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人生中美麗的時刻。如同黎明和黃昏,沐浴在柔和金光中的一切景物都變美了,包括那個美人兒。戀愛中的人以為那個美人兒是光源,其實她也是被照的景物。
當我們貪圖感官的享受時,女人是固體,誠然是富有彈性的固體,但畢竟同我們隻能有體表的接觸。然而,在那樣一些充滿詩意的場合,女人是氣體,那樣溫馨芬芳的氣體,她在我們的四周飄蕩,沁入我們的肌膚,彌漫在我們的心靈。一個心愛的女子每每給我們的生活染上一種色彩,給我們的心靈造成一種氛圍,給我們的感官帶來一種陶醉。
一個漂亮女人能夠引起我的讚賞,卻不能使我迷戀。使我迷戀的是那種有靈性的美,那種與一切美的事物發生內在感應的美。在具有這種美的特質的女人身上,你不僅感受到她本身的美,而且通過她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藝術的美,生活的美。因為這一切美都被她心領神會,並且在她的氣質、神態、言語、動作中奇妙地表現出來了。她以她自身的存在增加了你眼中那個世界的美,同時又以她的體驗強化了你對你眼中那個世界的美的體驗。不,這麼說還有點不夠。事實上,當你那樣微妙地對美發生共鳴時,你從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對美的全部體驗,而你本來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體驗的。
愛情常常給人一種錯覺,誤以為對美的肉體的占有就是對美的占有。其實,美怎麼可能占有呢?占有者總是絕望地發現,美仍然在他之外,那樣轉瞬即逝而不可捉摸。
美是無法占有的,一個雄辯的證據便是那種娶了一個不愛他的漂亮女人的丈夫,他會深切感到,這朝夕在眼前晃動的美乃是一種異在之物,絕對不屬於他,對他毫無意義。這個例子也說明了僅僅根據外貌選擇配偶是多麼愚蠢。
假如不是因為藝術的神化以及這種神化對女性的熏陶作用,女性美恐伯至今還是一種動物性的東西,愛情的新月恐怕至今還沒有照臨肉欲的峽穀。
不純淨的美使人迷亂,純淨的美使人寧靜。
女人身上兼有這兩種美。所以,男人在女人懷裏癲狂,又在女人懷裏得到安息。
女人作為母親,最接近大自然。大自然的美總是純淨的。
兩個漂亮的姑娘爭吵了起來,彼此用惡言中傷。我望著她們那輪廓纖秀的嘴唇,不禁惶惑了:如此美麗的嘴唇,使男人忍不住想去吻它們,有時竟是這麼惡毒的東西麼?
問:,你認為女人漂亮不漂亮重要嗎?
答:這點對男人重要,於是對女人也變得重要了。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漂亮迷惑,男人的這種愚蠢幾乎不可救藥,也就對女人的遭遇發生了影響。
性愛現象
戀愛是青春的確證。一個人不管年齡多大,隻要還能戀愛,就證明他並不老。
也許每個人在戀愛方麵的能量是一個常數,因機遇和性情而或者一次釋放,或者分批支出。當然,在不同的人身上,這個常數的絕對值是不同的,差異大得驚人。但是,不論是誰,隻要是要死要活地愛過一場,就很難再熱戀了。
“我愛你。”
“不,你隻是喜歡我罷了。”她或他哀怨地說。
“愛我嗎?”
“我喜歡你。”她或他略帶歉疚地說。
在所有的近義詞裏,“愛”和“喜歡”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間的差異被最鄭重其事地看待。這時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絲不苟的語言學家。
藝術、技術、魔術,這是性愛的三種境界。
男女之愛往往從藝術境界開始,靠技術境界維持,到維持不下去時,便轉入魔術境界。
戀愛中的男女,誰不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陶醉在詩的想象中,夢幻的眼睛把情侶的一顰一笑朦朧得意味無窮。一旦結婚,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就迫使他們著意練習和睦相處的技巧,家庭穩固與否實賴於此。如果失敗,我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就可能走火入魔,因其心性高低,或者煞費苦心地互相欺騙,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寬容。
這也是在性愛上人的三種類型。
不同類型的人在性愛中尋求不同的東西:藝術型的人尋求詩和夢,技術型的人尋求實實在在的家,魔術型的人尋求豔遇、變幻和冒險。
每一類型又有高低雅俗之分。有藝術家,也有愛好藝術的門外漢。有技師,也有學徒工。有魔術大師,也有走江湖的雜耍。
如果命運亂點鴛鴦譜,使不同類型的人相結合,或者使某一類型的人身處與本人類型不合的境界,喜劇性的誤會發生了,接著悲劇性的衝突和離異也發生了。
性欲旺盛的人並不過分挑剔對象,挑剔是性欲乏弱的結果,於是要用一個理由來彌補這乏弱,這個理由就叫做愛情。
其實,愛情和性欲是兩回事。
當然,當性欲和愛情都強烈時,性的體驗最佳。
老來風流,有人傳為佳話,有人斥為醜聞。其實,都大可不必,隻須用平常眼光去看待,無非是有一分熱發一分熱罷了。
情種愛得熱烈,但不專一。君子愛得專一,但不熱烈。此事古難全。不過,偶爾有愛得專一的情種,卻注定沒有愛得熱烈的君子。
浪漫的戀情是一種非常規的美好體驗,如果試圖把它變成常規,就不再美好,甚至有害。這種情況與醉酒、吸毒、白日夢相類似。
情人間的盟誓不可輕信,夫妻間的是非不可妄斷。
世上癡男怨女一旦翻臉,就斥舊情為假,討回情書“都扯做紙條兒”,原來自古已然。
情當然有真假之別。但是,真情也可能變化。懂得感情的人珍惜以往一切愛的經曆。
被延宕的約會,相思更濃。受阻撓的交歡,情欲更烈。不過,萬事都有個限度。延宕太久,相思會淡漠。阻撓太甚,情欲會熄滅。
眼睛是愛情的器官,其主要功能是顧盼和失眠。
初戀的感情最單純也最強烈,但同時也最缺乏內涵,幾乎一切初戀都是十分相像的。因此,盡管人們難以忘懷自己的初戀經曆,卻又往往發現可供回憶的東西很少。
我相信成熟的愛情是更有價值的,因為它是全部人生經曆發出的呼喚。
在崇拜者與被崇拜者之間隔著無限的距離,愛便是走完這個距離的衝動。一旦走到一起,想象中的無限距離變成了零距離,愛很可能就結束了。
比較起來,以相互欣賞為基礎的愛要牢靠得多。在這種情形下,距離本來是有限的,且為雙方所樂於保持,從而形成了一個彈性的場。
每一個戴綠帽子的丈夫都認為那個插足者遠遠不如自己,並因此感到深深的屈辱。
人大約都這樣:自己所愛的人,如果一定要失去,寧願給上帝或魔鬼,也不願給他人。
優異易夭折,平庸能長壽。愛情何嚐不是如此?
