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科學與人文
“天人合一”與生態學
九十年代以來,國學好像又成了顯學。而在國學熱中,有一個概念赫然高懸,眾望所歸,這便是“天人合一”。在一些人嘴裏,它簡直是新福音,用它可以解決當今人類所麵臨的幾乎一切重大難題。其最旗幟鮮明者甚至斷言,唯“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人類,舍此別無出路。按照他們的解釋,西方文化的要害在於天人相分乃至對立,由此導致人性異化和生態危機,殊不知完備的人性理論和生態哲學在中國古已有之,“天人合一”便是,它的威力足以引導人類重建內心的和外部的和諧。
我的印象是,鼓吹者們一方麵大大縮小了中國哲學的內涵,儒道佛一鍋煮,最後熬剩下了“天人合一”這一點兒濃汁,另一方麵又大大擴展了“天人合一”的內涵,使這一點兒濃汁囊括了一切有益成分,於是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效。
“天人合一”原是一種儒家學說,把道家的“物我兩忘”、禪宗的“見性成佛”硬塞入“天人合一”的模子裏,未免牛頭不對馬嘴。即使儒家學說也不能歸結為“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僅是儒家在人與宇宙之關係問題上的一種較有代表性的觀點。關於“天人合一”的含義,我認為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大綱》中的歸納最為準確,即一是濫觴於孟子、流布於宋儒的天人相通思想,二是董仲舒的天人相類思想。其中,後者純屬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前者主張人的心性與宇宙的本質相通,因而人藉內省或良知即可知天道,這基本上屬於認識論的範疇,我們自可對之作學理的探討,卻沒有理由無限地擴大其涵義和誇大其價值。事實上,在西方哲學中也不乏類似的思想,例如柏拉圖的回憶說,笛卡兒的天賦觀念說,可是人家並沒有從中尋找什麼新福音,相反倒是挖掘出了西方文明危機的根源。
把“天人合一”解釋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又進一步解釋成一種生態哲學,這已經成為國學新時髦。最近看到一本書,是美國科學家和學術活動家普裏邁克寫的《保護生物學概論》,譯成中文洋洋五十多萬字,對生態保護的一個重要方麵即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問題作了係統的研究和論述。我一麵翻看這本書,一麵想起某些國人欲靠“天人合一”解救世界生態危機的雄心,不禁感到啼笑皆非。當然,學有專攻,我們不能要求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精通生態學,但我們也許有權要求一切學者尊重科學,承認環境保護也是科學,而不要在一種望文生義的“天人合一”境界中飄飄然自我陶醉。
1997.8
現代技術的危險何在?
現代技術正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發展,不斷創造出令人瞠目的奇跡。人們奔走相告:數字化生存來了,克隆來了……接下來還會有什麼東西來了?盡管難以預料,但一切都是可能的,現代技術似乎沒有什麼事情是它辦不到的。麵對這個無所不能的怪獸,人們興奮而又不安,歡呼聲和譴責聲此起彼伏,而它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依然邁著它的目空一切的有力步伐。
按照通常的看法,技術無非是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變事物的手段,手段本身無所謂好壞,它之造福還是為禍,取決於人出於什麼目的來發明和運用它。樂觀論者相信,人有能力用道德約束自己的目的,控製技術的後果,使之造福人類,悲觀論者則對人的道德能力不抱信心。仿佛全部問題在於人性的善惡,由此而導致技術服務於善的目的還是惡的目的。然而,有一位哲學家,他越出了這一通常的思路,在五十年代初便從現代技術的早期演進中看到了真正的危險所在,向技術的本質發出了追問。
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不僅僅是手段,更是一種人與世界之關係的構造方式。在技術的視野裏,一切事物都隻是材料,都縮減為某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功能。技術從來就是這樣的東西,不過,在過去的時代,技術的方式隻占據非常次要的地位,人與世界的關係主要是一種非技術的、自然的關係。對於我們的祖先來說,大地是化育萬物的母親,他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土地的贈禮,守護存在的秘密。現代的特點在於技術幾乎成了唯一的方式,實現了“對整個地球的無條件統治”,因而可以用技術來命名時代,例如原子能時代、電子時代等等。現代人用技術的眼光看一切,神話、藝術、曆史、宗教和樸素自然主義的視野趨於消失。在現代技術的統治下,自然萬物都失去了自身的豐富性和本源性,僅僅成了能量的提供者。譬如說,大地不複是母親,而隻是任人開發的礦床和地產。畜禽不複是獨立的生命和人類的夥伴,而隻是食品廠的原料。河流不複是自然的風景和民族的搖籃,而隻是水壓的供應者。海德格爾曾經為萊茵河鳴不平,因為當人們在河上建造發電廠之時,事實上是把萊茵河建造到了發電廠裏,使它成了發電廠的一個部件。那麼,想一想我們的長江和黃河吧,在現代技術的視野中,它們豈不也隻是發電廠的巨大部件,它們的自然本性和悠久曆史何嚐有一席位置?
