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情感體驗(3 / 3)

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擔保既有的愛情永存,杜絕新的愛情發生的可能性。不過,這沒有什麼不好。世上沒有也不該有命定的姻緣。靠閉關自守而得維持其專一長久的愛情未免可憐,唯有曆盡誘惑而不渝的愛情才富有生機,真正值得自豪。

我一向認為,隻要相愛,無論結不結婚都是好的。我不認為婚姻能夠保證愛情的穩固,但我也不認為婚姻會導致愛情的死亡。一個愛情的生命取決於它自身的質量和活力,事實上與婚姻無關。既然如此,就不必刻意追求或者拒絕婚姻的形式了。

在一次長途旅行中,最好是有一位稱心的旅伴,其次好是沒有旅伴,最壞是有一個不稱心的旅伴。

婚姻同樣如此。夫妻恩愛,攜手走人生之旅,當然是幸運的。如果做不到,獨身前行,雖然孤單,卻也清靜,不算什麼大不幸。最不幸的是兩人明明彼此厭煩,偏要朝夕相處,把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維持到底。

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就那種密不透風的婚姻來說,此話是真理,愛情在其中真是要被活埋致死的。還有一種情況是,愛情已經死去,婚姻仍不解除,這時的婚姻便成了一座內有屍體的墳墓,屍體會繼續腐爛,敗壞固守其旁的人的健康。

婚姻當然應該以愛情為基礎,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很難做到把愛情作為婚姻選擇上的唯一考慮,利益的考慮往往占有一定地位,這是正常的。隻是萬事都有一個度,如果利益成了主要的甚至唯一的考慮,正常就變成庸俗了。如果進而很有心計地把婚姻當作謀取利益的手段,庸俗就變成卑鄙了。遺憾的是,在當今社會中,這兩種情形大為增加了。

婚姻的智慧

要親密,但不要無間。人與人之間必須有一定的距離,相愛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終成悲劇,就因為它在客觀上使得這個必要的距離難以保持。一旦沒有了距離,分寸感便喪失。隨之喪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寬容和尊重,最後是愛情。

相愛的人要親密有間,即使結了婚,兩個人之間仍應保持一個必要的距離。所謂必要的距離是指,各人仍應是獨立的個人,並把對方作為獨立的個人予以尊重。

一個簡單的道理是,兩個人無論多麼相愛,仍然是兩個不同的個體,不可能變成同一個人。

另一個稍微複雜一點的道理是,即使可能,兩個人變成一個人也是不可取的。

太封閉和太開放都不利於婚姻的維護。要使婚姻長久,就應該在忠誠與自由、限製與開放之間尋找一種適當的關係。難就難在把握好這個度,我相信它是因人而異的,不存在一個統一的尺寸。總的原則是親密而有距離,開放而有節製。最好的狀態是雙方都以信任之心不限製對方的自由,同時又都以珍惜之心不濫用自己的自由。歸根結底,婚姻是兩個自由個體之間的自願聯盟,唯有在自由的基礎上才能達到高質量的穩定和有創造力的長久。

家庭生活本身具有一種把兩個人捆綁在一起的自然趨勢,因此,要保持必要的距離談何容易。我能夠想出的對策是,套用政治學的術語,在家庭中也劃分出一個雙方一致同意的私域。也就是說,在必須共同承擔的家庭責任之外,各人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領域,在此領域中享有個人自由,彼此不予幹涉。這個私域的範圍,不外乎兩個方麵,一是個人的精神生活,例如獨處、寫私人日記、發展個人愛好,另一是個人的社會交往,例如交共同朋友圈子之外的朋友,包括交異性朋友。當然,個人在私域中必須遵守一般規則,政治學的這個原理在這裏也是適用的。所以,諸如養小蜜、包二奶之類的自由是不能允許的,因為它們違背了婚姻的一般規則。

愛侶之間用什麼方式來保持必要的距離,分寸如何掌握,都是因人而異的,不存在一個普遍適用的方案。我想強調的僅是,一定要有這個保持距離的覺悟。從根本上說,這也就是互相尊重對方的獨立人格的覺悟。唯有親密有間,家庭才能既成為一個親密生活的共同體,又成為一個個性自由發展的場所。我相信,這樣的家庭是更加生機勃勃、更加令人心情舒暢的,因而在總體上也必然是更加穩固的。

兩人再相愛,乃至結了婚,他們仍然應該有分居和各自獨處的時間。分居的危險是增加了與別的異性來往和受誘惑的機會,取消獨處的危險是喪失自我,成為庸人。後一種危險當然比前一種危險更可怕。與其平庸地苟合,不如有個性而顛簸,而離異,而獨身。何況有個性是真愛情的前提,有個性才有愛的能力和被愛的價值。好的愛情原是兩個獨特的自我之間的互相驚奇、欣賞和溝通。在兩個有個性的人之間,愛情也許會經曆種種曲折甚至可能終於失敗,可是,在兩個毫無個性的人之間,嚴格意義上的愛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存在萬無一失的辦法以確保一個婚姻絕對安全。在一切辦法中,捆綁肯定是最糟糕的一種,其結果隻有兩種可能:或者是成全了一個缺乏生機的平庸的婚姻,或者是一方或雙方不甘平庸而使婚姻終於破裂。

婚姻無非就是給自由設置一道門欄,在實際生活中,它也許關得嚴,也許關不嚴,但好歹得有。沒有這道門欄,完全開放,就不成其為婚姻了。婚姻本質上不可能承認當事人有越出門欄的自由,必然把婚外戀和婚外性關係視作犯規行為。當然,犯規未必導致婚姻破裂,但幾乎肯定會破壞安寧。迄今為止,我還不曾見到哪怕一個開放的婚姻試驗成功的例子。

與開放的婚姻相比,寬鬆的婚姻或許是一個較為可行的方案。所謂寬鬆,就是善於調節距離,兩個人不要捆得太緊太死,以便為愛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間。它僅僅著眼於門欄之內的自由,其中包括獨處的自由,關起門來寫信寫日記的自由,和異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爾調調情的自由,等等。至於門欄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這不是自己力能管轄的事情。

在婚姻問題上,無人能拿出一種必定成功的理論。說到底,寬鬆也罷,捆綁也罷,你真想偷情是誰也攔不住的,就看你是否珍惜現有的婚愛了。

有人問:如何能克服一般婚姻帶來的審美疲勞?我覺得沒有什麼好辦法。不過,無止境的浪漫會產生另一種審美疲勞,頻繁地更換性伴侶也會喪失性經驗的新鮮感。也許最好是不變中略有變化,如同有節假日一樣,雙方都有出去自由一下的時候。但是,這個辦法需要雙方有很高的承受力和修養,也有很大的風險,所以一般不宜采用。

即使防微杜漸是可能的,我們也沒有這個權利。如果為了“杜漸”而“防微”,禁絕一切婚外戀情的苗頭,那就隻好遵循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了。當然,對“微”寬容而不防,就有開“漸”之危險,但這種危險乃是人類情感生活的題中應有之義,試圖杜絕這種危險就意味著窒息情感生活。

