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1 / 3)

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她朝我微笑,不無滿足地說:『什麼是意義?這就是意義。』我心想:生活一會兒沒有意義,一會兒有意義,多半取決於當下的境況。人終歸是生活在當下的。

“想開點,就當我們沒有生她。”

“可是我們生她了,而且她多可愛。她來世上一趟,一點兒沒讓我操心,還給了我這麼多東西。”

“這些東西永遠留下了。”

“這輩子我最感謝的是她。雖然她不能跟我說話,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覺得我更完全了。過去我的確有欠缺,老那麼沒牽沒掛,以後不會了。”

“以後我們一起寫小說。”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過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後……”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們讓她好好活一場,我們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場,母女一場。”

“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麼幸福。哪怕養個病孩,醜孩,弱智孩,也比我們好。”

“這是命,我們得認命。”

“我的腦子都木了。我不想別的,隻想一件事:怎麼把她喂好。”

“這就對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世界上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不饒我呀,上帝對誰都公平,沒有寵兒。從小到大,一向順順溜溜,不知道什麼是痛苦,就給我這麼一個大痛苦。”

“公平什麼!罰我倒也罷了,你和妞妞這麼天真,毫無戒心,上帝不該對你們下毒手。”

“我一向幸運,你不該再受苦了。”

“最不該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這些日子我們快快樂樂過,也讓她快快樂樂過,好嗎?”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個笑臉,忽然想到什麼,又補充說:

“咱們照樣買童車,天熱了,推妞妞到戶外散步。”

“我們還給不給她上戶口?”

“當然上,她是咱們家的人,是不?”

“對,我明天就去上。”

淩晨五時,她披著睡衣到我的小屋來。

“親,你睡著了嗎?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們一起經曆了這麼多……”

“我們更近了,是嗎?”

“世界又變小了。”

“我媽說,你是個哲學家,通過這件事,一定會更了解人生。”

“我隻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個很夠格的媽媽。”

“你這個爸爸才登峰造極呢,妞妞和你這麼好。”

“妞妞能活下去該多幸福,她有這麼好的爸爸媽媽。”

“她還這麼漂亮。”

“剛出生那會兒,你覺得她哪裏不漂亮,你就說她哪裏像我。”

“現在她越來越像你了。”

“像我還能漂亮,妞妞真為爸爸爭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壞了怎麼寫作?”

“我眼睛本來就不好,咱們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們還要周遊世界呢。”

“長這麼大,還是覺得養孩子最有味,比戀愛、出國都有味,叫人沒脾氣。我這個人原來不想結婚,結了婚,覺得結婚真好。原來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覺得有孩子真好。讓我一輩子養孩子,我也願意。夜裏起來喂奶,睡眼朦朧地到搖籃邊抱起她,一點兒也不煩。”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體有問題,你跟別人生一個。我得讓你當媽媽。”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愛你和諷刺你,說你染色體有毛病,所以有點兒小才氣。”

“你倒不是個歇斯底裏的小女子。”

“你可是個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給了我一吻,含笑離去。

“我們總得做個決定。”

“沒法決定,哪種選擇都是最壞的。”

“就這麼拖著?”

“都說順其自然,其實這已經是一種選擇了。”

“我還沒有決定不要她了。”

“那就動手術。我們守著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為命。隻要她活著,我不在乎別的,什麼出國、寫作,都無所謂。”

“這也是一種生活。生活是多種多樣的,為什麼隻能有一種活法?”

“我們會有樂趣的。”

“不行,成了個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們好好愛她,讓她成為一個快樂的小瞎子。”

“這會兒我已經聽見別的孩子在罵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負,我受不了。”

“我們也叫她小瞎子,讓她從小就習慣。”

“太慘了,給強奸了都不知道是誰幹的,我看過一個電影就這樣。”

“沒法想這麼多。不瞎也有給強奸的。”

“我們死了怎麼辦?”

“沒準等不到那一天。動了手術,死於癌症複發或第二腫瘤的可能還很大。”

“何必讓她再受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遲去不如早去。現在她畢竟還不懂得留戀生命。”

“在懂得留戀生命的時候死去,這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的命運。”

“人家都說,父母能給孩子的也就是一個健康的身體了。我們連這也做不到,她長大了會埋怨我們的。”

“如果她現在懂事,她也不會原諒我們放棄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慘。”

“你決定動手術了?”

“不。”

“放棄?”

“不。”

“究竟怎麼辦?”

“不知道。”

她好像變了個人,瘦了,蒼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一向無憂無慮的她,臉上難得再有從前那燦爛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並未覺察,正若有所思,抬頭對我說:

“剛才喂奶,她拚命大口吃,一時找不到乳頭,急成那樣。以前她從來沒有這麼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遠忘不了她平時吃奶的樣子,那麼健康,那麼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媽請教一個老專家,那個老專家說,活下來也後患無窮,但還是要盡人道主義責任。我一聽就火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小生命,就是要盡力救活她,不是盡一盡人道主義責任做到心安理得的問題。”

“可是我們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說,不是我們欠了她的債,是她欠了我們的債。”

“什麼債不債,誰也不欠誰的。歸根到底隻是愛。我們愛她,就不能不傷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這種感覺真是異乎尋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來那麼健康。上帝讓我們有與眾不同的體驗。”

“我寧願做普通人。”

“這種經曆也相當普通。”

“我在電視上看到,科學家們預測地球變暖可能導致人類毀滅,心裏就鬆了一下。人類都要毀滅了,妞妞的死還算什麼?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時,我又覺得管它人類毀不毀滅,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們撒了一個美麗的謊,故意逗得我們如癡如醉,然後又把它戳穿。我們看清這個陰謀,就不會悲痛欲絕了。”

“你看清了?”

“這會兒好像看清了,一見妞妞又糊塗了。”

“她是那麼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生命。”

“小生命的確是最實在的生命,我們大人的生命就比較虛假,加了許多偽飾。”

“那麼好吧,現在我要去聞聞她的味兒了,她的味兒真好聞。”

她回到嬰兒室,向搖籃俯下身去。

“也許會有奇跡。他說得這麼肯定:吃我幾副藥,瘤就慢慢縮小,沒有了。”

“他們這些人全這樣。那個氣功師不是更絕?他說他能用意念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

“我恨西醫,沒有一點人性,隻知道宰人。還是中醫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們也隻好指望奇跡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個上帝。問題是我不願意相信妞妞必死無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我寄希望於西醫。”

“手術?”

“一做手術,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我寄希望於西醫的失誤,這種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醫生討論,把他給鎮了,他還以為你是學醫的呢。”

“我專挑西醫的漏洞,還不是自我安慰?其實,找中醫和氣功師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長長的,倒是福相。不是有個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