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戴整齊,看樣子準備出門。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還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轉悠,買了幾隻豬爪。她特愛吃豬爪。中午,她回來了,給妞妞買了幾件小物品。
“你買了什麼?”我微笑著問。
“你不要笑我。”她有點兒警惕。
“我不笑你,我愛你。”我認真地說。
午餐時,我把豬爪擺在她麵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盡跟我生氣。”她說。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盡對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點兒也不狠。”
“我的氣算氣呀,一會兒就消。”
“你經常是大男人鬧小脾氣。”
我開口回敬,她和我同時說了出來:“你經常是小女人發大脾氣。”說罷,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自言自語似地補上一句:
“這邏輯也很簡單嘛。”
這是老矛盾了,我們一起做什麼事,總是她急,我慢,然後她就嚷,我就生氣。今天也是這麼起的頭。
“愛情和苦難都改變不了急脾氣嗬。”我說。
“也改變不了慢脾氣。”
我們都笑了。
“我和你勢不兩立了。”她仍含嗔宣布。
“一個是性情古怪的老頭,一個是脾氣暴躁的婦人,當然勢不兩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還在。
“結婚前你不是這樣的。”
“你也不是這樣的。結婚使人麵目全非。”
“那就離婚。”
“外麵陽光多好,我們去曬曬太陽。”我提議。
“老夫老妻,曬曬太陽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曬曬太陽,還能幹什麼?”
“你還想幹別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肆
我們逛西單商場。“你看。”她悄悄說。在熙攘的人群中,有兩個男性盲人互相攙扶著,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著前進。他們在交談,麵露笑容。
“太慘了,”她接著說,“我決不讓妞妞那樣。”
“嬰兒即使殘廢也仍然可愛,長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說。
“你說過,嬰兒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動物。”
“看見一個嬰兒,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長大了是什麼樣子。看見一個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剛出生時是什麼樣子。”
“嫩孩就是可愛,拉屎撒尿都可愛。可是誰會覺得大人拉屎撒尿可愛呢,哪怕是個大美人?”
“今天我們的見解完全一致。”
“那麼,不動手術了?”
“妞妞另當別論。”
“你讓她這麼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談得上她苦不苦。隻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樂,不會隻有痛苦的。剛才那兩個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這個人太執著,永遠悟不了。活就那麼重要?”
“悟了那麼一下,就神氣起來了。”
“動了手術也活不長呢?”
“我就擔心這。”
“還有一個哪種痛苦近在眼前的問題。你想,把她擱在一個陌生環境裏,眼睛被挖掉,蒙上紗布,她怎麼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現在還有光感,看見燈光笑得多甜。一動手術,這一點兒快樂也給剝奪了。”
“所以我說不要動。”
“不動,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還要遭好多罪:眼病發作,癌症轉移……”
她不吭聲了,開始翻看服裝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還是動吧。”我繼續跟她商量。
“這個問題太重大了。”她說,然後沒有了下文,仍專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問題”就短路。
回家後,她主動接上話茬:
“我不做決定,由你做,怎麼都好。”
“怎麼都好?”
“讓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們就有她了。”
“怎麼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讓她去,我們就沒有她了。”
“你就像佛經故事裏的那個哭婆婆……”
“那就讓怎麼都好的人做決定吧,怎麼決定都快樂。由怎麼都不好的人做決定,怎麼決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語,手裏拿著一本《禪說》。
“難怪一臉禪機啊!”我笑了,“你這個人倒是天生有禪心,永遠隨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讀懂。”
“禪算什麼佛呀!”
“反正我聽你的。如果你決定動手術,我就勉強同意,我們陪她走完這個過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麼愛你才好了。”
“好像媽媽知道似的。”
“媽媽算開了眼界,沒有像你爸爸這樣的,不停地親呀,說呀,抱呀……”
“見到妞妞,愛就撲鼻而來。”
“老爸爸都這樣,愛得直流,控製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樣。”
“好在爸爸還有一顆年輕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愛你,媽媽百分之五十愛你,百分之五十愛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媽媽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別的什麼水,爸爸就不說了。”
她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妞妞也跟著笑了。
“要是你沒病,媽媽一定不讓爸爸這麼溺愛,都把你給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媽媽,——像結婚前的你媽媽!”
她轉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從來不氣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會答應。”
“真的,妞妞要長大了,準是向著你。”
“就像你,你也向著我,不讓別的姑娘欺負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歡顧家的男人,最受歡迎的廣告是父親抱著一個嬰兒。”
“我又趕上了一個時髦。”
“你是想說時髦又趕上了你吧?”
“時髦這玩意兒無處不在,說不定什麼時候撞上了,無所謂誰趕誰。其實父親抱孩子是一個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後地區都是父親抱孩子,母親種田,有什麼時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歡人家說他時髦,爸爸不時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說他時髦,照抱不誤。來,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結了,沒什麼可牽掛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沒什麼。以前我挺在乎,不讓你抽煙喝酒。現在無所謂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隻要你覺得好,怎麼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麼辦?”
“我也沒意思了。真沒準我死在你前頭。自殺就是一個念頭,很容易。”
“那是走進了死胡同,一時出不來。”
“不是出不來。想自殺的時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現在是糊塗的,在乎什麼活長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會自殺,隻會病死老死。你這個人是很戀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執著,放不開,不灑脫。”
“自殺恰恰是因為在某一點上太執著,放不開,而不是因為太悟。”
“這倒也是。不過,想自殺時,那心境是澄明的,沒有什麼想不開。”
“物極必反,太執著走向太看透。隻有一個支點,失去了,就空了。”
“多幾個支點也沒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觀察她,發現她含著淚,但麵帶笑容。
“不過,說出來了,就不會自殺了。自殺的人不說。”她接著說,“我要死了,大家都會奇怪。事情好像倒過來了:你悲觀,你活著;我無憂無慮,我死了。其實這挺符合邏輯。”
“生命遲早要結束,用不著我們自己動手。”
“許多作家是自殺的。”
“作家另當別論。一個作家寫不出東西了,就會覺得活著沒意思。”
“妞妞走了,你還有寫作,我什麼也沒有了,不過也沒關係。”
“你的生活在別的方麵:家庭,愛情……”
“我沒有愛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還氣我嗎?”
“不氣了。我最受不了你傷心。你傷心時會變成一個很小的孩子,卻又頓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個孩子看破紅塵。”
“你會安慰人。”
“如果我們像別的夫妻一樣,也就算了。但不是這樣的。我們不該這樣,我們完全可以不這樣。”
“親,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