在我看來,不管我們把婚外男女之情可允許的界限劃在哪裏,那麼,在此界限之內的,便是不該管的,超過此界限的,又是想管也管不了的。所以,反正不要去管。

婚姻有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對獨處造成威脅。對於一個珍愛心靈生活的人來說,獨處無疑是一種神聖的需要。不過,如果雙方都能夠領會此種需要,並且做出適當的安排,我相信是可以把婚姻對獨處的威脅減低到最小限度的。

婚姻中的一個原則:不要企圖改變對方。

兩口子爭吵,多半是因為性格的差異,比如你性子急,我性子慢,你細心,我粗心,諸如此類。吵多了,便會有怨恨,責備對方總也改不了。可是,人的性格是難變的,隻能互相適應,民間的智慧稱作磨合。仔細分析,比起性格差異來,要對方改變的企圖是爭吵的更重要原因。如果承認差異,在此基礎上各方調整自己的態度,許多爭吵都可以平息。

有一種觀念認為,相愛的夫婦間必須絕對忠誠,對各自的行為乃至思想不得有絲毫隱瞞,否則便褻瀆了純潔的愛和神聖的婚姻。

一個人在有了足夠的閱曆後便會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幼稚的觀念。

問題在於,即使是極深篤的愛緣,或者說,正因為是極深篤的愛緣,乃至於白頭偕老,共度人生,那麼,在這漫長歲月中,各人怎麼可能、又怎麼應該沒有自己的若幹小秘密呢?

依我看,隻要愛情本身是真實的,那麼,即使當事人有—些不願為人知悉甚至不願為自己的愛人知悉的隱秘細節,也完全無損於這種真實性。我無法設想,兩個富有個性的活生生的人之間的天長日久的情感生活,會是一條沒有任何暗流或支流、永遠不起波瀾的平坦河流。倘這樣,那肯定不是大自然中的河流,而隻是人工修築的水渠,倒反見其不真實了。

當然,愛侶之間應該有基本的誠實和相當的透明度。但是,萬事都有個限度。水至清無魚。苛求絕對誠實反而會釀成不信任的氛圍,甚至逼出欺騙和偽善。一種健全的愛侶關係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對方的隱私權。這種尊重一方麵基於愛和信任,另一方麵基於對人性弱點的寬容。羞於追問相愛者難以啟齒的小隱秘,乃是愛情中的自尊和教養。

夫妻間是否應該有個人隱私?我的看法是:應該有,——應該尊重對方的隱私權;不應該有,——不應該有太多事實上的隱私。

隱私有一個特別的性格:它願意向尊重它的人公開。在充滿信任氛圍的好的婚姻中,正因為夫妻間都尊重對方的隱私權,事實上的隱私往往最少。

也許有人會問:信任和寬容會不會助長人性弱點的惡性發展,乃至毀壞愛的基礎?我的回答是:凡是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猜疑和苛求也決計挽救不了,那就讓該毀掉的毀掉吧。說到底,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愛情本來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卻可能毀壞最堅固的愛情。我們冒前一種險,卻避免了後一種更壞的前途,畢竟是值得的。

我們當然不能也不該對愛情可能發生的變化嚴加防範,但是也大可不必為它創造條件。紅塵中人,誘惑在所難免,而每個當事人對於自己所麵臨的究竟是不可抵禦的更強烈的愛情,還是一般的風流韻事,心裏大致是清楚的。我的勸告是,如果是後者,而你又很看重(不看重則另當別論)既有的婚愛,就請你三思而不要行了。這對你也許是一種損失,但你因此避免了更嚴重的損失。如果是前者,我就不說什麼了,因為說了也沒有用。

愛情是人生的珍寶,當我們用婚姻這隻船運載愛情的珍寶時,我們的使命是盡量繞開暗礁,躲開風浪,安全到達目的地。誰若故意迎著風浪上,固然可以獲得冒險的樂趣,但也說明了他(她)對船中的珍寶並不愛惜。好姻緣是要靠珍惜之心來保護的,珍惜便是緣,緣在珍惜中,珍惜之心亡則緣盡。

愛情有太多的變數,不完全是人力所能控製,可是,因相愛而結婚的人至少應爭取把變數減到最小量。

鑒於世上真正幸福的婚姻如此稀少,已經得此幸福的男女應該明白:一個男人能夠使一個女人幸福,一個女人能夠使一個男人幸福,就算功德無量了,根本不存在能夠同時使許多個異性幸福的超級男人或超級女人。

人們常說,牢固的婚姻以互相信任為前提。這當然不錯,但還不夠,必須再加上互相寬容。

在兩人相愛的情形下,各人仍然可能和別的異性發生瓜葛,這是一個可在理論上證明並在經驗中證實的確鑿事實。然而,由於不寬容,本來也許還可以延續的婚愛就毀於一旦了。

所以,我主張:相愛者在最基本的方麵互相信任,即信任彼此的愛,同時在比較次要的方麵互相寬容,包括寬容對方偶然的出軌行為。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婚姻的穩固,避免不該發生的破裂。

如果你的愛人偶然出軌了,我的建議是,倘若你對於你們的愛情仍懷有基本的信心,就最好本著對人性的理解予以原諒。要知道,那種絕對符合定義的完美的愛情隻存在於童話中,現實生活中的愛情不免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但這正是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活生生的愛情。

當然,萬事都有一個限度,如果出軌成為常規,再寬容的人也無法相信愛情的真實存在了,或者有理由懷疑這個風流成性的哥兒姐兒是否具備做伴侶的能力了。

南方水鄉,我在湖上蕩舟。迎麵駛來一隻漁船,船上炊煙嫋嫋。當船靠近時,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聽到了孩子的嬉笑。這時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漁民的家。

以船為家,不是太動蕩了嗎?可是,我親眼看見漁民們安之若素,舉止泰然,而船雖小,食住器具,一應俱全,也確實是個家。

於是我轉念想,對於我們,家又何嚐不是一隻船?這是一隻小小的船,卻要載我們穿過多麼漫長的歲月。歲月不會倒流,前麵永遠是陌生的水域,但因為乘在這隻熟悉的船上,我們竟不感到陌生。四周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但隻要這隻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為美麗的風景。人世命運莫測,但有了一個好家,有了命運與共的好伴侶,莫測的命運仿佛也不複可怕。

我心中閃過一句詩:家是一隻船,在漂流中有了親愛。

望著湖麵上緩緩而行的點點帆影,我暗暗祝禱,願每張風帆下都有一個溫馨的家。

凡是經曆過遠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線上出現港口朦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會跳得多麼歡快。如果沒有一片港灣在等待著擁抱我們,無邊無際的大海豈不令我們絕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們需要冒險,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們休憩的溫暖的港灣。在我們的靈魂被大海神秘的濤聲陶冶得過分嚴肅以後,家中瑣屑的噪音也許正是上天安排來放鬆我們精神的人間樂曲。

