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自己身上的快樂源泉(1 / 3)

第七輯 自己身上的快樂源泉

內在生活

人同時生活在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中。內心世界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或者,反過來說也一樣:外部世界也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對於內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麵相同的經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事實上也就完全不是相同的經曆了。

一個經常在閱讀和沉思中與古今哲人文豪傾心交談的人,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生活在多麼不同的世界上。

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曆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靈曆程的懸殊才在人與人之間鋪下了鴻溝。

人生的道路分內外兩個方麵。外在方麵是一個人的外部經曆,它是有形的,可以簡化為一張履曆表,標示出了曾經的職業、地位、榮譽等等。內在方麵是一個人的心路曆程,它是無形的,生命的感悟,情感的體驗,理想的追求,這些都是履曆表反映不了的。

我的看法是,盡管如此,內在方麵比外在方麵重要得多,它是一個人的人生道路的本質部分。我還認為,外在方麵往往由命運、時代、環境、機遇決定,自己沒有多少選擇的主動權,在盡力而為之後,不妨順其自然,而應該把主要努力投注於自己可以支配的內在方麵。

外在遭遇受製於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應成為人生的主要目標。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對一切外在遭際的態度。內在生活充實的人仿佛有另一個更高的自我,能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對變故和挫折持適當態度,心境不受塵世禍福沉浮的擾亂。

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區別不在物質上的貧富,社會方麵的境遇,是內在的精神素質把人分出了偉大和渺小,優秀和平庸。

閱讀是與曆史上的偉大靈魂交談,借此把人類創造的精神財富“占為己有”。寫作是與自己的靈魂交談,借此把外在的生命經曆轉變成內在的心靈財富。信仰是與心中的上帝交談,借此積聚“天上的財富”。這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三種交談,而這三種交談都是在獨處中進行的。

茫茫人海裏,你遇見了這一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這決定了你在人世間的命運。你的愛和恨,喜和悲,順遂和挫折,這一切都是因為相遇。

但是,請記住,在相遇中,你不是被動的,你始終可以擁有一種態度。相遇組成了你的外部經曆,對相遇的態度組成了你的內心經曆。

還請記住,除了現實中的相遇之外,還有一種超越時空的相遇,即在閱讀和思考中與偉大靈魂的相遇。這種相遇使你得以擺脫塵世命運的束縛,生活在一個更廣闊、更崇高的世界裏。

一個人越是珍視心靈生活,他就越容易發現外部世界的有限,因而能夠以從容的心態麵對。相反,對於沒有內在生活的人來說,外部世界就是一切,難免要生怕錯過了什麼似地急切追趕了。

心靈也是一種現實

對於理想的實現不能做機械的理解,好像非要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似的。現實不限於物質現實和社會現實,心靈現實也是一種現實。尤其是人生理想,它的實現方式隻能是變成心靈現實,即一個美好而豐富的內心世界,以及由之所決定的一種正確的人生態度。除此之外,你還能想象出人生理想的別的實現方式嗎?

物質理想(譬如產品的極大豐富)和社會理想(譬如消滅階級)的實現要用外在的可見事實來證明,精神理想的實現方式隻能是內在的心靈境界。

理想,信仰,真理,愛,善,這些精神價值永遠不會以一種看得見的形態存在,它們實現的場所隻能是人的內心世界。正是在這無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對真的理解應該寬泛一些,你不能說隻有外在的榮華富貴是真實的,內在的智慧教養是虛假的。一個內心生活豐富的人,與一個內心生活貧乏的人,他們是在實實在在的意義上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心靈也是一種現實,甚至是惟一真實的現實,這個觀點可以在佛教對心的論述中找到根據。

對於不同的人,世界呈現不同的麵貌。在精神貧乏者眼裏,世界也是貧乏的。世界的豐富的美是依每個人心靈豐富的程度而開放的。

對於樂盲來說,貝多芬等於不存在。對於畫盲來說,畢加索等於不存在。對於隻讀流行小報的人來說,從荷馬到海明威的整個文學寶庫等於不存在。對於終年在名利場上奔忙的人來說,大自然的美等於不存在。