現在過情人節成了一種時髦,當然時髦不一定不好。不過,大家都用相同的方式來過情人節,都是送小禮物或大禮品,都是坐酒吧或聽音樂會,也怪單調的。節日之為節日,就在於打破常規。所以,我建議不同情況的情人采取不同的方式,最好都能使這個日子與平時形成鮮明的反差。譬如說,平時各自忙碌的情人,這一天當然應該放下一切俗務,義無返顧地相守,而平時形影不離的情人,這一天卻不妨暫時勞燕分飛,體會一下相思的滋味。又譬如說,秘密的情人這一天不妨勇敢亮相,緣盡的情人這一天不妨瀟灑分手,如此等等。
有人建議把傳統的七夕定為中國的情人節。七夕可擔負不了情人節的功能,它是怨男幽女的節日,但現在哪裏有怨男幽女啊。如果這個夜晚歡男喜女都抬著頭看銀河,想象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相會,未免太離譜。
女人和男人
普天下男人聚集在一起,也不能給女人下一個完整的定義。反之也一樣。}/bl}
男女關係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試驗。}/bl}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卻還能撫平男人的野心。}/bl}
女性價值
歌德詩曰:“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走。”
走向何方?走向一個更實在的人生,一個更人情味的社會。
對於女人,有兩種常見的偏見。男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隻見“女”,不見“人”,把女人隻看作性的載體,而不看作獨立的人格。某些偏激的女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隻見“人”,不見“女”,隻強調女人作為人的存在,抹殺其性別存在和性別價值。後者實際上是男權主義的變種,是男權統治下女性自卑的極端形式。真實的女人當然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與性別存在的統一。正像一個健全的男子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既是同類,又是異性一樣,在一個健全的女人看來,倘若男人隻把她看作無性別的抽象的人,所受侮辱的程度決不亞於隻把她看作泄欲和生育的工具。
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富於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質,例如情感、直覺和合群性,而由於她們相對脫離社會的生產過程和政治鬥爭,使這些品質較少受到汙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為性別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體現了人的真正本性。同為強調“女人”身上的“女”,男權偏見是為了說明女人不是人,現代智慧卻是要啟示女人更是人。
談及現代社會中男人和女人所承受的壓力,我的想法是:凡是來自自然分工的壓力,例如男人奮鬥,女人生育,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好承受的。女權主義企圖打破自然分工,要女人建立功名,否則譏為思想保守,要男人操心家務,否則斥為性別歧視,不僅沒有減少原來的壓力,反而增加了新的壓力。
一個男人真正需要的隻是自然和女人。其餘的一切,諸如功名之類,都是奢侈品。
當我獨自麵對自然或麵對女人時,世界隱去了。當我和女人一起麵對自然時,有時女人隱去,有時自然隱去,有時兩者都似隱非隱,朦朧一片。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經把我們同自然隔離開來,幸虧我們還有女人,女人是我們與自然之間的最後紐帶。
女人比男人更屬於大地。一個男人若終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靈魂便是一顆飄蕩天外的孤魂。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這正是女人的可貴之處。男人有一千個野心,自以為負有高於自然的許多複雜使命。女人隻有一個野心,骨子裏總是把愛和生兒育女視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個女人,隻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麼,不論她在癡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都無往而不美。
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裏。婦女解放,男女平權,我都讚成。女子才華出眾,成就非凡,我更欣賞。但是,一個女人才華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會做一個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給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如果一定要在兩性之間分出高低,我相信老子的話:“牝常以靜勝牡”,“柔弱勝剛強”。也就是說,守靜、柔弱的女性比衝動、剛強的男性高明。
老子也許是世界曆史上最早的女性主義者,他一貫旗幟鮮明地歌頌女性,最典型的是這句話:“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翻譯成白話便是:空靈、神秘、永恒,這就是奇妙的女性,女性生殖器是天地的根源。注家一致認為,老子是在用女性比喻“道”即世界的永恒本體。那麼,在老子看來,女性與道在性質上是最為接近的。
無獨有偶,歌德也說:“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細讀《浮士德》原著可知,歌德的意思是說,“永恒”與“女性”乃同義語,在我們所追求的永恒之境界中,無物消逝,一切既神秘又實在,恰似女性一般圓融。
在東西方這兩位哲人眼中,女性都是永恒的象征,女性的偉大是包容萬物的。
大自然把生命孕育和演化的神秘過程安置在女性身體中,此舉非同小可,男人當知敬畏。與男性相比,女性更貼近自然之道,她的存在更為圓融,更有包容性,男人當知謙卑。
在麵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蒙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潰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但是,女人的狀態是更健康的,她們更貼近生命的自然之道。當男人為親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時,女人嘹亮地撫屍慟哭,然後利索地替屍體洗浴更衣,送親人踏上通往天國的路。
女性智慧是一種塵世的智慧,實際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好作形而上學的沉思。彌爾頓說: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須通過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對於女人,這並非一個缺點。一個人離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間紮下根來。男人尋找上帝,到頭來不免落空。女人尋找一個帶著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還有幾分把握。當男人為死後的永生或虛無這類問題苦惱時,女人把溫暖的乳汁送進孩子的身體,為人類生命的延續做著實在的貢獻。如果世上隻有大而無當的男性智慧,沒有體貼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會多麼荒涼。
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讓安德列和彼爾都愛上娜塔莎,這是意味深長的。娜塔莎,她整個兒是生命,是活力,是“一座小火山”。對於悲觀主義者安德列來說,她是抗衡悲觀的歡樂的生命。對於空想家被爾來說,她是抗衡空想的實在的生活。男人最容易患的病是悲觀和空想,因而他最期待於女人的是歡樂而實在的生命。
男人喜歡上天入地,天上太玄虛,地下太陰鬱,女人便把他拉回到地麵上來。女人使人生更實在,也更輕鬆了。
女人是人類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隻要她們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點”,她們就能成為抵抗這個世界理性化即貧乏化的力量。
我相信,有兩樣東西由於與自然一脈相通,因而可以避免染上時代的疾患,這就是藝術和女人。好的女人如同好的藝術一樣屬於永恒的自然,都是非時代的。
也許有人要反駁說,女人豈非比男人更喜歡趕時髦?但這是表麵的,女人多半隻在裝飾上趕時髦,男人卻容易全身心投入時代的潮流。
女人推進藝術,未必要靠親自創作。世上有一些藝術直覺極敏銳的奇女子,她們像星星一樣閃爍在藝術大師的天空中。
