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得救靠本能
習慣,疲倦,遺忘,生活瑣事……苦難有許多貌不驚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學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類和個人曆盡劫難而免於毀滅,各種哲學和宗教的安慰也無非是人類生存本能的自勉罷了。
人都是得過且過,事到臨頭才真急。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來,隻要不死,好了傷疤又忘疼。最拗不過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產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正是這些瑣事分散了人對苦難的注意,使苦難者得以休養生息,走出淚穀。
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著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注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隻要生存本能猶在,人在任何處境中都能為自己編織希望,哪怕是極可憐的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終身苦役犯,服刑初期被用鐵鏈拴在牆上,可他們照樣有他們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別的苦役犯一樣,被允許離開這堵牆,戴著腳鐐走動。如果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一個人能夠活下去。即使是最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們的徹底也僅是理論上的,在現實生活中,生存本能仍然驅使他們不斷受小小的希望鼓舞,從而能忍受這遭到他們否定的人生。
請不要責備“好了傷疤忘了疼”。如果生命沒有這樣的自衛本能,人如何還能正常地生活,世上還怎會有健康、勇敢和幸福?
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人類是在忘卻中前進的。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有時悲觀有時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說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適應力是驚人的,幾乎能夠在任何境遇中活著,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適應的。到死時,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身處一種曠日持久的災難之中,為了同這災難拉開一個心理距離,可以有種種辦法。樂觀者會盡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過天晴的未來,看到災難的暫時性,從而懷抱一種希望。悲觀者會盡量居高臨下地“俯視”災難,把它放在人生虛無的大背景下來看,看破人間禍福的無謂,從而產生一種超脫的心境。倘若我們既非樂觀的詩人,亦非悲觀的哲人,而隻是得過且過的普通人,我們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無意地掉頭不看眼前的災難,盡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別的歡樂上,哪怕是些極瑣屑的歡樂,隻要我們還活著,這類歡樂是任何災難都不能把它們徹底消滅掉的。所有這些辦法,實質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們驕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麼辦呢?
剩下的唯一辦法是忍。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隻要咬牙忍受,世上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古人曾雲:忍為眾妙之門。事實上,對於人生種種不可躲避的災禍和不可改變的苦難,除了忍,別無他法。忍也不是什麼妙法,隻是非如此不可罷了。不忍又能怎樣?所謂超脫,不過是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從而較能夠忍,並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並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無論怎麼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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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鄉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裏啟程駛向永恒。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留在塵世的這個家。}/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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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結果是肉體的崩潰——死亡,精神的崩潰——瘋狂,最糟則是人格的崩潰——從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毀於災難,就隻能忍。忍是一種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種自尊。以從容平靜的態度忍受人生最悲慘的厄運,這是處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定理一:人是注定要忍受不可忍受的苦難的。由此推導出定理二:所以,世上沒有不可忍受的苦難。
對於人生的苦難,除了忍,別無他法。一切透徹的哲學解釋不能改變任何—個確鑿不移的災難事實。例如麵對死亡,最好的哲學解釋也至多隻能解除我們對於恐懼的恐懼,而不能解除恐懼本身,因為這後一層恐懼屬於本能,我們隻能帶著它接受宿命。
人生無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時是忍中有等,絕望中有期待。到了一無可等的時候,就最後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徹底解脫。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恒地為一個預知的災難結局悲傷。悲傷如同別的情緒一樣,也會疲勞,也需要休息。
以旁觀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會想象他們無一日得安生,其實不然。因為,隻要想一想我們自己,誰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人生難免遭遇危機,能主動應對當然好,若不能,就忍受它,等待它過去吧。
身陷任何一種絕境,隻要還活著,就必須把絕境也當作一種生活,接受它的一切痛苦,也不拒絕它仍然可能有的任何微小的快樂。
身處絕境之中,最忌諱的是把絕境與正常生活進行對比,認為它不是生活,這樣會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對比,幹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難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秤一秤。麵對宇宙,一個生命連同它的痛苦皆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計。
苦難中的智慧
人生的重大苦難都起於關係。對付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有意識地置身在關係之外,和自己的遭遇拉開距離。例如,在失戀、親人死亡或自己患了絕症時,就想—想戀愛關係、親屬關係乃至自己的生命的純粹偶然性,於是獲得一種類似解脫的心境。佛教的因緣說庶幾近之,
然而,畢竟身在其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來的。無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塵緣難斷。認識到因緣的偶然是—回事,真正看破因緣又是一回事。所以,佛教要建立一套煩瑣複雜的戒律,借以把它的哲學觀念轉化為肉體本能。
著眼於過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為背景,一切苦樂禍福的區別都無謂了。因此,當我們身在福中時,我們盡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敗壞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難臨頭,我們又盡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脫當下的苦難。
生命連同它的快樂和痛苦都是虛幻的——這個觀念對於快樂是一個打擊,對於痛苦未嚐不是一個安慰。用終極的虛無淡化日常的苦難,用徹底的悲觀淨化塵世的哀傷,這也許是悲觀主義的智慧吧。
麵對苦難,我們可以用藝術、哲學、宗教的方式尋求安慰。在這三種場合,我們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從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離出來,立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看待苦難。
藝術家自我對肉身說: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難,都隻是我的體驗。人生不過是我借造化之筆寫的一部大作品,沒有什麼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時也許寫得很投入,但我不會忘記,作品是作品,我是我,無論作品的某些章節多麼悲慘,我依然故我。
哲學家自我對肉身說:我站在超越時空的最高處,看見了你所看不見的一切。我看見了你身後的世界,在那裏你不複存在,你生前是否受過苦還有何區別?在我無邊廣闊的視野裏,你的苦難稍縱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為之動心。
宗教家自我對肉身說:你是卑賤的,注定受苦,而我將升入天國,永享福樂。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無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對苦難的貶低甚於不能忍受苦難,於是怒喊道:“我寧願絕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像都沉默下來了。
離一種災禍愈遠,我們愈覺得其可怕,不敢想象自己一旦身陷其中會怎麼樣。但是,當我們真的身陷其中時,猶如落入台風中心,反倒有了一種意外的平靜。
越是麵對大苦難,就越要用大尺度來衡量人生的得失。在歲月的流轉中,人生的一切禍福都是過眼煙雲。在曆史的長河中,災難和重建乃是尋常經曆。
不幸對一個人的殺傷力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對不幸的承受力。其中,後者更關鍵。所以,古希臘哲人如是說: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不幸。
但是,承受不幸不僅是一種能力,來自堅強的意誌,更是一種覺悟,來自做人的尊嚴、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的智慧,以及超越塵世遭遇的信仰。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於痛苦,我隻願有一種智慧足以使我不毀於痛苦。
人生最無法超脫的悲苦正是在細部,哲學並不能使正在流血的傷口止痛,對於這痛,除了忍受,我們別無辦法。但是,我相信,哲學、宗教所啟示給人的那種宏觀的超脫仍有一種作用,就是幫助我們把自己從這痛中分離出來,不讓這痛把我們完全毀掉。
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
“你們不要為明天憂慮,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就夠了。”耶穌有一些很聰明的教導,這是其中之一。
中國人喜歡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當然也對。不過,遠慮是無窮盡的,必須適可而止。有一些遠慮,可以預見也可以預作籌劃,不妨就預作籌劃,以解除近憂。有一些遠慮,可以預見卻無法預作籌劃,那就暫且擱下吧,車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讓它提前成為近憂。還有一些遠慮,完全不能預見,那就更不必總是懷著一種莫名之憂,自己折磨自己了。總之,應該盡量少往自己的心裏擱憂慮,保持輕鬆和光明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