散道路平坦,他即將啟程去見李璐璐,然後帶上她去見自己的父母兄嫂。他稱她璐,自稱你的威。這封信讓我難受,因為我已經知道結局。
麵對三封信我呆坐了一陣,之後忍不住撥通了李璐璐的電話。
內蒙牧區。
“對不起,我想知道1974年春天戈威和你見麵沒有?”
“沒有。他沒有來……”
“你們從小學畢業分手後再沒有見麵?”
“見過一麵。1978年秋天……在他結婚後一個月……”她的聲音極其細弱慘淡,一字一句卻聽得真切,“外院進修班畢業,我做了中學教員……1978年10月25日課間活動時,闊別十八年的他突然出現在我辦公室門口……我愣住了,刹那間,我清楚地意識到他在我心裏的位置依然如故……我把他讓進屋,十分機械地請他坐下,給他斟水……我強壓著自己,努力讓臉上帶出微笑,努力尋找無關緊要的輕鬆愉快的話題。他肯定也在做同樣的努力。他說他結婚剛一個月,我說我的女兒已經兩歲……之後,我們不約而同開始討論當時難得看到的內部電影,直到預備鈴聲響起……對不起我得掛電話了……”
電話掛斷之前我聽到門鈴聲還聽到李璐璐輕微的歎惜。
1979年從日本千葉縣發出的第三封信似乎是在做永遠的告別。戈威在信中對李璐璐說:“……我得求您原諒去年今日那不期而至的拜訪……我曾經再三猶疑,但不見您一麵,我個人的一切都不值得去多想……命運給我的幸福,也許就是這十九分鍾的會麵。即便如此,也是我一生的慰藉了……”他說他到日本去,是為了重新確立生活基點。他說,“路正長,我還得走下去……”
我望著桌上的三封信,字跡在發黃發脆的紙上已經變得淺淡。折疊處斷裂,用透明膠紙做了精細的粘貼。
我望著三封二十六年前的情書。它們已經屬於上一個世紀。“真苦。”我自言自語道,“這初戀……竟可以稱做永遠的初戀。”突然想起近日播放的某部肥皂劇中一位風流蓮妹的台詞。她說:“我媽我爸他們那一輩人,想談戀愛又顧慮重重,老端著一副正麵人物架子。得啦,自個兒捆住了自個兒,到頭來落花流水春去也……”蔻妹議論雖嫌尖刻卻不無道理。但是,當我在為李璐璐戈威惋惜之餘,卻不能不對他們的真摯嚴肅、對他們的愛情責任感產生由衷的敬意。
【組合之六】失樂園 你說你喜歡孤單/其實你是怕被我看穿/你怕屬於我們的船/漂漂蕩蕩靠不了岸/……
一——蘇永康演唱,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 在《巡》的最後回合裏,麻稈的兒子應該登台——這是我的設想。能有這出戲,是因為李濤答應過幫忙聯絡。
聽李濤說這小子生得清秀,不像爹也不像媽。喜歡跟美眉蔻妹黏糊,外號“花花公子”。
我有這樣一種直覺,麻稈成了富翁,他的風流兒子的青春故事多半會具有世紀末紈絝子弟的特色。
出院回家之後撥了李濤的電話。我對李濤說:“很想跟麻稈的兒子聊聊,不知你那裏聯係得怎樣了?你可是答應過幫忙的。”' 電話裏李濤的聲音有點兒不自在,他說:“您吩咐的事哪敢忘,不過……啟貴(即麻稈的兒子)出了點麻煩……跟他聊天……恐怕不行了。”
“出了什麼事?”我問。
“被人打了……”李濤吞吞吐吐,“我說您哪,甭跟那臭小子聊啦,行不?……給您介紹別的孩子吧,像啟貴那路花花渾小子現今多的是!”
“可我對麻稈的兒子特別有興趣。”我說,“不著急,等他恢複健康再聊也成。”
“啟貴他……”李濤仍吞吞吐吐,“咳,電話裏說不清……哪天專程向您彙報吧!”
幾天後李濤來了。臉色疲憊而陰沉。落座半晌不作聲。我感到情況不妙,問道:“啟貴的傷勢很嚴重?”