女人的聰明在於能欣賞男人的聰明。
男人是孤獨的,在孤獨中創造文化。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傳播文化。
也許,男人是沒救的。一個好女人並不自以為能夠拯救男人,她隻是用歌聲、笑容和眼淚來安慰男人。她的愛鼓勵男人自救,或者,坦然走向毀滅。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卻還能撫平男人的野心。
理性決非衡量智慧的唯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照叔本華們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備發達的邏輯思維,可以來和男人討論複雜的哲學問題,才算得上聰明?我可沒有這麼蠢!真遇見這樣熱衷於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開的。我同意瓦萊裏訂的標準:“聰明女子是這樣一種女性,和她在一起時,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裏,是為了讓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隨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從她的感性獲得享受和啟發。一個不能使男人感到輕鬆的女人,即使她是聰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如果說男人喜歡女人弱中有強,那麼,女人則喜歡男人強中有弱。一個窩囊廢的軟弱是可厭的,一個男子漢的軟弱卻是可愛的。女人本能地受強有力的男子吸引,但她並不希望這男子在她麵前永遠強有力。她最驕傲的事情是親手包紮她所崇拜的英雄的傷口,親自撫慰她所愛的強者的弱點。這時候,不但她的虛榮和軟弱,而且她的優點——她的母性本能,也得到了滿足。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堅韌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喚醒,世上就沒有她承受不了的苦難。
強的男子可能對千百個隻知其強的崇拜者無動於衷,卻會在一個知其弱點的女人麵前傾倒。
戀愛是短暫的,與每一個女人的肌膚之親是短暫的,然而,女性是永恒的。這永恒的女性化身為青春少女,引我們迷戀可愛的人生,化身為妻子,引我們執著平凡的人生,又化身為母親,引我們包容苦難的人生。在這永恒的女性引導下,人類世代延續,生生不息,不斷唱響生命的凱歌。
我對女性隻有深深的感恩。男女恩怨,一切怨都會消逝,女性給人生、給世界的恩卻將永存。我相信,不但我,一切懂得算總賬的男人,都會是這樣的心情。
在事關兒子幸福的問題上,母親往往比兒子自己有更正確的認識。倘若普天下的兒子們都記住母親真正的心願,不是用野心和榮華,而是用愛心和平凡的家庭樂趣報答母愛,世界和平就有了保障。
母愛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對於每一個正常成長的人來說,“母親”這個詞意味著孕育的耐心,撫養的艱辛,不求回報的愛心。然而,要深切體會母愛的分量,是需要有相當閱曆的。在年少時,我們往往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的關愛,因為來得容易也就視為當然。直到飽經了人間的風霜,或者自己也做了父母,母親的慈愛形象在我們心中才變得具體、豐滿而偉大。
女人作為整體是渾厚的,所以詩人把她們喻為土地。但個別的女人未必渾厚。
女性魅力
一個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與人的魅力的統一。好的愛情是性的吸引與人的吸引的統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諧與人的和諧的統一。
性的誘惑足以使人顛倒一時,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長久傾心。
大藝術家兼有包容性和駕馭力,他既能包容廣闊的題材和多樣的風格,又能駕馭自己的巨大才能。
好女人也如此。她一方麵能包容人生豐富的際遇和體驗,其中包括男人們的愛和友誼,另一方麵又能駕馭自己的感情,不流於輕浮,不會在情欲的汪洋上覆舟。
我對女人的要求與對藝術一樣:自然,質樸,不雕琢,不做作。對男人也是這樣。
女性溫柔,男性剛強。但是,隻要是自然而然,剛強在女人身上,溫柔在男人身上,都不失為美。
問:你最喜歡異性身上的什麼特點?
答:溫柔,聰慧,善解人意。單純一點,不要太功利,女人一功利就特別俗。當然,我擺脫不了男人的偏見,還喜歡女人漂亮。
我所欣賞的女人,有彈性,有靈性。
彈性是性格的張力。有彈性的女人,性格柔韌,伸縮自如。她善於妥協,也善於在妥協中巧妙地堅持。她不固執己見,但在不固執中自有一種主見。
都說男性的優點是力,女性的優點是美。其實,力也是好女人的優點。區別隻在於,男性的力往往表現為剛強,女性的力往往表現為柔韌。彈性就是女性的力,是化作溫柔的力量。
彈性的反麵是僵硬或軟弱。和僵硬的女人相處,累。和軟弱的女人相處,也累。相反,有彈性的女人既溫柔,又灑脫,使人感到雙倍的輕鬆。
如果說愛是一門藝術,那麼,彈性便是善於愛的女子固有的藝術氣質。
靈性是心靈的理解力。有靈性的女人天生慧質,善解人意,善悟事物的真諦。她極其單純,在單純中卻有一種驚人的深刻。
如果說男性的智慧偏於理性,那麼,靈性就是女性的智慧,它是和肉體相融合的精神,未受汙染的直覺,尚未蛻化為理性的感性,
靈性的反麵是淺薄或複雜。和淺薄的女人相處,乏味。和複雜的女人相處,也乏味。有靈性的女人則以她的那種單純的深刻使我們感到雙倍的韻味。
所謂複雜的女人,既包括心靈複雜,工於利益的算計,也包括頭腦複雜,熱衷於抽象的推理。在我看來,兩者都是缺乏靈性的表現。
其實,彈性和靈性是不可分的。靈性其內,彈性其外。心靈有理解力,接人待物才會寬容靈活。相反,僵硬固執之輩,天性必愚鈍。
靈性與彈性的結合,表明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一種大器,而非瑣屑的小聰明。智慧的女子必有大家風度。
有靈性的女子最宜於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給天才以溫馨的理解,又能糾正男性智慧的偏頗。在幸運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這類女子的影子。未受這類女子滋潤的天才,則每每因孤獨和偏執而趨於狂暴。
現在人們很強調女人的獨立性。所謂現代女性,其主要特征大約就是獨立性強,以區別於傳統女性的依附於丈夫。過去女人完全依賴男人,原因在社會。去掉了社會原因,是否就一點不依賴了呢?大自然的安排是要男人和女人互相依賴的,誰也離不了誰。由男人的眼光看,一個太依賴的女人是可憐的,一個太獨立的女人卻是可怕的,和她們在一起生活都累。最好是既獨立,又依賴,人格上獨立,情感上依賴,這樣的女人才是可愛的,和她一起生活既輕鬆又富有情趣。
風騷,放蕩,性感,這些近義詞之間有著細微的差別。
“性感”譯自西文sexappeal,一位朋友說,應該譯作漢語中的“騷”,其含義正相同。怕未必,隻要想想有的女人雖騷卻並不性感,就可明白。
“性感”是對一個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評價,“風騷”則用來描述一個女人在性引誘方麵的主動態度。風騷也不無魅力。喜同男性交往的女子,或是風騷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麼是尤物嗎?就是那種既風騷又智慧的女子。
放蕩和貞潔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蕩婦的貞潔,或貞女的放蕩。
癡心女子把愛當作宗教,男子是她崇拜的偶像。風流女子把愛當作藝術,男子是她誘惑的對象。二者難以並存。集二者於一身,“一片誌誠心,萬種風流相”,既懷一腔癡情,又解萬種風情,此種情人自是妙不可言,勢不可擋。那個同時受著崇拜和誘惑的男子有福了,或者——有危險了。
在風情女子對男人的態度裏,往往混合了羞怯和大膽。羞怯來自對異性的高度敏感,大膽來自對異性的濃烈興趣,二者形異而質同。她躲避著又挑逗著,拒絕著又應允著,相反的態度搭配出了風情的效果。如果這出於自然,是可愛的,如果成為一種技巧,就令人厭惡了。
美自視甚高,漂亮女子往往矜持。美不甘寂寞,漂亮女子往往風流。這兩種因素相混合又相製約,即成魅力。一味矜持的冷美人,或者十足風流的蕩婦,便無此等魅力。
我發現,美麗的女孩子天性往往能得到比較健康的發展。也許這是因為她們從小討人喜歡,飽吸愛的養料,而她們的錯誤又容易得到原諒,因而行動較少顧慮,能夠自由地生長。猶如一株植物,她們得到了更加充足的陽光和更加開闊的空間,所以不致發生病態。
在男人心目中,那種既癡情又知趣的女人才是理想的情人。癡情,他得到了愛。知趣,他得到了自由。可見男人多麼自私。
男人期待於女人的並非她是一位藝術家,而是她本身是一件藝術品。她會不會寫詩無所謂,隻要她自己就是大自然創造的一首充滿靈感的詩。
當然,女詩人和女權主義者聽到這意見是要憤慨的。
女人很少悲觀,也許會憂鬱,但更多的是煩惱。最好的女人一樣也不。
快樂地生活,一邊陶醉,一邊自嘲,我欣賞女人的這種韻致。
女人搞哲學,對於女人和哲學兩方麵部是損害。
老天知道,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多麼愛女人,也多麼愛哲學!
