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朋友
有人問斯多噶派創始人芝諾:“誰是你的朋友?”他回答:“另一個自我。”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個,那就是自己。缺了這個朋友,一個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隻是表麵的熱鬧而已,實際上他是很空虛的。
一個人是否自己的朋友,有一個可靠的測試標準,就是看他能否獨處,獨處是否感到充實。如果他害怕獨處,一心逃避自己,他當然不是自己的朋友。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關鍵在於有沒有芝諾所說的“另一個自我”。它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以理性的態度關愛著那個在世上奮鬥的自我。理性的關愛,這正是友誼的特征。有的人不愛自己,一味自怨,仿佛自己的仇人。有的人愛自己而沒有理性,一味自戀,儼然自己的情人。在這兩種場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成為自己的朋友,這是人生很高的成就。塞涅卡說,這樣的人一定是全人類的朋友。蒙田說,這比攻城治國更了不起。我隻想補充一句:如此偉大的成就卻是每一個無緣攻城治國的普通人都有希望達到的。
與自己談話的能力
有人問犬儒派創始人安提斯泰尼,哲學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回答是:“與自己談話的能力。”
我們經常與別人談話,內容大抵是事務的處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爭執、恩怨的傾訴、公關、交際、新聞等等。獨處的時候,我們有時也在心中說話,細察其內容,仍不外上述這些,因此實際上也是在對別人說話,是對別人說話的預演或延續。我們真正與自己談話的時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夠與自己談話,必須把心從世俗事務和人際關係中擺脫出來,回到自己。這是發生在靈魂中的談話,是一種內在生活。哲學教人立足於根本審視世界,反省人生,帶給人的就是過內在生活的能力。
與自己談話的確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一種罕見的能力。有許多人,你不讓他說凡事俗務,他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隻關心外界的事情,結果也就隻擁有僅僅適合於與別人交談的語言了。這樣的人麵對自己當然無話可說。可是,一個與自己無話可說的人,難道會對別人說出什麼有意思的話嗎?哪怕他談論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聽市井瑣聞,因為在裏麵找不到那個把一切連結為整體的核心,那個照亮一切的精神。
獨處也是一種能力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嚐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非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具備的。具備這種能力並不意味著不再感到寂寞,而在於安於寂寞並使之具有生產力。人在寂寞中有三種狀態。一是惶惶不安,茫無頭緒,百事無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漸漸習慣於寂寞,安下心來,建立起生活的條理,用讀書、寫作或別的事務來驅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為一片詩意的土壤,一種創造的契機,誘發出關於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體驗。
有的人隻習慣於與別人共處,和別人說話,自己對自己無話可說,一旦獨處就難受得要命,這樣的人終究是膚淺的。人必須學會傾聽自己的心聲,自己與自己交流,這樣才能逐漸形成一個較有深度的內心世界。
托爾斯泰在談到獨處和交往的區別時說:“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適合整體,適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適合部分,不是適合人群。”說得好。
對於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麵對世界的整體,麵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隻是麵對部分,麵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隻有凡人瑣事,過眼煙雲,沒有上帝和永恒。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間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人們常常誤認為,那些熱心於社交的人是一些慷慨之士。泰戈爾說得好,他們隻是在揮霍,不是在奉獻,而揮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那麼,揮霍與慷慨的區別在哪裏呢?我想是這樣的:揮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東西拿出來,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東西拿出來。社交場上的熱心人正是這樣,他們不覺得自己的時間、精力和心情有什麼價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們揮霍掉。相反,一個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寧願在孤獨中從事創造,然後把最好的果實奉獻給世界。
直接麵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
對於文人來說,許多時候,讀書和寫作也隻是一種消遣或一種事務,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通宵達旦地坐在喧鬧的電視機前,他們把這叫做過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裏,守著我今年的最後一刻寂寞。當歲月的閘門一年一度打開時,我要獨自坐在壩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洶湧流過。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帶著我的虔誠,也不能想象有賓客,使它帶著酒宴的汙穢。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隻屬於我自己。在這些時間裏,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隻讀我自己想讀的書,隻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麼也不做,寧肯閑著,也決不應付差事。差事是應付不完的,唯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製,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
在舞曲和歡笑聲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獨處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隻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隻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獨處的充實
怎麼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你自己一個人呆著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寧靜、充實和滿足?