李濤長歎一聲:“完了——麻稈沒兒子了。啟貴死了。”
我驚得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李濤紅了眼圈說:“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和郗彥怕麻稈承受不住,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我倆商量好先輕描淡寫對麻稈說啟貴得了病,住院檢查,醫院是頂級的醫生是一流的,這邊有我們哥兒幾個替他盯著,要他忙完手頭的事再回來。我們沒敢告訴他,啟貴媽因為兒子猝死精神恍惚,住安定醫院了……”
“凶手抓到了嗎?”我問。
“三個男孩幹的,主犯卻是個女孩。名叫段美美,是啟貴的女朋友之一。是……情殺。唉,怨誰呢?”李濤燃起一支煙,沉思著,“也許命中注定麻稈有這報應?打自發了財,麻稈的心思就變了。腐化墮落四個字安他身上不冤枉。加拿大那頭包著二奶,小蜜、小情好幾個。麻稈媳婦(當年是她爹把麻稈從知青點辦進工廠的)雖厲害,男人在外跑生意哪看得住?心裏別扭,牌桌上解恨唄。攤上這號爹媽,啟貴能不是吃喝玩樂跟女孩鬼混的花花小子?問題是無論啟貴咋胡鬧,做爹的哈哈一笑,做娘的護著包著。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們哥兒幾個不規勸規勸?”
“郗彥我倆可沒少數落麻稈。不管事呀!叫金錢燒昏了頭叫美色勾去了魂的人哪還規勸得過來!郗彥我倆為他的事可沒少傷神,兩口子打仗我們負責和解,兒子花出了圈我們出麵調停……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誰能看著誰有麻煩不管?麻稈又常年在國外。”
“啟貴想必聽你這位叔叔的話?”
“和他老爸一個德性,你說著他聽著,嘴裏哼呀哈呀答應著,保證也給你下著。哪有真話?扭過臉他還是他!為這,郗彥我倆也寒了心了。”
“我想去見那個叫段美美的女孩。”我說。
“這事恐怕不容易。”李濤說,“大牢裏蹲著哪。再說,這丫頭願意跟您談嗎?”
“試試吧!”我說,“謝謝你給我提供線索!”
少管所沒有女隊,我是在女子監獄見到段美美的(為數不多的少年女犯由女監代管)。女監中隊長很理解我的社會調查意圖,立即傳來了段美美。
穿著深藍囚服的段美美在中隊辦公室門外喊報告。進門後筆挺地站立著。剪得很短的頭發談不上式樣,囚服又肥又大,腳上一雙黑色膠底鞋。這身行頭襯托不出她的姿容,卻也不能把她變成醜女。她的個頭約一米七二。鵝蛋臉深眼窩,眼珠黑白分明。
中隊長說:“坐下。”
段美美答:“是!”立即將隨身帶著的小折凳打開,端正筆直地坐在門邊。
中隊長問:“段美美,你入獄多長時間了?”
段美美答:“報告中隊長,二十九天。”
中隊長說:“日子還長哩,爭取減刑吧。現在把你的犯罪起因及經過講一'講。”
“是!”段美美答。就開始了背誦般的敘述。
我沒想到白啟貴會死。真的。我沒想到他禁不住一頓揍。揍他的三個男生也不是拳腳最厲害的。可是白啟貴躺在樂芙大門右邊的夾道裏再沒有爬起來。
三個男生跑了……警察把我傳去時,我才知道白啟貴的腦袋正巧撞在夾道裏的磚垛上。白啟貴死了' 這結果我確實沒有料到。行動之前我對那三個男生說,你們狠揍他一頓給我“拔撞”!