我要躲開兩種人:淺薄的哲學家和深刻的女人。前者大談幸福,後者大談痛苦,都叫我受不了。
喜歡哲學的女人,也許有一個聰明的頭腦,想從哲學求進一步的訓練;也許有一顆痛苦的靈魂,想從哲學找解脫的出路。可惜的是,在多數情形下,學了哲學,頭腦變得複雜、抽象也就是不聰明了;靈魂愈加深刻、絕望也就是更痛苦了。看到一個聰慧的女子陷入概念思辨的迷宮,說著費解的話,我不免心酸。看到一個可愛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學的懸崖,對著深淵落淚,我不禁心疼。壞的哲學使人枯燥,好的哲學使人痛苦,兩者都損害女性的美。我反對女人搞哲學,實出於一種憐香惜玉之心。
虛榮難免,有一點無妨,還可以給人生增添色彩,但要適可而止。為了讓一個心愛的女人高興,我將努力去爭取成功。然而,假如我失敗了,或者我看穿了名聲的虛妄而自甘淡泊,她仍然理解我,她在我眼中就更加可敬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畢竟有比名聲或美貌更本質更長久的東西存在著。
當一位憂鬱的女子說出一句極輕鬆的俏皮話,或者,當一位天真的女子說出一個極悲觀的人生哲理,我怎麼能再忘記這話語,怎麼能再忘記這女子呢?強烈的對比,使我同時記住了話和人。
而且,我會覺得這女子百倍地值得愛了。在憂鬱背後發現了生命的活力,在天真背後發現了生命的苦惱,這就是豐富,這就是深刻。
如果一個年輕女性來問我,青春不能錯過什麼,要我舉出十件必須做的事,我大約會這樣列舉:
一、至少戀愛一次,最多兩次。一次也沒有,未免辜負了青春。但真戀愛不容易,超過兩次,就有贗品之嫌。
二、交若幹好朋友,可以是閨中密友,也可以是異性知音。
三、學會烹調,能燒幾樣好菜。重要的不是手藝本身,而是從中體會日常生活的情趣。
四、每年小旅行一次,隔幾年大旅行一次,增長見識,拓寬胸懷。
五、鍛煉身體,最好有一種自己喜歡、能夠持之以恒的體育項目。
六、爭取受良好的教育,精通一門專業知識或技能,掌握足以維持生存的看家本領。盡量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職業。如果做不到,就以敬業精神對待本職工作,同時在業餘發展自己的興趣。
七、養成高品位的讀書愛好,讀一批好書,找到屬於自己的書中知己。
八、喜歡至少一種藝術,音樂、舞蹈、繪畫都行,可以自己創作和參與,也可以隻是欣賞。
九、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它可以幫助你學會享受孤獨,在孤獨中與自己談心。
十、經曆一次較大的挫折而不被打敗。隻要不被打敗,你就會變得比過去強大許多倍。不經曆這麼一回,你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多麼有力量。
女性心理
女子乍有了心上人,心情極纏綿曲折:思念中夾著怨嗔,急切中夾著羞怯,甜蜜中夾著苦惱。一般男子很難體察其中奧秘,因為缺乏細心,或者耐心。
有時候,女人的猶豫乃至抗拒是一種期望,期望你來攻破她的堡壘。當然,前提是“意思兒真,心腸兒順”,她的確愛上了你。她不肯投降,是因為她盼望你作為英雄去輝煌地征服她,把她變成你的光榮的戰俘。
有人說,女人所尋求的隻是愛情、金錢和虛榮。其實,三樣東西可以合並為一樣:虛榮。因為,愛情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丈夫,金錢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服飾。
當然,這裏說的僅是一部分女人。但她們並不壞。
一種女人把男人當作養料來喂她的虛榮,另一種女人把她的虛榮當作養料來喂男人。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虛榮並非一回事。
一種女人向人展示痛苦隻是為了尋求同情,另一種女人向人展示痛苦卻是為了進行誘惑。對於後者,痛苦是一種裝飾。
在男人眼裏,女人的一點兒軟弱時常顯得楚楚動人。有人說俏皮話:當女人的美眸被淚水蒙住時,看不清楚的是男人。但是,不能說女人的軟弱都是裝出來的,她不過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固有的軟弱罷了。女人的軟弱,說到底,就是渴望有人愛她,她比男人更不能忍受孤獨。對於這一點兒軟弱,男人倒是樂意成全。但是,超乎此,軟弱到不肯自立的地步,多數男人是要逃跑的。
自古多癡情女,薄情郎。但女人未必都是弱者,有的女人是用軟弱武裝起來的強者。
你占有一個女人的肉體乃是一種無禮,以後你不再去占有卻是一種更可怕的無禮。前者隻是侵犯了她的羞恥心,後者卻侵犯了她的自尊心。
肉體是一種使女人既感到自卑、又感到驕傲的東西。
侵犯女人的是男人,保護女人的也是男人。女人防備男人,又依賴男人,於是有了雙重的自卑。
好女人也善於保護自己,但不是靠世故,而是靠靈性。她有正確的直覺,這正確的直覺是她的忠實的人生導師,使她在非其同類麵前本能地引起警覺,報以不信任。
女人的肉體和精神是交融在一起的,她的肉欲完全受情感支配,她的精神又帶著濃烈的肉體氣息。女人之愛文學,是她的愛情的一種方式。她最喜歡的作家,往往是她心目中理想配偶的一個標本。於是,有的喜歡海明威式的硬漢子,有的喜歡拜倫式的悲觀主義者。
在男人那裏,肉體與精神可以分離得比較遠。
女性蔑視者隻把女人當作欲望的對象。他們或者如叔本華,終身不戀愛不結婚,但光顧妓院,或者如拜倫、莫泊桑,一生中風流韻事不斷,但決不真正墮入情網。
女人好像不在乎男人蔑視她,否則拜倫、莫泊桑身邊就不會美女如雲了。虛榮心(或曰純潔的心靈)使她仰慕男人的成功(或曰才華),本能又使她期待男人性欲的旺盛。一個好色的才子使她獲得雙重的滿足,於是對她就有了雙重的吸引力。
男人
做什麼樣的男人?我從來不考慮這種問題。我心目中從來沒有一個指導和規範我的所謂男子漢形象。我隻做我自己。我愛寫作,我隻考慮怎樣好好寫我想寫的作品。我愛女人,我隻考慮怎樣好好愛那一個與我共命運的好女人。這便是我作為男人所考慮的全部問題。
好男人是可以有非常不同的個性和形象的。如果一定要我提出一個標準,那麼,我隻能說,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對人生、包括對愛情有一種根本的嚴肅性。
我認為今天的社會在總體上不存在男性壓迫女性或女性壓迫男性的情況,已經基本上實現了兩性之間的社會平等。在此前提下,性別衝突是一個必須個案分析和解決的問題。在每一對配偶中,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承受了更大的壓力,不可一概而論。我懷疑無論是那些憤怒聲討男性壓迫的女權主義者,還是那些沉痛呼喊男性解放的男權主義者,都是在同一架風車作戰,這架風車的名字叫做——男子漢形象。按照某種仿佛公認的模式,它基本上是兩性對比中的強者形象。這個模式令一些好強而爭勝的女人憤憤不平,又令一些好強而不甘示弱的男人力不從心。那麼,何不拋開這個模式,男人和女人攜起手來,肩並肩共同應付艱難生活的挑戰呢?