內心生活與外部生活並非互相排斥的,同一個人完全可能在兩方麵都十分豐富。區別在於,注重內心生活的人善於把外部生活的收獲變成心靈的財富,缺乏此種稟賦或習慣的人則往往會迷失在外部生活中,人整個兒是散的。

對於一顆善於感受和思考的靈魂來說,世上並無完全沒有意義的生活,任何一種經曆都可以轉化為內在的財富。而且,這是最可靠的財富,因為正如一位詩人所說:“你所經曆的,世間沒有力量能從你那裏奪走。”

生活是廣義的,內心經曆、感情、體驗也是生活,讀書也是寫作的生活源泉。

心靈的財富也是積累而成的。一個人酷愛精神的勞作和積聚,不斷產生、搜集、貯藏點滴的感受,日積月累,就在他的內心中建立了一個巨大的寶庫,造就了一顆豐富的靈魂。在他麵前,那些精神懶漢相比之下終於形同乞丐。

自己身上的快樂源泉

古希臘哲學家都主張,快樂主要不是來自外物,而是來自人自身。蘇格拉底說:享受不是從市場上買來的,而是從自己的心靈中獲得的。德謨克利特說:一個人必須習慣於反身自求快樂的源泉。亞裏士多德說:沉思的快樂不依賴於外部條件,是最高的快樂。連號稱享樂主義祖師爺的伊璧鳩魯也說:身體的健康和靈魂的平靜是幸福的極致。

人應該在自己身上擁有快樂的源泉,它本來就存在於每個人身上,就看你是否去開掘和充實它。這就是你的心靈。當然,如同伊璧鳩魯所說,身體的健康也是重要的快樂源泉。但是,第一,如果沒有心靈的參與,健康帶來的就隻是動物性的快樂;第二,人對健康的自主權是有限的,潛伏的病魔防不勝防,所以這是一個不太可靠的快樂源泉。

相比之下,心靈的快樂是自足的。如果你的心靈足夠豐富,即使身處最單調的環境,你仍能自得其樂。如果你的心靈足夠高貴,即使遭遇最悲慘的災難,你仍能自強不息。這是一筆任何外力都奪不走的財富,是孟子所說的“人之安宅”,你可以藉之安身立命。

由此可見,人們為了得到快樂,熱衷於追求金錢、地位、名聲等身外之物,無暇為豐富和提升自己的心靈做一些事,是怎樣地南轅北轍啊。

不滿足的人比滿足的豬幸福

常有人問我:不去想那些人生的大問題,豈不可以活得快樂一些?

我想用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的話來回答:不滿足的人比滿足的豬幸福,不滿足的蘇格拉底比滿足的傻瓜幸福。

人和豬的區別就在於,人有靈魂,豬沒有靈魂。蘇格拉底和傻瓜的區別就在於,蘇格拉底的靈魂醒著,傻瓜的靈魂昏睡著。靈魂生活開始於不滿足。不滿足什麼?不滿足於像動物那樣活著。正是在這不滿足之中,人展開了對意義的尋求,創造了豐富的精神世界。

中國古話說:知足長樂。這也對。智者的特點正在於,在物質生活上很容易知足,卻又絕對不滿足於僅僅過物質生活。相反,正如伊壁鳩魯所說,凡不能滿足於少量物資的人,再多的物質也不會使他們滿足。

那麼,何以見得不滿足的人比滿足的豬幸福呢?穆勒說,因為前者的快樂更豐富,但惟有兼知兩者的人才能做出判斷。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頭滿足的豬,跟你說了也白說。我不是罵任何人,因為我相信,每個人身上都藏著一個不滿足的蘇格拉底。