不要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家讓我們登上岸的。當我們離去時,我們也不願意舉目無親,沒有可以向之告別的親人。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鄉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裏啟程駛向永恒。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留在塵世的這個家。

家庭是人類一切社會組織中最自然的社會組織,是把人與大地、與生命的源頭聯結起來的主要紐帶。有一個好伴侶,築一個好窩,生兒育女,恤老撫幼,會給人一種踏實的生命感覺。無家的人倒是一身輕,隻怕這輕有時難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種在這世上沒有根基的虛無感覺之中。

家不僅僅是一個場所,而更是一個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體。兩個生命因相愛而結合為一個家,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他們的生命隨歲月的流逝而流逝,流歸何處?我敢說,很大一部分流入這個家,轉化為這個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時間愈長,這個家就愈成為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其中交織著兩人共同的生活經曆和命運,無數細小而寶貴的共同記憶,在多數情況下還有共同撫育小生命的辛勞和歡樂。正因為如此,即使在愛情已經消失的情況下,離異仍然會使當事人感覺到一種撕裂的痛楚。此時不是別的東西,而正是家這個活體,這個由雙方生命歲月交織成的生命體在感到疼痛。如果我們時時記住家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也知道疼,它也畏懼死,我們就會心疼它,更加細心地愛護它了。那麼,我們也許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劇了。

心疼這個家吧,如同心疼一個默默護佑著也銘記著我們的生命歲月的善良的親人。

我嚐自問:大千世界,有許多可愛的女人,生活有無數種可能性,你堅守著與某一個女人組成的這個小小的家,究竟有什麼理由?我給自己一條條列舉出來,覺得都不成其為充足理由。我終於明白了:戀家不需要理由。隻要你在這個家裏感到自由自在,沒有壓抑感和強迫感,摩擦和煩惱當然免不了,但都能夠自然地化解,那麼,這就證明你的生活狀態是基本對頭的,你是適合於過有家的生活的。

一片空地,幾間空屋,有人來到這裏,貼上標簽,於是為家。

家太平凡了,再溫馨的家也充滿瑣碎的重複,所以家庭生活是難以入詩的。相反,羈旅卻富有詩意。可是,偏偏在羈旅詩裏,家成了一個中心意象。隻有在“孤舟五更家萬裏”的情境中,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貴。

伴侶之情

在兩性之間,發生肉體關係是容易的,發生愛情便很難,而最難的便是使一個好婚姻經受住歲月的考驗。

喜新厭舊乃人之常情,但人情還有更深邃的一麵,便是戀故懷舊。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終有一天會發現,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種曆盡滄桑始終不渝的伴侶之情。在持久和諧的婚姻生活中,兩個人的生命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連一般地生長在—起了。共同擁有的無數細小珍貴的回憶猶如一份無價之寶,一份僅僅屬於他們兩人無法轉讓他人也無法傳之子孫的奇特財產。說到底,你和誰共有這一份財產,你也就和誰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運。與之相比,最浪漫的風流韻事也隻成了過眼煙雲。

人的心是世上最矛盾的東西,它有時很野,想到處飛,但它最平凡最深邃的需要卻是一個憩息地,那就是另一顆心。倘若你終於找到了這另一顆心,當知珍惜,切勿傷害它。曆盡人間滄桑,遍閱各色理論,我發現自己到頭來信奉的仍是古典的愛情範式:真正的愛情必是忠貞專一的。惦著一個人並且被這個人惦著,心便有了著落,這樣活著多麼踏實。與這種相依為命的伴侶之情相比,一切風流韻事都顯得何其虛飄。

大千世界裏,許多浪漫之情產生了,又消失了。可是,其中有一些幸運地活了下來,成熟了,變成了無比踏實的親情。好的婚姻使愛情走向成熟,而成熟的愛情是更有分量的。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戀人時,是我們的激情在呼喚。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親人時,卻是我們的全部人生經曆在呼喚。

愛情不風流,它是兩性之間最嚴肅的一件事。風流韻事頻繁之處,往往沒有愛情。愛情也未必浪漫,浪漫隻是愛情的早期形態。在浪漫結束之後,一個愛情是隨之結束,還是推進為親密持久的伴侶之情,最能見出這個愛情的質量的高低。

夫婦之間,親子之間,情太深了,怕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再聚的失散,以至於真希望有來世或者天國。佛教說諸法因緣生,教導我們看破無常,不要執著。可是,千世萬世隻能成就一次的佳緣,不管是遇合的,還是修來的,叫人怎麼看得破。

茫茫宇宙中,兩個生命相遇和結合,然後又有新的生命來投胎,若幹生命相伴了漫長歲月,在茫茫宇宙中卻隻是一瞬間。此中的緣和情,喜和悲,真令人不勝唏噓。

父母和孩子的聯係,在生物的意義上是血緣,在宗教的意義上是靈魂的約會。在超越時空的那個世界裏,這一個男人、這一個女人、這一個孩子原本都是靈魂,無所謂夫妻和親子,卻仿佛一直在相互尋找,相約了來到這個時空的世界,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裏組成了一個親密的家,然後又將必不可免地彼此失散。每念及此,我心中充滿敬畏、感動和憂傷,倍感親情的珍貴。

假如死於那次車禍的人是我,會怎麼樣呢?怎麼樣也不會的!不錯,我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了,但沒有了就沒有了,對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影響,一個沒有我的世界和以前不會有任何區別。

當然,親人啊。僅僅是親人們的生活軌道被徹底打亂了。說到底,和你命運真正休戚相關的唯有你的親人。

每當看見老年夫妻互相攙扶著,沿著街道緩緩地走來,我就禁不住感動。他們的能力已經很微弱,不足以給別人以幫助。他們的魅力也已經很微弱,不足以吸引別人幫助他們。於是,他們就用衰老的手臂互相攙扶著,彼此提供一點兒盡管太少但極其需要的幫助。

年輕人結伴走向生活,最多是誌同道合。老年人結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為命。

親子之愛

性是大自然最奇妙的發明之一,在沒有做父母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大自然的深意,以為它隻是男女之歡。其實,快樂本能是淺層次,背後潛藏著深層次的種族本能。有了孩子,這個本能以巨大的威力突然蘇醒了,一下子把我們變成了忘我舔犢的傻爸傻媽。

在撫養幼崽的日子裏,我們仿佛變回了成年獸,我們確實變回了成年獸。我覺得,做一頭成年獸,這個滋味好極了。作為社會生物,我們平時太多地過著複雜而抽象的生活,現在生活重歸於簡單和具體了。

對於現代人來說,適時回到某種單純的動物狀態,這既是珍貴的幸福,也是有效的淨化。現代人的典型狀態是,一方麵,上不接天,沒有信仰,離神很遠,另一方麵,下不接地,本能衰退,離自然也很遠,仿佛懸在半空中,在爭奪世俗利益中度過複雜而虛假的一生。那麼,從上下兩方麵看,小生命的到來都是一種拯救,引領我們回歸簡單和真實。

一個小生命的到來,是啟示我們回到生命本身的良機。這時候,生命以純粹的形態呈現,尚無社會的堆積物,那樣招我們喜愛,同時也引我們反省。這時候,深藏在我們生命中的種族本能覺醒了,我們突然發現,生命本身是巨大的喜悅,也是偉大的事業。

凡真正美好的人生體驗都是特殊的,若非親身經曆就不可能憑理解力或想象力加以猜度。為人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在一切人間之愛中,父愛和母愛也許是最特別的一種,它極其本能,卻又近乎神聖。愛比克泰德說得好:“孩子一旦生出來,要想不愛他已經為時過晚。”正是在這種似乎被迫的主動之中,我們如同得到神啟一樣領悟了愛的奉獻和犧牲之本質。

然而,隨著孩子長大,本能便向經驗轉化,神聖也便向世俗轉化。於是,教育、代溝、遺產等各種社會性質的問題產生了。

我們從小就開始學習愛,可是我們最擅長的始終是被愛。直到我們自己做了父母,我們才真正學會了愛。

在做父母之前,我們不是首先做過情人嗎?