當時我氣瘋了。白啟貴在樂芙大廳裏當眾侮辱我,侮辱我這個被他引誘又被他甩掉的女孩。為什麼?就因為我有了新的男朋友。就因為我很快樂。
他讓我當眾出醜,我確實氣瘋了。跑出樂芙時舊恨新仇湧上心頭,我哭著用手機呼叫我男朋友姚標,要他為我拔撞為我出這口惡氣。
姚標是個火性子,立馬掏出一千八百元雇用三個男生去收拾白啟貴。
同班同學賈玉敏那天在樂芙舉辦生日派對,我讓雇來的三個男生在餐廳後身夾道裏等著派對散場,又花了三十元指使一個漂亮女服務生在派對散場時引誘白啟貴進入夾道。這種拔撞的辦法並不新鮮,都這麼幹的。
就沒想到會出人命。白啟貴完了,我和姚標也完了如果沒發生這件事,寒假過後我就到日本上學,姚標半年後也去。手續正在辦理,沒什麼問題。姚標家的水產公司在日本有生意,我老舅也常跑東京。現在完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和白啟貴同級不同班。他在四班學英語,我在二班學日語。他來約我之前我們沒有說過話。可我知道他的外號叫花花公子,女生裏很有市場。
那天是周末,上午兩節課過去再沒事了。
我們讀書的地方叫英倫外國語言學校。說白了,收費昂貴的英倫專門為家裏有錢的差生服務。學校和國外有聯係,隻要交足了錢,校方可以把學生輸送到國外的對口校(包括安排吃住)。至於學生是不是努力學習,學校並不關心。教師全是高薪外聘,隻管上課不問其他。雇人做作業花錢答考卷在英倫司空見慣。
在英倫就讀的學生就是混,混著等出國。出國留學這件事讓我們英倫的學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外語學習可沒人下工夫,都說出去再學也不遲。在英倫,學生的時間特富裕,想吃想玩都由著自己。在英倫,男女生社交性來往十分頻繁。
那天上午第三節沒課,都在操場上玩。白啟貴蹭到我身邊,神不知鬼不覺,把折成剪刀形的紙條遞到我手裏。紙條上寫著:恭請段美美小姐於今日十二時賞光到樂芙共進午餐。白啟貴敬上。這紙條讓我有點興奮有點好奇。
我前後交過三個男朋友,外形都挺帥,論財富卻不如白啟貴。說心裏話,我過去和白啟貴雖然沒有接觸但久聞大名。現在他找上門來,我心裏不免得意。我能不去赴約嗎?
樂芙是老牌西餐館,裝修豪華收費昂貴。走進餐廳時,白啟貴已經坐在二人餐桌前。桌上擺著銅燭台和玫瑰花瓶。
白啟貴穿著橄欖色恤,派頭挺文雅挺紳士,絕對讓女孩子動心。
他好像知道我喜歡吃什麼。他說他點了奶油烤大蝦,法式豬排,紅菜牛尾湯,還有香草冰淇淋,他問我還可以嗎?我說很好。他說,三色雞尾酒怎麼樣?我說這也是我的最愛。
他使用刀叉相當在行。一邊吃喝一邊恭維我。他說我是他遇到過的最漂亮最迷人的女孩。
我被雞尾酒和白啟貴的甜言蜜語弄得暈暈乎乎。白啟責招女孩子果然名不虛傳。我已經喜歡上他了。
午餐從十二點吃到一點半。白啟貴說,和段美美小姐這樣性感的女孩說-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不知美美小姐是否願意到舍下小坐片時,我二人也好繼續聊天?
我平時很少喝酒,幾杯雞尾酒下肚已是麵紅耳赤。可我不想掃他的興就跟他去了。
他家占著紫薇山莊中心地段一棟別墅。全套歐式家具,連衛生間瓷磚都是意大利進口貨。我從未走進過這樣豪華的住宅,我很興奮也很羨慕。
他老爸常年在加拿大,他老媽白天黑夜鬥牌耍錢,整座別墅隻有一個看門老頭。
白啟貴把我領上樓,從酒櫃裏取出一瓶0,冰箱裏拿出熏魚和腰果。水晶酒杯是法國貨。我和他就坐在小客廳的地毯上對飲。
我確實喝多了。他一點一點逐步挨近我,我沒有挪開。後來他親吻我,我也沒有拒絕。
不記得什麼時候醉倒的……醒過來時我和他在床上……我哭了,我說,白啟貴我們剛交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
他哄我安慰我,他指天發誓說,是因為美美小姐太迷人令他無法控製自己,是因為他太愛美美,他要永遠愛美美永遠隻愛美美。
我原諒了他。我真的很喜歡他。我願意和他永遠。
沒想到的是,和白啟貴來往的第六天就出現了另一女孩。
那天白啟貴約我晚上九點鍾去夜總會。下午閑得無聊,我心血來潮地跑到紫薇山莊,想給白啟貴一個驚喜。
是下午四點鍾。距離他家別墅大約五十米,我看到一個女孩從園子裏走出來,熟門熟路的樣子。那女孩身高大約一米六二,衣著時髦相貌周正。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發暈了,身體倚在了路邊的水泥柱上。那女孩拐彎了。我鎮定過來之後心裏憋氣,想了想,決定進行跟蹤。
分。
我跟那女孩跟到了財經學校門口。她下車我也下車,我一直尾隨她到宿舍樓。她住3樓314號。毫不費力氣我就打聽到她的姓名和簡單情況。
離開財校我直奔常去的一家精品服裝店,毫不猶豫買了一套最新款式晚禮服(這套衣服我看過多次隻是沒有下決心付出399元),我得精心打扮自己。我已經琢磨好了在夜總會怎麼跟白啟貴攤牌。
鑲著彩色珠子的乳白絲絨吊帶裙和銀色舞鞋讓我成為夜總會的皇後。男士們圍著我轉,我對每個獻殷勤的人笑臉相迎。白啟貴有幾分醋意了。我嘻嘻地笑著對他說,我沒工夫理你,你找張鳳琴去吧。
他裝糊塗說,張鳳琴?什麼張鳳琴?我說,就是今天下午四點十二分從你家別墅裏走出來的那個張鳳琴。白啟貴,你為什麼欺騙我?!