現代技術的真正危險並不在於諸如原子彈爆炸之類可見的後果,而在於它的本質中業已包含著的這種對待事物的方式,它剝奪了一切事物的真實存在和自身價值,使之隻剩下功能化的虛假存在。這種方式必定在人身上實行報複,在技術過程中,人的個性差別和價值也不複存在,一切人都變成了執行某種功能的技術人員。事情不止於此,人甚至還成了有朝一日可以按計劃製造的“人力物質”。不管幸運還是不幸,海德格爾活著時趕上了人工授精之類的發明,化學家們已經預言人工合成生命的時代即將來臨,他對此評論道:“對人的生命和本質的進攻已在準備之中,與之相比較,氫彈的爆炸也算不了什麼了。”現代技術“早在原子彈爆炸之前就毀滅了事物本身”。總之,人和自然事物兩方麵都喪失了自身的本質,如同裏爾克在一封信中所說的,事物成了“虛假的事物”,人的生活隻剩下了“生活的假象”。
技術本質在現代的統治是全麵的,它占領了一切存在領域,也包括文化領域。在過去的時代,學者都是博學通才,有著自己的個性和廣泛興趣,現在這樣的學者消失了,被分工嚴密的專家即技術人員所取代。在文學史專家的眼裏,曆史上的一切偉大文學作品都隻是有待從語法、詞源學、比較語言史、文體學、詩學等角度去解釋的對象,即所謂文學,失去了自身的實質。藝術作品也不複是它們本身所是的作品,而成了收藏、展覽、銷售、評論、研究等各種活動的對象,海德格爾問道:“然而,在這種種活動中,我們遇到作品本身了嗎?”海德格爾還注意到了當時已經出現的信息理論和電腦技術,並且尖銳地指出,把語言對象化為信息工具的結果將是語言機器對人的控製。
既然現代技術的危險在於人與世界之關係的錯誤建構,那麼,如果不改變這種建構,僅僅克服技術的某些不良後果,真正的危險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裏呢?有一個事實看來是毋庸置疑的: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現代技術發展的步伐,人類也決不可能放棄已經獲得的技術文明而複歸田園生活。其實,被譏為“黑森林的浪漫主義者”的海德格爾也不存此種幻想。綜觀他的思路,我們可以看出,雖然現代技術的危險包含在技術的本質之中,但是,技術的方式之成為人類主導的乃至唯一的生存方式卻好像並不具有必然性。也許出路就在這裏。我們是否可以在保留技術的視野的同時,再度找回其他的視野呢?如果說技術的方式根源於傳統的形而上學,在計算性思維中遺忘了存在,那麼,我們能否從那些歌吟家園的詩人那裏受到啟示,在冥想性思維中重新感悟存在?當然,這條出路未免抽象而渺茫,人類的命運仍在未定之中。於是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何海德格爾留下的最後手跡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技術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時代中,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
1997.11
人是地球的客人
生態學正在成為一門顯學,綠色正在成為新聞出版界看好的時髦色之一。在這熱鬧之中,我讀了一本相對默默無聞的專著,發現它是一本可以在此領域為我做向導的基本讀物。在《文明的生態學透視——綠色文化》(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97年3月)一書中,生態學家周鴻清晰地闡述了生態理論和實踐的發展脈絡,使我獲得了有關知識。當然,這本著作的主旨不是介紹這些知識,而是以生態學觀點研究人類文明。這一研究涉及到文明與自然的關係這個複雜問題,我想結合此書的閱讀談一談我的思考。
文明與自然的衝突是在文明早期就已提出的古老話題。中國的老莊,西方的犬儒派、斯多葛派,都認為文明是對自然的有害幹擾,因此皆對文明持拒斥立場。按照現代的看法,地球上迄今為止的生態破壞也的確是人類社會對生物圈影響的結果。然而,文明是人類生存的必然方式,人類絕不可能停留在或者回到純粹的自然狀態,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那麼,問題就隻能歸結為選擇一種盡可能與自然相和諧的文明。