不錯,但我敢說,一切深篤的愛情必定包含著父愛和母愛的成分。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潛在的父性和母性就會發揮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當作孩子一樣疼愛和保護。

然而,情人之愛畢竟不是父愛和母愛。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愛。

當我們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們便會覺得,以往愛情中最動人的東西仿佛是父愛和母愛的一種預演。與正劇相比,預演未免相形見絀。不過,成熟的男女一定會讓彼此都分享到這新的收獲。誰真正學會了愛,誰就不會隻限於愛子女。

養育小生命或許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種體驗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顰一笑都那麼可愛,交流和成長的每一個新征兆都叫人那樣驚喜不已。這種體驗是不能從任何別的地方獲得,也不能用任何別的體驗來代替的。一個人無論見過多大世麵,從事多大事業,在初當父母的日子裏,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麵前突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小生命豐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個奇跡,可是,倘若不是養育過小生命,對此怎能有真切的領悟呢?

養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聖時光。報酬就在眼前。至於日後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順,實在無需考慮。那些“望子成龍”、“養兒防老”的父母褻瀆了神聖。

我以前認為,人一旦做了父母就意味著老了,不再是孩子了。現在我才知道,人唯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最大限度地回到孩子的世界。

為人父母提供了一個機會,使我們有可能更新對於世界的感覺。用你的孩子的目光看世界,你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

父母對兒女的愛很像詩人對作品的愛:他們如同創作一樣在兒女身上傾注心血,結果兒女如同作品一樣體現了他們的存在價值。

但是,讓我們記住,這隻是一個譬喻,兒女不完全是我們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發表,也會獲得獨立於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於此,就會可悲地把對兒女的愛變成惹兒女討厭的專製了。

過去常聽說,做父母的如何為子女受苦、奉獻、犧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這受苦同時就是享樂,這奉獻同時就是收獲,這犧牲同時就是滿足。所以,如果要說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愛心的父母,愈會感到所得遠遠大於所予。

其實,任何做父母的,當他們陶醉於孩子的可愛時,都不會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經忘記了孩子曾經給予他們的巨大快樂,也就是說,忘恩負義了。人們總譴責忘恩負義的子女,殊不知天下還有忘恩負義的父母呢。

對孩子的愛是一種自私的無私,一種不為公的舍己。這種骨肉之情若陷於盲目,真可以使你為孩子犧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從理論上說,親子之愛和性愛都植根於人的生物性:親子之愛為血緣本能,性愛為性欲。但血緣關係是一成不變的,性欲對象卻是可以轉移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親子之愛要穩定和專一得多。在性愛中,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是尋常事。我們卻很難想象一個人會因喜歡別人的孩子而厭棄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親子關係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見,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卻寥寥無幾。

當然,世上並非沒有穩定專一的性愛,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結果。性愛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也就是說,愈是由性欲自發起作用,則性愛愈難專一。

有人說性關係是人類最自然的關係,怕未必。須知性關係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因而不可能不把他們的社會性帶入這種關係中。相反,當一個成年人麵對自己的幼崽時,他便不能不回歸自然狀態,因為一切社會性的附屬物在這個幼小的對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東西,隻好擱置起來。隨著孩子長大,親子之間社會關係的比重就愈來愈增加了。

親子之愛的優勢在於:它是生物性的,卻濾盡了肉欲;它是無私的,卻與倫理無關;它非常實在,卻不沾一絲功利的計算。

我說親子之愛是無私的,這個論點肯定會遭到強有力的反駁。

可不是嗎,自古以來醞釀過多少陰謀,爆發了多少戰爭,其原因就是為了給自己的血親之子爭奪王位。

可不是嗎,有了遺產繼承人,多少人的斂財貪欲惡性膨脹,他們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貴。

這麼說,親子之愛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種愛了。

但是,我斷然否認那個揪著正在和小夥伴們玩耍的兒子的耳朵,把他強按在國王寶座上的母親是愛她的兒子。我斷然否認那個奪走女兒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給她一枚金幣的父親是愛他的女兒。不,他們愛的是王位和金幣,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純潔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繼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而這位母親卻擋住前來擁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們說:“我的孩子玩得正高興,別打擾他,隨便讓誰當國王好了!”如果一筆大買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這位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麼,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好孩子是愛出來的。一個在愛的嗬護下成長的孩子,他的心是溫暖的,充滿陽光的,也會開放愛的花朵。親子之愛是孩子最早的愛的課堂,孩子一定會以愛回應愛,並且由愛父母而學會了愛一切善待他的人。一個人如果在童年時代缺乏被愛和愛,日後在其它各種愛的形態上就很容易產生障礙。

人們常說,孩子是婚姻的紐帶。這句話是對的,但不應做消極的理解,似乎為了孩子隻好維持婚姻。孩子對於婚姻的意義是非常積極的,是在實質上加固了婚姻的愛情基礎。

有些年輕人選擇做丁克族的理由是,孩子是第三者,會破壞二人世界的親密。表麵看似乎如此,各人都為孩子付出了愛,給對方的愛好像就減少了。但是,愛所遵循的法則不是加減法,而是乘法。各人給孩子的愛不是從給對方的愛中扣除出來的,而是孩子激發出來的。愛的新源泉打開了,愛的總量增加了,愛的品質提高了,而這一點必定會在夫婦之愛中體現出來。把對方給孩子的愛視為自己的虧損,這是我最無法理解的一種奇怪心理。事實上,雙方都特別愛孩子,夫妻感情一定是加深了而不是減弱了。

對孩子的愛是一個檢驗,一個人連孩子也不愛,正暴露了在愛的能力上的缺陷,不能想象這樣的人會真正去愛一個人,哪怕這個人是他此刻迷戀得要死要活的超級尤物。

和孩子相處,最重要的原則是尊重孩子,亦即把孩子看作一個靈魂,一個有自己獨立人格的個體。愛孩子是一種本能,尊重孩子則是一種教養,而如果沒有教養,愛就會失去風格,僅僅停留在動物性的水準上。

