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禍從天降(2 / 3)

離開診室,雨兒急切地問我。我如實以告。

我們抱著妞妞走出醫院大門,站在街上,滿麵淚水。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裏,還有什麼必要去哪裏。街上行駛著紙人紙馬。頃刻之間,那個隨妞妞一起誕生的新的世界已經崩塌,那個在她誕生前存在過的老的世界也無從恢複。世界多麼假。

還是那間嬰兒室,但一切都已經被不祥的咒語改變。那支在月子裏聽熟了的搖籃曲淒涼地重複著,出殯的腳步聲取代新生命躍動的節律,注定要糾纏我一輩子。搖籃上空懸掛著的五彩氣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風裏飄搖。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壽衣,每一條童毯都可能是屍布。從搖籃到墳墓隻有咫尺之遙,從天堂到地獄隻在旦夕之間。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已經把這個毫無戒心的小生命團團包圍。她依然美麗,健康,寧靜,活潑。但魔鬼玩弄一個簡單得無以複加的乘法,悄悄給這一切加上了一個負號。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歡樂,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懷裏安睡了,突然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

淚水長流的日子,雨兒的眼瞼哭腫了。愣愣地望著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懷孕時她那寧靜滿足的神態,住院時每次哺乳歸來她那率真的喜悅,回家後見妞妞稍有不適時她那焦急的模樣……現在,她怎麼經受得住這可怕的打擊嗬。

但她是好樣的。就在當天,從眼科醫院回來後,她流著淚,仍然強忍悲傷,喝下了一大碗雞湯。

“我一定要保證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療的消耗。”她說。

她一如既往地給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換衣,一樣不落。我默默注視著她張羅這一切。

妞妞對突然降臨的災禍毫無知覺,她安靜如常,躺在我的懷裏,依然睜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著我,聽我絮叨。我喜歡對她絮叨,仿佛她什麼都能聽懂。可是,我說著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來幾天,連續帶妞妞去醫院,做各種檢查。

B超診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長椅上候診。候診的人很多。一個年輕農婦來回好幾次走近我們,怔怔地看我懷裏的妞妞,眼中滿含驚羨之情。她終於說出聲來了:

“長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沒有說話。說什麼呢?沒人會相信,一個這麼健康美麗的嬰兒竟然患有絕症。我仿佛為發生這種荒唐事感到慚愧。

那個姓胡的女醫生心地善良,後來始終真誠幫助我們。此刻她啟動儀器,用探棒觸壓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著冰涼的糊劑,妞妞感到不適,一次次伸出小手撥開這討厭的東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夥真靈!”

但檢查結果是殘酷的:雙眼多發性視網膜母細胞瘤。左眼底有一個大病灶,右眼底有三個小病灶,其一長勢不好,彎向鼻後。這兩天我讀了一些醫書,對這種病已有所了解。在嬰兒中,其發病率為一萬二千分之一。不足萬分之一的厄運,偏偏落在我們頭上,成了我們在劫難逃的百分之百。而在這種患者中,雙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預後尤其不良。已達頂點的厄運,竟然又升了一級。

“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這種病的孩子,多半長得又漂亮又聰明。”胡大夫說。

回到門診室,眼科主任簽署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

沒意義,完全沒意義。世上是有絕望這種東西的!

一間實驗室,靠牆是擺滿試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橫著一張大桌子。醫生讓我們把妞妞擱在大桌子上,然後到走廊上去等候。為了做遺傳學檢查,他們需要取妞妞的血樣。

我們給妞妞裹好小被子,滿懷疑慮地離去。

走廊和實驗室隔著兩道門,側耳傾聽,聽不見屋裏的動靜。我想象著長長的針頭插進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見可憐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那張祭壇一樣的大桌子上,宛如獻祭的犧牲。既然難逃一死,何必再讓她在死前遭受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讓他們抽!”雨兒好像和我想的一樣,突然嚷道,去推實驗室的門。門已被鎖上。這時屋裏響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聲,盡管隔著兩道門,仍然那麼響亮。這哭聲仿佛持續了很久,伴隨著這哭聲,我覺得那支長長的針頭深深紮進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攪動著,把我的心攪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門終於開了,我們衝進去,從祭壇上搶回妞妞。

妞妞偎在雨兒胸前,出聲地吮吸媽媽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從容不迫。她時而停住休息一下,發出一聲低低的滿足的歎息,時而暫時鬆開乳頭,轉過臉來,揮一揮小手,悠閑自得地玩一小會兒。

雨兒袒露著兩隻豐滿的乳房,暫時閑著的那隻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頭凝視妞妞,臉上有一種陶醉的神情。

此時此刻,分不清母嬰倆誰更快樂,誰更滿足。仿佛合著同一生命的節律,孩子餓了,媽媽脹了,孩子渴望吸取,媽媽渴望給予。當乳汁從媽媽的身體源源流進孩子的身體,她們同時感到了暢快。

我喜歡聽妞妞歡快有力的吮吸聲,也喜歡聽雨兒一邊哺乳,一邊柔聲說:

“小妞妞,吃得真好,多多地吃,一口一口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