兩性關係原是人的最自然的生活領域,如果在這個領域裏,男人和女人仍以強烈的角色意識相對峙和相要求,人生就真是累到家了。假如我是女人,反正我是不會喜歡和刻意營造男子漢形象的男人一起生活的。
在動物世界中,雄性所承受的壓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爭奪雌性,這種爭奪往往十分殘酷,唯有勝者才能得到交配和繁衍的權利。其實,在人類社會中,同樣的壓力以稍微隱蔽的方式也落在了男性身上。不過,這是無法避免的,在優生的意義上可能也是公平的。
女人是男人的永恒話題。男人不論雅俗智愚,聚在一起談得投機時,話題往往落到女人身上。由談不談女人,大致可以判斷出聚談者的親密程度。男人很少談男人。女人談女人卻不少於談男人,當然,她們更投機的話題是時裝。
有兩種男人最愛談女人:女性蔑視者和女性崇拜者。兩者的共同點是欲望強烈。曆來關於女人的最精彩的話都是從他們口中說出的。那種對女性持公允折中立場的人說不出什麼精彩的話,女人也不愛聽,她們很容易聽出公允折中背後的欲望乏弱。
女性蔑視者往往是悲觀主義者,他的肉體和靈魂是分裂的,肉體需要女人,靈魂卻已離棄塵世,無家可歸。由於他隻帶著肉體去女人那裏,所以在女人那裏也隻看到肉體。對於他,女人是供他的肉體墮落的地獄。
女性崇拜者則是理想主義者,他透過升華的欲望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塵世的天國。
對於一般男人來說,女人就是塵世和家園。
在一個人的哲學思想和他對女人的態度之間,也許有某種聯係。例如,理想主義者往往崇拜女性,虛無主義者往往蔑視女性。很難說孰為因,孰為果。兩者很可能同是一種更隱秘的因素——例如個人的肉體和心理素質——的結果。
海涅在一首詩裏說:“我要是克製了邪惡的欲念,那真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可是我要是克製不了,我還有一些無比的歡欣。”這個原來的癡情少年後來變得多麼玩世不恭啊。
你知道相反的情形是什麼嗎?就是:克製了欲念,感到壓抑和吃虧;克製不了,又感到良心不安。
一個男人如果不再癡情,他在男女關係上大體上就隻有玩世不恭和麻木不仁這兩種選擇。
隻用色情眼光看女人,近於無恥。但身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就不可能完全不含色情。我想不出在濾盡色情的中性男人眼裏,女人該是什麼樣子。
多情和專一未必互相排斥。一個善於欣賞女人的男人,如果他真正愛上了一個女人,那愛是更加飽滿而且投入的。
“女人用心靈思考,男人用頭腦思考。”
“不對。女人用肉體思考。”
“那麼男人呢?”
“男人用女人的肉體思考。”
男人總是看透了集合的女人,又不斷受個別的女人魅惑。
兩性比較
一般而論,男性重行動,女性重感情,男性長於抽象觀念,女性長於感性直覺,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體而混沌。
所謂形而上的衝動總是騷擾男人,他苦苦尋求著生命的家園。女人並不尋求,因為她從不離開家園,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煙。
男人是被邏輯的引線放逐的風箏,他在風中飄搖,向天空奮飛,直到精疲力竭,邏輯的引線斷了,終於墜落在地麵,回到女人的懷抱。
女人比男人更信夢。在女人的生活中,夢占據著不亞於現實的地位。
男人不信夢,但也未必相信現實。當男人感歎人生如夢時,他是把現實和夢一起否定了。
女人有一千種眼淚,男人隻有一種。女人流淚給男人看,給女人看,給自己看,男人流淚給上帝看。女人流淚是期望,是自憐自愛,男人流淚是絕望,是自暴自棄。
上帝保佑我不要看見男人流女人的眼淚。上帝保佑我更不要看見男人流男人的眼淚。
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虛榮。世上也有一心想出名的女人,許多男人也很關心自己的外表。不過,一般而論,男人更渴望名聲,炫耀權力,女人更追求美貌,炫耀服飾,其間似乎有精神和物質的高下之分。但是,換個角度看,這豈不恰好表明女人的虛榮僅是表麵的,男人的虛榮卻是實質性的?女人的虛榮不過是一條裙子,一個發型,一場舞會,她對待整個人生並不虛榮,在家庭、兒女、婚喪等大事上抱著相當實際的態度。男人虛榮起來可不得了,他要征服世界,揚名四海,流芳百世,為此不惜犧牲掉一生的好光陰。
女人在多數場合比男人更能適應環境,更經得住災難的打擊。這倒不是說女人比男人剛強,毋寧說,女人柔弱,但柔者有韌性,男人剛強,但剛者易摧折。大自然是公正的,不教某一性別占盡風流,它又是巧妙的,處處讓男女兩性互補。
男人憑理智思考,憑感情行動。女人憑感情思考,憑理智行動。所以,在思考時,男人指導女人,在行動時,女人支配男人。
女性為陰,男性為陽。於是,人們常把敏感、細膩、溫柔等陰柔氣質歸於女性,把豪爽、粗獷、堅毅等陽剛氣質歸於男性。我懷疑這很可能是受了語言的暗示。事實上,女人也可以是剛強的,男人也可以是溫柔的,而隻要自然而然,都不失為美。
有一種說法:男人而具女性氣質,女人而具男性氣質,是優秀的征兆。我承認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即如果男人的力有溫柔的表達,女人的美有恢弘的器度,便能取得剛柔相濟的效果。
但是,倘若一個男人缺乏內在的力,陰柔氣質在他身上就會成為令人惡心的“娘們氣”,一個女人缺乏內在的美,陽剛氣質在她身上就會成為令人反感的“爺們氣”。
總之,重要的是內在的素質,是靈魂的力度和精致,唯有這才能賦予一個人的性格以風格,使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不論男性氣質還是女性氣質都閃放出精神的光華。
兩性之間在生理和心理上的差異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否認這種差異是愚蠢的,試圖論證在這種差異中哪一性更優秀則是無聊的,正確的做法是把兩性的差異本身當作價值,用它來增進共同的幸福。
女人總是把大道理扯成小事情。男人總是把小事情扯成大道理。
男人通過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
男人是突然老的,女人是逐漸老的。
我最厭惡的缺點,在男人身上是懦弱和吝嗇,在女人身上是粗魯和庸俗。
兩性之間
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什麼是非可說?隻有選擇。你選擇了誰,你就和誰放棄了是非的評說。
兩性之間,隻隔著一張紙。這張紙是不透明的,在紙的兩邊,彼此高深莫測。但是,這張紙又是一捅就破的,一旦捅破,彼此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了。
普天下男人聚集在一起,也不能給女人下一個完整的定義。反之也一樣。
男女關係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試驗。
對於異性的評價,在接觸之前,最易受幻想的支配,在接觸之後,最易受遭遇的支配。
