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足矣,要什麼後福。”
傍晚,她悶悶不樂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麼啦?”
“沒怎麼。”
“唉,兩個妞,這個妞還不如那個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樓。我們在住宅附近溜達,我找話說,但她始終沉默。返回時,她在樓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
“跟你說句真話吧——妞妞絕對完蛋!我天天都看見,它就這麼一點點長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憐了,她這麼孤立無助。長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疼一個人。”
我轉臉看,昏暗的光線下,她臉上淚光閃爍。
一會兒,她低聲說:“有時我真想早點結束。”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勸慰她。
“我一直是幸運的。”
“所以不該讓你一下子遇到這樣的不幸。”
“不幸隻是開始,我有預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聲了。
“妞,別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發生什麼,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沒準我還死在前頭。現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可能性越來越小了。這些天老做噩夢,有一回夢見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來後腦子裏一直響著《紅樓夢》裏的好了歌,真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張無我,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兒女。所以要跳出來。”
“我就不讚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結束了再跳出來。”
“你媽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這麼些天,我還走?”
“我怕你到時候拔不出來,現在就應該慢慢拉開距離。”
“那就沒有牽掛了,有牽掛就不能老想著跳。”
“陷得太深,到時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瘋唄。”
回到家裏,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著搖籃,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勸她上床睡覺,她聽從了。她讓我也回小屋睡覺,一邊說:
“我也顧不了你了,你愛多晚睡就多晚睡,強求不了。我知道什麼事都是強求不了的……”
說罷,臉埋在枕上又慟哭起來。
叁
客人走了,那個九歲的女孩長得很漂亮。我們的女兒正發病,整日閉目昏睡。
“妞妞能長這麼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這麼想。我們失去的不是九歲的孩子,而是幾個月的孩子。”
“這有什麼區別?我真覺得生活沒有意義了。”她大哭。
“陷在哪裏,就在哪裏找意義。以後我們還會陷在別處的。”
“回過頭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義。那些戀愛、調情什麼的,都很輕飄。”
“人生無非是一堆體驗。比起不育,我們畢竟多了許多體驗。”
“我寧肯不育。現在這樣,真受不了。”
“你願意自己根本不出生,還是有生也有死?這道理是一樣的。”
“不一樣!知道她活不成,為什麼還要讓她受苦?你讓她這樣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現在活著。”
“這麼活著還不如不活。”
“她還會有好轉的時候。”
“那有什麼意義呀!你總說意義在於過程,過程和過程還不一樣呢。別的孩子有明天,她沒有。這樣一天天養著,我心裏空空的。”
“世界上許多孩子死於急病或意外事故,我們不過是預先知道罷了。你想想鄧肯,兩個孩子一下子死於車禍。”
“那也總比我們眼看著死神一點一點宰割孩子好些。”
“鄧肯會羨慕我們有精神準備。自己這裏的死總是最壞的死。”
“我要這精神準備做什麼?都快把我準備瘋了。打這件事發生後,情況總比預料的壞,越來越壞!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說得對。今天我一個勁兒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說: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終歸慢些。”
“快些比慢些還好呢,還是早些結束吧!”
“我舍不得。”
“讓她受苦有什麼意義?”
“不讓她受苦有什麼意義?意義已經背叛我們,我們不要再問意義。”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個結果。我以後肯定也是死於癌症,到時候我可不想延長痛苦,但願結束得幹脆些。這些天我腦子裏老想著葉賽寧的詩:死並不新鮮,但活著更不稀罕。”
“可是馬雅可夫斯基說:死是容易的,活著卻更難。”
“難有什麼可炫耀的!”
“你是對的。但我就是不能放棄她,我們要和她一起艱難地、無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這個徹悟的淚人兒。
若幹天後,妞妞病情好轉,在我懷裏安睡。她袒露一對乳房,從我懷裏接過妞妞。妞妞閉著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來。
她朝我微笑,不無滿足地說:
“什麼是意義?這就是意義。”
我心想:生活一會兒沒有意義,一會兒有意義,多半取決於當下的境況。人終歸是生活在當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態安詳,身材修長。
“多漂亮!”她歎息,“動也美,靜也美。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最確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開在春天,謝在春天。”
“決不能讓她再受苦了。”
“現在不談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長大肯定是個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愛。”
“你真會寵人。”
“我受不了妞撒嬌,不管是大妞還是小妞。你看她多會撒嬌……”
“又回到這個問題了。唉,不說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情,小時候的,上學以後的,一一在腦中閃過。”
“你長大了。”
“我想再養幾個孩子,養孩子真好,保不保持體形實在無所謂。不過,沒準我們不會有孩子了。天才都沒有後代,你看貝多芬、莫紮特、肖邦……”
“我什麼時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沒說你是天才,不就是幾個姑娘崇拜你嗎?”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們還會有我們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來就無家可歸了。”
“妞妞還會回來?”
“我們都不走,妞妞就一定會回來。為了妞妞,我們要守在一起,好好相愛。”
“我們的愛會結束嗎?”
“除非我們死了。”
“那不算結束。我們活著時愛遭摧殘,才是真正結束呢。”
“沒有什麼能摧殘我們的愛。”
“包括調情?”
“對,包括調情和一切。”
我擱下電話。那是我們的一個熟人。
“她說什麼啦?”
“她說,如果這事落在她頭上,她絕對受不了。”
“什麼受不了!”她嚷起來,“落在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誰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剛發現妞妞有病那會兒,你爸出差回來,問你怎麼樣。你隻有一句話:受著唄。這話我一直記著。”
“我媽說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說,再脆弱也得受著,當爸爸媽媽的都受著,你有什麼受不了?”
“人真是什麼都能適應的——最悲慘的,最荒謬的,都能適應。”
“人是這樣的,要不還叫人嗎?”
“那叫什麼?”
“叫天使,天使隻能適應幸福的、理想的東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適宜在這個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點兒天使的素質呢。”
“可不,我也有點兒脆弱,真怕到時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製住自己。精神病怎麼得的?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發狂。”
“用你的哲學開導自己。”
“那是觀念的東西,沒有用。”
“你是怎麼開導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個歇斯底裏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總是這樣:兩個人中,一個不冷靜,另一個就冷靜了。”
“這倒是。你覺得我們能挺住嗎?”
“我還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裝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裝作挺住。”
“也行,我盡量裝英雄,沒準就弄假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