對於有“自我”的人來說,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麵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隻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麵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所以,一切注重靈魂生活的人對於盧梭的這話都會發生同感∶“我獨處時從來不感到厭煩,閑聊才是我一輩子忍受不了的事情。”這種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隻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隻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什麼卡拉OK舞廳啦,錄相廳啦,電子娛樂廳啦,或者就找人聊天。自個兒呆在家裏,他們必定會打開電視機,沒完沒了地看那些粗製濫造的節目。他們的日子表麵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麵對麵看見自己。對此我隻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裏去,對於別人隻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曆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曆。
往事的珍寶
人生中有些往事是歲月帶不走的,仿佛愈經衝洗就愈加鮮明,始終活在記憶中。我們生前守護著它們,死後便把它們帶入了永恒。
人心中應該有一些有分量的東西,使人沉重的往事是不會流失的。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時間中行走,無可奈何地迷失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他無法把家鄉的泉井帶到異鄉,把童年的彩霞帶到今天,把十八歲生日的燭光帶到四十歲的生日。不過,那不能帶走的東西未必就永遠丟失了。也許他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其中一件或另一件會突然向他顯現,就像從前的某一片燭光突然在記憶的夜空中閃亮。
我不相信時間帶走了一切。逝去的年華,我們最珍貴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我們必定以某種方式把它們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我們遺忘了藏寶的地點,但必定有這麼一個地方,否則我們不會這樣苦苦地追尋。或者說,有一間心靈的密室,其中藏著我們過去的全部珍寶,隻是我們竭盡全力也回想不起開鎖的密碼了。然而,可能會有一次純屬偶然,我們漫不經心地碰對了這密碼,於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於從前的歲月。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時刻,我們都無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變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變。那麼,一個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並不在於他留住了多少珍寶,而在於他有過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時刻,正是這些時刻組成了他的生活中的流動的盛宴。留不住當然是悲哀,從來沒有想留住的珍寶卻是更大的悲哀。
世上有一樣東西,比任何別的東西都更忠誠於你,那就是你的經曆。你生命中的日子,你在其中遭遇的人和事,你因這些遭遇產生的悲歡、感受和思考,這一切僅僅屬於你,不可能轉讓給任何別人,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這是你最珍貴的財富,而隻要你珍惜,也會是你最可靠的財富,無人能夠奪走。相反,如果你不珍惜,就會隨歲月而流失,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正因為此,我一直主張人人養成寫日記的習慣。
相比之下,金錢是最不可靠的財富。金錢毫無忠誠可言,它們沒有個性,永遠是那副模樣,今天在你這裏,明天會在別人那裏,後天又可能回到你這裏。可是,人們熱衷於積聚金錢,卻輕易揮霍掉僅僅屬於自己的經曆,這是怎樣地本末倒置啊。*
物質的財寶,丟失了可以掙回,掙不回也沒有什麼,它們是這樣毫無個性,和你本來就沒有必然的關係,隻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存放罷了。可是,你的生命中的珍寶是僅僅屬於你的,它們隻能存放在你的心靈中和記憶中,如果這裏沒有,別的任何地方也不會有,你一旦把它們丟失,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聖愛克蘇佩裏說:“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這樣一口水井。始終攜帶著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於心中藏著永不枯竭的愛的源泉,最荒涼的沙漠也化作了美麗的風景。
逝去的感情事件,無論痛苦還是歡樂,無論它們一度如何使我們激動不寧,隔開久遠的時間再看,都是美麗的。我們還會發現,痛苦和歡樂的差別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麼大。歡樂的回憶夾著憂傷,痛苦的追念摻著甜蜜,兩者又都同樣令人惆悵。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懷念,消逝就不是絕對的。人用懷念挽留逝者的價值,證明自己是與古往今來一切存在息息相通的有情。失去了童年,我們還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們還有愛。失去了歲月,我們還有曆史和智慧。沒有懷念,人便與木石無異。
然而,在這個日益匆忙的世界上,人們愈來愈沒有工夫也沒有心境去懷念了。人心如同躁動的急流,隻想朝前趕,不複返顧。可是,如果忘掉源頭,我們如何校正航向?如果不知道從哪裏來,我們如何知道向哪裏去?
意義的源泉是追求和懷念,而不是擁有。擁有的價值,似乎僅在於它使追求有了一個目標,使懷念有了一個對象。擁有好像隻是一塊屏幕,種種色彩繽紛的影像都是追求和懷念投射在上麵的。
逝去的事件往往在回憶中獲得了一種當時並不具備的意義,這是時間的魔力之一。
人生一切美好經曆的魅力就在於不可重複,它們因此而永遠活在了記憶中。
時光村落裏的往事
——藍藍《人間情書》序
}h3}一
人分兩種,一種人有往事,另一種人沒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曆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穀倉裏。
世上什麼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曆到的一切,無不轉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被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後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於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是的,隻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曆的一切都如過眼煙雲,隨風飄散,什麼也留不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留下。他隻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h3}二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顆溫柔愛人的心。
當我們的親人遠行或故世之後,我們會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們的好處,悔恨自己的疏忽和過錯。然而,事實上,即使尚未生離死別,我們所愛的人何嚐不是在時時刻刻離我們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