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禍從天降(3 / 3)

可是,這一回,我聽出聲音不對頭。偷偷看,隻見她臉頰濕了,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同時仍在對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聲地吮吸著。

和往常一樣,育嬰在一絲不苟地進行。雨兒逐日認真記錄每回哺乳喂水的時間,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數。每天給妞妞洗一次澡,仔細量水溫,怕她燙著凍著。糾正妞妞睡覺的姿勢,不讓她睡扁了一側腦袋。滿月以後,又給她加喂魚肝油和鈣片,天天帶她到戶外曬太陽。

她沉浸在育嬰的細節中,仿佛這一切仍有無比重大的意義似的。

即使現在,隻要在妞妞身上發現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點兒痱子,或者哪裏破了一小塊皮,她還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厭食,她仍然焦急不安。而當妞妞終於排便,胃口好轉,她又會由衷地高興。

有一回,我要給一位認識的兒科專家打電話,她叮囑我問一下,服鈣片和吃奶應該相隔多久。

“你總是關心細節。”我笑著說。

“妞妞還活著,是不是?”她解釋,又說:“我管眼前,你管長遠。”

其實,我哪裏管得了長遠?在父母眼裏,孩子的小小身體是無價之寶,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牽動心扉。然而,別的父母在育嬰時懷著一個極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會漸漸長大,我們卻被剝奪了這個極平凡的希望。作為父母,我們不由自主地關注育嬰的細節,可是關注背後已經沒有了一個目的支撐,這顆心愈是關注就愈墮入可怕的空。也會有忘卻的片刻,因為撫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極能吸引注意力並且使人感到充實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像一般父母一樣也感覺到了這種充實。可是,一旦想起,心裏就突然空蕩蕩的,仿佛一腳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淵,使剛才那虛假的充實顯得格外可悲。

出生後第四十天,按照約定,我們帶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醫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裏,雨兒遇到好幾個一同住院的產友,也都抱了孩子來打針。母親們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關於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擔心,怕她們發現妞妞的眼病,問長問短,又怕雨兒觸景生情,悲從中來。但我看到,她始終若無其事地談談笑笑。有一個產友生了個八斤一兩重的男孩,她們曾開玩笑要結親,見了這產友,她格外高興,不斷說著妞妞的種種趣事。

她該怎樣強壓住心頭的哀痛,才能表現得這般輕鬆?

“不,”她說,“我當時真的感到高興,沒想別的。”

妞妞也表現出色。打針時,針頭紮進去,她一聲不吭,隻是在推藥水時響亮地啼兩聲,針頭拔出,啼聲就戛然而止。

這是妞妞打的惟一一次預防針。我們何嚐不明白,連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幾天前雨兒就念叨要帶妞妞去打針,我未加反對。我知道,至少現在,我們還必須捍衛把妞妞當作一個健康孩子撫養的權利和錯覺。

妞妞頭發長得真快,一個半月時,一頭濃密的黑發已經蓋住耳輪和脖子,像個小嬉皮士了。天氣漸熱,雨兒一再說得給妞妞剪胎發了。我不吭聲,心想既然她活不長,她來時一頭黑發,也讓她這麼美麗地走吧。損壞她原初的完整,我幾乎覺得是一種褻瀆。

可是,雨兒已經動手做了,做得小心細致。每當妞妞睡著時,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兒童專用的安全小剪刀,一點一點剪。妞妞醒來,她就暫停。她分幾次才完成這項工作。

妞妞變樣了。雨兒給她剪了個小平頭,看上去顯得臉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顯了原形。”雨兒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後幸災樂禍地說。

剪下的胎發,我藏在一隻絲絨小盒裏,它成了妞妞小身體留在世間的惟一紀念。

迄今為止,妞妞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她幾乎不生病,隻是常常便秘。這一回,已經四天沒有排便了,合家都很著急。

我正在小屋裏寫作,突然聽得雨兒跑到我的屋門口歡喊:

“哦——,哦——,拉了!”

“沒用開塞露嗎?”我問。

“沒用!”

我趕緊跳起來,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歡慶妞妞在便秘四天後成功排便。在我們眼裏,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確是功臣,聽我連連讚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還挺傲呢。

套一句金聖歎:看見小寶寶便秘多日後忽然拉出黃澄澄的屎,豈不快哉!

唉,不為人父母者,豈足與言此種快樂?

唉,我隨後感到的那無底的空,又豈能與天下一切幸運的父母言?

夜已深,萬家燈火已滅。妞妞的房間也熄燈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兒陪妞妞睡。妞妞的搖籃是一張折疊小鐵床,緊靠著雨兒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圍一圈小絨毯,隻在朝大床的方向敞開一個窗口,以便雨兒隨時觀察她的動靜。

我在隔壁小屋住,習慣工作到深夜,臨睡前總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進屋,看見雨兒斜躺在大床上,側著身,臉蛋擱在小床的敞口處,正目不轉睛地怔怔望著熟睡的妞妞。這一回,雨兒自己也睡著了,臉蛋仍然擱在小床的敞口處,保持著側身望妞妞的姿勢。

屋子裏很靜,我站了很久,望著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