不做夢的人必定平庸

一個有夢想的人和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他們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的。如果你和那種沒有夢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一定會覺得乏味透頂。有時我不禁想,與隻知做夢的人比,從來不做夢的人是更像白癡的。

兩種人愛做夢:太有能者和太無能者。他們都與現實不合,前者超出,後者不及。但兩者的界限是不易分清的,在成功之前,前者常常被誤認為後者。

可以確定的是,不做夢的人必定平庸。

在某種意義上,美、藝術都是夢。但是,夢並不虛幻,它對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價值完全是真實的。不妨設想一下,倘若徹底排除掉夢、想象、幻覺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響,人心不再有憧憬和顫栗,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在人生畫麵上,夢幻也是真實的一筆。

夢是虛幻的,但虛幻的夢所發生的作用卻是完全真實的。美、藝術、愛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夢。如果沒有這一切夢,人生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啊!

兩種人愛做夢:弱者和智者。弱者夢想現實中有但他無力得到的東西,他以之撫慰生存的失敗。智者夢想現實中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他以之解說生存的意義。

人們做的事往往相似,做的夢卻千差萬別,也許在夢中藏著每一個人的更獨特也更豐富的自我。

我喜歡奧尼爾的劇本《天邊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麵,幻想毫無價值,美毫無價值,一個幻想家總是實際生活的失敗者,一個美的追求者總是處處碰壁的倒黴鬼;另一方麵,對天邊外的秘密的幻想,對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價值,那種在實際生活中即使一敗塗地還始終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運兒。

夢想常常是創造的動力。凡高這樣解釋他的創作衝動:“我一看到空白的畫布呆望著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內容投擲上去。”在每一個創造者眼中,生活本身也是這樣一張空白的畫布,等待著他去賦予內容。相反,誰眼中的世界如果是一座琳琅滿目的陳列館,擺滿了現成的畫作,這個人肯定不會再有創造的衝動,他至多隻能做一個鑒賞家。

在這個時代,能夠沉醉於自己的心靈空間的人是越來越少了。那麼,好夢連翩就是福,何必成真。

在一定意義上,藝術家是一種夢與事不分的人,做事仍像在做夢,所以做出了獨一無二的事。

人生如夢,愛情是夢中之夢。諸色皆空,色欲乃空中之空。可是,若無愛夢縈繞,人生豈不更是赤裸裸的空無;離了暮雨朝雲,巫山縱然萬古長存,也隻是一堆死石頭罷了。

在夢中,昨日的雲雨更美。隻因襄王一夢,巫山雲雨才成為世世代代的美麗傳說。

理想主義永遠不會過時

據說,一個人如果在十四歲時不是理想主義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歲時仍是理想主義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們或許可以引申說,一個民族如果全體都陷入某種理想主義的狂熱,當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難覓理想主義者,又實在太墮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義普遍遭恥笑的時代,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理想主義者,就必定不是因為幼稚,而是因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覺。

有兩種理想。一種是社會理想,旨在救世和社會改造。另一種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個人完善。如果說前者還有一個是否切合社會實際的問題,那麼,對於後者來說,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僅僅關涉個人的靈魂,在任何社會條件下,—個人總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隻是因為你不想,決不能以不切實際為由來替自己辯解。

理想是靈魂生活的寄托。所以,就處世來說,如果世道重實利而輕理想,理想主義會顯得不合時宜;就做人來說,隻要一個人看重靈魂生活,理想主義對他便永遠不會過時。

當然,對於沒有靈魂的東西,理想毫無用處。

理想主義永遠不會遠去,它在每一個珍視精神價值的人的心中,這是它在任何時代存在的唯一方式。

理想:對精神價值的追求。理想主義:把精神價值置於實用價值之上,作為人生或社會的主要目標、最高目標。

向理想索取實用價值,這是自相矛盾。

精神性的目標隻是一個方向,它的實現方式不是在未來某一天變成可見的現實,而是作為方向體現在每一個當下的行為中。也就是說,它永遠不會完全實現,又時刻可以正在實現。

人類的那些最基本的價值,例如正義、自由、和平、愛、誠信,是不能用經驗來證明和證偽的。它們本身就是目的,就像高尚和諧的生活本身就值得人類追求一樣,因此我們不可用它們會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評價它們,當然更不可用違背它們會造成什麼具體的惡果檢驗它們了。