其實,並沒有男人和女人,隻有這一個男人或這一個女人。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為已經了解女人了。他忘記了一個真理:我們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們最不了解的。
也許,對待女人的最恰當態度是,承認我們不了解女人,永遠保持第一回接觸女人時的那種新鮮和神秘的感覺。難道兩性差異不是大自然的一個永恒奇跡嗎?對此不再感到驚喜,並不表明了解增深,而隻表明感覺已被習慣磨鈍。
我確信,兩性間的愉悅要保持在一個滿意的程度,對彼此身心差異的那種驚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男人和女人的虛榮不是彼此孤立的,他們實際上在互相鼓勵。男人以娶美女為榮,女人以嫁名流為榮,各自的虛榮助長了對方的虛榮。如果沒有異性的目光注視著,女人們就不會這麼醉心於時裝,男人們追求名聲的勁頭也要大減了。
一個男人同別的女人調情,這是十分正常也十分平常的。如果他同自己的老婆調情,則或者是極不正常的——肉麻,或者是極不平常的——婚後愛情新鮮如初的動人顯現。
調情需要旁人湊興。兩人單獨相處,容易嚴肅,難調起情來。一旦調上,又容易半真半假,弄假成真,動起真情。
當眾調情是鬥智,是演劇,是玩笑。
單獨調情是誘惑,是試探,是意淫。
調情之妙,在於情似有似無,若真若假,在有無真假之間。太有太真,認真地愛了起來,或全無全假,一點兒不動情,都不會有調情的興致。調情是雙方認可的意淫,以戲謔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泄了對於對方的愛慕或情欲。
昆德拉的定義是頗為準確的:調情是並不兌現的性交許諾。
對於男人來說,一個美貌的獨身女子總歸是極大的誘惑。如果她已經身有所屬,誘惑就會減小一些。如果她已經身心都有所屬,誘惑就蕩然無存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要彼此以性別對待,前提是他們之間存在著發生親密關係的可能性,哪怕他們永遠不去實現這種可能性。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不賤,男人不睬。
我必須馬上補充:男人的所謂壞,是指對女人充滿欲望;女人的所謂賤,是指希望男人對她充滿欲望。所以,其實是男人和女人的最正常狀態。
在夫婦甚至情人之間,恩愛與爭吵的混合,大約誰也避免不了,區別隻在:一、兩者的質量,有刻骨銘心的恩愛,也有表層的恩愛,有傷筋動骨的爭吵,也有撓癢式的爭吵;二、兩者的比例。不過,情形很複雜,有時候大恩愛會伴隨著大爭吵,恩愛到了極致又會平息一切爭吵。
男人和女人互相是故事,我們不可能讀到純粹的“他的故事”或“她的故事”,人世間說不完的永遠是“她和他的故事”。
女人對於男人,男人對於女人,都不要輕言看透。你所看透的,至多是某幾個男人或某幾個女人,他們的缺點別有來源,不該加罪於性別。
有一種無稽之談,說什麼兩性之間存在著永恒的鬥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的信念與此相反。我相信,男人和女人都最真切地需要對方,隻有在和平的聯盟中才能締造共同的幸福。
在異性友誼中,性的神秘力量起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區別隻在於,這種力量因客觀情境或主觀努力而被限製在一個有益無害的地位,既可為異性友誼罩上一種為同性友誼所未有的溫馨情趣,又不致像愛情那樣激起瘋狂的占有欲。
在男女之間,凡親密的友誼都難免包含性吸引的因素,但未必是性關係,更多是一種內心感受。交異性朋友與交同性朋友,倘若兩者的內心感受是一樣的,這個人一定出了毛病。
作為一個通曉人性的智者,蒙田曾經設想,男女之間最美滿的結合方式不是婚姻,而是一種肉體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誼。倘若有人問:這種肉體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誼究竟是什麼東西——是愛情,準愛情,抑或仍是友誼?我來替蒙田回答吧:智者不在乎定義。
兩性之間的情感或超過友誼,或低於友誼,所以異性友誼是困難的。在這裏正好用得上“過猶不及”這句成語——“過”是自然傾向,“不及”是必然結果。
婚姻和家庭
在兩性之間,發生肉體關係是容易的,發生愛情便很難,而最難的便是使一個好婚姻經受住歲月的考驗。}/bl}
好的婚姻是人間,壞的婚姻是地獄,別想到婚姻中尋找天堂。}/bl}
人終究是要生活在人間的,而人間也自有人間的樂趣,為天堂所不具有。}/bl}
婚姻
如果說性別是大自然的一個最奇妙的發明,那麼,婚姻就是人類的一個最笨拙的發明。自從人類發明這部機器,它就老是出毛病,使我們為調試它修理它傷透腦筋。遺憾的是,迄今為止的事實表明,人類的智慧尚不能發明出一種更好的機器,足以配得上並且對付得了大自然那個奇妙的發明。
好的婚姻是人間,壞的婚姻是地獄,別想到婚姻中尋找天堂。
人終究是要生活在人間的,而人間也自有人間的樂趣,為天堂所不具有。
關於婚姻是否違背人的天性的爭論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因為世上沒有比所謂人的天性更加矛盾的東西了。每人最好對自己提出一個具體得多的問題:你更想要什麼?如果是安寧,你就結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獨身。
戀愛時閉著的眼睛,結婚使它睜開了。戀愛時披著的服飾,結婚把它脫掉了。她和他驚訝了:“原來你是這樣的?”接著氣憤了:“原來你是這樣的!”而事實上的他和她,誠然比從前想象的差些,卻要比現在發現的好些。
結婚是一個信號,表明兩個人如膠似漆仿佛融成了一體的熱戀有它的極限,然後就要降溫,適當拉開距離,重新成為兩個獨立的人,攜起手來走人生的路。然而,人們往往誤解了這個信號,反而以為結了婚更是一體了,結果糾紛不斷。
性是肉體生活,遵循快樂原則。愛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則。婚姻是社會生活,遵循現實原則。這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婚姻的困難在於,如何在同一個異性身上把三者統一起來,不讓習以為常麻痹性的誘惑和快樂,不讓瑣碎現實損害愛的激情和理想。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話也可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結婚不啻是把愛情放到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經受考驗,莫洛亞說得好,準備這樣做的人不可抱著買獎券僥幸中頭彩的念頭,而必須像藝術家創作一部作品那樣,具有一定要把這部艱難的作品寫成功的決心。