做孩子的朋友,孩子也肯把自己當作朋友,乃是做父母的最高境界。

在嬰兒期,父母和孩子的關係如同成年獸和幼獸,生物性因素占據著優勢。隨著孩子逐漸長大,社會性因素必然逐漸擴大,並且終將占據優勢。於是,親子之間的自然人的關係變成了社會人的關係,孩子越來越成為社會的一員,不管親子雙方是否願意,都必須脫離父母的庇護,獨立地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了。但是,這隻是一個方麵。

另一方麵,隨著孩子逐漸長大,親子關係中的精神性因素也應該逐漸擴大,占據主導地位。然而,社會性因素的主宰是由客觀的社會力量強迫實現的,與此相反,倘若沒有父母的自覺,親子關係就永遠不可能具備精神性品格,會始終停留在動物性溺愛的水平上。判斷是否具備精神性品格,一個恰當的標誌是看父母和孩子之間是否逐漸形成了一種朋友式的關係。

朋友式的關係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獨立,二是平等。

獨立,就是把孩子視為一個靈魂,一個正在成形的獨立的人格,不但愛他疼他,而且給予信任和尊重。當然,父母自己也是獨立的靈魂,而正是通過對孩子的尊重,孩子會鮮明地意識到這一點,從而學會了也尊重父母,尊重他人。我要強調靈魂的概念,有些父母是沒有這個概念的,從不把自己視為一個靈魂,因而也不可能把孩子視為一個靈魂。這樣的父母往往把孩子視為一個寵物,甚至視為一個實施自己的庸俗抱負的工具,其結果恰恰是扼殺了孩子的獨立人格,使孩子成為靈魂萎縮的不完整的人。

既然都是獨立的靈魂,彼此的關係就應該是平等的。平等尤其體現在兩個方麵。一方麵,親子之間要有商量的氛圍,凡屬孩子自己的事情,既不越俎代庖,也不橫加幹涉,而是懷著愛心加以關注,以平等的態度進行商量。另一方麵,親子之間要有交流的氛圍,經常聊天和談心,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展開討論,在自願的前提下,分擔孩子的憂愁,共享雙方的喜樂,溝通彼此的心靈。

孩子

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兒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實質和事業。

男人是天地間的流浪漢,他尋找家園,找到了女人。可是,對於家園,女人有更正確的理解。她知道,接納了一個流浪漢,還遠遠不等於建立了一個家園。於是她著手編築一隻搖籃,——搖籃才是家園的起點和核心。在搖籃四周,和搖籃裏的嬰兒一起,真正的家園生長起來了。

我沒有孩子的時候,覺得孩子真是可有可無。現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親,女人不做一回母親,實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個人不親自體驗一下創造新生命的神秘,實在沒有資格奢談永恒。

並不是說,養兒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樁義務。我至今仍蔑視一切義務。可是,如果一個男人的父性、一個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實現,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並不是說,傳宗接代是個體死亡的一種補償。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補償。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曾親自迎接過來自永恒的使者,不曾從嬰兒尚未沾染歲月塵埃的目光中品讀過永恒,對永恒會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在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成為父親是最接近於奇跡的經曆,令我難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麼能從無中把你產生呢?不,必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運作了無數世代,然後才借我產生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

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

在親自迎來一個新生命的時候,人離天國最近。

由於你的到來,我這個不信神的人也對神充滿了敬意。無論如何,一個親自迎來天使的人是無法完全否認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跡般的誕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著一個神聖的來源。

在哲學家眼裏,生兒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為。這自然不錯。不過,我要補充一句:生兒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個行為。

嬰兒都是超凡脫俗的,因為他們剛從天國來。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決不庸俗。有時我不禁驚詫,這麼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麼會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孩子的世界是塵世上所剩不多的淨土之一。凡是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會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變得可愛一些。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歲月的消蝕而暗淡的心靈又煥發出了人性的光輝,成就了可歌可泣的愛的事業。

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孩子和女人最能使我真實,使我眷戀人生。

在成人的功利世界裏,我常常感到孤獨,而這時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

我記下我看到的一個場景——

黃昏時刻,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小河邊玩,興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撈河裏的蝌蚪。

我立即發現我的記述有問題。真相是——

黃昏時刻,一個孩子帶著他的父母在小河邊玩,教他們興致勃勃地捕撈河裏的蝌蚪。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裏,隻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哪裏還有工夫和興致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回到那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願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去玩,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覺。

電視鏡頭:媽媽告訴小男孩怎麼放刀叉,小男孩問:“可是吃的放哪裏呢?”

當大人們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時候,孩子往往一下子進入了實質問題。

兒童的可貴在於單純,因為單純而不以無知為恥,因為單純而又無所忌諱,這兩點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征。相反,偏見和利欲是智慧的大敵。偏見使人滿足於一知半解,在自滿自足中過日子,看不到自己的無知。利欲使人顧慮重重,盲從社會上流行的意見,看不到事物的真相。這正是許多大人的可悲之處。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知識。然而,他們富於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這些正是最寶貴的智力品質,因此能夠不受習見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閱曆。然而,他們誠實、坦蕩、率性,這些正是最寶貴的心靈品質,因此能夠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隻憑真興趣。

如果一個成人仍葆有這些品質,我們就說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於欣賞兒童,二者其實是一回事。耶穌說,在天國裏兒童最偉大。泰戈爾說,在人生中童年最偉大。幾乎一切偉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

在幼兒期,心智的各個要素,包括感覺、認知、語言、想象,如同剛破土的嫩苗,開始蓬勃生長。一方麵,這些要素尚未分化,渾然一體,相得益彰,另一方麵,又尚未被成人世界的概念思維和功利計算所同化,清新如初。這是原生態的精神現象,奇妙無比,在生命的以後階段決不可能重現。打一個未必恰當的比方,猶如中國的先秦文化和歐洲的古希臘文化不可能重現一樣。長大以後,在較好的情形下,心智的某一要素得到良好發展,成為某一領域的能者。在最好的情形下,心智保持純真的品質和得到全麵的發展,那就是天才了。

我在所有的孩子身上都觀察到,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生活的清苦,而是生活的單調、刻板、無趣。幾乎每個孩子都熱衷於在生活中尋找、發現、製造有趣,並報以歡笑,這是生長著的智力的嬉戲和狂歡。

然而,人們往往嚴重低估孩子對於有趣的需要。

孩子是天生的詩人。孩子常常不假思索,口吐妙語,其形象、貼切、新穎,是成人難以企及的,哪怕這個成人是作家,尤其這個成人是作家。

這是伊甸園裏的文學,人剛剛學會命名,詞彙十分有限,卻是新鮮的,尚未淪為概念。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感覺,也都是新鮮的,尚未被簡化為雷同的模式。用新鮮的語言描述新鮮的事物和感覺,正是本來意義的文學。