有些人所說的理想,是指對於社會的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一旦看到社會真相,這種想象當然就會破滅。我認為這不是理想這個概念的本義。理想應該是指那些值得追求的精神價值,例如作為社會理想的正義,作為人生理想的真﹑善﹑美,等等。這個意義上的理想是永遠不可能完全實現的,否則就不成其為理想了。

聖徒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智者是溫和的理想主義者。

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上,一個尋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義者會轉而尋求智慧的救助,於是成為智者。

我們永遠隻能生活在現在,要偉大就現在偉大,要超脫就現在超脫,要快樂就現在快樂。總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種生活的理想,那麼,你應該現在就來實現它。倘若你隻是想象將來有一天能夠偉大、超脫或快樂,而現在卻總是委瑣、鑽營、苦惱,則我敢斷定你永遠不會有偉大、超脫、快樂的一天。作為一種生活態度,理想是現在進行時的,而不是將來時的。

對於一切有靈魂生活的人來說,精神的獨立價值和神聖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是無法證明也不需證明的公理。

人的心靈可劃分為三個部分,即理智、意誌和情感,而真、善、美便是與這三個部分相對應的精神價值。其中,真是理智的對象,體現為科學活動,善是意誌的對象,體現為道德活動,美是情感的對象,體現為藝術活動。當然,正像人的心靈本是一個整體,理智、意誌、情感隻是相對的劃分一樣,真、善、美三者也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它們之間有著極為緊密的聯係。理智上求真,意誌上向善,情感上愛美,三者原是一體,屬於同一顆高貴心靈的追求,是從不同角度來描述同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

夢並不虛幻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真實的故事——

在巴黎,有一個名叫夏米的老清潔工,他曾經替朋友撫育過一個小姑娘。為了給小姑娘解悶,他常常講故事給她聽,其中講了一個金薔薇的故事。他告訴她,金薔薇能使人幸福。後來,這個名叫蘇珊娜的小姑娘離開了他,並且長大了。有一天,他們偶然相遇。蘇珊娜生活得並不幸福。她含淚說∶“要是有人送我一朵金薔薇就好了。”從此以後,夏米就把每天在首飾坊裏清掃到的灰塵搜集起來,從中篩選金粉,決心把它們打成一朵金薔薇。金薔薇打好了,可是,這時他聽說,蘇珊娜已經遠走美國,不知去向。不久後,人們發現,夏米悄悄地死去了,在他的枕頭下放著用皺巴巴的藍色發帶包劄的金薔薇,散發出一股老鼠的氣味。

送給蘇珊娜一朵金薔薇,這是夏米的一個夢想。使我們感到惋惜的是,他終於未能實現這個夢想。也許有人會說∶早知如此,他就不必年複一年徒勞地篩選金粉了。可是,我倒覺得,即使夏米的夢想毫無結果,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溫情的夢想本身已經足夠美好,給他單調的生活增添了一種意義,把他同那些沒有任何夢想的普通清潔工區分開來了。

說到夢想,我發現和許多大人真是講不通。他們總是這樣提問題∶夢想到底有什麼用?在他們看來,一樣東西,隻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賣錢,就是沒有用。他們比起一則童話故事裏的小王子可差遠了,這位小王子從一顆外星落在地球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尋找著一口水井。他一邊尋找,一邊覺得沙漠非常美麗,明白了一個道理∶“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見的,我們也許能找到,也許找不到。可是,正是對看不見的東西的夢想驅使我們去尋找,去追求,在看得見的事物裏發現隱秘的意義,從而覺得我們周圍的世界無比美麗。