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卻是感情、理智、意誌三方麵通力合作的結果。因此,幸福的婚姻必定比幸福的愛情稀少得多。理想的夫婦關係是情人、朋友、伴侶三者合一的關係,兼有情人的熱烈、朋友的寬容和伴侶的體貼。三者缺一,便有點美中不足。然而,既然世上許多婚姻竟是三者全無,你若能擁有三者之一也就應當知足了。
可以用兩個標準來衡量婚姻的質量,一是它的愛情基礎,二是它的穩固程度。這兩個因素之間未必有因果關係,所謂“佳偶難久”,熱烈的愛情自有其脆弱的方麵,而婚姻的穩固往往更多地取決於一些實際因素。兩者俱佳,當然是美滿姻緣。然而,如果其中之一甚強而另一稍弱,也就算得上是合格的婚姻了。
婚姻的穩固與其說取決於愛情,不如說取決於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諧。具有藝術氣質的人在後一方麵往往笨拙得可笑,所以,兩個藝術家的結合多半是脆弱的。
對藝術家的一個忠告:慎勿與同行結婚。
進一步的忠告:慎勿結婚。
有三種婚姻:一、以幻想和激情為基礎的藝術型婚姻;二、以欺騙和容忍為基礎的魔術型婚姻;三、以經驗和方法為基礎的技術型婚姻。
就穩固程度而論,技術型最上,魔術型居中,藝術型最下。
男人和女人的結合,兩個穩定得穩定,一個易變、一個穩定得易變,兩個易變可得穩定,可得易變。
在婚姻中,雙方感情的滿足程度取決於感情較弱的那一方的感情。如果甲對乙有十分愛,乙對甲隻有五分愛,則他們都隻能得到五分的滿足。剩下的那五分欠缺,在甲會成為一種遺憾,在乙會成為一種苦惱。
婚姻中不存在一方單獨幸福的可能。必須共贏,否則就共輸,是婚姻遊戲的鐵的法則。
人真是什麼都能習慣,甚至能習慣和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活一輩子。
習慣真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甚至能使夫婦兩人的麵容也漸漸變得相似。
正像戀愛能激發靈感一樣,婚姻會磨損才智。家庭幸福是一種動物式的滿足狀態。要求兩個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既融洽相處,又保持獨特,未免太苛求了。
在婚姻這部人間樂曲中,小爭吵乃是必有的音符,倘若沒有,我們就要讚歎它是天上的仙曲了,或者就要懷疑它是否已經臨近曲終人散了。
在多數情況下,婚姻生活是恩愛和爭吵的交替,因比例不同而分為幸福與不幸。恩愛將孤獨催眠,爭吵又將孤獨擊昏,兩者之間的間歇何其短暫,孤獨來不及蘇醒。
婚姻的後果之一是失去孤獨的心境。至於是幸還是不幸,全看你內心是否有孤獨的需要。
在夫妻吵架中沒有勝利者,結局不是握手言和,就是兩敗俱傷。
把自己當作人質,通過折磨自己使對方屈服,是夫婦之間爭吵經常使用的喜劇性手段。一旦這手段失靈,悲劇就要拉開帷幕了。
一個已婚男子為自己訂立的兩點守則:一、不為了與任何女子有曖昧關係而裝出一副婚姻受害者的苦相;二、不因為婚姻的滿意而放棄欣賞和結交其他可愛女性的權利。
婚姻是一種契約關係。
一個小小的謬想: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像別的契約一樣,為它規定一個適當的期限呢?譬如說,五年為期,期滿可以續訂,否則自動失效。
這樣做至少有以下好處:
一、削弱婚姻容易造成的占有心理,雙方更加尊重自己和對方的獨立人格;
二、變“終身製”為“競選製”,表現好才能“連選連任”,無疑有助於增強當事人維護愛情的責任心;
三、提高婚姻的質量,及時淘汰劣質和變質婚姻,並且使這種淘汰和平實現,毋須經過大傷元氣的離婚戰;
四、白頭偕老仍然是可能的,且更加有權感到自豪,因為每一回都重新選擇對方的行動明白無誤地證明了這是出於始終如一的愛情,而非當今比比皆是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湊合。
“看來,要使丈夫品行端正,必須家有悍妻才行。”
“那隻會使丈夫在別的壞品行之外,再加上一個壞品行:撒謊。”
“我們兩人都變傻了。”
“這是我們婚姻美滿的可靠標誌。”
在別的情形下,仇人可以互相躲開,或者可以決一死戰,在婚姻中都不能。明明是冤家,偏偏躲不開,也打不敗,非朝夕相處不可。不幸的婚姻之所以可怕,就在於此。這種折磨足以摧垮最堅強的神經。
其實,他們本來是可以不做仇人的,做不了朋友,也可以做路人。冤家路窄,正因為路窄才成冤家。
想開點,路何嚐窄?
離婚畢竟是一種撕裂,不能不感到疼痛。當事人愈冷靜,疼痛感愈清晰。尤其是忍痛割愛的一方,在她(他)的冷靜中自有一種神聖的尊嚴,差不多可以和從容赴死的尊嚴媲美。她以這種方式最大限度地搶救了垂危婚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將它們保存在雙方的記憶中了。相反,戰火紛飛,血肉模糊,疼痛感會麻痹,而一切曾經有過的美好的東西連同對它們的記憶也就真正毀滅了。
愛情與婚姻
愛情似花朵,結婚便是它的果實。植物界的法則是,果實與花朵不能兩全,一旦結果,花朵就消失了。由此的類比是,一旦結婚,愛情就消失了。
有沒有兩全之策呢?
有的,簡單極了,隻須改變一下比喻的句法:未結婚的愛情如同未結果的花朵的美,而結了婚的愛情則如同花已謝的果實的美。是的,果實與花朵不能兩全,果實不具有花朵那種絢爛的美,但果實有果實的美,隻要它是一顆飽滿的果實,隻要你善於欣賞它。
植物不會為花落傷心。人是太複雜了,他在結果以後仍然緬懷花朵,並且用花朵的審美標準批判果實,終於使果實患病而失去了屬於它的那一種美。
無論如何,你對一個女人的愛倘若不是半途而廢,就不能停留在僅僅讓她做情人,還應該讓她做妻子和母親。隻有這樣,你才親手把她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女人,你們的愛情也才有了一個完整的過程。至於這個過程是否叫做婚姻,倒是一件次要的事情。
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叫做妻子,一個女人把一個男人叫做丈夫,這不僅僅是一個法律行為,而且是一個神聖行為,是在上帝麵前的互相確認。唯有通過這個命名,她才成為他的“自己的女人”,他也才成為她的“自己的男人”。無此命名,不論他們如何相愛,終歸不互相擁有。同樣,他們的屋宇在他們互相命名為妻子和丈夫之前隻是一個住處,唯有通過這個命名才成為“自己的家”。
結婚是神聖的命名。是否在教堂裏舉行婚禮,這並不重要。蒼天之下,命名永是神聖的儀式。“妻子”的含義就是“自己的女人”,“丈夫”的含義就是“自己的男人”,對此命名當知敬畏。沒有終身相愛的決心,不可妄稱夫妻。有此決心,一旦結為夫妻,不可輕易傷害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男人,使這神聖的命名蒙羞。
聖經記載,上帝用亞當身上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於是世上有了第一對夫婦。據說這一傳說貶低了女性。可是,亞當說得明白:“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今天有多少丈夫能像亞當那樣,把妻子帶到上帝麵前,問心無愧地說出這話呢?