如同兒童繪畫一樣,兒童的語言表達也是一個寶庫,是文學的源頭活水,是大師們學習的好課堂。

人生有兩個時期最盛產幽默。一是孩提時期,倘若家庭是幸福的,生活的氛圍是歡快的,孩子往往會萌生幽默感,用戲謔、調侃、嘲弄、玩笑來傳達快樂的心情。這是充滿活力的新生命發出的天真單純的歡笑。另一是成熟時期,一個人倘若有足夠的悟性,又有了足夠的閱曆,就會藉幽默的態度與人生的缺憾和解。這是曆經滄桑而依然健康的生命發出的寬容又不乏辛酸的微笑。我相信,如果一個人在孩提時期擁有前一種幽默,未來就比較容易擁有後一種幽默。

我一再發現,孩子對於榮譽極其敏感,那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可是,由於尚未建立起內心的尺度,他們就隻能根據外部的標誌來判斷榮譽。在孩子麵前,教師不論智愚都能夠成為權威,靠的就是分配榮譽的權力。

一個相信童話的孩子,即使到了不再相信童話的年齡,仍是更容易相信善良和拒絕冷酷的。

在孩子眼中,世界是不變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如果孩子永遠不長大,那當然是可怕的。但是,孩子會長大,嬰兒時的種種可愛留不住,將來會無可挽回地消失殆盡,卻也是常常使守在搖籃旁的父母感到遺憾的。

看著孩子可愛的模樣,我心中總是響起一個聲音:假如這情景能長駐該多好啊!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孩子會長大,以後會有長大了的可愛和不可愛,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擋孩子走向輝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即使有辦法,我也不願意阻擋,不過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童年和成長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不起眼的。大人們都在做正經事,孩子們卻隻是在玩耍,在夢想,仿佛在無所事事中揮霍著寶貴的光陰。可是,這似乎最不起眼的童年其實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季節。粗心的大人看不見,在每一個看似懵懂的孩子身上,都有一個靈魂在朝著某種形態生成。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短暫的。如果隻看數字,孩提時期所占的比例確實比成年時期小得多。可是,這似乎短暫的童年其實是人生中最悠長的時光。我們僅在兒時體驗過時光的永駐,而到了成年之後,兒時的回憶又將伴隨我們的一生。

童年無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為寫在白紙上而格外鮮明,旁人覺得瑣碎的細節很可能對本人性格的形成發生過重大作用。

華茲華斯說:“孩子是大人的父親。”我這樣來論證這個命題——

孩子長於天賦、好奇心、直覺,大人長於閱曆、知識、理性,因為天賦是閱曆的父親,好奇心是知識的父親,直覺是理性的父親,所以孩子是大人的父親。

這個命題除了表明我們應該向孩子學習之外,還可做另一種解釋: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他的童年狀況也是他的成年狀況的父親,因此,早期的精神發育在人生中具有關鍵作用。

據說童年是從知道大人們的性秘密那一天開始失去的。在資訊發達的今天,孩子們過早地失去了童年,而大人們的尷尬在於,不但失去了秘密,而且失去了向孩子揭示秘密的權力。

在人的精神成長過程中,少年時期無疑是至關重要的。誰沒有體驗過青春的魔力降臨時的那種奇妙的心情呢?突然之間,眼前仿佛打開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一片隱藏著無窮寶藏的新大陸。少年人看世界的眼光是天然地理想化的,異性的麵龐,兩小無猜的友情,老師的一句讚揚,偶爾讀到的一則故事或一段格言,都會使他們對世界充滿美好的期望。從總體上比較,少年人比成年人更具精神性,他們更加看重愛情、友誼、榮譽、誌向等精神價值,較少關注金錢、職位之類的物質利益。當然,由於閱世不深,他們的理想未免空泛。隨著入世漸深,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是把理想當作一種幼稚的東西拋棄,變得庸俗實際起來;或者是仍然堅持精神上的追求,因為實際生活的教訓和磨練,那會是一種更成熟、更自覺的追求。一個人最後走上哪一條路,取決於種種因素,不可一概而論。不過,他年少之時那種自發的精神性是否受到有效的鼓勵和培育,肯定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

在人的一生中,中學時代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往往被估計得不夠。這倒也在情理中,因為當局者太懵懂,過來人又太健忘。一個人由童年進入少年,身體和心靈都發生著急劇的變化,造化便借機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若幹秘密。正是在上中學那個年齡,人生中某些本質的東西開始顯現在一個人的精神視野之中了。所以,我把中學時代稱做人生中一個發現的時代。發現了什麼?因為求知欲的覺醒,發現了一個書的世界。因為性的覺醒,發現了一個異性世界。因為自我意識的覺醒,發現了自我也發現了死亡。總之,所發現的是人生畫麵上最重要的幾筆,質言之,可以說就是發現了人生。千萬不要看輕中學生,哪怕他好似無憂無慮,愣頭愣腦,在他的內部卻發生著多麼巨大又多麼細致的事件。

青春似乎有無數敵人,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學校、老師、家長、社會等等都是假想敵,真正的敵人隻有一個,就是虛偽。當一個人變得虛偽之時,便是他的青春終結之日。在成長的過程中,一個人能夠抵禦住虛偽的侵襲,依然真實,這該是多麼非凡的成就。

情竇初開的年齡,綻開的不隻是欲望的花朵。初開的欲望之花多麼純潔,多麼羞怯,多麼有靈性,其實同時也是精神之花。所以,和青春一起,心靈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包括藝術和理想,個性和尊嚴,也都覺醒了。這在人人都一樣。區別在後來,有的花朵曇花一現,有的長開不敗結出了果實。

成長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習如何做人處世,如何思考問題。不過,學習的場所未必是在課堂上。事實上,生活中偶然的契機,意外的遭遇,來自他人的善意或惡意,智者的片言隻語,都會是人生中生動的一課,甚至可能改變我們人生的方向。

怎樣做父母

對聰明的大人說的話:倘若你珍惜你的童年,你一定也要尊重你的孩子的童年。當孩子無憂無慮地玩耍時,不要用你眼中的正經事去打擾他。當孩子編織美麗的夢想時,不要用你眼中的現實去糾正他。如果你執意把孩子引上成人的軌道,當你這樣做的時候,你正是在粗暴地奪走他的童年。

有一些人執意要把孩子引上成人的軌道,在他們眼中,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一切都要大人教,而大人在孩子身上則學不到任何東西。恕我直言,在我眼中,他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大人。

在失去想象力的大人眼裏,孩子的想象力也成了罪過。

有一些正經的父母,自己十分無趣,看見孩子調皮就加以責罰,聽見孩子的有趣話語也無動於衷,我真為他們的孩子感到冤枉。在幹旱的沙漠中,孩子的智性花朵過早地枯萎了。在沉寂的悶屋中,孩子的靈性笑聲過早地喑啞了。如果一個孩子天賦正常卻不會幽默,責任一定在大人。

在幼兒麵前,聰明的父母要具備兩種本領。一是不懂裝懂,孩子咿呀學語,說一些不成語言的音節,你聽不明白他的意思,也要裝作懂了,鼓勵他多說話。二是懂裝不懂,你聽懂了孩子的詞不達意的表達,不妨裝作不懂,適當地提問,引導他尋找更準確的表達。