常常聽到有人為古代文明、尤其是東方古代文明唱讚歌,仿佛那是人與自然相和諧的天堂,而生態危機僅僅是現代文明的產物。事實卻大不然,正如作者所指出的,許多輝煌的古代文明,包括巴比倫文明、地中海的米諾斯文明、腓尼基文明、瑪雅文明、撒哈拉文明等,它們之所以滅亡,最重要的原因很可能是由於人類早期農業對土地的不合理使用和灌溉所導致的沙漠化與貧瘠化,使得支撐這些文明的生態環境遭到了徹底破壞。作為古中華文明發源地的黃河流域和作為古印度文明發源地的印度河流域,也因生態惡化而成了世界最貧困的地區。由此可見,古代人因為科學知識上的無知而對環境造成的破壞,其嚴重程度決不亞於現代人運用技術所造成的破壞。
當然,我們也不可低估現代工業文明所導致的生態危機的嚴重性,包括能源短缺、土地減少、環境汙染、生物多樣性的急劇喪失以及溫室效應、臭氧損耗等全球問題。就對自然環境的關係而言,古代文明的長處在於對自然懷有一種敬畏的態度,這種態度在古代各民族的宗教中均有體現,短處在於不具備環境保護的科學知識和自覺性。現代文明則正好反過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業已淡薄,而幹預自然過程的能力卻空前地加強了,這正是危險所在;但是與此同時,由科學知識導引的環境保護的自覺性也正在空前地提高,其突出表現是自六十年代開始的綠色生態運動,這一運動聲勢日趨浩大,並因可持續發展觀念的提出而達於成熟。
由此我想到一個問題:一個民族倘若既失去了古代文明對自然的敬畏,又未達到現代文明對環境保護的自覺,情形會怎麼樣呢?這正是我們今天所麵臨的可怕情形。我想舉書中大量涉及的森林狀態為例。本世紀以來,全球的森林覆蓋率在下降,越是落後的地區下降幅度越大,但在覆蓋率本來就很高的歐洲和前蘇聯卻已開始呈上升趨勢。現在,全球森林麵積的80%在發達國家,僅20%在發展中國家。我國森林密集地區包括東北、四川、海南等地毀林速度驚人,例如海南的熱帶雨林在不到40年間被毀五分之四,近19年間全國森林麵積減少了23.1%,現有覆蓋率遠遠低於世界平均水平。現代科學告訴我們,森林是地球的“綠色的肺”,地球上物質循環和能量交換的中樞,它通過儲存碳而調節空氣和氣候,能夠蓄積水和控製水土流失,並且還是物種的主要居所。因此,森林的毀壞必然導致嚴重的生態後果。毫無疑問,90年代以來我國水災不斷,便與此有著直接的關係。
以環境為發展的代價,這是西方國家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曾經走過的彎路,也許我國也難以完全避免。但是,在有了西方國家的正反麵經驗之後,我們沒有理由不縮短這一段彎路。我相信,一種健全的文明對於自然的關係應該是結合了古今文明之優點的,既懷著宗教性的敬畏之心,又有著科學性的保護意識。有跡象表明,這樣的文明正在形成之中。現代生態運動的主導精神並非狂妄的人類中心主義或狹隘的功利主義,而是一種具有泛神論意味的生態倫理學,其基本思想是把人看作大自然家庭中的普通一員,以平等的態度尊重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主張每一個物種都有自己的權利。這種倫理學在現代的興起無疑得力於對生態平衡之重要性的科學認識,但是,我們不難發現其中也複活了那種敬畏自然的古老宗教精神。據說古代曾經流行樹崇拜的習俗,先民們把樹看作神在人間的駐地。一位現代生態學家則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這個比較溫和的說法減弱了古時的神話色彩,也許更適合於現代人。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當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那麼,做一個有教養的客人,這可能就是現代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的態度吧。
1998.2
醫學的人文品格
1
現代人是越來越離不開醫院了。從前,人在土地上生息,得了病也隻是聽天由命,順其自然。現在,生老病死,每一環節幾乎都與醫院難解難分。我們在醫院裏誕生,從此常常出入其中,年老時去得更勤,最後還往往是在醫院裏告別人世。在我們的生活中,醫院、醫生、醫學占據了太重要的位置。
然而,醫院帶給我們的美好回憶卻是如此稀少。女人分娩,病人求醫,老人臨終,都是生命中最脆弱的時刻,最需要人性的溫暖。可是,在醫院裏,我們很少感覺到這種溫暖。尤其在今日中國的許多醫院裏,我們感覺到的更多是世態炎涼,人心冷漠。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醫院如今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