愛情是兩顆心靈之間不斷互相追求和吸引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應該因為結婚而終結。以婚姻為愛情的完成,這是一個有害的觀念,在此觀念支配下,結婚者自以為大功告成,已經獲得了對方,不需要繼續追求了。可是,求愛求愛,愛即寓於追求之中,一旦停止追求,愛必隨之消亡。好的婚姻應當使愛情始終保持末完成的態勢,也就是說,相愛雙方始終保持必要的距離和張力,各方都把對方看作獨立的個人,因而是一個永遠需要重新追求的對象,決不可能一勞永逸地加以占有。在此態勢中,彼此才能不斷重新發現和欣賞,而非互相束縛和厭倦,愛情才能獲得繼續生長的空間。
世上婚配,形形色色,真正基於愛情的結合並不太多,因而彌足珍貴。然而,偏偏愈是基於愛情的結合,比起那些以傳統倫理和實際利益為基礎的婚姻來,愈有其脆弱之處。所謂佳偶難久,人們眼中的天作之合往往不能白頭偕老,這差不多是古老而常新的故事了。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人的內在的感情要比外在的規範和利益更加難以捉摸,更加不易把握,愛情是比世俗的婚姻紐帶更易變的東西。以愛情為婚姻的唯一依據,在邏輯上便意味著愛情高於婚姻,因此,一方麵,如果既有的愛情出現瑕疵,婚姻便成問題,另一方麵,一旦新的愛情產生,婚姻便當讓位。真正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永遠不會大功告成,一勞永逸,再好的姻緣也不可能獲得終身保險。
婚姻的困難在於,婚姻是一種社會組織,在本性上是要求穩定的,可是,作為它的自然基礎的性愛卻天然地傾向於變易,這種內在的矛盾是任何社會策略都消除不了的。麵對這種矛盾,傳統的社會策略是限製乃至扼殺性愛自由,以維護婚姻和社會的穩定,中國的儒家社會和西方的天主教社會都是這種做法。這樣做的代價是犧牲了個人幸福,曾在曆史上——在較弱的程度上仍包括今天——造成無數有形或無形的悲劇。然而,如果把性愛自由推至極端,完全無視婚姻穩定的要求,隻怕普天下剩不下多少幸存的家庭了。
性愛在本質上是一種很不確定的感情。一方麵,它具有一種浪漫傾向,所謂“人情固重難而輕易,喜新而厭舊”,這種心理在性愛中尤為突出。人們往往把未知的東西和難以得到的東西美化、理想化,於是邂逅的新鮮感和犯禁的自由感成了性愛快感的主要源泉。正因為這個原因,最令人難忘的愛情經曆倘若不是初涉愛河的未婚戀,便多半是紅杏出牆的婚外戀了。這種情形不能隻歸結為道德缺陷,而是有心理學上的原因的。另一方麵,性愛又是一種純粹的個人體驗,並無客觀標準可言。自己是否墮入情網,兩情是否真正相悅,好感和愛情的界限在哪裏,不但旁人難以判斷,有時連當事人也把握不了。如果以這樣一種既不穩定又不明確的感情為婚姻的唯一紐帶,任何婚姻之岌岌可危就可想而知了。
為了在婚姻的悖論中尋找一條出路,應當改變思路,把作為婚姻之基礎的愛情同浪漫式愛情區分開來。浪漫式愛情可能導致婚姻的締結,但不能作為婚姻的持久基礎。能夠作為基礎的是一種由愛情發展來的親情,與那種浪漫式愛情相區別,我稱之為親情式愛情。在這種愛情中,浪漫因素也許仍然存在,但已降至次要地位,基本的成分乃是在長久共同生活中形成的彼此的信任感和相知相惜之情。這種信任感不單憑借良好願望,而是悠悠歲月培養起來的在重要的行為方式上互相尊重和讚成的能力,它隨婚齡俱增,給人一種踏實感,會使婚姻放散出一種肅穆祥和的氣氛。
事實上,許多家庭之所以沒有解體,並不是因為從未遭遇浪漫式愛情的誘惑,而恰恰是因為當事人看重含有這種來之不易的信任感的親情式愛情,從而自覺地規避那種誘惑,或者在陷入誘惑之後仍能做出理智的選擇,而受委屈的一方也樂意予以原諒。在我看來,凡是建立在這種親情式愛情的基礎上的婚姻不僅穩固,而且仍是高質量的。
我不否認一次新的浪漫式愛情帶來更佳婚姻的可能性,但是,第一,這終究是未知的,因而是一個冒險,第二,即便真的如此,在結婚之後,新的浪漫式愛情遲早仍要轉變為親情式愛情。我相信,認清了婚姻以親情式愛情為基礎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人們對於自身婚姻現狀的評價就會客觀一些,一旦麵臨去留的抉擇,也就會慎重得多。
人們之所以視婚姻與愛情為彼此衝突,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對愛情的理解過於狹窄,僅限於男女之間的浪漫之情。這種浪漫之情依賴於某種奇遇和新鮮感,其表現形式是一見鍾情,銷魂斷腸,如癡如醉,難解難分。這樣一種感情誠然也是美好的,但肯定不能持久,並且這與婚姻無關,即使不結婚也一樣持久不了。因為一旦持久,任何奇遇都會歸於平凡,任何陌生都會變成熟悉。試圖用婚姻的形式把這種浪漫之情延續下去,結果當然會失敗,但其咎不在婚姻。
如果我們把愛情理解為男女之間的極其深篤的感情,那麼,我們就會看到,它決不僅限於浪漫之情,事實上還有別樣的形態。一般來說,浪漫之情往往存在於婚姻前或婚姻外,至多還存在於婚姻的初期。隨著婚齡增長,浪漫之情必然會遞減,然而,倘若這一結合的質量確實是好的,就會有另一種感情漸漸生長起來。這種新的感情由原來的戀情轉化而來,似乎不如戀情那麼熱烈和迷狂,卻有了戀情所不具備的許多因素,最主要的便是在長期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互相的信任感、行為方式上的默契、深切的惦念以及今生今世的命運與共之感。我們不妨把這種感情看作親情的一種,不過它不同於血緣性質的親情,而的確是在性愛基礎上產生的親情。我認為它完全有資格被承認為愛情的一種形態,而且是一種成熟的形態。為了與那種浪漫式的愛情相區別,我稱之為親情式的愛情。婚姻中的愛情,便是以這樣的形態存在的。按照這一思路,婚姻就不但不是愛情的墳墓,反倒是愛情——親情式的愛情——生長的土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