其實,詩、童話、小說、音樂等等都是人類的夢想。印度詩人泰戈爾說得好∶“如果我小時候沒有聽過童話故事,沒有讀過《一千零一夜》和《魯賓孫漂流記》,遠處的河岸和對岸遼闊的田野景色就不會如此使我感動,世界對我就不會這樣富有魅力。”英國詩人雪萊肯定也聽到過人們指責詩歌沒有用,他反駁說∶詩才“有用”呢,因為它“創造了另一種存在,使我們成為一個新世界的居民”。的確,一個有夢想的人和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他們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的。如果你和那種沒有夢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一定會覺得乏味透頂。一輪明月當空,他們最多說月亮像一張燒餅,壓根兒不會有“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的豪情。麵對蒼茫大海,他們隻看到一大灘水,決不會像安徒生那樣想到海的女兒,或像普希金那樣想到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唉,有時我不免想,與隻知做夢的人比,從來不做夢的人是更像白癡的。

好夢何必成真

好夢成真——這是現在流行的一句祝詞,人們以此互相慷慨地表達友善之意。每當聽見這話,我就不禁思忖:好夢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嗎?

有兩種不同的夢。

第一種夢,它的內容是實際的,譬如說,夢想升官發財,夢想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或嫁一個富甲天下的款哥,夢想得諾貝爾獎金,等等。對於這些夢,弗洛伊德的定義是適用的:夢是未實現的願望的替代。未實現不等於不可能實現,世上的確有人升了官發了財,娶了美人或嫁了富翁,得了諾貝爾獎金。這種夢的價值取決於能否變成現實,如果不能,我們就說它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二種夢,它的內容與實際無關,因而不能用能否變成現實來衡量它的價值。譬如說,陶淵明夢見桃花源,魯迅夢見好的故事,但丁夢見天堂,或者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夢見一片美麗的風景。這種夢不能實現也不需要實現,它的價值在其自身,做這樣的夢本身就是享受,而記載了這類夢的《桃花源記》、《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類的精神財富。

所謂好夢成真往往是針對第一種夢發出的祝願,我承認有其合理性。一則古代故事描繪了一個貧窮的樵夫,說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貴夢,奇異的是每晚的夢像連續劇一樣向前推進,最後好像是當上了皇帝。這個樵夫因此過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夢當成現實,把白天的現實當成夢,他豈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這種自欺的邏輯遭到了當時人的哄笑,我相信我們今天的人也多半會加入哄笑的行列。

可是,說到第二種夢,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這種夢的範圍和含義擴大一些,舉凡組成一個人的心靈生活的東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藝術的體驗,哲學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歸入其中。這樣的夢永遠不會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直接現實,在此意義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必在此意義上成真,因為它們有著與第一種夢完全不同的實現方式,不妨說,它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構成了一種內在的現實,這樣的好夢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真。對真的理解應該寬泛一些,你不能說隻有外在的榮華富貴是真實的,內在的智慧教養是虛假的。一個內心生活豐富的人,與一個內心生活貧乏的人,他們是在實實在在的意義上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種夢稱做物質的夢,把第二種夢稱做精神的夢。不能說做第一種夢的人庸俗,但是,如果一個人隻做物質的夢,從不做精神的夢,說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個人類隻夢見黃金而從不夢見天堂,則即使夢想成真,也隻是生活在鋪滿金子的地獄裏而已。

車窗外

小時候喜歡乘車,尤其是火車,占據一個靠窗的位置,扒在窗戶旁看窗外的風景。這愛好至今未變。

列車飛馳,窗外無物長駐,風景永遠新鮮。

其實,窗外掠過什麼風景,這並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那種流動的感覺。景物是流動的,思緒也是流動的,兩者融為一片,仿佛置身於流暢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