他知道露餡了,趕緊指天發誓說,張鳳琴是他初中同班,熟雖熟,也不過就是個普通朋友。我冷笑,是呀,普通朋友偶爾到家裏坐坐,哼,說的比唱的還好呢!
他一臉悲哀地垂著頭。信不信由你……他說,白啟貴心裏隻有段⑩美美……
他的拿手好戲就是哄女孩子。我信了她。夜總會收場後我跟他回紫薇山莊,別墅裏還是隻有那個看門老頭。白啟貴說老王頭從來不管閑事,我就留在別墅過夜了……
我不放心白啟貴,他可是遠近聞名的花花公子。我得把疑團解開。我繞著彎兒認識了財校張鳳琴的同班女生,終於打聽到了白啟貴和張鳳琴的情況。
第一,他倆在初中一年級就要好,兩家父母也有來往。第二,白啟貴母親挺中意張鳳琴,把張鳳琴看成未來的兒媳婦。第三,張鳳琴是個有主意的女孩,仗著白啟貴母親做靠山,沒費多大力氣就擠垮了所有和白啟貴來往的女孩。
我打聽到的就是這些。我咬牙切齒。我問白啟貴為什麼欺騙我,問的時候我大哭。
白啟貴換了一套說法。他說他老媽喜歡不等於他自己喜歡。初一那時年紀太小太幼稚。其實張鳳琴跟他不合適,太精明的女孩兒他受不了。他捶胸頓足地說他心裏隻有段美美。他說美美你得理解我,說時眼淚汪汪。我信了。或者說半信半疑了。
我跟他和好如初,我必須完全徹底不打折扣地擁有他。我盯他盯得很緊,並且準備著和張鳳琴一決雌雄。我相信她已經有所發現。
果然張鳳琴打來電話,電話號碼不知從哪裏弄到的(看來她和我一樣在對情敵進行偵察)。她嗓音甜蜜地約我到樂芙喝咖_敘友情。
我頓時鬥誌昂揚。我用同樣甜蜜的嗓音回答她一定赴約。
時間確定後,她說這是我二人會麵你不用彙報給白啟貴。我生氣地說,你認為我會向白啟貴彙報?張鳳琴說,別誤會呀當然你不會!
撂下電話我琢磨張鳳琴想幹什麼,威脅?恐嚇?哀求?我跟她絕無友情可言。但我不怕。我自信比她更有魅力更讓白啟貴著迷。她張鳳琴就一邊兒呆著上火去吧。
我挑選了白色套裝白色高跟鞋,手裏拿著乳白色羊皮小包。我很滿意自己的淑女派頭。
準時走上樂芙二樓時我看見了張鳳琴。她占著靠窗雅座。
我矜持地邁著一字步,矜持地朝她笑笑,矜持地坐到她對麵。我打量著她。
她穿猩紅色套裝猩紅色高跟鞋,手裏拿著猩紅色羊皮小包。怎麼搞的,張鳳琴竟然和我思路相同要扮淑女?
