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 麵對苦難
正視苦難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然翻出軌道。
“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幸,把自己獨獨看作例外。
人生在世,總會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難,世上並無絕對的幸運兒。所以,不論誰想從苦難中獲得啟迪,該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機會和材料的。世態炎涼,好運不過爾爾。那種一交好運就得意忘形的淺薄者,我很懷疑苦難能否使他們變得深刻一些。
人生的本質決非享樂,而是苦難,是要在無情宇宙的一個小小角落裏奏響生命的凱歌。
喜歡談論痛苦的往往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而飽嚐人間苦難的老年貝多芬卻唱起了歡樂頌。
年少之時,我們往往容易無病呻吟,誇大自己的痛苦,甚至誇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約有二。其一,是對人生的無知,沒有經曆過大痛苦,就把一點兒小煩惱當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虛榮心,在文學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當作裝飾和品位,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隻是到了真正飽經滄桑之後,我們才明白,人生的小煩惱是不值得說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說的。我們把痛苦當作人生本質的一個組成部分接受下來,帶著它繼續生活。如果一定要說,我們就說點別的,比如天氣。辛棄疾詞雲:“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結尾意味深長,是不可說之說,是辛酸的幽默。
一個人隻要真正領略了平常苦難中的絕望,他就會明白,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麼浮誇,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麼做作。
不要對我說:苦難淨化心靈,悲劇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難磨鈍了多少敏感的心靈,悲劇毀滅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繪聲繪色,來掩蓋生活中的無聲無息!
浪漫主義在痛苦中發現了美感,於是為了美感而尋找痛苦,誇大痛苦,甚至偽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種語言,真的痛苦卻沒有語言。
事實上,我們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實的悲劇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們的本質,詩意的美化必然導致歪曲。
我們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輕鬆的,因為他有淨化和升華。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為他要演戲。我們隻是忍受著人間尋常苦難的普通人。
人生中有的遭遇是沒有安慰也沒有補償的,隻能全盤接受。我為接受找到的唯一理由是,人生在總體上就是悲劇,因此就不必追究細節的悲慘了。塞涅卡在相似意義上說:“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
如同肉體的痛苦一樣,精神的痛苦也是無法分擔的。別人的關愛至多隻能轉移你對痛苦的注意力,卻不能改變痛苦的實質。甚至在一場共同承受的苦難中,每人也必須獨自承擔自己的那一份痛苦,這痛苦並不因為有一個難友而有所減輕。
苦難與生命意義
幸福是生命意義得到實現的鮮明感覺。一個人在苦難中也可以感覺到生命意義的實現乃至最高的實現,因此苦難與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在苦難中感覺到的卻是生命意義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這樣,隻要沒有被苦難徹底擊敗,苦難仍會深化一個人對於生命意義的認識。
人生中有順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和逆境當然一點兒也不溫馨,卻是人生最真實的組成部分,往往促人奮鬥,也引入徹悟。我無意讚美形形色色的英雄、聖徒、冒險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認了苦難的價值,就不複有壯麗的人生了。
對於一個視人生感受為最寶貴財富的人來說,歡樂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賬本上沒有支出。這種人盡管敏感,卻有很強的生命力,因為在他眼裏,現實生活中的禍福得失已經降為次要的東西,命運的打擊因心靈的收獲而得到了補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賭場上輸掉的,卻在他描寫賭徒心理的小說中極其輝煌地贏了回來。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著,還得朝前走。經曆過巨大苦難的人有權利證明,創造幸福和承受苦難屬於同一種能力。沒有被苦難壓倒,這不是恥辱,而是光榮。
佛的智慧把愛當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棄絕,扼殺生命的意誌。我的智慧把痛苦當作愛的必然結果而加以接受,化為生命的財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隻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體驗必定也是最無奈的,它們缺乏世俗的對應物,因而不可避免地會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沒。當然,淹沒並不等於不存在了,它們仍然存在於日常生活所觸及不到的深處,成為每一個人既無法麵對、也無法逃避的心靈暗流。
當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爭奪意義之時,大苦難永遠藏在找不到意義的沉默的深淵裏。認識到生命中的這種無奈,我看自己、看別人的眼光便寬容多了,不會再被喧鬧的表麵現象所迷惑。
人天生是軟弱的,唯其軟弱而猶能承擔起苦難,才顯出人的尊嚴。
我厭惡那種號稱鐵石心腸的強者,蔑視他們一路旗開得勝的驕橫。隻有以軟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著尋常苦難的人們,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知道痛苦的價值的人,不會輕易向別人泄露和展示自己的痛苦,哪怕是最親近的人。
落難的王子
有一個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聽不得悲慘的故事。每當左右向他稟告天災人禍的消息,他就流著淚歎息道:“天哪,太可怕了!這事落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運終於落到了他的頭上。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中,他的父王被殺,母後受辱自盡,他自己也被敵人虜去當了奴隸,受盡非人的折磨。當他終於逃出虎口時,他已經身罹殘疾,從此以後流落異國他鄉,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時遇到他的,見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聽身世。聽他說罷,我早巳淚流滿麵,發出了他曾經發過的同樣的歎息:
“天哪,太可怕了:這事落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
誰知他正色道——
“先生,請別說這話。凡是人間的災難,無論落到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而且都受得了,——隻要他不死。至於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難的王子撐著拐杖遠去了。有一天,厄運也落到了我的頭上,而我的耳邊也響起了那熟悉的歎息:
“天哪,太可怕了……”
以尊嚴的方式承受苦難
麵對社會悲劇,我們有理想、信念、正義感、崇高感支撐著我們,我們相信自己在精神上無比地優越於那迫害乃至毀滅我們的惡勢力,因此我們可以含笑受難,慷慨赴死。我們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這個劇場裏的觀眾全都渾渾噩噩,是非顛倒,我們仍有勇氣把戲演下去,演給我們心目中絕對清醒公正的觀眾看,我們稱這觀眾為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麵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裏沒有舞台,隻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隻是朝生暮死的眾生。任何人間理想都撫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災人禍麵前也談不上什麼正義感。當史前人類遭受大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麼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麵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泄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注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裏,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虛無)麵前的尊嚴。
麵對無可逃避的厄運和死亡,絕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後,總還有一個慰藉,便是在勇敢承受命運時的尊嚴感。由於降災於我們的不是任何人間的勢力,而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在我們的勇敢中體現出的乃是人的最高尊嚴——人在神麵前的尊嚴。
對於別人的痛苦,我們的同情一開始可能相當活躍,但一旦痛苦持續下去,同情就會消退。我們在這方麵的耐心遠遠不如對於別人的罪惡的耐心。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罪惡仿佛是命運,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痛苦卻幾乎是罪惡了。
我並非存心刻薄,而是想從中引出一個很實在的結論:當你遭受巨大痛苦時,你要自愛,懂得自己忍受,盡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攪擾別人。
領悟悲劇也須有深刻的心靈,人生的險難關頭最能檢驗一個人的靈魂深淺。有的人一生接連遭到不幸,卻未嚐體驗過真正的悲劇情感。相反,表麵上一帆風順的人也可能經曆巨大的內心悲劇。
我相信人有素質的差異。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誌,也可以摧垮意誌;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素質大致規定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限度,在此限度內,苦難的錘煉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則會把人擊碎。
這個限度對幸運同樣適用。素質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難,也能承受大幸運,素質差的人則可能兼毀於兩者。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劑,它使強者更強,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