看到歐美兒童身上的那一股小大人氣概,每每忍俊不禁,覺得非常可愛。相比之下,中國的孩子太缺乏這種獨立自主的精神,不論大小事都依賴父母,不肯自己動腦動手,不敢自己做主。當然,並非中國孩子的天性如此,這完全是後天教育的結果。所以,在這方麵首先應該做出改變的是中國的父母們。

溺愛是動物性的愛,那是最容易的,難的是使親子之愛獲得一種精神性的品格。所謂做孩子的朋友,就是不把孩子當作寵物或工具,而是視為一個正在成形的獨立的人格,不但愛他疼他,而且給予信任和尊重。凡屬孩子自己的事情,既不越俎代庖,也不橫加幹涉,而是懷著愛心加以關注,以平等的態度進行商量。父母與孩子之間要有朋友式的討論和交流的氛圍。正是在這種氛圍裏,孩子便能夠逐漸養成基於愛和自信的獨立精神,從而健康地成長。

做父母做得怎樣,最能表明一個人的人格、素質和教養。

被自己的孩子視為親密的朋友,這是為人父母者所能獲得的最大的成功。不過,為人父母者所能遭到的最大的失敗卻並非被自己的孩子視為對手和敵人,而是被視為上司或者奴仆。

做家長的最高境界是成為孩子的知心朋友。在這一點上,中國的家長相當可憐,一麵是孩子的主子、上司,另一麵是孩子的奴仆、下屬,始終找不到和孩子平等相處的位置。

從一個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最能看出這個人自己的人生態度。那種逼迫孩子參加各種競爭的家長,自己在生活中往往也急功近利。相反,一個淡泊於名利的人,必定也願意孩子順應天性愉快地成長。

我由此獲得了一個依據,去分析貌似違背這個規律的現象。譬如說,我基本可以斷定,一個自己無為卻逼迫孩子大有作為的人,他的無為其實是無能和不得誌;一個自己拚命奮鬥卻讓孩子自由生長的人,他的拚命多少是出於無奈。這兩種人都想在孩子身上實現自己的未遂願望,但願望的性質恰好相反。

做人和教人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我在人生中最看重的東西,也就是我在教育上最想讓孩子得到的東西。進一個名牌學校,謀一個賺錢職業,這種東西怎麼有資格成為人生的目標,所以也不能成為教育的目標。我的期望比這高得多,就是願孩子成為一個善良、豐富、高貴的人。

我肯定不是什麼教子專家,隻不過是一個愛孩子的父親而已。既然愛,就要做到兩點,一是讓孩子現在快樂,二是讓孩子未來幸福。在今天,做到這兩點的關鍵是抵禦現行教育體製的弊端,給孩子提供一個得以盡可能健康生長的小環境。

做父母的很少有不愛孩子的,但是,怎樣才是真愛孩子,卻大可商榷。現在的普遍方式是,物質上無微不至,功課上步步緊逼,精神上麻木不仁。在我看來,這樣做不但不是愛孩子,而且是在害孩子。

真愛孩子的人,一定會努力讓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以此為孩子一生的幸福奠定基礎。具體怎麼做,我說一說我的經驗供參考。要點有三。其一,舍得花時間和孩子遊戲、閑談、共度歡樂時光,讓孩子經常享受到活生生的親情。其二,盡力抵製應試教育體製的危害,保護孩子天性和智力的健康生長。其三,注意培育孩子的人生智慧和獨立精神,不是給孩子準備好一個現成的未來,而是使孩子將來既能自己去爭取幸福,又能承受人生必有的苦難。

對於孩子的未來,我從不做具體的規劃,隻做抽象的定向,就是要讓他成為一個身心健康、心智優秀的人。給孩子規定或者哪怕隻是暗示將來具體的職業路徑,是一種僭越和誤導。我隻關心一件事,就是讓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童年,能夠快樂、健康、自由地生長。隻要做到了這一點,他將來做什麼,到時候他自己會做出最好的決定,比我們現在能做的好一百倍。

人的智力素質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好奇心和思考能力。隨著理性能力的覺醒,幼兒對於周圍的世界會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好奇心和追根究底的欲望,在我看來,重視、鼓勵孩子的發問和思考,和孩子進行平等的討論,是父母在孩子的智力教育方麵所能做的最有價值的工作。

人的智力素質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好奇心、注意力、觀察力、思考力、理解力、想象力等等,而這些因素實際上是互相勾連、同生共長、相輔相成的,其間並無明確的界限。說到底,根子隻是一個,就是天賦的理性能力,它們都是理性能力活躍的不同表征。因此,最根本的智力教育就是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足以鼓勵、促使、幫助孩子的理性能力保持在活躍的狀態。做到了這一點,上述各種智力因素的蓬勃生長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智力教育中,最不重要的是知識的灌輸。當然可以教孩子識字和讀書,不過,在我看來,這至多是手段,決不可當作教育的目標和標準,追求孩子識多少字和背多少古詩,甚至以此誇耀,那不但可笑,而且可悲。教授知識的方法是否正確,究竟有無價值,完全要看結果是激發了還是壓抑了孩子的求知興趣。活躍的理性能力是源頭,源頭通暢,就有活水長流,源頭幹涸,再多的知識也隻是死水。

對於孩子的智力教育,我不是一個很用心思的家長,沒有什麼周密的計劃。不過,我比較有心,會留意孩子的智力閃光,及時給予讚揚和肯定。事實上,幼兒理性覺醒的能量是非常大的,一定會有好奇、多問、愛琢磨等表現,所需要的隻是加以鼓勵,給他一個方向,使他知道這些都是好品質,從而滿懷信心地繼續發揚。相反,倘若對於自然生長的智力品質視而不見,卻另外給他規定一套人為的標準,他在智力發展的路上就難免左右失據、事倍功半了。

讓孩子真正喜歡上智力生活,樂在其中,欲罷不能,對學習充滿興趣,是智育的最大成功。在這方麵,父母的榜樣能產生顯著的作用。

我深信,熏陶是不教之教,是最有效也最省力的教育,好的素質是熏陶出來的。

因此,做父母意味著人生向你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提高你自己的素質。

無論一個什麼道理,隻要是適合於給孩子講的,就一定要用孩子懂的話說,也一定能用孩子懂的話說。對於大人來說,這同時也是自己把道理真正想明白的過程。如果孩子不懂,往往說明大人自己沒有想明白,或者更糟糕,說明這個道理根本就不適合於給孩子講,甚至根本就不是道理。

說孩子懂的話,不要說孩子不懂的話,——這是一個基本的要求。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懂孩子。我常常發現,正是那些不懂孩子的家長和教師總在說著孩子不感興趣因而聽不懂的話。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個要求看作一項教育原則,以之來判斷教育內容是否恰當以及教育者素質的高下。

當孩子提出了大人也不能解決的人生難題,我們怎麼辦?