她問我想喝點兒什麼,為了讓自己表現得老練深沉,我說,黑咖啡。
這時白啟貴出現在樓梯口。我吃驚了。我已經明白張鳳琴正在玩鬼把戲。
白啟貴顯然沒有料到張鳳琴會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他的第一反應是目瞪口呆。第二反應是轉身躲避。來不及了。張鳳琴正笑嘻嘻地衝他招手呢。
他隻好走過來。假裝無所謂地吹著口哨,兩根大拇指反插在牛仔褲的褲兜裏。
白啟貴的緊張感染了我。張鳳琴這小女子果然詭計多端。我對自己說,鎮靜,鎮靜,你怕她什麼?!
但那天我慘敗了。黑咖啡端上來之後,張鳳琴相當和藹相當冷靜地宣布政在開始三方會談。接著加重語氣強調,三方會談的倡議者是白啟貴的母親。張鳳琴說,伯母她老人家隻允許啟貴交一個女朋友,她老人家責令組織三方會談,是給多餘的女孩子一個公平競爭機會,同時給啟貴一個當麵表態的機會。
於是張鳳琴麵帶微笑瞅著白啟貴請他表態:這個女朋友是段美美還是張鳳琴?
白啟貴嬉皮笑臉不肯回答。張鳳琴沉下臉說,怎麼,連你自己都鬧不清?今兒可是必須鬧清!如果你確定女朋友是段美美,本小姐二話不說立刻退出!白啟貴呑吞吐吐仍不回答。
我得承認張鳳琴這一招很厲害。但當時我信心十足地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我也麵帶微笑地對白啟貴說,如果你確定女朋友是張鳳琴,本小姐同樣立即退出!
張鳳琴那樣地微笑著。白啟貴你可聽清了,她說,在座雙方已達成協議:多餘者自行退出。現在你必須表態誰是你的女朋友——你倒是開口呀!
張鳳琴托著腮,不舞眼珠盯住白啟貴。我也期待地盯住白啟貴。
白啟貴的回答竟然隻對張鳳琴。他說,小琴,你……你還不知道我嗎 好像一盆涼水當頭潑下。我實在想不到這三十多天和我山盟海誓不下三十次的男孩是在玩弄我!我起身就走,傲然地揚著頭。
走出樂芙眼淚就流出來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段美美可不是誰都能耍著玩的女孩兒!我恨,我絕不能讓白啟貴張鳳琴逍遙自在!
完全為了報複,我一次又一次給白啟貴打去質問電話,發去-,—封又一封寄出措辭嚴房的信〇 起初他在電話裏解釋,說他在樂芙的表態是為了敷衍母親。不如此,母親會斷了他的經濟來源。他請求我體諒他的苦衷。
我說,就算我體諒你的所謂苦衷,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他說,張鳳琴是個厲害角色,又有老夫人做後盾,咱們不如先避避風頭不過,咱們兩人可以秘密往來,我真的好喜歡你美美。
我說,見你的鬼去吧!秘密往來?我段美美哪條哪款不如張鳳琴?!我一定要公開來往!他說美美你別逼我呀。我說,白啟貴你可弄清楚了是誰在逼誰!
有一天我在校門口堵上了他。我說少見了白公子,咱們上樂芙去坐坐!他說今天不行,我家老爸剛從加拿大回來,咱倆改天吧。我說幹嗎改天我這就跟你一道去紫薇山莊,我也該拜見伯父伯母二位大人了!他慌亂地搖頭擺手跳上一輛出租車就溜了。
從這以後他的手機停了(還是換了),學校裏根本找不見人影。他公然回避我了!我怒不可遏我受不了。我決定到紫薇山莊他家裏去解決問題。
去了兩趟都沒有人,從傍晚到天黑窗戶裏不見燈亮。第三次撞上了。別墅裏燈火通明人出人進,門口站著兩名斜掛緞帶的迎賓女招待。他們家肯定在大宴賓客。
女招待請我出示請柬。我說怎麼連我都不知道?段美美,你們少東家的女朋友!女招待說對不起小姐請稍候。女招待是去請不主人了。
我等候在門廳,心想機會難得,今兒要讓白啟貴好看!我從挎包裏取出化妝盒迅速補了補妝。化妝小鏡子裏的我看上去光彩照人。我信心百倍了。
出麵的是白啟貴母親。這位夫人個頭不高,尖臉蛋薄嘴皮眼眉特別重,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心計的女子。錦緞旗袍穿在身上動作依然麻利。她滿臉和氣地說,你來啦,既然來了咱們兩人就談談吧。
不知怎麼搞的,見到白啟貴母親我就怯陣了。
回想起來很感慚愧,我跟著她從邊門上樓走進她的起居室……
談話不超過二十分鍾,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講。她罵丈夫不正經,罵兒子拈花惹草。告誡我不可輕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尤其不可輕信啟貴那渾小子——叫他哄了的女孩接二連三。她沉重地說,其實鳳琴也是其中之一。那會兒鳳琴和啟貴都隻十五歲。出問題了。風琴爹媽打上門來,不依不饒要進法院,經過幾次調解,兩家才達成了訂親協議 我像傻子一樣坐著聽著,不時點點頭。她講完了,眼睛並不望著我,歎口氣問道,明白嗎閨女?我這是為你好。啟貴有女人了,小琴就是他的女人。像你這樣出眾的女孩,跟這渾小子廝混下去還有啥意思?美美你得明白我可真是為你好!
我機械地點點頭,沒說一個字就往樓梯走去。白啟貴母親拉著我的手和我一道下樓送我到門口,她看上去是那樣和氣是那樣禮數周到。
我失眠了。我整宿翻來覆去琢磨白啟貴母親的話。她有她的道理,跟白啟貴再糾纏下去真的沒有意思了。隻是我的心理不能平衡——我段美美怎麼就敗在張鳳琴手裏呢?!
心理不平衡還是撤退了。我對自己說,何必把時間浪費在那個無情無義的臭小子身上?我約會原先的男朋友王三江,跟王三江滑旱冰看電影,再不搭理白啟貴。
有一次在電影院門口突然碰到白啟貴和張鳳琴,我立馬挽住王三江的胳膊,滿麵春風地和張鳳琴打招呼,仿佛白啟貴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我清清楚楚看到白啟貴妒忌的目光,還清清楚楚看到這目光讓張鳳琴醋溜溜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報複姿態。
如果到此為止,就不會演變成後來的命案我後悔,真後悔!
當時我卻十分興奮,我預感到能從張鳳琴那裏再次搶走白啟貴,張鳳琴將慘敗在我手下。
果然白啟貴找來了,滿腔痛苦地訴說他的處境。他說有雙方家長做後盾的張鳳琴是他痛苦的根源。他說他一定要擺脫。他說隻有美美是他的幸福。他說美美咱們遠走高飛吧!
起初我裝腔作勢不予理睬。後來就依了他。我並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語,可是我太想讓張鳳琴敗在我手下,我認為隻要把白啟貴重新抓到手就是勝利。
我們都在玩火。白啟貴和我都在玩。我們從玩弄對方中得到快感。我們都把玩火者自焚這句古訓拋到腦後去了……我和白啟貴的重歸於好其實是互相玩弄互相報複,但雙方都打著愛情這個旗號。命案發生後我才清醒地看明白了……
他玩火。他重新得到我之後再也不露麵了。我玩火。我四處尋找他,手裏捏著紙片。紙片上寫著無愛則死四個字,寫得又粗又大。好多次我把紙片塞到他家門縫裏。
無愛則死可以解釋為我要去死也可以解釋為我要白啟貴去死。其實我很怕死,也不真想讓白啟貴去死。無愛則死是虛張聲勢是嚇唬人——我希望把他那頭的人通通嚇倒我還寄出了措辭誇張的絕命書。
他那頭沒有任何回音。石沉大海似的。他好長時間沒有到學校來。害怕了吧?他那頭的人害怕我心裏就痛快。
可是我也起膩也心煩。我非常無聊我需要刺激。迪廳裏我用啤酒吞下從服務生手頭弄到的“滾石一號”(搖頭丸),我瘋狂地跳舞。我原來的男朋友王三江一直陪著我。王三江說別這樣美美。我呲叨他我對他說一邊兒呆著去!他不肯走。盡管我兩次甩過他,他卻一直喜歡我一直對我忠誠。
有一天迪廳裏出現了水產學院二年級男生姚標。他看見我就扔下帶來的女孩徑直走向我。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說,可找到你啦!我說我不認識你。他說你想不起來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我說,好奇怪呀我們在哪兒見過麵?他說在夢裏……從這一刻起他開始追求我。追得很熱烈很固執。他說他等待的尋找的就是我。
姚標算不上帥哥美男可是挺酷。家住山東半島,有一副東海漁民的粗壯身板。姚標的父親經營水產,家裏很有錢。
姚標對我是認真的。見麵不到二十分鍾就搶走我手裏的啤酒瓶(他準確地猜到了酒裏有搖頭丸),將它扔進垃圾桶。他生氣地說,以後再不許碰這玩意兒!我尖聲大叫,我說你是我什麼人?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可我心裏明白他是為我好。