首先,要留心傾聽,讓孩子感到,我們對他的苦惱是了解和關切的。如果家長聽而不聞,置之不理,麻木不仁,孩子就會把苦惱埋在心底,深感孤獨無助。

其次,要鼓勵孩子,讓他知道,他想的問題是有價值的,能夠想這樣的問題證明他聰明。有一些愚蠢的家長,一聽見孩子提關於死亡的問題就大驚小怪,慌忙製止,仿佛孩子做了錯事。這種家長自己一定是恐懼死亡和逃避思考的,於是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他們這樣反應,會把恐懼情緒傳染給孩子,很可能從此就把孩子圈在如同他們一樣的蒙昧境界中了。

最後,要以平等、謙虛的態度和孩子進行討論,不知為不知,切忌用一個平庸的答案來把問題取消。你不妨提一些可供他參考的觀點,但一定不要做結論。我經常聽到,當孩子對死亡表示困惑時,大人就給他講一些大道理,什麼有生必有死呀,人不死地球就裝不下了呀,我聽了心中就憤怒,因為他們居然認為用這些生物學、物理學的簡單道理就可以打發掉孩子靈魂中的困惑,尤其是他們居然認為孩子靈魂中如此有價值的困惑應該被打發掉!

一切重大的哲學問題,比如生死問題,都是沒有終極答案的,更不可能有所謂標準答案。這樣的問題要想一輩子,想本身就會有收獲,本身就是覺悟和修煉的過程。孩子一旦開始想這類問題,你不要急於讓孩子想通,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寧可讓他知道,你也還沒有想通呢,想不通是正常的,咱們一起慢慢想吧。讓孩子從小對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保持勇於麵對的和開放的心態,這將有助於在他的靈魂中生長起一種根本的誠實。孩子心靈中的憂傷,頭腦中的困惑,隻要大人能以自然的態度對待,善於引導,而不是去壓抑和扭曲它們,都會是精神的種子,日後憂傷必將開出藝術的花朵,困惑必將結出智慧的果實。

幼兒都會表現出藝術上的某種興趣和能力,比如繪畫、音樂、舞蹈等,但這並不意味著人人長大了都要成為藝術家,都能成為藝術家。做藝術家必須有天賦,而單憑幼兒期的興趣是不能斷定有天賦的。幼兒期藝術活動的真正價值在於,它是心智發育的一個重要方麵,能使幼兒的感受力、想象力、表現力、創造力得到良好生長。這本身就是重大收獲,不管孩子將來從事什麼職業,這個收獲都會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體現出來。

所以,對於孩子在藝術方麵表現出來的興趣,我都給予熱情的鼓勵,至於將來的發展會如何,則完全不予考慮。我的原則是:興趣為王,快樂生長。孩子喜歡就行,高興就行,一切順其自然。

在我看來,長期強迫孩子學習一門藝術,是完全違背藝術的本性的。這樣做往往是出於強烈的功利目的,最後即使培養出了一個藝術上的能工巧匠,付出的慘痛代價卻是不可治愈的心靈創傷和人性扭曲。

我們習慣於把情緒分為正麵和負麵,似乎煩惱、寂寞、無聊是純粹負麵的情緒,必須加以防止。我們總是強調對人生要有樂觀和進取的態度,似乎悲觀和守靜是純粹消極的態度,必須予以否定。在教育孩子時,我們尤其如此。我的看法不同。在我看來,正是一些被斷為消極和負麵的心情,可能是屬於靈魂的。所以,當孩子出現這類心情時,不必大驚小怪,反而應該視為正麵價值。我相信,有這類心情的孩子,心靈會更豐富、深刻。其實,哪個孩子沒有呢,區別在多少,更在大人是否珍惜和理解。當然,凡事有一個度,孩子太深沉了也不好。不過,正因為是孩子,就不會太深沉,旺盛的生命力自然會在生命的歡樂和憂愁之間造成適當的平衡。

在孩子的性格培養上,我的做法是順其自然,以鼓勵和引導為主,對優點予以熱情的肯定,對弱點予以寬容,點到為止,常常還一笑置之,如此為孩子的個性發展提供自由空間。

所謂性格的培養,決不是要把原本沒有的某種品質從外部植入,而是在充分了解孩子的固有性格特征的基礎上,用優點來製約弱點。天下誰沒有弱點?隻要優點在發展,有一些弱點又算什麼?隻要把弱點限製在適當範圍內,從而減少其危害就可以了,而發揚性格本身的長處便是抑製其短處的最佳方法。

成長是人生最重要而奇妙的經曆之一,我們在一生中有兩次機會來體驗這個經曆,一次是為人子女,在父母撫育下長大,另一次是為人父母,撫育孩子長大。然而,我們所經曆過的事情,未必就是我們所了解的。事實上,在這兩種情形下,我們的處境都帶有某種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因此,孩子怎樣長大——這始終是一個需要我們特別關注的題目。

在這方麵,有一個做法值得提倡,就是從孩子出生那天起,就堅持不懈地為孩子寫日記,記錄孩子的成長過程。在我看來,凡是有文化的父母都應該這樣做,這是他們能夠為孩子、也為自己做的一件極有價值的事情。

如果說,生命早期的精彩紛呈對於做父母的是寶貴財富,那麼,對於孩子自己就更是如此了。但是,孩子身在其中,渾然無知,尚不懂得欣賞和收藏它們,而到了懂得的年紀,它們早已散失在時光中了。為孩子保住這一份財富,這隻能是父母的責任。孩子長大後,把一份他的孩提時代的完整記錄交到他的手上,他會多麼欣喜啊。這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天下父母能夠給孩子的禮物,不可能有比這更貴重的了。

在做了父母以後,我們也未必是旁觀者清。孩子的成長並非一個發生在父母的生活之外的事件,它始終是與父母自己的生活交織在一起的。孩子長大的過程,同時也是父母撫養和教育孩子的過程,我們身在這同一個過程中,並不是超脫和清醒的旁觀者。一個人即使是專門的教育家,一旦自己為人父母,撫育孩子長大仍然是一種全新的經驗,必須在實踐中摸索。正因為如此,記錄孩子的成長對於我們自己也有了必要。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同時也是在對自己撫育孩子的經驗進行反省和思考,被記錄下來的不僅是我們觀察到的孩子學習做人的過程,也是我們自己學習做父母的過程。因此,這一份將來送給孩子的珍貴禮物同時也是我們自己生命中一段重要曆程的寶貴留念。

現在有一些父親或母親以自己的孩子為題材寫書,寫的是他們很特別的育兒經曆。他們有宏大的目標和周密的計劃,從零歲開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孩子培育成天才,終於送進了哈佛或牛津。在我為女兒寫的書裏,沒有一丁點兒這樣的東西。事實上,我也不是這種目光遠大、心思縝密的家長,而隻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罷了。對於我的女兒,我隻希望她健康、快樂地生長,絲毫不想在她身上施展我的宏圖。

我對孩子的期望——

第一個願望:平安。如果想到包圍著她的環境中充滿不測,這個願望幾乎算得上奢侈了。

第二個願望:身心健康地成長。

至於她將來做什麼,有無成就,我不想操心也不必操心,一切順其自然。