他不是那路朝三暮四的公子哥兒。他的認真打動了我。我想我跟他在一起會變成一個好女孩。我也認真了。他對我那麼細心那麼周到。
說心裏話,像我這樣的女孩能有什麼遠大抱負。我這類女孩的理想未來不過是享受優裕生活——擁有豪華住所時髦穿戴以及花不完的錢。為了實現理想,我這類女孩自覺不自覺地都在物色、捕捉可以命提供優越生活的男性。
有人把這叫鎊大款。我不以為然。我所物色捕捉的不是已婚男子,我要的是愛我又有經濟實力的小帥哥酷男生。
姚標夠格。像他這樣的男孩絕非隨時可以碰到。他沒有要求我跟他上床。是我要他為我租一套公寓 我們很認真地策劃去日本。他原先就打算畢業後到日本學習漁業管理,我要他提前和我一同走。他同意並且開始聯絡有關學校。我和姚標在一起心裏很踏實,我們有了共同的未來藍圖,我非常快樂。
如果姚標沒有送我去賈玉敏的生日派對,即便白啟貴在場事情也不會發生。盡管我正沉醉在與姚標的幸福生活裏,盡管白啟貴那盞點不亮的燈已經熄滅,隻要白啟貴沒有迎麵碰上我和姚標,事情就不會發生。
姚標送我去樂芙(怎麼又是樂芙),我手裏捧著送給賈玉敏的玫瑰花束。在樓梯口我看見白啟貴坐在舞池邊,正偏著腦袋盯住我瞧呢。我猜他知道我有了姚標。不久前兩次遇到他,一次在馬路上一次在校園裏,我都佯裝不見。
他肯定忿忿不平。他和女孩子交往的準則是他可以吹燈女孩子,而絕不可以女孩子吹燈他。女孩子為他要死要活在他是一種榮耀一種享受——我太明白他了!
樂芙樓梯口我沒有理睬他。我和姚標手拉手走過他身邊,我手捧玫瑰麵帶微笑。我並沒想惹惱他,可是我臉上的表情肯定讓他不舒服。
姚標不認識白啟貴。把我送進大廳就走了。他得去上課。我把花束送給賈玉敏我大聲和同學打招呼,我笑嘻嘻坐下喝咖啡、吃點心,音樂響起時我跳舞。白啟貴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心滿意足地笑著,舞跳得十分起勁。
後來事情就發生了。白啟貴突然衝到我跟前,粗暴地推搡我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罵我下賤罵我風騷罵我無恥罵我娼妓不如……我沒料到他會做出當眾侮辱女孩子這樣丟份兒的事,他一向在意儀表派頭一向紳士——尤其在女孩眾多的場合。可是他竟然一反常態不管不顧,看來我對他的了解並不徹底。
我傻了。我根本沒有一點兒自衛還擊的準備隻是捂著臉哭。
幾個男生把他拉開,賈玉敏和幾個女生急忙過來安撫我。我氣憤我委屈我無地自容,一秒鍾也不能停留我跑出了樂芙……
再後來的事您知道。白啟貴丟了命,我和姚標還有姚標雇用的三名男生判了刑……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我十七歲,白啟貴十八歲,姚標二十一歲,三名打手男生都不足十八歲。我們都失去了青春……
段美美哽咽著。
“判刑多長時間?”我輕聲問道。
段美美哽咽得無法回答。中隊長說:“主犯段美美未成年,判無期徒刑。首犯姚標判刑十五年。三名實行犯各判十年。”轉向段美美,“還是那句話,洗心革麵努力改造爭取減刑。今天就到這兒。段美美,回號裏去吧!”
段美美走到門口忽然站立轉身望著中隊長:“報告!還有一句話可以說出來嗎?”
中隊長點了點頭。
段美美說:“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隻有純潔無瑕的少男少女才能得到真正的青春美麗……”
說這話時,身穿囚服的段美美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